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波涛 檀梓萱
(1,2. 安徽大学艺术学院 安徽 合肥 230601)
“风劲月满地,林虚叶亦枯。君家有孝义,树树着慈乌。”[1](226)这首题画诗来自明代著名画家沈周《慈乌图》的题跋,其间提到的“慈乌”,是祝寿礼俗中的重要意象,其生成流传与发展流变,富含丰富的伦理色彩,且传承久远。国人对于“慈乌”意象的认同、接受与推崇,实际上,是基于传统的孝道文化基础上的,而且,也多沾染了尊老、崇老、敬老的情感色彩。“慈乌反哺”的文化意象背后,也承载着中国传统社会中长期被尊奉的人伦道德观——孝,这也是“慈乌”意象生成和应用的文化土壤及经久不衰的真正缘由。但是,在意象的运用与实践方面,“慈乌”意象则更为鲜活和充实,这也是“慈乌”意象在传承、发展过程中,受不同思想观念、文化风俗的浸润所致。
事实上,“慈乌”意象的溯源,应当归类到“乌鸦”意象和意义流变的探究,从乌鸦到慈乌,中间的变化,不应视为简单的概念转换,其背后潜藏着国人的孝道文化心理。对于“慈乌”意象的研究,不仅有利于我们探寻“文化乌鸦”背后的潜藏的民俗寓意与世情民心,而且,通过具体的载体,如图像、诗文、民俗等文化形式,能够折射出不同时代背景下,社会民众对于“慈乌”意象集体无意识的符号化转变和文化象征的真实表达。因此,本文以“慈乌”意象中的孝慈主题为切入点,尝试对其俗信主题、功能、应用及其隐含其中的民俗心理等展开分析与探讨。
在上古神话中,乌鸦(尤其是“三足乌”)经常被视为太阳神鸟。这就与众所共知的“乌鸦”意象的常态:如“乌鸦嘴”、“天下乌鸦一般黑”、“不祥之鸟”等俗语所蕴含的意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很多典章文物中,乌鸦是吉祥鸟、报喜鸟,甚至在远古时期,乌鸦就没有被当作凡鸟看待,而常被赋予情感和神性。从自然崇拜的角度审视,我们会发现,在生产力落后,农业发展欠缺的远古社会,古代的先民们主要在丘陵、平原地带生活和劳作,活动于河谷、农田、草地,他们经常受到来自大自然的威胁,于是,便易于产生对日、月、星、辰等天体与自然物崇拜和敬畏的心理,太阳崇拜,即是如此。
太阳,对于地球生命体关联密切的自然物来说,其意义与价值自然是非同寻常的。例如,人类依赖它来驱逐阴霾和严寒,带来光和热;早期的先民和原始宗教活动中常祈祷上苍保佑风调雨顺时,也会有太阳信仰的文化呈现。关于人们对乌鸦的崇拜,实际上是源于早期的太阳崇拜,而太阳与神乌的关联,可以追溯到《山海经》等。
《山海经·大荒东经》中曾记载“……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2](202)在上古神话中,在一日居上枝,九日居下枝的扶桑树上,共有十个太阳,太阳通过被乌驮在背上而飞起来,由此在天空中穿行而过,这里解释了乌鸦与太阳相关联的原因。在原始时代,基于对未知事物的恐惧,人们崇拜太阳,与太阳相关的事物,自然也会受到关注。当日食出现时,太阳中会出现黑色的斑点,隐约闪现的黑色斑点,被看作是未知的异象,原始人认为只有飞起来的鸟,才能靠近太阳,而这个黑色斑点,被认为是黑色的鸟,称之为“乌”。《汉书·五行志》中就有相关的记载“……成帝河平元年三月乙未,日出黄,有黑气大如钱,居日中央……”[3](1334)“乌鸦”因为飞入了太阳之中,与“乌”相关的崇鸟文化便产生了。崇鸟的原始信仰,也因此依托于“以乌代日”的情感寄托。原始人将与太阳相关的现象演绎出相关的神话和信仰,并认为这些本质无关但有浅显联系的事物,必定有内在的关联性。因此,在缺乏天文知识与科学意识的先民们的观念与遐思中,乌鸦,也就逐渐被罩染上一层神秘的色彩。
但是,《山海经》等早期的典籍文献中,有关于“乌”相关的形象描述,明显给人以简略和粗率之感,而且,相关的出土实物与史料文献也稀少,这就给人以荒诞不经之嫌。比如在彩陶文化时期,大汶口文化中出现的灰陶尊,其间虽然有造型较为粗犷的被认为是“鸟”的形象,但其具体的“O”型与“W”型符号的具体释义,仍具有争议性。而在仰韶文化遗址中所发现的太阳和乌的意象,似乎亦能印证远古时期原始崇拜中太阳与鸟密不可分的关联。那具体的鸟何为是“乌”呢?
到了汉代,关于“乌”的形象,才出现较为详细的描述。
《淮南子》和《史记》中,有相关的记载,最为直接的显现,是在汉代的画像石上,当时普遍出现的是被称为“三足乌”的“乌”意象。那为因何是“三足”,而不是平常的“二足”呢?关于“三足”的来源,有三种说法:一是源于汉代儒学和阴阳术数的原理;二是从实用的角度,三足,似乎更好站立;第三种说法,则来源于自然科学的角度,此种说法的根据,是从太阳黑子运动过程中,隐约显现的形状而言。无论何种说法,“三足乌”的形象,都反映了汉人对于“乌”意象的浅易想象与神异表达。
其实,民间传说中的“三足金蟾”,也有类似的文化关联。“三足”的动物本身,也经常被赋予特殊的神性。回到图像本身,在画像石的图示中,“乌”的呈现形式,大略是日中之乌或阳乌载日的形式。较早的绘画作品,如长沙马王堆的汉墓中发掘清理出来的T型帛画,也可以印证这一点。在这幅独特形状的画作中,主体部分,被分为天上、人间、地下,关于“乌”的意象,更多的是出现在“天上部分”,在画面的右上角,有鲜艳的红日,其间正中则是站立着黑色的鸟,此“鸟”的形象,即为研判为“乌”。除去这幅帛画的典型例证外,其他各地出土的画像石中,也多次呈现出“日中之乌”的造型形象。圆形的太阳中,站立着或展翅着乌鸦,“乌于日中”这一造型形式与思维意向,可以反映较早的古代绘画中“乌”的具体形象、方位、特征等。“乌”与太阳互动、融汇的这种并置与统合,图像背后能够彰显出古代先民对于太阳的崇拜,以及相关信仰的真切展现。“乌”意象,在绘画中的呈现虽较为稚拙,但并不是古人的随机发挥,而是古人在自然崇拜和太阳崇拜的心理作用下物化的结果,因此,“乌”与太阳的关系,紧紧相连。
“神话是早期社会中的人们对于人类世界对应的神仙世界想象之物。它间接地反映现实生活,是人类创造的现实‘超越版’,可以帮助人们以幻境般的方式满足现实生活不能实现的愿望,神仙的生活则是现实生活的理想化再现。神话往往能够给人们以心灵的慰藉与安抚。”[4]乌鸦意象的溯源,不仅与自然崇拜和太阳崇拜相关,更与神话传说息息相关,可佐证的史料,是满族人民对于乌鸦意象的喜爱。满族传统民俗中,有很多与乌鸦相关的民族民间故事,其中大部分都可以溯源到乌鸦神话传说。在满族神话中,乌鸦意象被赋予吉祥、善良的意涵,这是因为满族民间流传着乌鸦救主的相关神话所致。例如,相传乌鸦曾救过努尔哈赤。因此,满族的敬鸦传统,与前文所提到的关于乌鸦的习俗、象征和民间传说等可相互印证。满族关于乌鸦的信仰崇拜,不仅在于仪式、神话、传说,更在于由此而衍生的相关民俗。
其实,乌鸦意象的含义,并不限于此,随着社会文化的发展与变迁,新的内涵、意指,也愈加丰富。乌鸦意象,不仅能够承载崇拜、神话的思想观念,在时代的演变中,也逐步融入了更为复杂的文化意味。也正是由于神话传说的烘托、渲染和润饰,乌鸦意象,被赋予了更丰富的意涵。由此可见,无论崇拜或神话,抑或在满族或汉族中,“乌”的意象,始终不会是一成不变的,从远古时期至今,很多文化意象的产生,都会经过不断地变化,由单一指向,逐渐内涵繁富,变为多元散射,乌鸦意象,也符合这样的发展规律。
远古时期的人们,将某种抽象的崇拜心理,寄托于形象可感的“乌”身上, “乌”的文化渊源也转化为民俗信仰的一部分。随着物质文明和生产资料的发展与变化,人们对于原始信仰的看法也会更加具体明细。基于原始信仰中对于“乌”意象的崇拜,人们将“乌”始终归于神圣,是崇高的情感寄托。因此,这种高洁的意象,在发展中逐渐由尊荣与卓然,演变为形而上的精神符号。例如:日常生活中关于吉祥瑞兆的憧憬、社会大背景下相关的孝道心理的投射,“乌”也被赋予祥禽的意味,常出现在兆喜的情境下。在以神秘崇拜为基底的铺垫下,乌鸦形象就易于成为正面和积极的文化指代。
在各朝代的文化典籍中,很多记载都显示出乌鸦是祥禽、瑞禽的痕迹,并且能够报喜。如商朝时有“乌鸦报喜,始有周兴”的传说。唐代时,诗人张籍在《乌夜啼引》里赞美乌鸦“秦乌啼哑哑,夜啼长安吏人家。吏人得罪囚在狱,倾家卖产将自赎。少妇起听夜啼乌,知是官家有赦书。下床心喜不重寐,未明上堂贺舅姑。少妇语啼乌,汝啼慎勿虚。借汝庭树作高巢,年年不令伤尔雏。”[5](669)由此可见,乌鸦报喜,作为周知的事实,民众的内心已认可这一意象。前文所提及的,满族民众不但把乌鸦视为报喜的神鸟,还将其视为神佑的象征。著名的“乌鸦救主”传说故事,讲的就是受一大群乌鸦的掩护,后金的部落联盟首领努尔哈赤,才得以脱险的故事。此后,每到佳节时,满族人民都要祭拜乌鸦,由此形成了当地特有的遗风余俗。因此,不仅在日常生活中被当作神鸟与祥禽的象征,“乌鸦”本身,也被赋予了新的观念——孝。
乌鸦的意象与孝道相关联,可以追溯到先秦时代。先秦时,乌鸦意象开始与孝文化相关联,辅料例证是今天的浙江义乌市名称的来源。义乌在秦代为“乌伤县”,属会稽郡管辖。据说,有一孝子颜乌孝顺善良,体贴父母。某日,颜乌外出遇见一只受伤的小乌鸦,他悉心照料、喂养这只受伤的乌鸦。其间,颜乌父亲去世,他伤心至极,在安葬时,甚至直接用手挖土以解悲伤,颜乌的孝心,也感动了乌鸦,被救助的乌鸦,带领其他乌鸦,衔土相助,结果,这些乌鸦的喙部,皆因此而受伤,所以该地得“乌伤”之名。
到魏晋南北朝时,民众对于乌鸦的崇拜心理继续延续和强化,从早先的与太阳相关的神秘色彩,到汉代儒孝思想的浸润,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治话语权的影响,以及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度的强化、孝悌忠信的主流思想的确立,使得乌鸦意象也被润饰、被“儒化”、被赋予了鲜明的伦理道德色彩。著名的如李密《陈情表》中云“乌鸟私情,愿乞终养”[6](135)这是乌鸦被赋予“孝”涵意的例子。包括汉代应助《风俗通义》佚文中的《明帝起居注》中亦有相似的记载:“……上东巡泰山,到荣阳,有乌飞鸣乘舆上,虎贲王吉射中之。作辞曰:‘乌鸟哑哑,引弓射,洞左腋。陛下寿万岁,臣为二千石。帝赐二百万,令亭壁悉画为乌也。’”[7](38)这是乌鸦作为祥禽兆喜,受到统治者的喜爱,在绘画中出现的典型例证。
事实上,除了官方,普通民众也广泛利用乌鸦比德,并与祥瑞、孝道相联系。乌鸦反哺的生物习性,正是契合了时代风俗下人们的重孝心理,因此被广为传颂。乌鸦意象,也日趋谐美,符合时代风尚的韵味。从神鸟到孝鸟,反映的是在文化思潮和审美风貌的转变下,乌鸦意象自身的流转过程。
但除了祥瑞之鸟的美名之外,乌鸦意象,也包括“恶鸟“的涵意。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乌鸦意象的表征意义中,就包括“恶”的指向性。屈原曾在其论著《天问》中,对“阳乌载日”的说法,提出了诘问,并直接将乌视为恶俗之鸟。由此可见,“乌鸦”意象放置于历史长河中,虽有美誉加身,但亦常在“吉”、“凶”之间的矛盾语境中“徘徊”和“错位”。
唐以降,乌鸦作为不祥之兆的文化象征,更为显著,出现了大量关于乌鸦“兆凶”的论断。唐段成式《酉阳杂俎》中有载“……乌鸣地上无好音。人临行,乌鸣而前行,多喜。此旧占所不载……”[8](212)
宋代,乌鸦意象发生了更为明显的衍化。乌鸦开始被视为凶煞之鸟,恶鸟兆祸。与先前相反,这时人们对于乌鸦意象的态度,逐渐转为消极。乌鸦意向的具体内涵,似乎也在发生着嬗变,究其意象内涵的转变,穷源溯流可以集纳为神性的消失和对乌鸦生物性的察觉。
由于社会发展逐步稳定,早期与乌相关的一些仪式,如占卜之术和谶纬神学等,逐步淡化式微。与之前的神秘性不同,人们逐渐了解了乌鸦叫声凄惨并喜食腐肉,且通身漆黑,常与丧葬文化相牵连的诸多文化现象。加之唐诗宋词,对乌鸦意象的运用、传颂,与之相关的文化符号,多为凄怆、悲凉、惨淡、哀伤、冷冽等指向。因此,乌鸦的文化特质也逐渐向消极意象方面转换,“慈乌”变成了“寒鸦”。宋时,民众认知的改变,也是使乌鸦意象发生转变的一个重要因素。随着科举制的发展,大众的受教育程度,得以提升,乌鸦意象,开始变得寻常,并在神性的意蕴中掺入了世俗的观点。与秦汉时的“孝鸟”“慈乌”不同,乌鸦神圣与仁孝的外衣逐步消失。同时,由于宋代 “三冗”现象和积贫积弱的社会现实,整体上呈现出较为沉抑的思想倾向,所以乌鸦自身的习性、颜色等,都被看作是凶兆。这一阶段,乌鸦作为消极意象的社会认可度,基本被确定下来。
乌丙安先生曾断言:“俗信原来是在古代民间传承中曾经是原始信仰或迷信的事象,但随着社会的进步,科学的发展,人们文化程度的提高,一些迷信事象在流传中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神秘色彩,失去了神秘力量,人们在长期生产与生活的经验中找到了一些合理性,于是把这些事像从迷信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形成了一种传统的习惯。”[9](239-240)乌鸦意象含义的转变,在图像中,也有所显现,就古代绘画中的乌鸦意象而言,我国早期绘画中的乌鸦,以黑色为主。随着绘画的发展,人们更偏好于鲜艳明亮的色彩和图案,乌鸦意象的形象与设色又不宜改变,就色彩对人的心理影响来看,容易给人以悲凉、凄冷和不适之感。加之“乌啼”,音色低哑干涩,好似报丧……总之,乌鸦意象,作为画面的元素,被情思和感怀所沁润,反映的却是兆凶的象征。宋代之前,虽然乌鸦意象,附着了兆凶的含义,但仍以吉瑞为代表。宋代之后,恶祸之鸟,乌哢不祥的观念深入人心,并遗留于今,发展成为民间俗信。
“乌”意象的涵意,在历史上时有嬗变和转换,这是很有趣的文化现象。总体来说,多是围绕着“兆凶”与“兆吉”而变化,正如上文所言。但“赤乌”、“三足乌”等观念,在民众的文化心理中始终视为吉祥之意。褪去神性的乌鸦,需要语言意向来承托价值观。
隋唐五代时期,“乌”被给予了厚重的孝道伦常观念,作为彰显慈孝的德行之鸟,“孝”观念在“乌”的身上再度强化,这也使得“乌鸦”意象中“孝”的属性进一步被固化。换言之,这也是由人们的价值取向所决定的。“寒鸦”变成“慈乌”,乌鸦意象再次成为我们认识和理解民俗文化的一个视角,而这种意象中不断转换的观念,以潜移默化的方式渗入人们的意识之中。相反,又反过来影响人们的认知与行为,包括审美心理和心理诉求等。18世纪,德国哲学家康德就曾经提出过二律背反的理论,乌鸦意象的产生、发展、流变过程中,其积极意义和消极意义的此消彼长,又有内在关联,由此构成了一种有意蕴和张力的文化现象。因此,对于“乌”意象的探讨,不仅具有礼俗视角下的价值,更重要的,是放置于特定的历史文化、社会空间下,才有助于审视其所承载的伦理观、文化观和民俗观。
在传统绘画中,鉴于乌鸦意象发展的复杂性,中国古代传统绘画中较少出现专门针对乌鸦的主题性绘画。但在明清时期的文人画中,为了构置画境,烘托情感,乌鸦意象常与枯树、夕阳等景物一同出现,且大多置于暮景之中,这样就会传达出一种悲凉的情绪。但是,这类绘画除了表达画家的某种愁怨和悲苦,一般难以作为一种民众喜闻乐见的图式出现。而用于人生礼俗中祝寿绘画里的乌鸦形象,往往承载着画家充盈的人伦深情,而在这类情感背后,承载的是儒家文化中孝慈伦理的道德观念。而且,作为祝寿图像中的慈乌,也会表达出对寿主的祝愿和传递出慈孝的人伦内涵。
以明四家沈周为例,其《山水花鸟》册之四《枯树慈乌》,即是以萧瑟景致所营造的寒峭对比,烘托出人伦、明德所指代温情的典例。在这幅绘画作品中,画家以近景大镜头对准双乌,画面的中间偏左一棵老树分割两侧,背景以虚实相间的短小、急促的淡墨、枯笔的枝条,布满画面,交叉与荫蔽,成功地突出了主体——两只慈乌。慈乌的造型,用笔明显粗放,墨色焦浓,细节处紧凑联密,颈部和翅膀处,松散简洁,彰显慈乌羽毛蓬松的质感。通过构置排布枯枝、怪石之景所营造的情境,衬托出人情义理所代表的温暖。其同系列画册中慈乌的艺术形式均与此相同,另有与慈乌相关的题跋:“君家有乔木,慈乌来上棲,家中生孝子,哑哑为人啼。”[10](723)通过上面的描述,我们可以洞悉到传统绘画中对于慈乌意象的艺术处理方式,笔墨皴法等技艺更多地是为了思想的传达。这些慈乌意象的图示背后所隐涵的情感、喻意,不仅仅在于反哺,更在于其作为人伦情长、孝慈伦理的表征和颂扬。
回溯乌鸦意向的流变历史,回归“慈乌”意象本身,关于慈乌反哺本身的故事性与叙述性,即慈乌为什么会反哺?——慈乌反哺是源自于自身的生物特性,奉养母乌的乌雏长大后,仍会衔食哺养母乌。后来,慈乌反哺,也逐渐用来比喻子女报答亲恩。古人诗云“慈乌返哺犹怀感,鸿雁才飞便著行。”[11](1681)逐渐被规选为一种固定的观念。慈乌反哺说法的兴起,主要是在时代背景下,围绕“孝”文化所展开的礼俗与伦理观念,不仅符合社会稳定、老有所养的要求,更是世道民心和人世温情的无声映射。因此,慈乌反哺,恰逢其时地寄托了社会思想,并被人们深情演绎。重孝道是社会需要,能够承载孝的伦理观念的对象,慈乌以其反哺的特性适时出现,“才成为一种民俗文化象征。”[12]慈鸟日孝鸟,长则反哺其母,乌鸦反哺的习性,契合人们的价值取向,使人们深受感触,并加之演绎、延展、阐发为孝道精神。而且,这类以慈乌为主题的绘画,因为用意明显,主题突出,经常成为人们喜爱的绘画样式,在民间被应用和传播。
法国象征派诗歌的先驱波德莱尔,将美划分为两种形式——现象界的美和现象背后的美。作为普通欣赏者,我们通常能够直接地感受到前者的美,但当我们具有一定的判断力、鉴赏水平和认知高度时,才能够把握其背后的文化生成与伦理转化的美,在现象背后的美之上,更应该挖掘后者的人伦和人性之美,由此,才可发现,慈乌意象的多元化以及文化内涵的多样性,并不囿于惨淡悲戚、凄苦寒凉的“乌夜啼”和兆祸的不吉祥符号,在这些符号背后,更富含儒家仁义之道的社会伦理的象征。所以,慈乌现象的美,不仅丰富了乌鸦意象的完整性,更是在文化层面提升了孝文化的深度与品位。
从乌鸦到慈乌的转化,大致经历了充满神性的乌鸦,到充满情感的乌鸦,再到世俗化的乌鸦的蜕变。乌鸦意象的演变,也能见证潜涵其中的民族审美心理和人伦道德的积淀。从一开始对乌鸦意象玄秘性的探索,到后来对乌鸦意象了解程度的加深,展现的是人们对其经历的崇拜、鄙弃、喜爱、厌恶、亲近、崇敬等复杂的心理转变过程,而这种转变和推演,是文化的力量和观念的附加。
乌鸦意象流变的成因及其礼俗意义,更明显的指向,在于对于意象背后的解读和品味。乌鸦意象似乎不再是简单的道德象征物,而是充沛的情与景的融合、交汇;乌鸦意象不再是明晰的二选一的抉择,而是丰富的多层情感的重叠和杂糅。除了概念性符号的基底,情感本身也充满想象的意味。“莫看江面平如镜,要看水底万丈深”,在探究乌鸦意象时,也应当如此。在具体的物象层面,早期的帛画壁画中的乌鸦,也是充满幻想色彩的观念传达。传统绘画中的各种乌鸦意象更不必说,具体的形状、线条、色彩背后附加更多的则是其深层次潜涵的礼俗、道德与人伦。而作为祝寿场合下的慈乌意象,实际上是一直关联着“乌鸦反哺舐犊情深,羔羊跪乳衔草结环”之意,这些都生动地展现了慈乌意象背后人们的情感取向。在精神层面,形而上的“孝”“廉”“德”,这些现象的背后则隐含的是由个体到集体的民俗文化肌理和社会心理结构的内隐。
纵观乌鸦意象的流转与迭变,“慈乌”背后所包含较为复杂的文化内涵,当下的我们更应该运用多维视角去思辨和参悟。乌鸦有“尊老爱幼”的美好品德,老乌鸦将小乌鸦喂养大后,老乌鸦还会带着小乌鸦生活一年左右,第二年,老乌鸦会驱逐小乌鸦,让他们今后各自去独立生活,每年冬天,乌鸦们都会聚集起来,老乌鸦在自己年老体弱无力觅食时,小乌鸦会回到老乌鸦身边,自觉奉养老乌鸦。如同乌鸦衔食喂母、反哺至亲,羔羊也有跪乳之恩,这些动物的行为,彷佛在喻示我们人类也要同样怀有感恩之心。由物及人,动物尚且有感恩之心、报德之意,我们对于父母至亲,更应该感念其劬劳之恩。当这些出现在诗词、绘画、对联、寿幛、刺绣、剪纸中的慈乌形象,被赋予人类的情感时,在载体动物意象之上,实际上折射出的是人性的光辉、人间的温情。更具体地说,是传统儒家文化中伦理观念的外化,也恰是慈乌意象的艺术价值、社会价值、人伦价值、文化价值的意义所在。事实上,作为一项文化观念的折射,慈乌概念在图像、诗词等各种民俗艺术形式中,一定绕不开“百善孝为先”正统观念的在场,作为社会意识形态的一种,以慈乌反哺为典例的孝文化的沁润,有利于社会整体思想观念的建构与良好社会风气的发展、弘扬。
为什么要发扬慈乌反哺背后所代表的孝文化精神?实际上,这非常有利于正统伦理道德问题的规整,如同日本学者富永茂树的观点一样:法可以规整外部,维持秩序,但只有长久不衰流传承续的习俗,才能够作用于内部。法可以离开习俗独自成立,习俗却不能离开法的整治。因此,当以慈乌反哺为代表的孝文化,有了明确的道德标准与伦理规范的建立,就能够在教育传承中给后嗣树立一个标准,即尽孝报本,感恩戴义。此外,还能够促进家庭、家族之间的凝聚力与向心力,当然,也可以推而广之。故而,发展慈乌反哺,也就是在乌鸦等动物载体上找寻伦理道德的展现,从而达到传承发展中华民族传统的孝文化,与此同时,积习相沿中国传统优秀文化,使之长久传承下去。
唐代张彦远在其著作《历代名画记》里提到过绘画能够“成教化、助人伦”,这里主要强调的是古代绘画有关于社会文化的功能,特别是道德教育方面的意义,但主要是针对的还是人物画。从分科来说,慈乌图可视为个别能与人物画比肩的一个特殊例证。慈乌意象在图像中的运用,尤其是在民俗艺术中的应用,正是华夏民族的道德观念与文化观念在传统民俗中的折射。通过慈乌意象的探讨,我们也有助于从中洞察到华夏民族日常人伦中的世道人心和行为范式。传统古代社会中为慈乌主题相关联的诗文、图像、礼俗等形式,不仅助推和强化了慈乌意象的形成,也不断丰富充盈和蕴藉着其内在的文化底蕴,进而发掘与之相关的孝道伦理中的审美积淀。慈乌意象所寄托的观念与寓意,也能佐证华夏民族对于尊老、崇老、敬老的优秀文化传统。
当下的人们对于慈乌的态度转变,既有民俗的,也有伦理的,而这种远古文化的“遗留物”中潜涵着的人们对乌鸦久远的记忆和复杂感情,都是值得探寻的。慈乌意象的产生不仅有其特定的民俗文化背景,也存在一定的伦理文化基础。“慈乌反哺”的文化象征意义在于,它被赋予以精神及信仰的成分,也承载着人们几多的情思与祝愿,通过对慈乌意象形成与应用的分析,有助于我们去探寻传统社会文化中的孝道伦理和俗信因素中的活性因子。钟敬文先生曾言“民俗本身是一种生活方式,又是一种文化样式,是与人们日常生活联系最密切的文化形态。”[13](3)换言之,民俗文化是慈乌意象产生与发展的意识形态基础和依据,而慈乌意象自身就是特定背景下的风尚人情的承载物和具象物的合理组合。
如若深入解读慈乌意象的内涵,就要求我们不能脱离民俗文化情境的框架,并且,作为传统文化所衍生出的民俗文化现象,慈乌意象在产生、运用和传续的过程中,民风世俗和文学艺术便逐渐成了相互依存、互为条件的文化复合物。慈乌意象的衍生、繁盛、承续,其实不仅是表象与本质的问题,更是吉祥观念、世道人心、敬老传统的折射。探究慈乌意象的生成及其文化应用,无疑也是对其民俗意义的探讨和对其中蕴含的伦理价值的彰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