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毅 马也 王敏
马也:从写作者文体自学的角度而言,您写过诗,写过画论,写了大量的新闻报道,也做过多部影视作品的撰稿,最后选择了散文作为表达您人生经验的文体形式,一如《新疆时间》的序言部分有论者评价您,认为您在很长时间被认作是一位杂家,可以说您对生活经验文体表达的自觉意识是很强的。文学的创作动因与文体选择对每位作家而言,都是值得探究并且无可回避的问题,有学者就把创作同人的生命历程对等起来,认为构思好比生命的孕育阶段,写作好比生命的养育阶段,而发表则是生命走向成熟与被认可的标志。而创作动因与文体选择同作家的生活经历几乎密切相关,比如学界认为阿来的小说的创作动因之一,来自他对童年和少年时期的故乡生活形态以及对自身生活体验的“模糊记忆”。您的生活经验以及对它的感受或多或少为您的创作带来一定影响,在您的创作历程中是否遇到过“分水岭”,即让您从一种文体转向了另一种文体,或者说从对一类问题转向了对另一类问题的写作聚焦?您还记得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出现了这种创作转变的冲动和意愿,当时的生活状态和心理状态是怎样的吗?
黄毅:不是我选择了散文,而是散文选择了我。20世纪80年代我开始文学写作,确切地说应该是70年代上中学时就开始写一些东西。和大多数文学青年一样从诗歌入手,虽说诗歌是青春的产物,但那时觉得诗歌就那么几行,容易上手,而且能很好地满足我的虚荣心,那时候全社会都热捧文学,当一个诗人绝对是一件令一个青年着迷的事。我疯狂地写诗,一年下来,写了厚厚的十几大本,1980年,我的诗歌开始在一些报刊上发表,这对身处遥远昆仑山下的我无疑是自信心巨大的确立。那时我在一所石油技校任教,而大量的时间却用于诗歌写作,每天最大的期盼就是等待收发室的阿姨喊我去取信,牛皮纸信封里可能是退稿,也有可能是用稿通知,更有可能是某本杂志的样刊,那种对诗歌近乎病态的热爱,现在想来仍令自己感动。
后来凭着诗歌不断获奖带来的荣誉,我也调入《新疆日报》,成了《新疆日报》周末版的一名编辑,为了生存,也因为工作性质的改变,没有更多的闲暇时间用于诗歌的沉思与写作,每天都很忙碌,跑不完的新闻,诗歌写作自然就停顿了下来。
上天关上了一扇门,却为我打开了一扇窗。由于干记者,我得以漫游全疆各地,在大地上行走,我的文学之心再次勃发,开始用散文延续我的文学之梦。
王敏:您早期从事诗歌创作,后来又转向了散文创作,新疆其他作家中也有早年进行诗歌创作的经历,如刘亮程,他在进行散文创作时仍觉自己首先是个诗人,他说:“经过诗歌训练的作家与别的作家截然不同——他有一种对语言的高贵尺度。我努力让自己像写诗一样写每篇散文,觉得自己还是个诗人。”早年的诗歌创作经历对您散文写作的语言修辞肯定是有一定影响的,无论是《骨头的妙响》《地皮酒》,还是《新疆时间》和《疼痛史》,从这些散文中均能看出,您的散文语言透露着一种诗化修辞的倾向,文中多用排比,常作铺陈;有不少论者在阅读您的作品后曾评价您“像一个热情四溢、豪气盈怀的游吟诗人,率性而为,不失本真,在岁月催生的智慧之外,仍有一份简单或朴实”。我们也总说通过一位作家作品的语言风格,可以看出这位作家的修养、个性和独创性。您如何看待您散文创作中“诗性”语言的运用?除了在语言风格上有所延续之外,诗歌的创作经历是否也对您的散文创作有所影响?您认为这种影响对文学创作的独特价值表现在哪些方面?
黄毅:我始终认为,我的散文的精神内核是诗性的。在我看来,我的散文只不过是将分行排列的文字解散了,更加自由地发挥而已。如果稍加注意就会发现,曾经受过诗歌训练的作家,他的语言总是精准的——只有精准的语言,才有可能传达出作者最深层的思想;而所谓文学风格的确立则是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之上,一个作家的语言或典雅、或优美、或厚重、或奇崛,无不与他文学经历息息相关。
马也:现在看来,您在各类作品中都提及自己的祖辈是广西人,而自己是“被人称为疆二代的那一类人”。您的最新作品《疼痛史》中有一篇《生为新疆人》的散文,其中,您说您的父母是优秀的广西壮族儿女,放于平时,不会有人将一个广西人同新疆联系在一起,但您生在新疆,长在新疆,这种“来自父辈的漂泊感”让您“在故乡的问题上苦苦纠结”。通过这些叙述,不难看出地域身份对您创作所产生的影响,新疆和广西的双重地域经验于您的创作而言有何独特意义?其实早在《新疆时间》中我们就发现,新疆在您笔下是作为一种“你者”的话语言说对象而存在的,您在新疆所经历的“生活时长”在文本中与您完成了一种对话性的身份建构,可否说您在其中把新疆当成了一种与主体相持平或对等的对象来观察,通过把新疆当作包含了叙述主体经验在内的“你”的存在而交流审视,进而确认自我的言说身份呢?广西于您而言,是否仍有可被视作文学故乡的“根性”归属感,是否也存在一种可被命名为“你者”的话语结构关系?它对您文学创作的影响和新疆相比不同之处主要表现在何处呢?
黄毅:在新疆这个地方,我会经常忘记我的族别,如果不是被谁刻意地提及。我认为即使是新疆的汉族人和内地的汉族人也已有着极大的区别,倒不是生活习俗受到影响的不同,而是这片地域赋予了人不同的地域心理。每一个选择在新疆生活的人,只要有三五年的时间,他就基本被这片土地“同化”了,原先的故土已经将你除名,而于这里你始终又是过客,哪里都不是你的故乡,来自先辈的漂泊感,会一直传递下去。因此广西也好,新疆也好,都不会有真正意义上的文学故乡的“根性”,我倒是经常想,或许这种“漂泊感”是新疆未来一大文学母题。因此,不管是“你者”还是“他者”,地域对一个人的排除,往往会动用你最不易觉察的方式来进行。
王敏:当下,有不少新疆作家聚焦于动物书写,如王族便一直对边地生活中的动物叙事情有独钟。在您的《新疆时间》中,同样存在一定篇幅对动物的描写,如《不可确定的羊》这篇散文便被多家刊物转载。在这篇散文中,您对羊与人之间的命运进行了“同构性”的比拟,如文中对“羊的行为”进行了人类视角的聚焦,并赋予其似乎有类于“人”的品格期待,并比拟性地在“羊的命运”中安置了悲剧性命运的伏笔,由此构成对“人的命运”的讽喻。这种写作的艺术效果就像在该书序言部分有的论者所评价的那样:“《不可确定的羊》为中国文学贡献了一个独特的文学形象,创造了一个新鲜的文学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的命运改变着羊的命运,羊的生命昭示着人的生命,一些最朴素的道理被重新认识,一些是非错置的世相被一一点破,阅读的美感相伴着智慧的快感,情感的力量催生着理智的力量……”您怎么看这段评价?能谈谈这篇散文的写作缘起吗?
黄毅:新疆很特别,被绵延上千公里的天山分为南疆和北疆,南疆以绿洲农耕文化为主,而北疆则以草原游牧文化为主。草原文化中有一个非常重要的世俗之物——羊。羊的存在,其实也是构成新疆人民最不可或缺的生活链的一环,羊的普遍性远远大于它的特殊性,选择羊作为写作目标,其实有一定的风险,弄不好就会落入前人的窠臼。在这里,写羊就是写人,写人即写羊,羊与人是命运共同体,这是适于任何年龄段的大寓言,从羊的身上发现蕴含的深刻的体验,进而挖掘突破常规的内在思考,看着每天被我们漫不经心吃掉的羊,难道我们不应该反思动物世界中的人性吗?
马也:您的新书名为《疼痛史》,这让我们不禁想到,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也有几部以“史”命名的文学作品,如柳青的《创业史》,它展现的是时代变迁中中国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进程中的历史风貌和农民思想情感的转变。罗伟章也有以“史”命名的三部曲:《声音史》《寂静史》和《隐秘史》。它们或写乡村变迁,在城乡建设发展中反思社会文化之变给人带来的生活差异与思想裂变,或借助现代化建设进程中隐含的利益纠纷与人地矛盾反映人性的复杂。以上作品的共同特点在于:一则,它们在文体选择上都是小说;二则,这些作品中的情节都反映了较长一段时间的历史变迁和人的生存状态的变化。这其中包含的时空跨度和叙事性是否构成了作品可称为“史”的理由呢?这两种叙事特性对一部作品以“史”冠之,是必要的吗?而您最新的散文集作品也以“史”命名,在您看来,《疼痛史》中的时空跨度与叙事性是如何展现的,您可以说说“史”字赋予了散文怎样的深度和厚度吗?
黄毅:《疼痛史》是一部独特的作品。它与我之前的散文有着较大的不同,以《新疆时间》为代表的散文,基本上属于地域的写作,是我数十年新疆生活的回响,而《疼痛史》则是回归内心是对自身开掘的产物。之所以用“史”来命名,并不是想哗众取宠,称“史”必以时间为轴长,缺少时间的必要条件,就难以构成“史”。我写了我的大半生的疼痛,同时写作又耗时十年,这些必要的时间,都具备了成为“史”的条件,而作为“史料”的那些故事该如何调度,确实是需要精心安排的。由肉体扩展到精神甚至灵魂的疼痛,是数十年的生活投射到心壁上的影像,唯有对这些故事进行悉心处理,方能使其上升至哲学的层面,同时拥有“史”的价值。
王敏:您的最新作品《疼痛史》中记录了诸多“疼痛”,如疾病带来的身体之痛,亲友离世、回忆苦难岁月的情感之痛以及反思社会历史发展下人性挣扎所带来的精神之痛等。您在其中以“我之痛”写“人人之痛”,文字触及每位个体都会经历的体验却又容易让人忽略的生活或曰生命话题,我们也感受到了您对人的生存和精神状态的关怀。您在文中说道:“在我看来,谁的疼痛都是我的疼痛,因此,我也希望我的疼痛是所有人的疼痛。”这让我们看到了您作为一名作家所怀有的社会责任感。每位作家对“疼痛”及自己所肩负的责任感都有不同的理解,像阎连科在《关于疼痛的随想》中认为,面对疼痛,写作者应持有一种激情和愤怒,即“写作者面对历史、社会和现实的一种因疼痛而独立、尖锐的叫声,是一种承担的胆识”,“是写作者在面对责任与逃离时的一种极为清醒的选择”。而您也说过,“把彼此的疼痛视为自己的疼痛,是需要大胸襟和大气魄的”,这种胸襟气魄更是一种使命感的体现。在您看来,当下作家应如何保持“痛感的清醒和共情”,在文字书写中体现出责任感和使命感呢?
黄毅:记不清谁说的,当人类为疼痛所困扰,艺术理应如约而至,人类面对疼痛的无为,恰恰构成了艺术存在的一个潜在条件。这也许说明了我为何要选择疼痛作为我的写作目标。当一个作家把纯属于自己的经历写下来并公之于众的时候,你的那些经历就不属于你自己了,你所传导出的一切都会影响到受众,疼痛不会生出责任感和使命感,面对疼痛的勇气,对待疼痛的态度,才会引发责任感和使命感。
马也:《疼痛史》中记述的不论是身体的疼痛,还是精神的疼痛,实际都是对人生常态的反映。如今,网络上流行这样一个跟帖较多的话题:苦痛到底值不值得歌颂?有些人认为苦痛应该被歌颂,因为苦痛就像是一块试金石,能让生命爆发出抗争的伟大力量,就像苦痛之于司马迁,之于苏轼,之于近代史上救亡图存的先辈们。同时,苦痛也让人们与受难者共情,促使我们关注受难者的生存状态,希冀通过诸多努力尽力将他们从苦痛中解救出来,以悲悯之心保护人性。另一些人认为不应该去赞扬苦痛,因为苦痛就是苦痛,它只会给人带来折磨和痛苦。所谓“苦痛是财富”的说法,只是看到人可以在苦痛中锻炼意志并提升精神境界,人因为与苦痛对抗才会展现出一种崇高感,所以应该肯定的是人的生命力量,而非苦痛本身。关于苦痛的这两种观点,您是如何看待的呢?苦痛书写于当下及未来而言的价值何在?您可否结合您的生活经历与《疼痛史》的创作,谈一谈您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黄毅:首先,我们不能简单地从身体的层面去理解疼痛,肉体的疼痛其实是一个幌子,更深层的则是包裹其中的精神与社会的意义。疼痛一旦被书写下来后,它就具有了社会价值。文学之所以成为文学,就是它能够包罗世间万象,人间苦痛难道不是这万象中的一象吗?苦痛不是值不值得歌颂,而是看这个苦痛有无社会价值,只要不是刻意地迎合去贩卖苦痛,就应该受到尊重。能让人警醒奋起的因素很多,这也是当下影视作品中经常出现的桥段,苦痛便是其中最常见的一种,人性中最煽情的地方,正是苦痛的部分。著名评论家谢有顺对《疼痛史》的评断也许有助我们理解您提出的第二个观点:当我们日益习惯平庸与麻木,也许,唯有疼痛才让人警醒,痛着的人可以更好地体验存在的极限状态,《疼痛史》告诉我们,那些来自肉体和精神的痛感,或许才是人生的最大意义,借着疼痛的教育,我们学会了如何更好地活着。
王敏:在您的一些散文作品中,如《和田叙事》《和布克赛尔走笔》《酒殇》《大哥》等,不难发现您所独有的叙事风格,您的文字扎实厚重,对人物的刻画也十分生动、引人入胜。在《新疆时间》中,我们也看到您对各种历史人物与事件、地域环境及民俗文化等内容的记述,这展现出您的文化知识积累和对历史事件的独到见解。无论是创作素材的择取还是创作经验的积累,在文体选择上,您都可以开始考虑长篇小说了。近些年,刘亮程也从散文创作转向小说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虚土》《凿空》《捎话》,今年又出版了《本巴》。今后,您是否也会考虑更换文体?在您看来,文体变化对一位作家言说自身所经历的生活而言意味着什么?
黄毅:周涛先生曾就文学体裁有过精彩的比喻,他说,在文学的十八般武艺中,诗歌是匕首,犀利而精巧,散文是剑,随意而洒脱,只有长篇小说是丈八蛇矛和青龙偃月,大气浑然,大杀四方。
您可能发现了,我在《疼痛史》写作中,叙事的抒情性在减弱,故事性在增强,其实就是一种尝试,也就是常说的散文的小说化倾向。多年来我也一直有心于小说创作,只不过我觉得我的散文尚未最后完成,我不善于同时去干几件事,完成一件事再干下一件,可能是属于我的写作方式。
马也:最近几年新疆旅游业所展现出来的热度,为作家宣传新地域文化、“讲好新疆故事”的创作提供了身份属性为游客的读者群体。读者群的扩大,对作家更好地展示新疆也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近几年,一部部呈现新时代新疆风貌的多文体文学作品为主流文学界所了解,比如您的《新疆时间》荣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董夏青青的《在阿吾斯奇》荣获第八届鲁迅文学奖短篇小说奖,李娟的散文集《遥远的向日葵地》和丰收的长篇报告文学《西长城》荣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然而在有关于新疆的文学创作中,部分以商业利益为营销目的的文学作品时常囿于对地域文化的狭隘理解,将文学创作变成一种概念化的地域符号,无形中迎合了“游客读者”对新疆的“格式化”想象,而忽略了对本土的真实感受。那么从您的创作经历来看,您认为该如何更好地“讲好新疆故事”?以商业利益为营销目的的文学作品,表现出了对一定类型的读者某些既成观念的刻意迎合,这反过来对作家来说也会有一定的影响,您认为作家该如何避免这种影响呢?
黄毅:我曾批评新疆的画家,不少人还在画风情类的东西,造成大量的审美疲劳,毫无艺术价值。同样,新疆的作家里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对新疆风俗人情仅停留在表面的、肤浅的解读,对地方文化历史知识的滥觞缺乏独到的发现和思考,这些出版物也许迎合了新疆文旅发展的需要,但我担心会造成外地游客对新疆的误读,因为这些缺少新疆气质和新疆精神的书籍,会把一个肤浅而平庸的新疆定格在他们的心中。
作为新疆作家,每一个人都有责任和义务,用我们的潜心写作,呈现千般样貌的新疆大地,切忌写出人云亦云的追风之作,形成新疆散文的“新八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