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残损佛像瘗埋是舍利瘗埋吗?
——再论中国古代残损佛像瘗埋的性质

2023-02-03 05:48张先堂
敦煌学辑刊 2023年3期
关键词:舍利佛像佛教

张先堂

(敦煌研究院 人文研究部,甘肃 兰州 730030)

一、引言

自上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地不爱宝,在中国广大地区持续不断地发现了一批又一批古代佛教信徒在地下的土坑、窖穴,塔的地宫、天宫等处人为埋藏的古代佛教残损造像。对于古代佛像瘗埋的现象,除了对各地出土佛像具体案例的考古报告和研究外,近10余年来已经有学者开始注意从宏观的角度考察这些不同地区具体案例之间的联系。崔峰先生曾梳理了山东、河北、河南、山西、陕西、四川等省不同时期的20例重要佛像出土事件。(1)崔峰《佛像出土与北宋窖藏佛像行为》,《宗教学研究》2010年第3期,第79-87页。高继习先生调查统计山东、河北、山西、陕西、四川、安徽、江苏等地发现的残损佛教造像群埋藏遗迹案例46例。(2)高继习《宋代埋藏佛教残损石造像群原因考——论“明道寺模式”》,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海岱考古》第8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5年,第488-514页。黄盼女士收集了全国各地佛像集中埋藏的案例46例。(3)黄盼《中国中古时期佛像埋藏的考古学研究》,《华夏考古》2021年第5期,第74-84页。笔者在2016年发表的论文中梳理中国百余年来的有关佛像瘗埋至少有48例,(4)张先堂《中国古代佛教三宝供养与“经像瘗埋”——兼谈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封闭原因》,日本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编《敦煌写本研究年报》第10号,2016年3月,第253-273页。此后近些年来笔者继续搜集此类案例,已经增加到71例。

随着此类考古材料的不断积累,学者们逐渐认识到,在中国从北朝到唐代、宋代、金代、西夏乃至清代等不同时期,在山东、河北、山西、河南、陕西、四川、安徽、江苏、宁夏、甘肃等不同地区,都曾经存在过将残损佛教造像予以埋藏的现象,可以说是在中国古代相当长历史时期内在广大地区普遍存在过的现象。学者们将这种现象称之为“佛像瘗埋”。瘗埋残损佛教造像的性质是什么?学者们对此有许多不同的解说。其中有代表性的有2种:第一种是“佛像安葬说”,以李森先生的观点为代表,他通过对山东临朐明道寺、济南开元寺和安徽亳县咸平寺三处佛像埋葬情况的考察分析,认为青州龙兴寺窖藏佛教造像的性质是在北宋时期山东地区流行的安葬佛像行为。(5)李森《山东青州龙兴寺窖藏造像性质考》,《广西社会科学》2005年第12期,第147-149页。第二种是“舍利瘗埋说”,持此说者较多,有杜斗城、崔峰、高继习等诸位先生(详下文论述)。目前学术界关于古代瘗埋残损佛教造像性质的多种说法中,“舍利(法舍利)瘗埋说”为多位学者所赞同论证,成为比较流行的观点。

笔者在2016年发表的论文中即已指出:“佛像等同舍利安葬说”似难以自圆其说。虽然舍利与佛像都与佛相关,但二者又各有所指。“舍利”专指佛以及高僧的遗骨,将佛像等同于舍利,既无典据支持,又有混淆名相之弊。其实从佛教史来看,舍利瘗埋与佛像瘗埋是互相相关而又各自不同的佛教历史文化现象。(6)张先堂《中国古代佛教三宝供养与“经像瘗埋”——兼谈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封闭原因》,第259页。但当时笔者只是简单提出观点,未能予以深入论证。近几年来笔者持续思考古代瘗埋残损佛教造像的性质问题,在研究思路、论证证据方面获得了新的进展。为此笔者特撰此文,对这一问题再予以申论。

二、从佛教义理和佛教典籍来看残损佛像瘗埋不能视同于舍利瘗埋

中国古代佛像埋藏现象主要分为二类:一类是散乱埋藏,属于对残破佛像的随意处置,可称之为“佛像埋藏”;一类是对佛像恭敬的、有计划的、礼仪性的瘗埋,可称之为“佛像瘗埋”。后一类佛像瘗埋现象最值得关注。对于其性质,学者们曾有过不同的解说。

李森先生通过对山东临朐明道寺、济南开元寺和安徽亳县咸平寺三处佛像埋葬情况的考察分析,认为青州龙兴寺窖藏佛教造像的性质是在北宋时期山东地区流行的安葬佛像行为。

杜斗城先生认为山东出土的上述几批造像,包括1979年山东高青、1996年山东昌邑的发现,皆为对废弃的佛教造像的“舍利安葬”。(7)杜斗成《山东龙兴寺等佛教造像“窖藏”皆为“葬舍利”说》,刘凤君、李洪波主编《四门塔阿閦佛与山东佛像艺术研究》,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153页。崔峰先生认为遍及山东、河南、河北、陕西、四川等省份的佛像埋藏行为不是“三武灭佛”时所为,而是一种护法之举,残损不齐的佛像被等同为舍利集中埋葬,并把残件佛像称为“感应舍利”。(8)崔峰《佛像出土与北宋窖藏佛像行为》,《宗教学研究》2010年第3期,第79-87页。高继习先生更进而认为将残损的石造像集中埋藏体现了“法舍利瘗埋”理念。(9)高继习《宋代埋藏佛教残损石造像群原因考——论“明道寺模式”》,第500页。

笔者认为,上述观点摆脱了以“战争避难说”为代表的着重从外部社会历史背景寻找佛像埋藏原因的研究思路的窠臼,注重从佛教历史文化本身寻找根源,各有其合理之处,启发我们以新的思路来探讨佛像瘗埋现象的性质。但其中尚存一些不合理乃至误解之处,有必要予以深入细致的辨析。

笔者认为,“安葬佛像行为说”仅仅说明了表象,尚未揭示出其内在实质:安葬佛像的目的是什么?性质是什么?“佛像等同舍利安葬说”“感应舍利瘗埋”“法舍利瘗埋”说表面上解释了佛像瘗埋的性质。但此说存在理解的误区,与佛教典籍和佛教义理不相吻合,难以自圆其说,有必要予以商榷、辨正。

从佛教义理上来说,虽然舍利与佛像都与佛相关,但二者又各有所指,不容混淆。在古代印度,舍利是梵语Saria的音译,也作“设利罗”“室利罗”,意即身骨或尸骨,或曰“灵骨”,原指释迦佛荼毗后烧出的特异结晶体。舍利也称为“坚固子”,它的特点是坚固如石,形态各异,有舍利珠、舍利块等。舍利对于佛教信众来说,是在释迦佛涅槃后留下的象征着“佛”的圣物。佛经中对舍利的来由、功用予以高度重视:“舍利者,乃是无量六波罗蜜功德所熏……舍利者是戒定慧之所熏修,甚难可得,最上福田。”(10)昙无谶译《金光明经卷第四》,《大正藏》,第16册,第354页。因此,它在印度被教徒们供养在覆钵形的舍利塔下,受到信徒们的礼拜。舍利、舍利塔和舍利信仰传播到中国后也得到了中国佛教信徒的尊崇信仰。

在研究残损佛像瘗埋现象时,多位学者将佛像等同于舍利,视之为“感应舍利”“法舍利”。这既无佛教典据支持,又有混淆名相之弊。“感应舍利”“法舍利”在古代佛教典籍中均有其特指,不应根据学者个人理解随意解说,而应根据古代佛教典籍的记载,结合现代考古材料予以准确的理解和解说。

1.残损佛像瘗埋是“感应舍利瘗埋”吗?

“感应舍利”又名“影身舍利”“影骨舍利”,是历史上佛教徒用七宝制作的仿真舍利。唐代不空译《如意宝珠转轮秘密现身成佛金轮咒王经·如意宝珠品》云:“若无舍利,以金、银、琉璃、水精、马脑、玻梨众宝等造作舍利。珠如上所用。行者无力者,即至大海边,拾清净砂石即为舍利。亦用药草、竹、木根节造为舍利。”(11)不空译《如意宝珠转轮秘密现身成佛金轮咒王经》,《大正藏》,第19册,第332页。此即为古代佛教徒用金银珠宝、水晶玛瑙甚至沙石竹木等物制作影身舍利即“感应舍利”的佛典依据。在我国历次考古发掘的地宫舍利中,均有影骨舍利、感应舍利的出现。如法门寺出土的4节佛指骨舍利中有1节灵骨舍利、3节影骨舍利。

尚永琪先生曾精辟地将古代佛教舍利信仰概括为3个不同阶段:(1)佛陀涅槃“荼毗”后“八王分舍利”的“灵骨供养”时期;(2)阿育王建塔的“塔供养”时期;(3)中原地区的“感应舍利”时期。(12)尚永琪《佛舍利崇拜的地理困境与感应舍利之起源——对佛教偶像崇拜历史分流之认识》,《文史哲》2016年第4期,第77页。“舍利供养”在由印度大陆经过中亚传播到中国的历程中,经历了“纪念性供养”“塔供养”和“感应舍利供养”这样三个具有不同内涵的发展阶段。这个过程是随着佛教传播的地理范围的扩大,释迦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灵骨”的不断被分,一直到了“分无可分”的地步,于是脱离了“八王分舍利”“阿育王再分舍利”的“灵骨”分流轨道,衍生出通过感应或祈请的方式得到舍利的方法。至此,“舍利崇拜”的内涵其实已经发生了潜移默化的变化,由“纪念”“怀念”“崇拜”发展成“证明”佛教或佛法合理性的一种工具性手段。(13)尚永琪《佛舍利崇拜的地理困境与感应舍利之起源——对佛教偶像崇拜历史分流之认识》,第83页。这为我们理解佛教史上“感应舍利”的出现提供了颇具启发性的思路。

用“感应舍利”一词指称佛及高僧舍利,至迟在五代时期即已见其例证。后梁洛阳僧人行坚撰《惠光和尚舍利铭记》载:慧光和尚于“乾化……五年岁次乙亥三月庚辰朔十二日壬申迁化,十四日焚烧,得感应舍利。京都人众皆顶谒。”(14)[清]陆心源编《唐文拾遗》卷50,《全唐文》,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0939-10940页。这是记载五代后梁乾化五年(915)高僧圆寂后火化时获得“感应舍利”。《册府元龟·帝王部·崇释氏第二》载:“明宗天成……四年八月泽州盘亭山千峰禅寺僧洪密状奏当院创感应舍利塔一所,乞赐塔额,乃赐号为圆空之塔。”(15)[北宋]王钦若主编《册府元龟》卷52,北京:中华书局,1960年,第581页。这是记载五代后唐明宗天成四年(929)创建感应舍利塔。

宋、辽时期“感应舍利”更是频繁见载于僧传、地方志、碑记等文献。北宋赞宁撰《宋高僧传》中“大宋临淮普照王寺怀德传”记载:“属今上遣高品李神福赍旛华上供,并感应舍利至,葬于新塔下基深窟中。德遂誓焚躯供养……”当朝皇帝派员持幡花上供,并奉感应舍利瘗埋于临淮普照王寺,该寺僧人怀德遂发愿自焚身躯以供养感应舍利。赞宁特意记载此事发生的时间“乃太平兴国八年(983)四月八日也”,即佛诞日。“一城之人无不悲悼者……使臣回奏,上为之动容焉”。(16)[北宋]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卷23,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603页。僧人怀德自焚供佛的壮举不仅令当地民众悲悼,也让皇帝感动。这条记载很简略,但其中透露出的历史信息很重要,据此可知,“今上”(当指赞宁撰写此书的太平兴国七年(982)至端拱元年(988)期间在位的宋太宗)曾下令派员持幡花供养,并奉感应舍利至临淮普照王寺瘗埋于塔下地宫中。这是宋代佛教史上一个影响深远的重大事件。

南宋罗濬撰《宝庆四明志》记载四明(今宁波)有古寺金绳院,“观察推官关杞记院有韶国师所得隋文帝感应舍利一颗,主僧德昇建甎浮图于院前以奉之。”(17)[南宋]罗濬撰《宝庆四明志》卷17,《中国方志丛书》“华中地方·第574号”,台北:成文出版社有限公司,1983年,第5303页。所谓“隋文帝感应舍利”当指隋文帝于仁寿年间向全国三十州颁赐之舍利。辽代咸雍八年(1072)《特建葬舍利幢记》载,“涿州新城县衣锦乡曲堤里,邑众……同去南北朝驿路上,设无遮之饭、济求戒之人。益励虔诚,潜膺多福。于设饭之所,遂复感应舍利一粒,不踰数日,大小自至二十余粒。……若起塔则止藏其舍利,功德惟一。建幢则兼铭其秘奥,利益颇多。况尘扬影覆,恶脱福增,岂不谓最胜者欤?于是同鸠净贿,恪募良缘,石采瓌贞,匠徵郢俊,建尊胜幢葬□如来首于当村精舍内……”(18)向南编《辽代石刻文编·道宗编上》,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350-351页这是记载辽代时涿州地方邑众为瘗埋感应舍利而建尊胜佛幢。由上述可见,从五代至宋辽时期,均以“感应舍利”指称佛及高僧舍利。

山东临朐县明道寺出土的宋代景德元年(1004)《沂山明道寺新创舍利塔壁记》是现存中国古代较早明确记载了瘗埋残损佛像和“感应舍利”之事的一篇碑记文献(图1),引起学者们的高度重视,也被多位学者视为论证“佛像等同舍利安葬说”“感应舍利瘗埋”“法舍利瘗埋”说的最直接得力依据。其实在笔者看来,其中显然存在理解的误区。

图1 《沂山明道寺新创舍利塔壁记》拓片(采自临朐县博物馆《山东临朐明道寺舍利塔地宫佛教造像清理简报》)

该碑记载:“今有讲《法花经》僧觉融,本霸州人也,听/学僧守宗,本莫州人也,早悟浮生,偶游斯地,睹石镌坏像三百余/尊,收得感应舍利可及千锞(颗)。舍衣建塔,为过去之遗形;化诏□(有?)/缘,冀当来之佛会。此乃地穿及泉,甃若玉坚,垒成金藏,熔/宝作棺,固至地平,方命良工砌垒,塔形虽小,胜事甚多!……”(19)临朐县博物馆《山东临朐明道寺舍利塔地宫佛教造像清理简报》附录《沂山明道寺新创舍利塔壁记》,《文物》2002年第9期,第82-83页。上引碑记提供的有价值信息至少有以下几点:1.创建明道寺舍利塔的发起人是分别来自霸州、莫州的觉融、守宗2位僧人;2.觉融、守宗二僧在临朐做了二件事:一是看见残损佛像三百余尊(将其收集起来),又收集了感应舍利将近千锞(颗),二是带头捐资创建了佛塔;3.在地面以下挖掘、砌筑了坚固的地宫,在地面以上砌垒佛塔;4.将残损佛像和感应舍利埋入塔的地宫,“熔宝作棺”提示是将感应舍利装入用宝物制作的棺材形的容器中。有感于这是非同寻常的功德之举,故碑记中赞叹:“塔形虽小,胜事甚多!”

按照《沂山明道寺新创舍利塔壁记》的明确记载,该塔地宫中理应埋藏有残损佛像和感应舍利。有关临朐明道寺舍利塔地宫清理结果,两篇清理报告分别说明:“地宫内共清理出大小佛像碎块1200余块。”(20)临朐县博物馆《山东临朐明道寺舍利塔地宫佛教造像清理简报》,《文物》2002年第9期,第65页。“地宫内共清理出大小佛像碎块600余块,特别小的碎块数百块”(21)临朐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临朐明道寺舍利塔地宫佛教石造像清理报告》,山东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编《海岱考古》第9辑,北京: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283页。。合计来看,与碑记中记载“睹石镌坏像三百余尊”基本吻合。但令人遗憾和错愕的是清理报告并未言及该塔地宫中是否有舍利瘗埋。据考古清理报告,明道寺舍利塔在上世纪三十年代时还保存第一层塔室。该塔地宫1965年时曾被当地群众打开取出部分埋藏物后又将其封堵。1982年春文物普查时发现。1984年春因村民建房地宫第二次被打开,同年10月由临朐县文化馆对该塔地宫进行抢救性清理。(22)临朐县博物馆《山东临朐明道寺舍利塔地宫佛教造像清理简报》,第64页;临朐县文化广电新闻出版局《临朐明道寺舍利塔地宫佛教石造像清理报告》,第281页。所以有可能该塔地宫在清理前,“熔宝作棺”的舍利容器就已被人当做宝物取出盗走,故清理报告中只字未提舍利容器及舍利。

对于明道寺舍利塔碑记中“收得感应舍利可及千锞(颗)”一句话,学者们出现了不同的理解。崔峰先生以此句作为古人把残件佛像作为“感应舍利”的依据,(23)崔峰《佛像出土与北宋窖藏佛像行为》,第86页。显然是一种误解。笔者认为,明道寺舍利塔碑记中所记“收得感应舍利可及千锞(颗)”,是记载觉融、守宗2僧收集了佛的感应舍利将近千颗瘗埋于明道寺舍利塔地宫。其情形正类似于甘肃泾川大云寺遗址出土的铭文砖所记:“大宋大中祥符六年(1013)……龙兴寺曼殊院念《法花经》僧云江、智明同收诸佛舍利约二千余粒,并佛牙佛骨,于本院文殊菩萨殿内葬之。”(24)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省泾川县博物馆《甘肃泾川佛教遗址2013年发掘简报》,《文物》2016年第4期,第73页。考古专家在泾川大云寺遗址发现陶棺中漆盒内放置琉璃瓶3个,均为球形,长颈,其中一个琉璃瓶底部破裂,部分舍利散落,另外两个琉璃瓶有裂纹。“目前清理出散落的舍利约1777粒,舍利大小如米粒,呈白色结晶状,晶莹剔透,质地为石英砂”(25)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省泾川县博物馆《甘肃泾川佛教遗址2013年发掘简报》,第72页。。(图2)

图2-1 甘肃泾川大云寺遗址出土舍利瓶 图2-2 甘肃泾川大云寺遗址出土舍利子(采自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等《甘肃泾川佛教遗址2013年发掘简报》)

甘肃泾川佛教遗址发现的宋代佛舍利是经过考古专家科学发掘出土的宋代“造作舍利”即“感应舍利”之实例,它有助于我们准确理解:山东临朐明道寺舍利塔碑记中所记的“感应舍利”其实也是指造作的影身舍利。

太平兴国八年,宋太宗派员到临淮普照王寺瘗埋感应舍利于塔下地宫。21年后的景德元年,山东临朐明道寺僧人觉融、守宗创建地宫瘗埋感应舍利。30年后的大中祥符六年,甘肃泾川龙兴寺僧人云江、智明收集佛舍利瘗埋于寺院殿堂地下。在宋代诸如此类的舍利瘗埋事件尚有许多。由于宋太宗以皇帝之尊派员到地方供奉、瘗埋感应舍利,这对于宋代朝野重视感应舍利瘗埋、供养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流风所及,宋代各地僧人都热衷于感应舍利瘗埋、供养,由此形成了宋代感应舍利瘗埋的热潮。

2.残损佛像瘗埋是“法舍利瘗埋”吗?

在研究宋代残损佛像群瘗埋现象的性质时,高继习先生在“舍利瘗埋说”的基础上进而提出了“法舍利瘗埋”的观点。他认为现有证据表明,临朐明道寺将残损佛像瘗埋于地宫是有明确记载的出现最早的案例,将其称之为“明道寺模式”,这是颇有创见的观点。他又推理该模式产生的佛教义理依据是“法舍利瘗埋”,(26)高继习《宋代埋藏佛教残损石造像群原因考——论“明道寺模式”》,第500页。其论证的主要依据是:“明道寺《舍利塔壁记》中‘偶游斯地,睹石镌坏像三百余尊,收得感应舍利可及千锞’之语,似是说感应舍利是因残损佛像而生的,从而更确定残造像的法舍利性质。”(27)高继习《宋代埋藏佛教残损石造像群原因考——论“明道寺模式”》,第505页。显然,高先生在论述中采用了比较审慎的态度,“似是说感应舍利是因残损佛像而生的”一句表明了推测而并非断定的语气。的确,笔者前文已经阐明《沂山明道寺新创舍利塔壁记》中“收得感应舍利可及千锞(颗)”是指瘗埋佛的感应舍利,并不是说把残损佛像视作感应舍利。如同崔峰先生一样,高先生将残损佛像视作感应舍利的依据不存在,所以“感应舍利瘗埋说”难以成立。高先生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发挥的“法舍利瘗埋说”也同样难以成立。

“法舍利”又称“法身舍利”,特指佛经。《法华经·法师品》云:“若经卷所住处,皆应起七宝塔,极令高广严饰,不须复安舍利。所以者何?此中已有如来全身。此塔应以一切华、香、璎珞、缯盖、幢幡、伎乐、歌颂,供养恭敬,尊重赞叹。若有人得见此塔,礼拜、供养,当知是等皆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28)鸠摩罗什译《妙法莲花经》,《大正藏》,第9册,第31页。此即把佛经安置于佛塔等同于舍利供养的佛典依据。《大唐西域记》卷九载:“印度之法,香末为泥,作小窣堵波,高五六寸,书写经文,以置其中,谓之法舍利也;数渐盈积,建大窣堵波,总聚于内,常修供养。”(29)[唐]玄奘述,辩机撰《大唐西域记》,《大正藏》,第51册,第920页。由此可见把佛经置于塔中作为“法舍利”,是源自印度佛教的一种供养行为。

据此可知,把残损佛像瘗埋视作“法舍利瘗埋”是与佛教义理、佛教典籍不相吻合的。

三、从佛教史实看残损佛像瘗埋是与舍利瘗埋既相关联又各自独立的两种佛教供养活动

从中国古代佛教史来看,残损佛像瘗埋与舍利瘗埋是被佛教信徒作为二种既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佛教供养功德活动,是二种既互有交集关系又各自独立发展的佛教历史文化现象。

1.舍利瘗埋是中国古代一直流行、具有悠久历史和不断发展演变的一种佛教圣物崇拜活动。

我国舍利供奉自南北朝逐渐兴起,隋唐时期达到鼎盛,这与当时的译经盛行、寺塔兴建、宗派兴盛、朝野重视等相关。唐代皇家对法门寺佛舍利的多次迎奉供养,更是把舍利崇拜活动推向巅峰。至宋代时,舍利崇拜出现了中国化、世俗化、大众化的趋势。到元明清时期佛舍利崇拜活动依然存在,但总体上已趋于衰落,无复往昔之盛况。

关于中国古代舍利瘗埋,学者们已经做过深入的考察研究,发表过大量研究论著,为我们提供了丰富的参考资料。从本文研究所涉时代范围来看,廖望春女士对宋代舍利“泛化”的研究值得关注。廖女士系统地整理和研究了发现于不同地域的宋代78座佛塔塔基中的舍利实物资料,探讨了舍利信仰所依存的二种物质形态的变化,即舍利形态的演化和佛舍利塔的功能变化。由此提出了宋代舍利信仰的“泛化”问题。继而通过对古代舍利遗物的形态变化分析,阐述了自宋代开始,舍利信仰已从原初以圣骨崇拜为核心的印度式信仰,泛化为具有象征意味的中国式的符号物信仰。进而指出了“泛化”的原因与晚唐至宋代佛教中国化与世俗化的时代背景直接相关。(30)廖望春《宋塔舍利发现与舍利信仰泛化的研究》,《宗教学研究》2012年第4期,第157页。廖女士关于宋代舍利信仰泛化的研究有助于我们理解宋代舍利信仰的发展变化趋势。廖女士在其绘制的“舍利种类图”中,将舍利分为“真身舍利”“法身舍利”二大类,在“法身舍利”后备注佛经、佛像,似乎有将佛像纳入舍利“泛化”范围的意图,显示出逻辑思考的某种摇摆性。但她在全文论述中却只字未提佛像,她总结宋代舍利泛化说:“通过研究发掘于宋代佛塔中的舍利实物,发现源引自印度的佛祖舍利,已为大量其它物质形式的‘泛化舍利’所填充。这些物质形态的变化包括大德高僧的身骨舍利和骆驼骨、象牙骨、珠玉、石英砂石等不同类型的其它碎身舍利,也包括法身舍利(经卷)和全身舍利。”(31)廖望春《宋塔舍利发现与舍利信仰泛化的研究》,第161页。显示她终究遵循了古代佛教典籍对舍利概念的界定,尊重了古代佛教史实,并未将舍利瘗埋与佛像瘗埋混为一谈。

2.在中国古代特别是宋代、西夏、元代乃至清代曾出现过残损佛像瘗埋与舍利瘗埋发生密切交集关系的现象,但只能说明二者在某些时期某些地方曾经在瘗埋方式上出现过重合、交集,并不能证明残损佛像瘗埋就等同于舍利瘗埋。

残损佛像瘗埋与舍利瘗埋发生密切的交集关系主要体现在下述两个方面:

一是残损佛像被瘗埋在以往惯常瘗埋舍利的佛塔的地基、塔室、天宫特别是地宫中。如济南市县西巷唐宋开元寺地宫遗址发现残损的佛、菩萨、观音、供养人等石刻像和泥塑近50尊,被有规律地排列在地宫中央“坛”的四周。(32)崔大庸、高继习《济南老城区发现地宫与佛像窖藏》,《文物天地》2004年第5期,第50-57页。宁夏贺兰县西夏所建宏佛塔的天宫中发现西夏绢彩佛画、泥塑佛头像、罗汉头像、西夏文佛经木雕版残块2000余块、西夏文书残页等文物。(33)王瑞《宏佛塔建筑成就及出土文物价值探论》,《宁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6期,第97-101页。1910年王圆箓道士募资在莫高窟建造千像塔,将莫高窟洞窟中残损的佛像瘗埋在塔中。(34)王慧慧、梁旭澍、萧薇、张海博《〈敦煌千佛洞千相塔记〉、〈敦煌千佛山皇庆寺缘簿〉录文及相关问题》,《敦煌研究》2014年第5期,第64-70页。

二是残损佛像与舍利一同瘗埋于佛塔的地基、地宫中。如根据山东临朐县原明道寺舍利塔出土《沂山明道寺新创舍利塔壁记》可知于北宋初景德元年(1004)在塔的地宫内同时瘗埋了残损佛像300余尊和感应舍利将近1000颗。安徽亳县咸平寺于仁宗天圣五年(1027)利用地宫之上的塔基空间埋藏残造像碑和造像,该遗址出土《释迦如来砖塔记》碑刻明确记载当时是将这批佛像“瘗诸基下”,地宫内石棺中存有数十枚宋代铜钱和一些五色石子(舍利子)。(35)韩自强《安徽亳县咸平寺发现北齐石刻造像碑》,《文物》1980年第9期,第56-64页。

上述案例表明,在古代某些时期,由于对残损佛像瘗埋的高度重视,佛教僧俗信徒将残损佛像瘗埋在惯常用于瘗埋佛舍利的佛塔中。特别是宋代时期集中出现了多个将残损佛像与舍利一同瘗埋在佛塔地基、地宫的案例,由此造成当时人们将残损佛像等同于舍利一同瘗埋的错觉。其实这只是表明某些时期对残损佛像和舍利瘗埋的方式上出现了重合的现象,但并不表明古代僧俗信徒就认为残损佛像等同于舍利,将二者混为一体。

黄盼女士用考古学类型学的方法全面系统地研究了古代残损佛像瘗埋现象,分为A、B、C三类,其中在对C2类即残损佛像与舍利地宫相关的6个案例进行考察分析后得出结论:“C2类埋藏是佛教信徒发愿营造舍利塔或是寺院利用地宫现成的空间,将无法修复或不再修复的破损佛像置于塔下供养的行为,亦为佛像瘗埋,虽均与舍利地宫相关,但残损佛像并不等同于舍利,是两种瘗埋行为的结合,多发生于北宋以后。”(36)黄盼《中国中古时期佛像埋藏的考古学研究》,《华夏考古》2021年第5期,第82页。黄女士的考察分析非常专业精准,笔者赞同她的观点。

3.从长时段、广区域的视野来看,残损佛像瘗埋案例出现在山东、河北、山西、河南、陕西、四川、安徽、江苏、宁夏、甘肃等不同省区,时代跨度从北朝晚期开始,历经隋唐,到北宋时期达到高潮,直至西夏、元、明、清时期仍有其余绪,表明残损佛像瘗埋是中国古代较长历史时期内在广大地区存在的现象。

根据笔者收集整理的残损佛像瘗埋案例71例统计,其中在窖藏坑中瘗埋的占52例,占比高达73%,表明残损佛像瘗埋是以埋入地下窖藏坑为主要形式,大多数是出现在寺院建筑之下、寺院附近的窖藏坑中。

其中几次大规模的古代窖藏残损佛像的发现尤为引入注目。如1954年、1955年在河北曲阳县修德寺遗址发现地下窖藏坑,前后两次发现的石刻造像共编号2659号。其中有纪年铭造像247躯,自北魏神龟三年(520)迄唐天宝九年(750),其间230年,历经北魏、东魏、北齐、隋、唐5代,而以东魏、北齐和隋代造像居多。(37)罗福颐《河北省曲阳县出土石像清理简报》,《考古通讯》1955年第3期,第34-38页;李锡经《河北曲阳修德寺遗址发掘纪》,《考古通讯》1955年第3期,第38-44页。1957年,沁县城东北30公里的南涅水村农民发现佛像造像窖藏,出土石刻造像1100余件,包括单体造像、造像石塔、造像碑铭三大类型,其中以造像塔为主,约400余件,单体造像近300尊。据造像题记和艺术风格判断,雕刻年代为北魏太和年间至北宋天圣九年(477-1031),相继延续北魏、东魏、北齐、隋、唐、宋六个朝代约500余年。(38)郭海林、李春兰《南涅水石刻》,《文物世界》2001年第6期,第61-63页;曹雪霞《山西省沁县南涅水石刻馆》,《文物世界》2012年第2期,第3-5页。1996年,青州市故龙兴寺遗址发现一东西长8.7、南北宽6.8米,面积近67平方米的大型窖藏坑,造像排放有序,大致按上、中、下三层排列摆放,出土佛头像144件、菩萨头像46件、带造像身或半身造像头36件、其他头像10件、造像残身200余件、残经幢3件。从造像的时代分析,这批造像从北魏,历经东魏、北齐、隋、唐、北宋,跨越时间长达500余年,其中尤以北魏、北齐时期的造像出土数量最多。(39)山东省青州市博物馆《青州龙兴寺佛教造像窖藏清理简报》,《文物》1998年第2期,第4-15页。2012年在甘肃省泾川县城关镇共池村(古代大云寺遗址)发掘佛教造像窖藏坑2个,共出土造像260余件。其中有造像碑、造像塔(龛)、背屏式造像、单体圆雕造像等,其中单体圆雕造像数量较多。造像年代历经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宋等时期,延续时代较长。(40)吴荭《甘肃泾川佛教遗存调查发掘获重要成果》,《中国文物报》2014年1月31日第8版。甘肃省文物考古研究所、甘肃省泾川县博物馆《甘肃泾川佛教遗址2013年发掘简报》,第54-78页。上述表明,残损佛像瘗埋是在中国古代广大地区长期独立存在的一种佛教供养活动。

四、结论:残损佛像瘗埋不能视同于舍利瘗埋,残损佛像瘗埋是与舍利瘗埋并行的佛教三宝供养活动

以上笔者根据佛教义理、佛教典籍,并结合考古材料论述证明,将残损佛像视为“感应舍利”是对古代文献资料的误解,将残损佛像瘗埋视同于舍利瘗埋,是对古代佛教历史文化现象的错误解说。在古代人的概念中,显然是将残损佛像与舍利明确区分开来的,是把残损佛像瘗埋与舍利瘗埋当做二种佛教供养活动区别对待的。

笔者又根据佛教史实来论述证明,舍利瘗埋与残损佛像瘗埋是二种既相互关联又各自独立的佛教供养功德活动,是二种既互有交集关系又各自独立发展的佛教历史文化现象。佛舍利瘗埋是从南北朝时期开始、隋唐达到鼎盛、一直贯穿中国古代的佛教崇拜活动,而残损佛像瘗埋是伴随灭佛运动从北朝晚期开始,到宋代达到高潮、延续至元明清的佛教供养活动。在古代某些时期特别是宋代,由于朝野上下佛教信徒对历经以往“三武一宗”灭佛运动后造成大量残损佛像的处置特别重视,在全国许多地区特别是灭佛运动的重灾区如山东、山西、河北等地组织实施了大规模的残损佛像窖藏瘗埋活动,个别地方如山东临朐明道寺、安徽亳县咸平寺等处实施了将残损佛像瘗埋在惯常瘗埋佛舍利的佛塔中,甚至与佛舍利一同埋入佛塔地宫这样超常规的瘗埋活动,将残损佛像瘗埋活动推向巅峰。但残损佛像与佛舍利一同埋入地宫,只是表明这两种瘗埋活动在瘗埋形式上出现重合,发生了密切的交集,并不意味着残损佛像就等同于舍利。

总之,把残损佛像视为“感应舍利”,把残损佛像瘗埋等同于佛舍利瘗埋的观点,既无佛典依据,也缺乏史实支持。

笔者认为,在有关残损佛像瘗埋性质多种观点中,以杨泓先生的说法最为接近史实并能深入揭示其本质。杨泓先生认为:北宋时期,青州地区寺院盛行一种隆重的法会,寺院僧人将早年灭佛活动中损坏佛像或经年累月破旧的佛像集中起来,然后举行隆重的仪式,将它们埋葬起来,以积累功德。(41)杨泓在《梵音净土之青州佛像之谜》电视节目中讲述观点,见《探索发现》栏目《考古中国》第五部,中央电视台10频道,2004年6月9日(https://www.bilibili.com/video/BV127411J7Ut/?p=19)。笔者赞同杨泓先生的观点,认为在中国古代广大地区普遍存在的将残损的佛造像有意识地、有计划地集中起来予以礼仪性瘗埋的行为其实属于佛教徒的三宝供养行为之一——佛宝供养。对此笔者曾在2016年发表的《中国古代佛教三宝供养与“经像瘗埋”——兼谈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封闭原因》(42)张先堂《中国古代佛教三宝供养与“经像瘗埋”——兼谈敦煌莫高窟藏经洞的封闭原因》,第206页。一文已予以论述,请参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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