从系统演化看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概念

2023-02-07 18:46赵德高
安康学院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维特根斯坦语词奶瓶

赵德高

(中共南充市委党校 基础理论研究室,四川 南充 637000)

维特根斯坦曾指出:“我们的语言游戏是更原初的行为的一种扩充。”[1]45所谓“原初的行为”,也就是说“这种行为方式是前语言的:一种语言游戏以它为基础,它是一种思维方式的原型而非思维的成果”[1]234。但是,一种原初的前语言行为具体如何扩充为语言游戏?在何种意义上,前语言的原初行为构成语言游戏的“基础”和“原型”?

实际上这个问题从根本上同维特根斯坦的行为概念密切相关:对于维特根斯坦而言,无论原初的前语言行为,还是语言游戏中人的语言行为,本质上都不是与其他事物相隔绝的孤立行为,而是嵌在特定的环境结构之中,与相关的环境因素构成一个结构性的行为系统。因此,当维特根斯坦说“语言游戏是更原初的行为的一种扩充”时,他所意指的并非单个行为本身的扩充,而是整个行为系统的扩充,它所关涉的是一个系统演化的概念。

任何演化都是相对于初始状态而言的,只有以初始状态作为参照,我们才可以对一种演化的具体程度进行衡量。正如维特根斯坦所指出,原初的语言游戏是一种“反作用”,“只有它才使更加复杂的形式得到发展”[2]。因此,要理解前语言的原初行为如何扩充为语言游戏,我们首先就需要对作为初始状态的原初行为本身进行考察。

一、感觉行为:结构系统及其演化扩展

人的前语言行为本质上是一种感觉行为,而任何感觉行为都是一个由外在刺激、内在感觉及行为反应所构成的结构系统。比如即将入睡的婴儿会因突然的声音或剧烈摇晃而受到惊吓,出现身体震颤或轻微的抽搐、哭闹以及双手、双脚都(左右对称)向外伸张等行为。在这一惊吓行为中,作为外在刺激的声音或晃动,刺激所造成的内在感觉——惊恐,以及由此引发的行为反应——身体震颤或抽搐、哭闹,以及手脚外张等行为,这三者便组成一个相互关联的结构系统,婴儿的行为反应就嵌在这一整体的结构系统之中。

任何系统都是形式与质料的统一,质料即构成系统的基本要素,形式即这些要素之间的结构关系。在系统中,要素与结构不是彼此独立的,而是相互依存的,我们无法脱离要素来谈结构,因为结构本身就是由要素组成的;我们也无法脱离结构来谈要素,因为任何要素都嵌在结构中,被整体的结构关系所定义。在系统中,要素与要素之间形成一种相互支撑、相互决定的“循环因果律”[3],任何要素都与其他要素具有“连带关系”[4]167,“任何要素的价值都是由围绕着它的要素决定的”[4]169。

以上述婴儿的惊吓行为为例,外物的刺激、惊恐的感觉以及相应的行为反应这三个要素便构成一种相互支撑、相互依存的“连带关系”,给出其中任何一个(或一些)要素都足以连带地给出“围绕着它的”其他要素。比如只要我们对婴儿施以突然的声音刺激或摇晃刺激,它就一定会因受到惊吓而表现出身体震颤或抽搐及手脚外张等行为。反过来,只要一个婴儿表现出身体震颤或抽搐及手脚外张等行为,那么我们亦可以断定它必定受到了某种惊吓。

从感觉行为的系统性特征出发,我们可以进一步理解感觉行为的演化扩展:并非所有的感觉行为都是本能行为,有很多行为是在后天的环境中逐渐习得的。对于先天的本能行为而言,这些习得的行为可以被视为一种扩展行为。由于任何行为都不是孤立的行为,而是嵌在一个整体的结构系统中,因此行为的扩展亦并非单个行为的线性生长,而是从根本上表现为行为系统“内部各部分相关生长”[5],也就是说,所谓行为扩展本质上是整个行为系统的扩展。

从系统论的角度看,行为系统演化扩展的原理在于:任何系统从本质上说都不是绝对封闭、静止的,而是“在一定程度的稳态结构上持续运动的”[6]13,这一运动使得系统本身呈现出一种独特的要素“涨落”现象。而当要素的涨落因为“要素间的非线性关联与运动被‘放大’成系统整体的运动”[6]14时,这便进一步促成了整个结构系统的演化扩展。

比如人的缩手反应本来是一种触觉行为,只对电击等少数触觉刺激敏感,而对如红光刺激这样的视觉刺激并不敏感。“但是,如果我们在给被试看红光的时候,同时或随后再迅速用电击来刺激他的手,经过若干次之后,红光刺激就能引起缩手反应了。”[7]28这里人对红光刺激的缩手反应就是一种典型的扩展行为,因为它是从更原初的本能行为——对电击刺激的缩手反应中“扩充”出来的。“扩充”的意思是说,虽然我们对红光刺激与电击刺激的“反应仍然是一样的”,“但是引起它的刺激的数量”却“已经被我们增加了”[7]28,即从单一的电击刺激扩充为复合的“电击—红光”刺激。这里的红光刺激即相当于一种新的要素“涨落”,当这一要素涨落因为红光与电击间的“非线性关联与运动被‘放大’成系统整体的运动”时,原始的行为系统“电击—缩手反应”便转化成更高级的行为系统“电击—红光—缩手反应”。

这一行为扩展利用了一个重要的生物学原理——“替代刺激”原理,亦即当“某个特定反应一旦被某种刺激复合物启动起来或者多次启动之后,就会像是受了‘训练’一样,能够在之后类似的情境中,只需原来的刺激复合物的一部分而且往往是非常小的一部分就可以取得同样的效果”[8]139。比如我们之所以能对红光刺激产生缩手反应,就是因为通过反复训练构建了一个“电击—红光”的“刺激复合物”。一旦这一“刺激复合物”被建立起来,那么只需要它的“一部分而且往往是非常小的一部分”红光“就可以取得同样的效果”,换句话说,我们可以用红光刺激替代电击刺激。

而从系统论的层面看,红光刺激之所以能产生“替代刺激”效应,原因就在于我们通过反复训练组建了一个“红光—电击—缩手反应”的结构系统,在这一行为系统中,各要素之间因为“循环因果律”(circularcausality)而形成相互依存、相互支持的“连带关系”,因此只要给出其中一个要素—红光刺激,就足以“连带”地给出其他要素—缩手反应。

这一“红光—电击—缩手反应”的行为系统并不是全新的,它不过是原初的行为系统的一种扩充,所谓扩充也就是给原有的行为系统加入红光刺激这一新的要素,让整个行为系统从“电击—缩手反应”的简单结构扩充为更复杂的“电击—红光—缩手反应”结构。一旦这一新的结构系统组建起来,那么原来系统的所有要素便都要在新的行为系统中被重新定义。从这个意义上说,虽然都是缩手反应,但是由于其所嵌入的结构系统并不一样,因此红光刺激所引起的缩手反应与纯粹电击刺激所引起的缩手反应本质上是两种不同的行为。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行为系统演化扩展的一个重要特点,即“系统从来不是直接改变的,它本身不变,改变的只是某些要素”,“一个要素改变了,而这就足以产生出另一个系统”[4]129。而要素的改变无非三种情况:一是要素性质的改变,二是要素数量的改变,三是要素的联结方式的改变。“三个因素,只要有一个发生变化,系统的结构就发生变化。”[9]

二、从原初行为到语言游戏

语言游戏的形成过程同前语言行为的演化扩展过程本质上是一样的。因为同原初的前语言行为一样,人的语言行为亦是一种感觉行为。我们必须首先看到语言、听到语言,然后才能对之做出行为反应。语言的能力就植根在我们的感觉能力、听觉能力及视觉能力之中,一个天生又聋又瞎的人,是无法发展出严格意义的语言行为的。

从生物学上看,语言首先是一个物质事实,它构成我们的行为环境的一部分,是诱发特定行为反应的一种感觉刺激物,因此,学习语言的过程实际上可以视为一个对特定的语言刺激建立条件反射的过程。

通过考察原始的语言游戏如初学说话的婴儿的语言游戏,我们尤其可以看到语言行为与感觉行为的这一深刻同源性。一个经典的例子就是心理学家B.华生关于婴儿如何学会“da”这个词的行为实验:

我们的方法如下:将奶瓶递给B吮吸一下,然后将奶瓶拿开并且呈现在他面前。这时他开始用脚乱踢,身体扭动,并伸手要去抓奶瓶。在这个时候,我们大声发出“da”的声音的刺激。如果他一直拿不到奶瓶,他就会呜咽哀叫起来,在他刚要哀叫的时候,我们就把奶瓶给他。如此每天重复一次,持续3个星期。到1922年6月5日,当我们在他面前呈现奶瓶并且发出刺激词“da”的时候,他就会说出“dada”了。这时我们立刻就把奶瓶给他。这样的程序又重复进行3 次,而且得到了同样好的结果。在三次中,我们都给他“da”这样的刺激词。此后,我们又5 次从他手里拿走奶瓶,但是每次都不给他“da”的刺激,可是他都自己说出“dada”。在这5次中,有次他还连续说了好几次“dada”。在几周后,他说出“dada”这个声音就非常容易和简单了,就像其他简单的肢体动作一样。[7]241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婴儿学习语词的方式与成人学习语词的方式完全不同:对于具有语言能力的成年人,我们无需借助任何行为引导,而仅仅通过概念解释或下定义的方式就可以教他学会一个词;而对于不会说话、没有任何语言能力的婴儿,却无法用下定义或概念解释的方式来教会他语言,因为“教孩子说话靠的不是解释或定义,而是训练”[10]5。

训练首先是一个生物学概念,因为从最严格的意义上讲,所谓训练也就是“刺激—反应”训练,亦即通过特定的感觉刺激来诱发相应的行为反应,直至这一“刺激—反应”行为内化成自动的生物本能。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狗的条件反射训练:通过在每次喂食时提供铃声刺激,我们可以让狗在食物与铃声之间建立起固定联系,以至于在只有铃声没有食物时,狗也会习惯性地将其视为进食信号,表现出分泌唾液、伸出舌头等与进食活动相关的行为反应。

对婴儿的语言训练与对狗的条件反射训练是相似的,它本质上亦是一种“刺激—反应”训练:对于不会说话、没有任何语言能力的婴儿而言,语词“da”首先是一种感觉刺激物,是一种新的行为环境,因此,学习“da”的过程实际上是对声音“da”这一新的环境刺激进行适应的过程——从生物学上说,也即对声音刺激“da”建立条件反射的过程。

而要适应环境,建立对环境刺激的条件反射,一个根本性的方法就是反复训练。比如为了让婴儿适应声音刺激“da”,建立对“da”的条件反射,我们需要“持续3个星期”“每天重复一次”训练。之所以需要反复训练,原因在于“从生物学上说,单次的经验是完全微不足道的;只有频繁重复的情形带来的有效功能才具备生物学意义。事实上,我们的环境就是如此构成的,相同或非常相似的情形在不断地重复出现,而且通常是周期性的,这就不断地要求有机体为了维持自身的生存去做出相似的反应”[8]141。

这里所谓“相同或非常相似的情形在不断地重复出现”,也就是说在语言训练中声音刺激“da”总是与奶瓶刺激关联在一起相伴出现,就如红光刺激总是与电击刺激同时或相伴出现,这一相同关联的不断重复为婴儿构建了“奶瓶,‘da’”这一“刺激复合物”。而一旦婴儿对奶瓶的特定反应被“奶瓶,‘da’”这一刺激复合物“启动起来或者多次启动之后,就会像是受了‘训练’一样,能够在之后类似的情境中,只需原来的刺激复合物的一部分而且往往是非常小的一部分”。“da”“就可以取得同样的效果”,而这实际上也就是语词“da”的“替代刺激”效应。

从这一行为实验中我们可以看到,学习语词的过程本质上是一个建立语词的“替代刺激”的过程,而建立“替代刺激”的方法就是将新的刺激(语词“da”)与旧的刺激(奶瓶)按照特定的关系,同时或相伴,进行联结组合,以此构造出一个独特的“刺激复合物”。而对于原初行为来说,这一建构“刺激复合物”的过程也就是通过增加刺激数量来对原初的感觉行为进行扩展的过程,在这一行为扩展过程中,“刺激复合物”本身成为连接新旧行为的管道。

这一通过“刺激复合物”来建立“替代刺激”的过程也就是从原初行为向语言游戏的扩充过程,因为从系统论的层面看,新的感觉刺激的增加实际上也就是新的系统要素的增加,而一旦系统要素增加,整个行为系统便发生“相变”:通过增加声音刺激“da”这一新的要素,原初的行为系统“奶瓶—食欲—行为反应”最终被扩充成更复杂的行为系统“奶瓶—‘da’—食欲—行为反应”,这一新的行为系统也即语词“da”的语言游戏。

在这一全新的行为系统语言游戏中,语言要素“da”与所有其他系统要素构成相互支持、相互决定的“循环因果”关系,因此,只要给出“da”这个词,即可以“连带”地给出奶瓶、食欲等其他要素。反过来,只要给出奶瓶、食欲等其他要素,亦可以“连带”地给出“da”这个词。这也是为什么当婴儿被“5次从他手里拿走奶瓶,但是每次都不给他‘da’的刺激”时,连他自己都会说出“dada”这个词。

而在维特根斯坦那里,用以表达这一系统要素之间的“循环因果关系”的便是其“同源”概念。所谓同源,也就是说在语言游戏的行为系统中,任何要素与围绕着它的其他要素都是等价的,任何要素都可以视为其他要素的函数。因此,我们要理解一个要素的意义,就不能仅仅就该要素而解释该要素,而是必须将其与其他要素联系起来,因为任何要素的意义都是由围绕着该要素的其他要素来解释的,我们“可以直接将其当作是同源的解释”[1]50。

“同源解释”的一个典型例子就是对人的内在感觉的理解:任何感觉行为的结构系统都可以划分成内外两部分,内即内在的身体感觉,外即外在的环境刺激与行为反应。在这两部分中,内在的感觉本身是不可见的,可见的只是外在的环境刺激与反应行为。但是由于身体感觉与环境刺激、反应行为构成一个整体的结构系统,在这一系统中,它们形成相互依存、相互支持的“连带关系”,因此只要给出外在的环境刺激或反应行为,即可“连带”地给出内在的身体感觉。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说人的行为反应“是透明的”:“一般而言,我并不猜测他之内的恐惧,我看到它。对我而言情况并不是:我从一种外部之物推论出一种内部之物的大概的存在;而是:人类的面孔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是透明的,我不是在反射出的光亮中,而是在它自己的光亮中看到它的”[1]329。

为什么人类的面孔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是透明的?关键就在于人的恐惧并不仅仅是一种纯粹封闭、私密的内在感觉,而是一个由“刺激—恐惧—行为反应”所构成的行为系统。在这一系统中,内在的恐惧感觉与外在的环境刺激、行为反应等不同要素由于“循环因果律”而形成一种相互支持、相互依存的“连带关系”,因此只要给出外在的行为反应——恐惧的面孔,就可以“连带”地给出内在的恐惧感觉。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我们可以将外在行为视为对内在感觉的“同源的解释”。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明确反对语言学中的心理主义与生理主义倾向。“心理过程、高兴、沮丧、本能尽管在其它关联中很是重要,但是并不是我的关心所在”[11]10,“不能从生理学上去研究某些心理现象,因为生理学的东西并不对应于它们”[1]231。

维特根斯坦的哲学精神从本质上说是行为主义的,在行为的结构系统中,无论是人的生理结构还是心理状态都体现不出特殊的重要性,因为在整体的行为系统中,它们都已被简化成同质的要素,而要素自己不能说明自己,要素的意义是由其他要素的“同源”解释给出的。因此,要了解一个人的心理状态,我们并不需要透视其内部的神经结构,我们只需考察其外在的行为结构即可。

我们之所以能够对事物进行同源解释,原因在于系统本质上是一个平等结构。所谓平等,也就是说构成系统的各个要素之间完全是一种相互依存、相互支撑的“互根”关系,没有任何要素比其他要素更重要、更基础,因为所有的要素同样重要、同样基础。正如维特根斯坦所指出,作为“一方”的要素得到作为“另一方”的要素的支持,“但没有一方显然是另一方的基础”[12]232。结构系统的这一特点从根本上决定了对任何要素的解释最终只能是一种“替代”解释。

对语言意义的解释便是一种典型的“替代”解释,因为语言之所以为语言,就在于它“是客体和情境的替代”[7]244。比如原初的疼痛行为是一种感觉行为,其系统结构为“刺激—疼痛—行为反应”。而一旦这一原初行为扩充成语言游戏,整个行为系统的结构即由“刺激—疼痛—行为反应”变为“刺激—疼痛—‘疼痛’—行为反应”。由于语词要素“疼痛”与原初的行为结构“刺激—疼痛—行为反应”本质上是同源的,因此我们可以用“疼痛”这个词来替代原初的疼痛行为“刺激—疼痛—行为反应”,“原初的疼痛行为是一种感觉行为;它被一种语言表达式所取代”[12]91。而对原初行为的取代,实际上也就是语词“疼痛”对“刺激—疼痛—行为反应”这一原初行为结构的命名。

理解了从原初行为向语言游戏的演化扩展,那么从原始的语言游戏向更高级、复杂的语言游戏的演化扩展也就不难理解了,因为后者从本质上说不过是对相同原理的循环迭代:

首先,在从简单、原始的儿童语言向更复杂、高级的成人语言扩展时,语言游戏的行为系统亦不是直接改变的,而是通过部分要素的变动间接地改变,要么是要素增加或减少,要么是要素数量没变,但是部分要素被新的要素替换,要么是总的要素没变,但是要素之间的相对位置及结构关系发生了变化。而无论怎么变,作为语言游戏之唯一标识的语言要素始终不会变,因为如果语言要素本身被取消或被其他要素替换,语言游戏的同一性就不复存在,它将变成另一个语词的语言游戏。

其次,与前语言的原初行为向语言游戏的演化一样,简单的儿童语言向复杂的成人语言的演化扩展本质上亦是一个通过构建“刺激复合物”来为语词建立新的“替代刺激”的过程。如果要说两者有何区别,那么主要的区别只在于:在后者的“刺激复合物”中,语言是作为新的刺激要素而与原初的行为系统中的旧要素结合;而在前者的“刺激复合物”中,语言则是作为被保留的旧要素而不断地与新的刺激要素结合,尤其是当语言出现之后,在新的刺激复合物中语词不但可以与图像、声音等非语言要素结合,而且还可以与其他语词结合,而这实际上相当于两个或两个以上的语言游戏相互渗透融合,这就会使得语言游戏的行为系统的扩展呈现出指数型增长。

三、“坚不可摧”的语言:从演化到还原

透过语言游戏的演化扩展,我们可以看到维特根斯坦哲学的一个重要特点,亦即强烈的历史意识:既然语言游戏本身是不断演化扩展的,那么要对语词意义做出整全理解,我们就不能被任何个别的语言用法所绊住,而必须去追踪整个语言用法的历史变迁。而这也就意味着,对语言的哲学研究最终必然走向对语言的历史研究,因为仅仅哲学的“逻辑性不可能涉及一个词的使用的自然史”[13]。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说“哲学家的工作是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采集回忆”[10]59。所谓“为了某种特定的目的采集回忆”,也就是说为了理解语言的本质,我们就必须对语言游戏的整个演化历史进行追踪,通过揭示语言游戏演化扩展的世系源流来重建语词意义的家史和“谱牒”。

从历史演化的角度看,每一个语词都可以被视为一个由各种不同的用法,亦即经由一系列连续演化扩展所形成的具有“亲缘关系”[10]37的语言游戏家族层累地构成的地质结构,我们当下所熟悉的那一种用法只是最表面的那一层,而其最初的原始用法则深埋在地底。这一原始用法为更高级、复杂的扩展用法提供不可或缺的承重支撑,因为如果没有它作为基础,一切演化扩展便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

不过更进一步看,原始的语言游戏本身亦不是终极的,它是从更原初的、前语言的感觉行为扩充而来的,因此真正构成语言的最终基础的其实是人的身体感觉。语言本身是从身体生长出来的,身体是大地,而语言只是作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维特根斯坦说:“基本的概念与我们的生活方式中最基础的东西如此密切地交织在一起,以至于它们因此而是坚不可摧的”[11]223。语言之所以是“坚不可摧”的,恰恰是因为我们“最基础的”感觉行为是“坚不可摧”的,疼痛的感觉是实实在在的,对疼痛的行为反应亦是实实在在的,我们既无法通过观念的调整来消除它们,更无法期求某位立法者通过立法来废除它们[11]223,正是从这种感觉的实在性中生长出了疼痛概念的实在性。

然而,对于感觉行为在语言演化发展中所起的这一根本性的决定作用,历来哲学家却鲜有提及。尤其是随着语言的发展越来越高级,人们常常会产生一种幻觉,误将语言本身当成一个独立的、脱离身体感觉的观念领域。造成这一误解的原因在于,语言游戏的演化扩展过程既是一个“层累地构造”的过程,同时也是一个“层累地遗忘”的过程:随着行为系统的不断演化,早期的语言游戏会逐渐淡出,退变成遥远的背景,以至于我们丝毫意识不到它们的存在。这就好比随着人类一代一代地不断繁衍,早期的祖先亦会逐渐淡出,退变成深不可见的背景。

对背景的遗忘所带来的一个严重后果就是语言概念自身的断裂,亦即将语言仅仅理解为语言学上纯粹的符号系统,而将其与原初的、前语言的感觉行为割裂开来。但实际上既然语言本身是从前语言的感觉行为中演化出来的,我们就应该将两者视为同一语言在连续的发展过程中所经历的不同阶段,而不应该将前者视为语言的,而将后者视为非语言的。也就是说,只要我们承认语言的演化特性,那么演化过程中的任一阶段,包括前语言阶段便皆可纳入语言的范畴。

维特根斯坦所做的工作很大程度上就是要重新唤起人们对语言的“背景现象”的关注,亦即通过对语言的身世来历进行“慎终追远”式溯源,将作为语言游戏之承重结构的原初行为也收纳进语言的范畴之中:

存在着一种“原初性的思维”,它通过一种原初的行为而得以描述。[1]338

考虑到语言与思维的深刻同源性,即人只能在语言中思维,维特根斯坦主张一种“原初性的思维”实际上也就无异于主张一种“原初性的语言”。对语言概念的这一拓展深化尤其体现在维特根斯坦的如下想法中:“请你设想这样一种语言游戏,它没有语词,但用适合这些行为的音乐的伴奏来进行。”[1]241一种没有语词而仅有音乐伴奏的行为如何竟被称为一种“语言游戏”?原因在于维特根斯坦对语言本质的理解完全是还原论的:既然语言是从行为中演化出来的,那么语言本身即是由行为支配、定义的,“行动才是语言游戏的根基”[14],而这也就意味着任何行为,包括前语言的感觉行为,本质上都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语言行为。

从语言概念与行为概念的同一性出发,我们便可以对维特根斯坦独特的“语言”概念进行把握:

被称为“语言”的东西是一个由诸异质的部分构成的存在物,而且它嵌入的那种方式是无穷多样的。[15]

从表面上看,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概念与普通语言学的语言概念极为相似,因为后者亦将语言理解为“一个由诸异质的部分构成的存在物”,所谓“语言系统是一系列声音差别和一系列观念差别的结合”[4]174。但实际上两者的具体意涵有着本质区别:在普通语言学那里,构成语言的“诸异质的部分”仅限于异质性的语言符号(语音符号及文字符号);而在维特根斯坦那里,构成语言的“诸异质的部分”的范围却要广泛得多,它不仅包括语音、文字等语言要素,更包括无限丰富的行为要素与环境要素。换句话说,语言学的语言概念的“异质结构”仅仅是一个纯粹的语言结构,而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概念的“异质结构”则是一个行为结构。由于任何行为皆嵌在具体的环境之中,因此一切环境因素如温度、湿度、声音、图像、颜色、表情,甚至“耸肩、摇头、点头”等动作姿态都可以成为语言结构的构成要素。

就对语言本质的理解而言,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概念与拉康的语言概念极为相近,后者认为“语言之外无结构”[16],而维特根斯坦则认为结构之外无语言,两者实际上是一体两面的关系:既然语言本身是由结构定义的,那么任何结构包括前语言的行为结构便皆可视为语言。

四、结语

维特根斯坦有关语言的“扩充”概念与“原型”概念从两个极为重要的方面重塑了我们的语言概念:

首先,透过语言游戏的演化扩展,我们可以看到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概念从本质上具有两面性:一方面,既然语词的意义由用法决定,而用法本身是不断演变的,那么语词便没有固定常住的意义,其意义随着用法的变化而变化。另一方面,虽然语词的用法与意义尽可以变化,但是作为物质符号的语词本身却是不会变化、始终如一的。对语词符号与语词意义的这一重要区分,从根本上颠覆了传统哲学的语言概念:传统形而上学将语词理解为先验的客体,有着普遍、客观、固定的意义,而在维特根斯坦看来,真正的客体其实并非意义的客体,而是符号的客体。而符号的客体由于被抽掉了实在的意义内容,因此从本质上说只是一个纯粹的空无。

一旦语言的两面性被揭示出来,那么语词的意义问题就不再是一个“实体”问题,而变成一个“关系”问题,亦即空洞的符号与实在的意义之间的关系问题。而从根本上看,这一关系只有在语言游戏的行为系统中才能得到真正的理解。原因在于:(1)只有在一个结构系统中,某种东西才是一个符号,亦即符号的空无性本质上是一种分析的空无性,所谓分析的空无性即给定条件之下的空无性,这一给定条件即系统;(2)在语言游戏的结构系统中,纯粹的语词符号只是要素,而要素并没有独立、自足的实体性意义,其意义是通过将其嵌入结构系统的特定位置而突现出来的,用康德的话说,语词的意义本质上是一种“显象”,不过这一“显象”不是直接从语词符号这个“物自身”中“显象”,而是从语言游戏的整个行为系统中“显象”。

其次,维特根斯坦对语言的还原论理解,从根本上突破了语言学的语言概念的局限性,将语言概念拓展到前语言的感觉行为领域。在维特根斯坦看来,要从根本上、总体上把握语言的本质,我们就必须抛弃形而上学的实体、客体概念,而代之以演化性的“本—末”“源—流”概念,那种业已概念化、抽象化的高级语言、文明语言呈现给我们的顶多是语言的末流而非语言的本源,语言的真正本源深藏在原始的感觉行为中,所谓概念化、抽象化的高级语言、文明语言“不过是这种行为的辅助和进一步扩充”[1]45。

一旦我们将语言的身世追溯到原始的感觉行为中,那么真正为语言的理解奠定基础的便是人的感觉系统而非语言系统本身,因为正是感觉系统的共同结构从根本上决定了我们的“刺激—反应”行为的一致性,亦即维特根斯坦所谓“生活形式”的一致性。这种感觉系统、感觉行为的一致性,甚至使得两个在语言上彼此完全隔绝的群体也可以无需任何中介翻译而达成相互理解。正如洪堡特所指出:“各种语言所共享的东西很大程度上并不取决于各种语言,而是取决于人本身。因此,即使在细致的研究表明语言无法构成理解之桥梁的场合,一个人也照样可以理解他人。”[17]269依据就在于,“人的整个内在世界始终受到外部感性的刺激和限定,而语言对人持续不断的影响便取决于这种喻示作用”[17]269。用维特根斯坦的话说,虽然语言不透明,但是人的行为是“透明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可以将原始的感觉行为视为本雅明意义上的“纯语言”,因为正是它超越了具体语言的特殊性与个别性,成为各种不同语言赖以沟通交流的共同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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