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 波
筷子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文化圈特有的食具文化符号,是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中无须政策驱动、人人自觉活态传承的范本。筷子一经产生并基本定型之后,就始终与中国人的饮食起居密不可分,以一种超乎寻常的文化自觉呈现出与时俱进的活态传承模式。
筷子文化在历史演化中活态传承、生生不息。纵览中华文化史,不少文化已消弭于历史尘埃,或隐迹于卷帙浩繁的典籍,或在当代文化冲击中活力式微,筷子文化却在历史长河里绵延不绝,犹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一块“活化石”,展示着与众不同的生命力。在长期的历史发展中,筷子活态传承主要表现为形制的变化和名称的演化。
筷子文化是随着历史发展而演变发展的动态过程,因此探究筷子文化需要遵循历史眼光和发展视角。如同钱币曾历经贝币、陶币、金属币、纸币、电子货币等发展形态一样,筷子的形制也经历了一个历史发展过程。综合人类学和类人猿的研究成果,可以推测筷子的雏形当为一根树枝或竹枝。起初,原始人在野火中为食物所诱,学会用一根树枝或竹枝拨取火中烧熟的动植物食物,颇觉味美和易消化,后来又慢慢掌握用两根树枝或竹枝在火中夹取食物,学会煮食后又掌握了以竹枝或木棍搅动不致糊化或夹取汤粥中的食物取食的技能。这些均可通过实验予以模拟和佐证。因此,蓝翔在《筷箸史》中认为,热食是中国人发明筷子的主要诱因。[1]
目前,考古学上发现最早的筷子出土于扬州的龙虬庄遗址,距今约5500 年。在该遗址一处墓地发现有一头尖、一头圆钝的细长骨器,放在倒扣的陶钵或陶碗下面,且成双出现,考古学家因此断定其为骨箸。该遗址还多处出土骨箸(参见《龙虬庄:江淮东部新石器时代遗址发掘报告》图86、图87、图93、图104、图105、图120、图153、图187、图197、图231、图244、图247、图256、图320、图435,以及图版彩版7、彩版8,图版73[2])。有学者因该书所述筷子形制与今所用筷子差异较大,对其是否为骨箸存疑。对此需辩证分析,一方面不宜以今筷子形制苛求5500 年前的筷子形制,需要以发生、发展、辩证的眼光来分析;另一方面其最初挖掘现场尤为值得注意,即该成双的细长骨器被置于倒扣的陶钵或陶碗之下,呈现出二者之间功能的密切关联性,因此考古学家断定其为骨箸诚为可信。而今发现最早的“箸”字出现在《诅楚文》中,距今已有2300多年。该文所载“”字,形似两棍插于烹煮食物之上。1978 年5 月,考古工作者在战国早期的曾侯乙墓群遗址中发掘出竹荚。这表明在距今2400 年前,筷子已经成为部分人群日用的餐具。[3]由此推测,筷子形制的演化过程是:单棍(木、竹等制,现在也以签等形式继续存在)→双棍(木、竹、骨、瓷、金属、塑料等制)。
明代以前的筷子多为圆柱形,也曾先后出现过六棱、八棱形制,现在流行的“上方下圆”的形制始于明代。[4]过去筷子常常四四组合一把售卖,将筷子制成“上方下圆”方便捆扎,置于桌上不易滚动,逐渐成为常用形制。一把筷子四四组合一共为8 双16 支,与八仙桌一桌8 人正好相配。因此,筷子的生产和形态与八仙桌的出现极为密切。八仙桌大约出现在辽金时代,到明清之际盛行,尤其到清代时已经普及。筷子“上方下圆”寓意“天圆地方”,多半为后人附会之说,也可视为筷子文化的衍生形态。日韩很少用八仙桌,即使围坐聚餐,也不像中国人合餐共食,而多是分而食之,因此因地制宜形成圆筷、金属扁筷、圆锥筷等形制为主的风俗,在长度上也较中国筷子为短。
筷子形制发展伴随着名称变化。随着文字的出现,筷子逐渐有了篓、箸、梜、櫡、筯等名称和文字。
《管子》称“筷”为“篓”,《广雅》释之为“著”。《韩非子》记载纣为象箸,表明筷子作为一种象征,已被赋予以史鉴今的意义。《礼记》称羹之有菜者用梜,此梜犹如箸。在《史记·绛侯世家》中,将“箸”写为“櫡”。筷子还有一个叫法为筯。筯,助以取食之意。古时,筷子只是常用食具中的一种,并非像今天国人的主食具。
宋代高承《事物纪原》中,只有“箸”字而无“筷”字。至于明代陆容《菽园杂记》中,尚以“箸”字为“快”字,当时“快”字与“筷”字常通假使用。一般而言,“筷”字见诸书面文字,要晚于口语的产生。一种认识是,筷子的口头叫法在北宋时期已经出现了,“筷子”成为官方用法则需要一段时间。
之所以说“筷子”的叫法出现在宋代,有几个原因:一是面条价廉物美,在宋代开始在民众当中流行,时称“汤饼”,用筷子下面、吃面可谓绝配的餐具,促进了筷子在民间的普及。筷子出现历史久远,但在古时作为日用食具,应多为达官显贵或小康之家。这在现代小说《白鹿原》中还有生动反映,贫苦的百姓如麦客不过以“手指”取食果腹,因为食物大抵是干窝窝头,只在吃面或坐宴时才用筷子;二是宋代漕运、海运都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大运河与海上丝绸之路所形成的贸易繁荣,促使船工队伍迅速壮大,也促使各种港口市集迅速发展,从而使“筷子”之说逐渐在俗语中取代“箸”的称呼(“箸”谐音“住”,被认为于行船不利)。然而由于在古代,文言文与白话文交集有限,“筷”与“箸”在明、清两代书面语中还经常交错使用,只不过“筷”字的使用频率渐渐超过“箸”,直到民国时,书面语中已多用“筷”不用“箸”了。这既有西风东渐的影响,也有白话文运动之功。白话文流行后,人们已不大使用单音节字了。
筷子使用方便,因此得以活态传承,成为中华文化日常活态传承的典型代表。只要有华人的地方,就会有筷子。筷子对华人而言不仅仅是食具,更是一种历史,一种文化,由物质形态的两根棍子承载着丰富的文化内涵。
筷子取材方便、制作容易、使用简单,对丁、块、条、丸、团、线、粥等类型的食品,均可以夹、挑、扒、拌、插等,应付自如。筷子反映了中国人化繁为简的生活哲学。筷子也是“和”文化的象征。刀叉必然带来分食制,而筷子带来合餐制,宾主围坐聚餐,共享美食,其乐融融,充分彰显了中国人以和为贵的思想。
筷子既是食具,也是教具。筷子在使用中,一根相对静止,一根活动自如,一动一静,成为中华文化“阴阳哲学”用以简明示意的教具。筷子总是成双成对才能发挥作用,因此在民间被赋予夫妻恩爱、手足情深之意。民谚云“一根筷子易折断,一捆筷子抱成团”“一根筷子易折断,十根筷子坚如铁”等,用筷子比喻“团结力量大”。对中国人来说,学习用筷子的过程,就是学习用餐礼仪和家常伦理的过程。中国人的很多做人道理,就是自小从学习用筷子开始的。日用日久,筷子不断被赋予新的意蕴。2021 年中国宇航员用筷子在太空进餐、喝茶,成为太空科普教育的有趣教具。
由于“筷”与“快”谐音,常常成为快乐、顺利等吉祥如意的象征。在中国人新婚时也常馈赠筷子,寓意“筷子筷子,快生贵子”。筷子历来被中国人视为吉祥物,“在中国传统节日中,八双筷子祝福大吉大发;十双寓意十全十美、团团圆圆。因此筷子在人们心目中,不仅是一种餐具,更代表对美好生活的祝福和希望。”[5]千岛湖发展集团有限公司为了讲好千岛湖的鱼故事,还推出了鱼筷,谐音“愉快”,颇受消费者青睐。
由于筷子存在丰富的文化意象和功能,因此在中国人的日常生活中生生不息,化为文化自觉,成为绵延千秋万代永续活态传承的典型中的典型。
筷子是文化交流的载体。日本古时不用筷子,而是以手进食。隋朝,筷子传入日本,日本宫廷首次仿制中国筷子设宴款待。随着海上丝绸之路的发展,筷子文化逐步走向海外,渐渐形成东亚筷子文化圈。筷子成了中华文化的符号,也成了中华文化对外交流的使者。如英国女王在访问中国前曾多次苦练筷子功;美国总统尼克松首次访华时第一次用筷子进餐。据研究,人类进食的方式主要有三种,用手指,用叉子,用筷子。用手指抓食的人多分布在非洲、中东、印度尼西亚及印度次大陆诸多地区,用叉进食的人主要分布在欧洲和北美洲,用筷子吃饭的人主要分布在东亚大部。[6]可见,饮食方式反映了文化文明的历史发展和交流成果。一副小小的筷子,居然在世界上形塑了一个文化圈。
而今,筷子已慢慢成为健康饮食方式的传播者。2009 年1 月,英国女作家巴伯贵美子《筷子饮食》一书中认为,用筷子相比用刀叉或赤手进食,可以减慢耗食,使人吃得较少,从而控制体重。使用筷子也有助于细嚼慢咽,促进食物消化。小小一双筷子,在文化交流中成了健康饮食方式的推动者、传播者。由于筷子取材方便、物美价廉、卫生益智、化简就繁、有益健康,随着全球化的推进和中华文化更多为世界所了解,今后很可能会大大突破“东亚筷子文化圈”,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和应用。
筷子在发展中,逐渐被赋予新的功能,由于功能的增加而呈现创新演化的特点。比如,筷子的初始形态就是一根木棍或竹棍,用来从野火中取食,后作为辅助煮食的工具,渐而又演化为食具,其后功能不断衍生,催生出各种不同功能的筷子。根据筷子的不同功能,笔者将其分为食筷、侍筷、礼筷、工筷等类别。食筷妇孺皆知,就是作为食具的筷子;侍筷顾名思义,就是古代仆人为主人夹菜所用之筷;礼筷显而易见,就是用来作为祭祀、礼仪、馈赠之礼的筷子;工筷由工而名,就是用来烹炸、下面等烹饪之具,常常很长,或者用于医疗[7]、舞蹈、武术等场合。工筷,根据其不同应用需求,还可以分为医筷、舞筷、武筷、公筷等。从呵护健康的角度分析,公筷也是医筷的一种。
在中国古代,很长一段时间为分餐制。唐宋以后,由于桌椅等从游牧文化中引入,加上丝绸之路、海上丝绸之路带来的经贸与文化交流,渐渐使合餐制流行开来。到了明代,八仙桌与一把筷子(16 支)成为一种普遍搭配。这种演化凸显了中国文化中重伦理、重情感的文化特点。近代以来,随着西方科学进入中国,人们开始意识到合餐制容易传染疾病,于是1915 年伍连德倡导“卫生餐法”,因而产生公箸、卫生筷、公筷等食具改良运动,然而效果都不尽理想。2002 年暴发“非典”时又使公筷热议一时,过后又不了了之。[8]2020 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后,上海筷箸文化促进会会长徐华龙等多方倡议使用公筷,后经上海市政协委员、上海大学教授吴悦呼吁,加上各种媒体积极投放相关公益广告,使“公筷”迅速走入饭肆餐馆和千家万户。上海筷箸文化促进会将筷子文化与当代社会使命相结合,在抗击疫情期间提倡使用公筷,为社会做出了巨大贡献。[9]公筷不仅可以提升进食卫生水平,而且有助于避免新冠肺炎病毒、幽门螺旋杆菌等的交叉感染,值得大力提倡。
随着公筷的使用广被接受,一些细心的人士发现,公筷因是公筷,不免多人触摸,虽减少了病从口入的传染可能,但是却因为多人接触而可能成为新冠肺炎病毒的传染媒介,使为卫生防疫而产生的公筷反而成为传染媒介,于是有人又发明了辅筷,即合餐时一人两双筷子,一双用以自己进食,是为主筷;另一双用来夹取食物,即为辅筷。更有细心者,主筷用黑色,为常规尺寸;辅筷,用浅色,略长于主筷,这样不仅可以防止主、辅筷混淆,而且也方便辅筷取食或为他人夹取食物。如此,既照顾了国人的重情之礼,又达到方便卫生和更好的防疫效果。
筷子文化史是一部活态传承史,是中华文化史的缩影,是中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活化石”。筷子已远远超越作为食具的意义,更代表着中华民族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和行为模式,成为中国非遗活态传承的一个典型代表。为了保护、传承和弘扬筷子文化,2012 年2 月6 日,全国唯一专门从事筷子文化研究、推广的社会团体——上海筷箸文化促进会成立。迄今,已举办各种筷子文化及相关展览20 余场次,先后出版或编辑《筷子文化·少儿版》《中国筷子文化论集》《筷子文化概论》《箸史》《对联颂筷全国征稿作品集》《故事颂筷·诗联颂筷全国征稿作品集》《儿歌颂筷全国征稿作品集》《民歌颂筷全国征稿作品集》等作品。2017 年,上海筷箸文化促进会成功申报“筷子习俗”入选上海市松江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项目。可想而知,筷子文化今后不仅会在活态传承中发扬光大,而且会成为新时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的重要载体,成为中华文化走向世界、成为中国人民接待世界各国朋友的文化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