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欣迟,胡传宇,曹亚丽,杜 渐
(1.长春中医药大学,长春 130117;2.北京中医药大学东直门医院,北京 100700;3.长春市中医院,长春 130051;4.中国中医科学院中医临床基础医学研究所,北京 100700)
中风以半身不遂、口舌歪斜甚则神志恍惚为主要症状,属于脑血管病范畴。据调查,我国脑血管病的加权发病率为183.3/10万人年,其亚型中以缺血性卒中最为多见,占全部脑卒中的69.6%[1]。社会心理因素在中风的发病、治疗和预后中起到重要作用[2],情志失调也是中风发病、复发的常见诱因与危险因素[3,4],患者常见抑郁等情志异常。据报道,我国约有32.8%的脑卒中患者有抑郁症状[5]。本文基于中医理论,探讨情志因素与急性缺血性中风发病及预后的关系,以期为中医防治该病提供参考。
“中风”的内涵与外延在历代中医典籍中有所变迁,《素问·风论篇》即有“饮酒中风,则为漏风;入房汗出中风,则为内风”等记载,但此处所述为外感风邪诸证并非脑血管病。明确以“中风”命名以半身不遂、口舌歪斜为主症的脑血管病,应首见于《金匮要略·中风历节病脉证并治》:“夫风之为病,当半身不遂……中风使然”,即机体被“风”邪所“中”而发病,唐宋之前医家多沿袭此论,认为中风因外风入内而致病[6]。刘完素在《素问玄机原病式》中率先提出中风并非因“外风”而起,“所以中风瘫痪者……多因喜、怒、思、悲、恐之五志,有所过极,而卒中者,由五志过极,皆为热甚故也”,明确指出情志因素如“五志过极”等是中风的诱因[7]。
总体而言,中风的中医病机可归纳为因劳逸失度、过食厚腻、情志失调、素体肥胖等内因,久而内伤积损,以劳倦过度、暴怒暴喜等为诱因,气血逆乱上犯于脑,致使脑脉痹阻,核心病机为肝肾阴虚、肝阳上亢,病机特点为本虚标实,常见风痰瘀血痹阻脉络,而情志失调即“五志过极”作为诱因,在其发病过程中起到重要作用。
“五志”一般指喜、怒、思、悲、恐五类情志活动,常与“七情”(喜怒忧思悲恐惊)并称“情志”,泛指各种精神活动,是中医情志理论中的重要概念[8]。中医学认为人的脏腑气血等是精神情志活动的基础,而情志等心理活动又可反作用于脏腑、气血,正所谓“形者神之质,神者形之用”。《黄帝内经》对于以“五志”为代表的情志活动生理过程及其异常时引起的病理变化有系统论述。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所说:“人有五脏化五气,以生喜怒悲忧恐”,而情志过极则会伤及相应脏腑,“怒伤肝……喜伤心……思伤脾……忧伤肺……恐伤肾”。脏腑气血升降盈虚可引起相应情志变化,反之情志体验也可影响气机,正如《素问·举痛论篇》中论述:“怒则气上,喜则气缓,悲则气消,恐则气下……惊则气乱……思则气结。”“五志过极”即情志体验强度过大或持续时间过长,情志过极则引起气血运行紊乱甚则伤及脏腑。这种情志影响气机运行进而作用于脏腑的机制,也是中医学情志致病理论的主要原理[9]。陈言在《三因极一病证方论》中所说:“然六淫,天之常气……为外所因;七情,人之常性……为内所因;其如饮食饥饱,叫呼伤气……有背常理,为不内外因”[10],明确将情志失调列为“三因”之内因,对后世影响极大。
唐宋之前,医家对于中风病机的认识为“外风”入内致病,并根据所“中”经络脏腑不同进行分类[6]。如孙思邈在《备急千金要方·治诸风方》中根据风邪所“中”病位不同,分为肺、肝、心、脾、肾及大肠中风,并归纳了中风伴神志症状的病机:“风入阳经则狂,入阴经则癫;阳邪入阴,病则静。阴邪入阳,病则怒”[11]。金元之际医家争鸣,对于“中风”的病因探讨逐渐转向于“内”。刘完素在《素问玄机原病式》中率先提出中风并非因“外风”而起,而多因“五志过极”,“所以中风瘫痪者,非谓肝木之风实甚,而卒中之也,亦非外中于风尔……多因喜、怒、思、悲、恐之五志,有所过极,而卒中者,由五志过极,皆为热甚故也”,明确提出情志因素如“五志过极”等是中风的诱因[7],此论一出别开生面,为后世医家发挥及推崇并影响深远。
同为金元四大家的李杲与朱震亨,对于中风病因或“外风”或“内风”也进行了探讨。李杲在《医学发明》认为,“中风者,非外来风邪,乃本气病也,凡人年愈四旬,气衰者多有此疾”,认为其发病多因患者自身“气衰”[12]。朱丹溪认可刘完素的“内风”理论,并认为中风多因血虚有痰,“中风大率主血虚有痰,治痰为先,次养血行血”[13]。王履在《医经溯洄集》中立专篇进行讨论,对上述三位医家的观点进行评述,认为应以直接病因是否为“风”来判断,即因外风发病为“真中风”,因体内火、气、湿等因素发病则为“类中风”,“因于风者,真中风也;因于火、因于气、因于湿者,类中风而非中风也”[14]。沈金鳌认可以病因内外区分真假中风的方法,并认为有无六经传变症状是区分的关键[15]。明代之后有医家逐渐认为“外中于风”的“真中风”应为外感疾病,而因“内伤积损”发病的“类中风”才为以半身不遂、猝然晕倒等为主症的中风。张景岳在《景岳全书》中认为:“中风之病,虽形证似风,实由内伤所致。本无外邪,故不可以表证论治”,并明确指出“中风一证,病在血分,多属肝经,肝主风木,故名中风”[16]。叶天士也认为中风多为虚证,应重视内风,“今叶氏发明内风……肝为风脏,因精血衰耗。水不涵木……故肝阳偏亢,内风时起”“并非外中之风,乃纯虚证也”[17]。
纵览历代医论对于中风病因由“外”而“内”的变化,“中风”这一术语在历代医家补充完善中,经历了以病因(“中风使然”)命名特定疾病再审证求因,以核心症状(半身不遂,卒然晕倒、麻木等)反推病因病机的复杂历程。历代医家对于中风病因的认识,有以一个较为漫长的由“外风”向“内风”的转变过程。可以认为,“中风”这一术语最初由“外中于风”的病因命名,而后逐渐演变为特指以半身不遂、猝然起病等为主症的脑血管类疾病术语。医家对于其病因立论由“外风”入内转变为“五志过极”的内因,与其说是对中风病因病机认识的改变,毋宁说体现了“中风”这一中医学术语内涵与外延的变迁。
刘完素为“金元四大家”之一,强调“火热”之邪致病,临证多用清凉方药,被后世尊为“寒凉派”创始人,其学术思想可归纳为六气皆从火化、五志过极皆能化火等[18]。如前所述,刘完素对于中风病因首创“内风”论,创新性地提出中风“非外中于风”“多因五志,有所过极”等论断,其影响深远[19]。他在《素问玄机原病式》中,对于“五志过极”致中风的病机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论述,明确提出“志过度”为中风诱因,即情志反应过强、过久,远超正常的、适度的情绪体验,“五脏之志者,怒、喜、悲、思、恐也。悲,一作忧。若志过度则劳,劳则伤本脏。凡五志所伤皆热也”,认为“中风偏枯者,由心火暴甚,而水衰不能制之,则火能克金,金不能克木,则肝木自甚,而兼于火热,则卒暴僵仆,多因五志七情过度,而卒病也”“凡人风病,多因热甚……俗云风者,言末而忘其本也。所以中风瘫痪者,非谓肝木之风实甚,而卒中之也。亦非外中于风尔,由于将息失宜而心火暴甚;肾水虚衰不能制之,则阴虚阳实,而热气怫郁……多因喜、怒、思、悲、恐之五志,有所过极,而卒中者由五志过极,皆为热甚故也”[7]。
刘完素对于中风病机的主要论点可总结为,中风病因由内而非由外,并非“外中于风”,主要病机为心火暴甚、肾水虚衰、阴虚阳实、热气怫郁;将息失宜、情绪急剧波动为主要诱因,有学者称其为《黄帝内经》以降千年明辨中风病机第一名论[20]。此论开创了由外风转向内风论治中风的先河,引起医家争鸣。朱丹溪对此论点极为赞同,在《丹溪治法心要》中评论道:“《内经》以下,皆谓外中风邪……不可一途而论,惟刘守真作将息失宜,水不制火,极是”。并基于“南北之殊”进行了“湿土生痰,痰生热,热生风”的发挥[21]。叶天士对刘完素“五志过极”的内风理论也有继承与发扬,如在《临证指南医案》中明确指出:“肝风内动”是中风的主要病机,“肝风内动,为病偏枯,非外来之邪”“因萦思扰动五志之阳,阳化内风”[17]。
对于中风病因,唐宋之后医家多重视“内因”,如五志过极、年老气衰、体肥嗜甘、将息失宜等引起“内伤积损”,即包含了心理因素、素体禀赋、生活方式等诸多方面。刘完素首倡“五志过极”是其主要诱因,将情志因素列为中风的首要病因。“五志过极”的重点在于“过极”,即情志急剧波动,反应的强度、体验的持续时间超过正常范围。
分而论之,怒为肝志,肝与情志失调关系最为密切,如患者素体性刚易怒,不节情志,则易肝郁气滞,郁久化热,热而生火,耗损肝阴,阴不能制阳则易生内风;如患者暴怒,“怒则气上”,肝阳升而无制,亢而化风,上扰清窍则发为中风。喜为心志,“过极”的喜常表现为极度亢奋、情绪激动,正如刘完素所言“喜为心火之志也,喜极而笑者,犹燔烁火”[7](《素问玄机原病式》),心火上炎,挟气血逆行于脑,可引发中风。怒、喜多为因事因情诱发的情绪状态,其“过极”多表现为情绪反应强度大、体验深刻,而思、忧、悲相比于怒、喜则多为情志状态,常常情绪体验程度弱但持续时间长,且多伴有心烦不安、少寐多梦,其“过极”多表现为情志持续时间过久,若此三类情志过极过久则易暗耗心阴,致心失所养,肾精亏虚甚则伤及元气,并见血瘀、痰浊等病理产物,成为引发中风的危险因素。此外,中风患者也常见抑郁、焦虑等情志症状及运动、言语等功能障碍,多见认知、情绪等异常,主要表现为精力不足、睡眠障碍、兴趣降低、悲观等抑郁症状[22],常伴随烦躁、焦虑等症状[23]。据报道,我国脑卒中患者抑郁总患病率为32.8%(95%置信区间29.5%~36.3%)[5],约1/3脑卒中患者合并脑卒中后抑郁,且脑卒中后抑郁患者在发病后病死率高于无抑郁患者[24]。
中风是一类以半身不遂等运动功能障碍为主要症状的脑血管病,常伴有认知、情绪异常,以缺血性中风最为常见。中医术语“中风”经历了病因由“外风”向“内风”的转变,历代医家多有发挥阐释,刘完素首创“内风”论,认为其发病“多因五志,有所过极”,较为详细地论述了情志急剧波动及反应强度、持续时间超过正常范围是中风的诱因,影响较为深远。如患者性刚易怒,常见肝郁气滞,久而化热,易生内风,若猝然暴怒,则肝阳升而无制,亢而化风;喜“过极”多表现为亢奋激动,引起气血上冲,心火上炎,可引发中风;若思、忧、悲等情志状态持续日久则易暗耗心血,久则气阴两虚甚者肾精亏虚伤及元气,并可见血瘀、痰浊等病理产物,提高中风危险。中风患者也常伴抑郁、焦虑等情志异常,即情志不调是缺血性中风的主要发病诱因之一,也是其病后常见症状。
中医学理论重视形神关系,情志失调在缺血性中风发病的重要“内因”,也是发病后的主要症状。在中医药防治缺血性中风过程中,应重视患者的情志因素,如早期应加强心理调适、生活方式、饮食起居等健康知识教育,提高患者自我情绪管理能力,避免暴怒暴喜及忧思等长期应激;病后恢复期应针对抑郁焦虑等不良情绪,以中医移情易性、顺情从欲等方法缓解情志症状。在临床中引导缺血性中风患者对情志进行适度调控,对于该病的预防及治疗具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