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航,谢长生
(1.浙江中医药大学第一临床医学院,杭州 310053;2.浙江中医药大学附属第一医院,杭州 310006)
明清时期温病学的发展渐趋成熟,人们逐渐认识到伤寒与温病是病机不同的两种外感疾病。为了使温病从伤寒体系中分离出来,早期温病学家在外感病治法上做出了众多创新,而“伤寒下不厌迟,温病下不嫌早”正是在这一时期提出的,现就这一流传至今的论述辨析如下。
自张仲景创立三承气汤等攻下剂以来,伤寒家便有“伤寒下不厌迟”之戒,大体意思是伤寒病若表证未罢,即便有可下之证也不可轻投下法,否则表邪深陷于里会使病情更加严重。直至明末吴又可在《温疫论》中提出:“殊不知承气本为逐邪而设,非专为结粪而设也”“勿拘于下不厌迟之说”[7]14,与“伤寒下不厌迟”对立,首先指出治疗温疫不必囿于“伤寒表未解不可下”“燥屎内结方可下”之说,而应趁戾气之邪尚在膜原,及时通过下法开门逐邪给热邪以出路,达到里通表和的目的。吴又可治疗温疫病下不厌早的思想得到后世诸多温病学家的继承,其中戴天章在《广瘟疫论》中称:“时疫下法与伤寒不同,伤寒下不厌迟,时疫下不厌早。伤寒在下其燥结,时疫在下其郁热。[1]”他将吴又可运用下法的特点总结为“下不厌早”,指出伤寒与“时疫”下法的不同。而后杨栗山在《伤寒瘟疫条辨》中正式将伤寒与温病下法的不同归纳为“伤寒其邪在表,自气分而传入血分,下不厌迟;温病其邪在里,由血分而发出气分,下不嫌早”[2]。后世所传“伤寒下不厌迟,温病下不嫌早”实出于此。然而杨栗山的认识是有时代局限性的,彼时温病学虽已发展到脱离伤寒体系独成一派,但是杨栗山对温病包含的范围及分类显然认识不够精准,温病、温疫、温热等疾病在今天看来并不是完全相同的,而他把温病与温疫混为一谈,得出“温病下不嫌早”的结论,误人多矣!故笔者通过阅读文献,结合古今医家关于伤寒与温病下法的研究,对“伤寒下不厌迟,温病下不嫌早”之说做出指正。
张仲景所用下法非专指苦寒攻下为阳明腑实证而设,凡邪入于里而致燥屎内结、痰饮停留、瘀血积水等有形实证,其皆有相应下法方剂以示众人。如三承气汤之寒下、三物白散之温下、麻子仁丸之润下、蜜煎方之导下、大陷胸汤之逐水、桃核承气汤之下瘀血等等,涉及太阳、阳明及少阴等经证,涵盖面极广。通过比较方证,可知张仲景应用下法有两个主要的特点,一是遵循因势利导的治则,二是祛邪必随其所得而攻之。在此基础上,张仲景又结合伤寒病六经传变的规律,根据病势之缓急,量虚实而应用下法,可见其运用下法因证而异,绝非一句“伤寒下不厌迟”而能概括,而是随证治之,当下便下。
驱除病邪的通路不外乎体表毛窍、前后二阴,故张仲景祛邪、汗下二法应用最精。狭义伤寒是感受风寒之邪而致病,其寒邪传里不似温热病邪迅速。张仲景祛邪只要表证尚存,就会让寒邪从表而出,先通过汗法解表,绝不会妄下攻里,而致邪气乘虚内陷造成下利、痞满、结胸等变症,这正是其因势利导祛邪外出的体现,即风寒之邪从皮毛肌腠受之,那么祛邪出路也要优先从表而行。如《素问·阴阳应象大论篇》云:“其有邪者,渍形以为汗,其在皮者,汗而发之。”便是说邪气在表就应该从汗而解,使邪气以最快的速度排出体外,以免过多伤害正气。张仲景在《伤寒论》中很多条文中都强调表证全解才能用下法。如《伤寒论》第44条云:“太阳病,外证未解者,不可下也,下之为逆。”第90条云:“本发汗而复下之,此为逆也。”第220条云:“二阳并病,太阳证罢,但发潮热……宜大承气汤”。即使是表里同病,也要先解表后攻里,如阳明腑实、蓄血、结胸等证,在未完全结定之前张仲景仍告诫道:“须下者,过经乃可下之。下之若早,语言必乱,以表虚里实故也。”或者应用表里同治,如葛根芩连汤解表清里,大柴胡汤和解表里、通下热结等,亦须将表邪除尽,而不能置表邪不顾,绝没有表未解而先攻里的情况。古今医家凡提倡“伤寒下不厌迟”者多是从外邪在表在里的角度来分析的。正如尤在泾云:“伤寒在表者宜汗,在里者宜下,此大法也。是以外证未解者不可下……仲景于当汗之证,随示不可下之戒如此。[3]”
《金匮要略·脏腑经络先后病脉证第一》云:“夫诸病在脏,欲攻之,当随其所得而攻之。”尤在泾解释道:“无形之邪,入结于脏,必有所据”[4],如水热互结,与猪苓汤利其水,水利热亦消,若无所结,无形之邪没有依附,攻法也就不好用了。张仲景治里实证必待燥屎、水饮、瘀血等实邪与寒热等无形之邪结定,方用下法。如阳明三急下证,皆因表邪完全入里化热而于胃肠结成燥屎,张仲景认为这种情况当急下攻之,否则燥屎阻结、腑气壅滞、热极伤津就会出现“独语如见鬼状”“循衣摸床”“直视”等阳明腑实重证,甚至危及生命,“脉涩者死”。怎么判断燥屎已成可攻下了呢,张仲景提出可先与小承气汤试之,服小承气汤后腹中转矢气者,说明燥屎受药物推动,胃肠气机得以疏通,可再与承气汤。又如太阳蓄血证,《伤寒论》第106条云:“外解已,但少腹急结者,乃可攻之。”太阳表邪不解,随经化热入里,血与热结于下焦,里实已成当用桃核承气汤通下逐瘀泄热。由此可见,张仲景应用下法,待表邪完全入里成里实证后,不仅不要迟下,还要果断抓住时机应下速下。如清·张璐云:“盖阳明居中,万物所归,无所复传,至此悉宜攻下,但须俟结定,则热邪尽归于胃,然后下之。[5]”
通过对张仲景下法应用的研究可以发现,“伤寒下不厌迟”并不能概括伤寒病下法的特点,当伤寒表里同病时应该先解表再攻里,此即下不厌迟之意。而当表邪完全入里成实证时,又当随邪之所附及时攻下,或寒下、热下、逐瘀等,此又为伤寒下不厌早之例。诚如孙一奎云:“夫下证须从宜定夺,当急则急,当缓则缓,安可一概而论?[6]”
温病是感受温邪引起的外感热病,具有热象偏重、易化燥伤阴的特点。温病下法是对伤寒下法的继承与发展,中间经历了河间学派、温疫学派对伤寒下法的创新运用。到叶天士《温热论》出现时,温病学关于下法的理论不断完善与提高,系统性更强,主要因为医家对温病病因的认识在拓展,对温病的范围及分类上划分得更加详细。如吴鞠通在《温病条辨》中提出:“温病者,有风温,有温热,有温疫,有温毒……有温疟。[8]13”从今天人们对温病的认识来看,杨栗山所说“温病下不嫌早”只适用于温疫,温热、湿热都不可早下,现就三者下法具体特点阐述如下。
《温疫论》序言:“崇祯辛巳,疫气流行,感者甚多……每见时师以正伤寒法治之,未有不殁者。[7]10”明朝末年疫病流行,时医以伤寒古法治之收效甚微。吴又可通过临证观察认为,温疫为天地间别有一种疠气所致,与伤寒所致疾病完全不同,伤寒之邪从皮毛而入,由表传里,有进无退,当邪入里时下之即愈。而疫邪由口鼻而入,初起便邪伏膜原,膜原为半表半里之间,邪踞膜原有表里分传的趋势,光解表是不行的。因为疫邪向内传导致里气结滞,里气结故表气不通,用下法通达里气表气亦顺,膜原之邪也就从表里顺势而解了。如《温疫论·辨明伤寒时疫》云:“盖疫邪每有表里分传者……下后里气一通,表气亦顺”[7]21,吴又可正是基于对温疫膜原之邪表里分传机制的理解,在《温疫论·注意逐邪勿拘结粪》云:“设邪在膜原者……得大黄促之而下,实为开门祛邪之法。[7]14”认为面对温疫病要早用下法,目的不是下燥屎而是为了开门逐邪,为热邪开条出路,进而提出“勿拘于下不厌迟之说”。另外需要注意的是,吴又可虽提倡下不嫌早,也用三承气汤类方剂攻下,但是面对温疫邪气这种胶固于膜原的浊邪,不能如伤寒阳明腑实证用承气汤一二剂便中病即止。温疫病下不嫌多,剂量也比张仲景原方小,而且大黄用量倍于厚朴,可见专为排出膜原热邪而设。
温热为温病中不兼湿邪一类,同时又不同于温疫,其传染性、流行性较弱,在邪气传变上有顺传与逆传之分,不像温疫初起疫邪便客于膜原成表里分传之势。温热病一般遵循卫气营血的传变规律,在治法上叶天士强调温热初起应“在表初用辛凉轻剂”,祛邪从表出。“若其邪始终在气分流连者,可冀其战汗透邪……邪从汗出”。即使温热之邪传至气分已有中焦热盛的表现,叶天士仍主张此时不可用下法,因为温热之邪本伤津耗气,轻用下法恐更伤正气,故通过扶阳益阴让邪气透到卫分,使正气鼓动汗出,战汗而解。如吴鞠通《温病条辨·下焦篇》云:“邪气久羁,或因下后邪欲溃……正气已虚,不能即出……欲作战汗也,复脉汤热饮之。[8]”即便不能透到卫分,也要用承气汤类方剂从正气方面着手,以生津养阴为要旨。这与伤寒承气汤重用厚朴、枳实通腑气泄热不同,温热病承气汤法多重用大黄、芒硝并与生地配伍,主要目的是泄热养阴,如增液承气汤、新加黄龙汤、导赤承气汤等,立方皆有扶正攻下、养阴生津之意。
湿为阴邪,热为阳邪,祛湿应以温药化之,祛热应以寒药清之,两者治法相反,用药最为棘手。叶天士在《温热论》中指出,祛湿热之邪需要根据湿与热结合的程度拟其治法。温热之邪初起挟湿,禁用下法,只宜通过辛凉散风、甘淡驱湿使湿热之邪上下分消,即“或透风于热外,或渗湿于热下,不与热相抟,势必孤矣”[10]15。若湿热初起就用下法,反而易损伤脾阳,湿邪乘虚内生而致洞泻不止。若湿热初起用分消之法后湿热未解,是温热之邪不得从外解,渐入气血分而致阳明胃肠里结的表现。叶天士认为“此多湿邪内抟,下之宜轻”[10]17。因湿性黏滞与热相合,如油入面,妄用攻下或随大便而出,湿却难消,而下法不当更使脾胃津伤而燥热复生,治疗应慎用苦寒攻下方,选用应清导浊汤、枳实导滞丸等轻下缓下之方。如章虚谷所言:“湿热凝滞,大便本不干结,以阴邪瘀闭不通,若用承气猛下,其行速而气徒伤,湿仍胶结不去,故当轻法频下。[9]”
通过对伤寒与温病下法的比较研究发现,“伤寒下不厌迟”是强调伤寒下法要先解表后攻里,但是表邪若完全入里与有形实邪结合,就应该随其所得而攻之,及时祛邪,早用下法。“温病下不嫌早”则是没有认清温病的包含范围,通过比较温疫、温热、湿热3种常见温病的下法应用,可知温疫下不嫌早,温热、湿热都不可早下。温热下法要着重顾护津液,攻补兼施;湿热下法宜轻宜缓,慎用苦寒。总之,不论伤寒还是温病,临床运用下法都应该审证度势,根据伤寒、温病各自的病机特点,结合患者正气之强弱、病势之缓急,当下便下,切不可拘泥成法,不知变通,以致临证用药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