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饭吃到黑

2023-01-20 12:21周海亮
绿洲 2022年6期
关键词:小霞老铁炒面

◎周海亮

小霞的炒面

即使多年以后,玫瑰对陈粮来说,与爱情也没有关系。他对玫瑰的理解只有口感和味道——生嚼,撒盐生嚼,蘸酱生嚼,味道都不一样。没东西吃的日子,院里只有那丛玫瑰。娘摘下花苞,碟底蹭蹭,说:“粮,吃!”碟底或许有点黑酱,或许没有,花苞塞进嘴里,一点苦,一点涩,一点甜,一点香,越嚼越苦,越嚼越涩,越嚼越甜,越嚼越香,肉嫩嫩的,软糯糯的,滑溜溜的,没有筋脉。嚼到最后,嘴里只剩极小的一团,撞着舌尖,黏着舌根,弹着牙床,滚向喉咙。陈粮躺在院角,躺在阳光里,挺着几近透明的肚皮,祈愿玫瑰花苞生生不息。每天睁开眼,是饥饿;闭上眼,是饥饿。即使在梦里,陈粮也从未吃过一顿饱饭。饥饿席卷并笼罩了陈粮的童年,成为他童年里几乎唯一的记忆。即使多年以后,陈粮也常常在梦里饿醒。哪怕他打着饱嗝,肚子里塞满山珍海味。

饥饿是有记忆的。这记忆绝非仅仅存留在脑子里,还存留在胃肠里,皮肤里,骨头里,血液里,存留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以及刚刚分裂而成的新生细胞里。陈粮曾做过一个令他无比悲哀的试验:不管吃得多饱,只要想到饥饿,马上就饿了,就还想吃。而他挑剔的味蕾和饱胀的胃肠却让他无法再咽下去哪怕一粒米饭。空空荡荡与马上炸开的两种感觉同时将他纠缠,那是世界上最为残忍的折磨。

陈粮七岁那年,村里有了育红班,其实就是幼儿园。出门前,娘嘱咐陈粮用井水把肚子灌满,说这样才能被别人看得起。陈粮拍着圆滚滚的肚子,“咣当咣当”声伴他一路。到育红班的第一件事是撒一泡长长的尿,撒完了,肚子就瘪了。育红班用了大队废弃的仓库,在那里,寻找能吃的东西永远是陈粮的主题。他吃过麸皮、车前草、槐树皮、发霉的薯干、鼻屎、牛粪……即使多年以后,当想到这些东西,他也不觉得难吃,更不觉脏。

做操时,喊操的多是小霞。小霞又瘦又小,两只眼睛却大得离谱。小霞爹在村里饲养室喂牲口,时常从牛马的嘴边抢出一点,家里日子就宽敞了很多。至今陈粮仍然清晰地记得小霞吃炒面时的模样——炒面包在纸包里,小霞骄傲地打开纸包,俯下身子,眯起眼,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像狗一样去舔。只一下,炒面就少了一半;两下,炒面就全没了。炒面是炒熟的面粉,空气里,是摄人魂魄的香。

然后小霞开始喊操,嘴角残留着点点炒面。陈粮盯着小霞,咽着口水,肚子里再次响起“咣当咣当”的水声。一节操做完,陈粮再也控制不住,他冲上前,抱紧小霞,伸出长长的舌头舔小霞的嘴角。香啊,香,美妙啊,美妙,幸福啊,幸福,陈粮浑身战栗。他是被阿姨像掰苞米那样从小霞的脸上掰下来的。掰下来时,小霞的脸皮,几乎被他啃掉一层。

阿姨对陈粮的惩罚严厉残酷,充满血腥。她用满是灰垢的指甲掐他的耳朵,用坚硬的塑料凉鞋碾他的脚趾,甚至用大头针扎他的嘴唇。她露着狞笑,几乎兴奋至高潮,那是她单调压抑的乡村生活唯一的娱乐。后来她让陈粮站在院落中央,任烈日将他晒个半晕,又从地上拾起一坨干鸡屎,硬塞进陈粮嘴里。“让你馋!”阿姨恶狠狠地说,“鸡屎你馋不馋?”

多年以后,某一天,某一刻,陈粮终想明白了阿姨为何这般对他。因为她绝望。她看不到逃出乡村的希望,看不到逃出缺衣少食的日子的希望,看不到正处青春期的她被男人爱抚的希望,甚至看不到人生的希望。她也渴望一把炒面,一滴香油,一双尼龙袜,一双男人的手,可是她得不到它们——得不到它们,她就憎恨。既憎恨得到它们的人,又憎恨得不到却向往它们的人。绝望和憎恨足以摧毁一切:尊严、信仰、人性……那一天,育人的阿姨变成为杀人的魔鬼。

陈粮始终在回味炒面的美妙,哪怕耳朵和脚趾疼痛难忍,哪怕嘴唇被扎出血,哪怕暴烈的阳光几乎将他烘焦。他知道他犯下大错——他舔了小霞的脸,理应受到这样的惩罚。可是,假如明天小霞的脸蛋子上还沾着炒面,他想他还会去舔。

娘过来接陈粮,阿姨声色俱厉地向她告状。她说陈粮这么小就舔小姑娘的脸,“再长大点儿还不把我强奸了?”娘说:“粮你过来。”陈粮就过来。娘问:“为什么舔小霞?”陈粮说:“她脸上有炒面。”娘对阿姨说:“他舔的是面,不是脸;他是馋,不是耍流氓。”娘在为陈粮开脱,陈粮却认为他遭受奇耻大辱。他宁愿被说成耍流氓,也不愿被人说成馋。阿姨说:“我知道他馋啊!他不但馋,还耍流氓。”两顶帽子一起扣给陈粮,陈粮却不能反抗。那天陈粮痛下决心,等长大了,一定要完成三件事。一是天天吃炒面。二是往阿姨的嘴里也塞一坨干鸡屎。三是把阿姨狠狠地揍上一顿,掐她的耳朵,碾她的脚趾,用大头针扎她的嘴唇……

后来,当他真的完成了第三件事,他开始后悔——不是后悔把她揍了一顿,而是后悔还不如让她吃一坨干鸡屎。

夜里小霞爹找过来,却不是找事,而是送给陈粮母子一小袋炒面和两斤地瓜干。小霞爹说炒面是他从牙缝里省出来的,去年春天到现在,他一粒细粮都没有吃过;地瓜干是他从饲养室偷的——小霞娘在他的裤裆里缝了一个大口袋,每天放工时,他都会在里面塞满地瓜干,然后叉开两腿,“哗啦哗啦”地走回家。“蛋都磨出茧子了!”小霞爹指着胯下说。

小霞爹要娘看他磨出茧子的蛋,娘就看了。娘不但看了,还主动以温柔待它。这是一种“双赢”,娘得到她想得到的,小霞爹得到他想得到的,结局完美,皆大欢喜。年幼的陈粮心满意足地舔着炒面,他第一次体会到交换的价值。后来他承包工程,给领导送礼,每一次,都能顺利并且体面地得到他想得到的东西。他认为这与年幼时的这次经历密切相关。

这年冬天,陈粮险些饿死。有次饿得实在受不了,就想去大队饲养室找小霞爹,可是刚出门,他就饿得走不动了。他躺在门口,看头顶的太阳慢慢变成冰块,看冰块消失不见,看一条同样饥饿的狗围着他转,露出红色的牙床和尖锐的獠牙,他的胃里,太阳一般烫,冰一般冷。他昏死过去,梦里,周围堆满白花花的炒面和粉红色的玫瑰花苞。后来陈粮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土炕上,娘正用一个豁口碗往他嘴里灌着苞米糊。娘在喂他的时候,头发凌乱,上衣半敞,陈粮看到她苍白下垂的乳房上,两个清晰的牙痕。旁边,小霞爹一边套着裤子,一边埋怨娘该在他离开以后再喂陈粮。可是娘等不及了。她怕陈粮饿死,更怕小霞爹反悔。屋子里充满苞米糊的香气,那香气夹杂在又甜又腥的性欲气息之中,让陈粮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饥饿的另外一种形式。下了雪,院子里如同铺满炒面,陈粮看着娘,看着小霞爹,看着大雪,再一次昏睡过去。

陈粮感谢小霞爹,赞美小霞爹。他在梦里,打出一个长长的幸福的嗝。

陈粮的味精

独属于陈粮的饥荒终于过去。全国性的饥荒历时三年,陈粮的饥荒年月则贯通了他的童年。因为家里只靠娘。因为娘身单力薄。因为村里人欺负他们孤儿寡母。因为爹在饥荒来临前不负责任地死去。

爹总是痛。问他哪里痛,又说不出来。问急了,就说,哪里都痛。他扶着墙走路,扶着树走路,扶着娘走路,扶着一切可以扶到的东西走路。他干不了男人的力气活儿,只能与生产队里的妇女到河边割草。他蹲在一群妇女之间,动作笨拙并且缓慢。只需片刻他就开始喘,开始咳,他不得不跪下,一步一挪,一步一咳……他的模样非常滑稽,取笑然后同情他成为村里人难得的娱乐。陈粮隐约记得爹死去那天清晨,爹醒来,脸膛比往常红润了很多。爹开始咳,越咳越凶,越咳越凶。他从喉咙深处喷射出紫黑色的黏稠的高粱糊一样的东西,他将这些东西喷上墙,又迅速将它们抹去。似乎他害怕陈粮和娘看到这些东西,怕自己看到这些东西,似乎看不到,他就没有病了。他咳了很久,喷了很久,终渐渐平息。此时爹的脸膛更加红润,喉咙也更加通畅。爹冲娘说,吃完饭我就去生产队推小车!爹让娘为他烙一张饼,爹说,把家里的油都加进去。娘惊慌失措地下地烙饼,陈粮盯着土墙上的污垢,把它想象成一匹马或者一条被开膛破肚的土狗。突然,爹跌倒在炕沿,再一次从喉咙深处喷出紫黑色的高粱糊,再一次咳个不停。陈粮号啕着喊娘,娘扔了锅铲跑过来,爹已从炕沿滚落。爹的脸色瞬间变成灰色,又从灰色瞬间变成蜡白。真正的蜡白。比蜡都白。比白都白。爹变成一截熄灭的蜡烛。

记忆是很虚无缥缈的东西。有时陈粮想,那时他有记忆吗?或许所有的一切,只是娘的讲述罢了。娘的讲述灌进他的脑子,然后在他的每一次回忆里添加进别的内容。这些内容再一次灌进他的脑子,便成为记忆,成为事实。包括饥饿里的每一个细节。

爹在的时候,娘常说,不管什么事,一家人还能凑到桌子前吃饭,就不叫事。爹去了,一家人凑不到一起了,就是事。再后来,饥荒猝不及防,吃饭成为奢侈,吃饱成为幻想,就是更大的事。能吃的都吃光了,不能吃的也吃了很多,好几次,娘抱着陈粮,想跳进院里的水井,一了百了。然而饥荒还是过去了。风调雨顺的日子让土地重新变得温顺并且蓬勃,家里空了多年的粮仓,再一次堆满金灿灿的苞米。

土地骗不了人。骗人的是人。

饥荒过去,陈粮却落下病根。只要见到玫瑰花苞,必上前,必摘下,必塞进嘴里嚼。嘴里若装不下,就塞进口袋,待嘴巴腾出地方,再塞嘴里嚼。院里的那株玫瑰从此没有再开出花。再以后,它干脆连花苞都不鼓了。娘说,它有灵,它怕被吃掉。说时,目光窅然,表情诡谲。

不愁吃的日子持续了两年,陈粮对一顿饱饭逐渐失去幸福感。他总是感觉嘴里没有味道。那时他读三年级,午饭在学校吃。同学们带到学校的多是苞米饼子,也有带馒头的,很少。菜多是一头大蒜,条件好些的,带几根酱菜,就算美味了。那时小霞爹已经不是大队饲养员,但小霞每天中午都带酱菜。有一次,陈粮甚至看见小霞带了海带丝。海带丝切得很细很薄,撒了盐末和辣椒面,每一根都晶莹剔透。每当小霞嚼海带丝,哪怕隔她很远,陈粮也能闻到一股美好的咸鲜气息。陈粮迷恋这种气息,海带丝不会天天都有,他的幸福感也就不会天天都有。后来,突然有一天,陈粮找到了拥有这种幸福感的办法。

他尝到味精的味道。

娘去供销社打酱油,口袋里恰好有一点钱,供销社的木头柜台里恰好新到了几袋味精。娘以为是精盐,问价格,惊得吐了舌头。售货员说,这是味精,鲜死人。娘问:“比鸡汤鲜?”售货员说:“鲜死人!”那天陈粮生着病,上吐下泻,娘想给他弄点好吃的,咬咬牙,就把味精买回了家。娘在炖白菜里撒一点味精,陈粮只吃一口,便僵住了。娘问:“是不是比鸡汤还鲜?”陈粮回过神,说:“鲜死人。”娘说:“这叫味精,供销社里买的,花了一年的盐钱。”那天陈粮将汤汤水水喝得精光,他拍着圆滚滚的肚子,认为味精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东西。他甚至觉得,只要有味精,世界上就没什么好菜孬菜之分。不管什么菜,撒点味精,就变成鸡汤的味道,还要鸡汤干什么呢?尽管十几年以后,陈粮吃到味精就想呕吐,但那时,几粒味精带给陈粮的愉悦和幸福,无可替代。

第二天,陈粮的口袋里就多出一个包着几粒味精的苞米叶。隔着叶包陈粮就能闻到味精的鲜味,整个上午他迷迷瞪瞪,心神不宁。终于熬到中午,陈粮将叶包拿上课桌,慢慢展开,然后像狗一样伸出舌头去舔。鲜啊,鲜,美妙啊,美妙,幸福啊,幸福,陈粮感觉每一个味蕾都被激活。舔光味精,趁舌尖的愉悦感还未彻底消失,陈粮开始对付他的饼子。嘴巴里残余的鲜味让苞米饼子的味道变得丰富并且立体,吞咽下去并不费劲。陈粮偷瞅一眼远处的小霞,小霞安安静静地红了脸颊。

味精是他偷的,娘并不知道。娘把味精藏进抽屉,想过节时再用,陈粮每天偷一点,一个星期以后,一小袋味精被偷个精光。陈粮开始害怕,将粗盐碾成粉末,试图蒙骗过关,然而中秋节那天,当娘掏出袋子,只一眼,便什么都明白了。她发出一声惨叫,从灶坑里抽出烧火棍,追打陈粮。陈粮从院子逃进屋子,从屋子逃到炕上,终无路可逃。他护住脑袋,缩在炕角,任娘将烧火棍打折。陈粮明白娘为何打他——因为他偷了味精;陈粮不明白娘为何下手如此之狠——不过一袋味精。多年以后陈粮想,或许一小袋味精在贫穷并且单调的年月里,代表的是唯一一点美好和憧憬吧。陈粮偷走了味精,等于偷走了希望,母亲的恐惧与悲凉,于是异化成残暴。

那以后,娘再也没有买过味精。第二年暑假,陈粮去山里捉蝎子捉蜈蚣,卖给公社采购站,一个暑假过去,竟攒了十几块钱。他去供销社买回四大袋味精,两袋给娘,两袋给自己。陈粮永远不会忘记娘接过味精时的模样,她看看味精,再看看陈粮,然后,隔着塑料袋,深情并且贪婪地嗅。她对陈粮说:“粮,咱俩的日子,要有滋味了。”

每天上学陈粮都会带一点味精。有时上课前,他也会捏出几粒,让味精在舌尖上慢慢融化。味精有一点恰到好处的酥麻,整整一堂课,他的心情都是好的。

陈粮的书读得不好。与绝大多数望子成龙的母亲不同,娘并不指望陈粮能靠读书出人头地。娘说,不管过得咋样,一家人还能坐到桌子前吃饭,就是好日子。娘说的一家人,是指娘、陈粮和陈罗圈。陈罗圈是村里第一批外出打工的农人,那年他已年近半百。陈罗圈春天离开,冬天回来,完全变了模样。他穿着后面开衩的西装,骑辆二手摩托车,头发搞成中分。最重要的是他的口袋里总是揣着一包香烟或者一把炒豆,没事时,要么抽根烟,要么掏出几粒炒豆,“咯嘣咯嘣”地嚼,直嚼得香气四溢。那年陈粮十五岁,读初中。他也想穿开衩的西装,骑摩托车,抽烟卷,吃炒豆。他对陈罗圈说:“明年你带上我。”陈罗圈说“我在工地上扛石灰,推水泥,搬砖头,你受得了?”陈粮说:“比读书强。”陈罗圈说:“先问问你娘吧!”当晚陈罗圈过来,说陈粮想跟他去城里干活,说他看这样挺好,读书再多也没有用,赚点钱,起几间大瓦房,娶个媳妇,才是乡下娃该奔的日子。又说:“你放心,我会把粮当儿子一样照顾。”娘问陈粮:“真想去?”陈粮说:“去。”娘说:“那去吧!”说完,下地烧饭,菜里加了足有半袋味精。

陈罗圈没有妻儿,常年瘫痪的老娘前年刚刚去世。打工以前,他的日子过得比陈粮和娘还要穷,还要苦。

陈粮随陈罗圈来到省城。陈罗圈没有食言,果然把陈粮当儿子一样照顾。工地上很辛苦,到傍晚时,两个人累得快散架了。可是不管多累,陈罗圈一定要亲手做饭给陈粮吃。工地上有食堂,得买菜票和饭票,陈罗圈细算过账,说:“咱俩开灶,合算。”工钱年底才结,平时只发点生活费,陈罗圈买了一个酒精炉,然后用他糟糕的厨艺、严谨的态度和乐观的精神让陈粮的每一餐都有滋有味。他用废弃的纸箱和油桶在工棚里搭起一张餐桌,他说,就算伙食再差,也不能像其他人那样蹲在路边吃,会被人看不起的。那段时间,能与陈罗圈坐在纸箱搭成的餐桌前吃饭,几乎是陈粮唯一的快乐。

晚饭以后,陈罗圈喜欢带陈粮去街上闲逛。他会换上已经水洗变形的开衩西装,又嘱咐陈粮换上他最好的衣服和鞋子。陈罗圈说:“人生有太多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陈粮说:“人生没什么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陈罗圈就笑了。他弓起中指,给陈粮一个凿栗,说:“食色,性也。”他带陈粮去公园,让陈粮看老先生老太太们打太极拳,他却盯紧来来往往的城里女人。他的目光里藏着一把潮湿的苍耳,甩过去,悄悄炸开,粘女人们一身,摘都摘不干净。

过年回家,陈粮也有了一辆旧摩托车和一件后面开衩的西装。陈粮穿着西装,骑着摩托车,村子里风驰电掣,直到冻成一根冰棍。那年春节陈罗圈是在陈粮家过的,白天喝酒听戏,夜里就睡在娘的炕上。大年初三那天,娘喝下一点酒,说:“粮,让罗圈伯当你爹吧!”陈粮说:“好。”陈罗圈就成了陈粮的爹。陈罗圈和娘商量,等麦季他和陈粮回来割麦,顺便把婚事办了。娘说:“好。”说时,她盯着炕墙上的污垢,目光里迷迷茫茫。

正月十六那天,小霞爹和小霞过来给陈粮和陈罗圈送行。小霞爹送来十个咸鸭蛋,说小霞知道陈粮爱吃味精,就在粗粒盐里掺了不少。陈粮想起年幼时的炒面,去瞅小霞的嘴角,小霞却低下头,怎么也看不见。陈罗圈扛起编织袋,说:“粮,走啦!”娘送他们到村口,既不说话,也不挥手。走出很远后陈粮回头,见娘仍然站在原处。后来小霞告诉他,那天,娘哭得稀里哗啦,无论她和她爹怎么劝,都停不下来。

火车上人很多,陈粮和陈罗圈被挤进厕所,但这并不影响他们每人吃掉两个咸鸭蛋。陈粮试图从咸鸭蛋里找到味精的味道,可是,没有。也许味精的味道根本不可能穿透蛋壳,也许占据主导地位的咸完全盖住了味精的鲜,总之加了味精的咸鸭蛋与普通的咸鸭蛋没有丝毫区别。陈粮有些失望,陈罗圈却喝得痛快。从上火车他就开始喝,一直喝到火车到站。他红着脸,扛着蛇皮口袋,走得摇摇晃晃。

“儿,扶我一把。”他咧开嘴,冲陈粮笑。

枯树上的狗

春天的时候,工地上晃来一条狗。最初狗趴在食堂门口,吃民工的百家饭。后来狗与陈罗圈混熟,就在他们吃饭的时候,跑过来摇尾巴。每次陈罗圈都会多少分它一点,狗于是把他和陈粮当成主人。有次陈粮与工友打闹,工友把陈粮压在身下,边笑边将两个吹鼓的气球往他的胸口里塞。狗扑过来,在工友的大腿上留下两个血窟窿。工头以此为借口,决定把狗弄死然后吃掉。他以蘸了肉汤的馒头诱狗过去,然后一棒抡下去!狗机警地逃开,再也没有回来。陈罗圈说:“这条狗都成精了。”又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对畜生们来说,一口饭就是最具诱惑的东西。”又说,“人也是。财与饭不是一回事吗?都不过是为了让自己活得舒服一些而已。”

除了经常说些这类很有哲理的话,陈罗圈也有些很现实的打算。他说他与陈粮再干两年,就想办法拉一个建筑队。包不了大工程,就干小零活;盖不了大高楼,就盖小民房,反正城里不愁无活可干。待他年纪大些,回村子,守着陈粮娘,栽几棵树,种几垄菜,喝喝茶水,嗑嗑瓜子,哪天眼一闭腿一蹬,一辈子就熬完了,就挺好,真的挺好。“那时你是房地产大老板了,腰缠万贯,为所欲为。”陈罗圈说,“不过生意再忙,也得常回村看看我和你娘。一家人围着桌子吃顿饭,日子才像日子,一家人才像一家人。”

陈粮相信陈罗圈与娘是有爱情的。尽管以前在村里,他们极少说话。爱情可以在几天之内萌生,发芽,枝繁叶茂,开花结果,陈罗圈和娘就是。陈罗圈有着太多让娘萌生爱情的东西:有点手艺,有点积蓄,不老,对陈粮好,对娘好……同样,娘也有着太多让陈罗圈萌生爱情的东西:勤快,温顺,不老,对他好……更重要的是,陈罗圈与娘,同样孤独已久。正所谓饱暖生淫欲,排在淫欲之前的,永远是爱情。

陈罗圈带陈粮去市郊赶集,小麦已经泛黄。陈罗圈给陈粮娘买了一身衣裳和一双人造革鞋,他说得让陈粮娘漂漂亮亮地嫁给他。说时,他和陈粮坐在田埂上,夏风吹来,麦香阵阵。后来陈罗圈干脆仰躺上田埂,闭着眼,似乎睡过去。他的嘴角往上勾着,他肯定想到了新麦蒸成的馒头、窗户上大红的“囍”字、陈粮娘暖烘烘的身子、热闹并且混乱的婚礼……一切那般美好,只等几天以后,他重回村子。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到村子。两天以后,陈罗圈突然死去。死去以后的陈罗圈,终于伸直了他的两腿。

陈粮与陈罗圈边搅拌水泥边聊天,完全没有觉察到来自头顶的危险——高高的脚手架上,一位工友正点着电焊,他挂在腰间的焊袋突然松开,焊条如同密集的利箭,半空里直插下来。工友下意识地大喊一声,陈罗圈和陈粮一起抬头,利箭已至。即使多年过去,陈粮仍然清晰地记得陈罗圈被插了焊条的模样——额头几根,喉咙几根,胸前几根。陈罗圈先是訇然跪倒,然后起身,冲陈粮说:“坏菜了!”他往前走了几步,再一次跪倒,从此没能起来。他死得并不顺利,他在医院里号叫了整整两天两夜。陈粮将电话打到镇上,镇上打到村里,村里通知陈粮娘。小霞爹开拖拉机送陈粮娘到镇上,陈粮娘独自坐汽车到县城,买火车票,坐火车到省城,找到省城医院,陈罗圈已经死去。刚刚死去。他是在陈粮娘走进病房的前一刻才死去的——他终没能熬到他年近半百的新娘见他最后一面。

娘的恸哭将陈粮吓坏了。多年以前,当爹死去,娘也哭,只是绝没有这般凄厉。陈粮抱着娘,他感觉娘的身体越来越小,越来越轻,越来越冷。

因为省城离村子太远,因为陈罗圈没有亲人,因为陈粮和娘没有坚持,陈罗圈很快被火化。待陈粮从包工头手里接过一个小小的骨灰盒,他突然开始后悔。他知道包工头想逃脱责任,想赖账,可是他不知道接下来,他应该如何去做。

所以十六岁的陈粮用了最简单却最执着的办法——死缠。他住在工棚里,看包工头来工地就缠住他要钱。包工头给了陈粮一点钱,说:“干活时得戴头盔你们不知道?”陈粮说:“就算我们有错,错不该死。罗圈伯死了,你就得给钱。”包工头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事?要钱你跟二愣子要,跟我要什么钱?”他说的二愣子,是那个弄掉焊条的工友,自出事以后,陈粮再也没有见过他。包工头说二愣子正干着活,突然嘴馋了,去掏早餐时装在口袋里的一块炸糕,焊袋就开了。因为一块炸糕,二愣子要了陈罗圈的命,陈粮要算账,也得找二愣子算账,就算弄死他偿命,包工头也不管。陈粮说:“你是头儿,就得给我钱。”包工头说:“人都烧成灰了,就算不再给你钱,你是不是也拿我没办法?”陈粮说:“你到哪儿,我就跟到哪儿。”包工头钻进吉普车,说:“你追得上车吗?”陈粮说:“你是和尚,工地是庙,和尚跑了,庙跑不了,我就在这里熬你。”除了一日两餐,陈粮都会躺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见到吉普车就跑过去。有一次车上坐着两个混混,见陈粮对大哥不敬,跳下车,将陈粮揍得爬不起来。躺在地上的陈粮看着包工头,抹抹嘴角的血,说:“你得给钱。”包工头冲陈粮摊开两手,无奈地说:“你怎么能不讲理呢?”

从春天到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陈粮一直守着工棚。钱花光了,他就去菜市场拣烂菜叶,回来冲冲,加把盐,煮着吃。他再一次开始怀念味精的味道,怀念他和陈罗圈坐在纸箱搭成的餐桌边享受一顿晚饭的好时光。有次他去菜市场捡菜叶,竟遇到那条逃走的狗。狗见到陈粮,冲过来,上蹿下跳,又伸出舌头舔他的手。陈粮说:“你过得还好吧?”狗哼哼唧唧。陈粮说:“罗圈伯死了,我得等着要钱。”狗哼哼唧唧。陈粮说:“我都快饿死了,没东西给你吃。”狗哼哼唧唧。陈粮说:“你自谋生路去吧!”陈粮往回走,狗跟着他,他快狗快,他慢狗慢。陈粮拣根棍子追打狗,狗先是逃开,见陈粮扔了棍子,继续跟着它。陈粮说:“狗东西你不怕我把你吃了?”狗跟着他,哼哼唧唧,哼哼唧唧。陈粮长叹一声,说:“烂白菜叶子,你真吃吗,兄弟?”

狗兄真吃。尽管吃得不情愿,但它还是每天守在废纸箱搭成的餐桌边,等着陈粮将煮好的烂菜叶端上餐桌。天气越来越冷,待上冻时,工地彻底停工。所有人都散了,工棚也拆了一半。包工头过来一趟,说:“我们都走了,你还在这里死熬?”陈粮说:“给我钱,我才走。”包工头说:“明年春天我来给你收尸?”陈粮说:“就算变成尸,我也会跟你要钱。”这句话吓坏了包工头,他的梦里开始出现变成尸体的陈罗圈和陈粮。两具尸体直直地逼近他,让他一次次从夜里惊醒。

那年冬天雪特别大,一场还没下完,另一场接踵而至。经常,清晨陈粮起来,门口多出一堵齐腰的雪墙。因为雪太大,菜市场关闭,陈粮连烂菜叶都无处可捡了。大年三十那天,陈粮带着狗回来,只觉头重脚轻,眼前蒙着一层毛玻璃,胃里火烧般痛。他从米袋子里抖出几粒米,添一锅水,想烧米汤,却发现酒精已经告罄。他坐在工棚前,看着满世界的大雪,说:“狗啊狗,明年春天,真得有人给咱俩收尸了。”狗看着陈粮,哼哼唧唧。陈粮说:“不如你把我吃了。”狗看着陈粮,哼哼唧唧。陈粮说:“要不我把你吃了?”狗看着陈粮,哼哼唧唧。陈粮站起来,说:“熬米汤喝!”

他从雪地里抠出废弃的木头,在工地上生起火。他煮好米粥,将巴在锅底的几粒米舀给了狗。他抚摸着狗的脑袋,狗眯上眼睛,脑袋一探一探,嘴巴里发出感恩的声音。他找到一根绳子,套上狗的脖子。他牵着狗,提着水桶,走出工地。他说:“狗啊狗,一了百了吧!”

狗跟着他,温顺并且配合。有一段路,狗甚至跑上前,嬉闹着咬他的裤脚。他牵狗来到一片野地,那里有一棵孤零零的枯树。春天时他和陈罗圈来挖荠菜,陈罗圈盯着枯树,说,就像电影里的绞刑架。现在,陈粮决定用这个绞刑架,将狗绞死。

对于玉溪市油菜产业壮大发展的几点思考:①通过选育、引进高油酸型[11-12]、菜用型[13-14]、饲料型[15]等特种用途油菜品种,进行试验、示范及推广,研究开发油菜保健、菜用、饲用等功能与产业附加值;②在油菜种植区域特别是广大山区大力发展油菜—烤烟轮作制度,实现山地生态循环产业发展,用地养地,促进烟、油同步协调发展;③打造油园、花园、菜园、蜜园“四园”(油菜籽榨油,借助油菜花发展旅游,菜薹做蔬菜、腌菜,油菜花发展养蜂业)经济的特点,提升油菜产业的经济效益、社会效益、生态效益,这些对于推动玉溪乃至全省油菜产业持续健康发展和油料安全具有深远意义。

他拍拍狗,狗安静地趴下。他将绳头撩上树丫,狗傻乎乎地盯着他,不知逃走。他咬牙,低头,轻吼,猛地拉紧绳子,狗腾空而起。狗的身体猛然抻长,然后迅速紧绷成弓。陈粮继续拽拉绳索,狗越吊越高,越吊越高。它拼命挣扎,胡乱蹬踢,喉咙里发出“呼啊呼啊”的惨叫声,眼球变得血红,凸起很高。一线焦黄色的尿液射上树干,狗伸出长长的舌头,似乎放弃了挣扎和反抗。狗继续上升,上升,突然之间,灵魂附体一般,再次扭动身体,胡乱蹬踢得四肢奇迹般地钳住树干。套在脖子上的绳索变得松弛,狗从喉咙间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陈粮咬咬牙,再一次拉紧绳索,狗的身体再一次被抻直,狗真的变成会攀爬树干的松鼠一般,灵活敏捷,让绳索对它毫无用处。陈粮一手拽紧绳索,一手从水桶里舀出一瓢凉水。水激上狗头,狗即刻松开树干,身体再一次被拉长。陈粮用力,用力,用力,狗被吊起,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嘴角澎湃起白色的泡沫,眼球又一次血红凸出。可是几秒钟以后,狗再一次抱住树干,随着陈粮不断拉紧的绳索往树上攀爬。如此几次,陈粮精疲力竭,狗九死一生。一桶水已被泼光,陈粮的掌心被勒出血口,狗在寒风里徒劳无望地颤抖。陈粮想要放弃,然而他的牙关咬了又咬,决定试最后一次。他找来一根手腕粗的木棍,再一次将狗吊起。狗拼尽最后的力气抱住树干,绝望的目光变得涣散,眼睛里流出泪水。陈粮低吼一声,木棒高举,抡圆,对准狗头狠狠落下。“啪!”枯树颤抖,木屑纷飞,天地间蓦然静寂。

陈粮绝不会打偏。然而木棒还是紧擦狗头砸中树干。因为狗突然开口说话。陈粮惊叫一声,跌坐地上。

狗说:“粮。”

后来,无数次,陈粮想狗绝不可能开口说话。那只是类似“粮”的发音——狗受尽折磨,又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无论发出什么样的声音都不足为怪。还或许,那时,狗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它奄奄一息,怎可能发出声音呢?那声“粮”,不过是陈粮的幻觉罢了。

陈粮解开狗脖子上的绳索,那里已经渗出血来。他抱着狗号啕大哭,他说我饶了你的狗命吧我饶了你的狗命吧!狗缩进他的怀里,红着眼睛,瑟瑟发抖。狗的心脏跳动很快,身体火一般烫。陈粮脱掉上衣,将狗裹紧,然后抱起它,重回工棚。此时已是黄昏,城市里响起零星的鞭炮声,一朵硕大的烟花在远处的天空里炸开,狗在他的怀里,慢慢变得安静。

狗还是在夜里死去。死去时,未发出一点声音。大年初一早晨,陈粮起来,看到死去的狗,嗓子哭出了血。他认为他就是狗,狗就是他。他杀死自己,他却不敢反抗。他刨开冻土,将狗掩埋,转身,便看到包工头。包工头说:“狗肉滚三滚,神仙坐不稳——怎么舍得埋了?”陈粮说:“我已经把它吃了。”包工头愣了愣,说:“大过年的,你说鬼话?”陈粮收了铁锹,走向工棚。包工头说:“你怎么还没死?”陈粮说:“我已经死了。”陈粮回到工棚,躺下,包工头跟进来,说:“还打算缠我多久?”陈粮说:“缠到给钱为止。”包工头说:“那你走吧!”陈粮愣了一下,猛地坐起,死死盯住包工头的眼睛。

陈粮就这样得到一笔足够多的钱。他拿着钱,跑遍半个省城,终找到一家过年开业的饭店。他对服务员说,加足够多的盐和味精。他狠狠地饱餐一顿,然后扶着墙,一步一挪地去了火车站。他再也没有见到包工头,也没有重回那个工地。以后日子里,他开始后悔,后悔没问包工头为何突然把钱给他——因为过年,因为那条狗,还是因为他真的怕自己冻死饿死?他想,总应该与那条狗有关。

他赶在大家初二的黄昏回到家。回家之前,他在镇上买了牛肉、猪肉、驴肉、排骨、鲤鱼、草鱼、黄花鱼、腊肠、香菇、味精和青菜。娘说,不到大年初三,就还是年。他与娘坐在滚烫的炕头上包水饺,直包到后半夜。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说。

大年初三,陈粮将一顿饭吃了一天——从早晨,直到晚上。他挺着圆滚滚的肚子躺在炕梢,盯着墙壁上的污垢,感觉已度过一生。他对娘说:“我想拉个建筑队。”娘说:“拉吧!”陈粮说:“用赔偿给爹的钱。”娘想了想,说:“行。”大年初四,娘带陈粮去陈罗圈坟前。不过半年时间,坟前已是枯草凄凄。陈粮给陈罗圈烧了纸钱,说:“我把那条狗葬了。”娘盯着陈粮,她不明白他在说些什么。

阿姨的肚皮

陈粮回到省城果真拉起一支队伍。起初人很少,活儿也不多,慢慢地,他开始干出名堂。陈粮赚到第一个一万块钱的时候还不到十八岁,他认为他一辈子都花不完这些钱。

可是没过几天,钱就转不开了。他承包了一个老板的工程,活儿干完,老板却迟迟不给钱。陈粮跟他要了两个多月,老板干脆跑得无影无踪。陈粮找到老板的小蜜,塞给她五百块钱,小蜜就给了陈粮一个地址。原以为很容易就能找到,可当陈粮到了那地方,才知道什么叫天高地远。山又深又高,一座连着一座,山里植被浓密,毒虫遍野,走进去,再也转不出来。过于乐观的陈粮只带了两袋点心和两瓶水,这点东西不过帮他撑过一天。他夜宿深山,听猫头鹰在头顶不停地笑,听远处传来“呜啊呜啊”的声音,不觉恐惧,却想到曾经的炒面、味精和那条差点被他吃掉的狗。第二天和第三天,他靠野花的花瓣熬过来。那些花瓣又苦又涩,黏着舌头,拉着嗓子,迟迟不肯滑下去。后来他吃了有毒的花瓣,嘴唇发麻,视线模糊,双耳失聪,思绪混沌,他认为自己即将死去。他可能是第一个因吃花瓣死去的人吧?他悲哀,他庆幸。他果真昏死过去,迷迷瞪瞪之中,他尝到小霞嘴角的炒面,阿姨硬塞进他嘴里的鸡屎,蘸了黑酱的玫瑰花瓣,摊在苞米叶上的味精,高度白酒,烤得金黄的羊肉,女人的乳汁和体液……他醒过来,太阳高悬,雾气蒙蒙,大山变成闷热的笼屉。他想他即将被蒸熟,然后,一群小鬼将他撕得粉碎,吃得精光。他挣扎着站起,头重脚轻,跌跌撞撞,继续往前。

黄昏时候,他见到一栋灰色的石屋。石屋破旧颓败,看似一碰就倒。一位老人坐在石屋前抽烟,面前木桌上,一粥,一饭,一菜,一茶。

陈粮走过去,看着老人:“我能吃点东西吗?”

老人抬抬身子:“你随意。”

陈粮坐下便吃。很快,却斯文。老人站起来,进屋,稍后,桌面上多出一只鸡、一条鱼和一盘腊肉。似乎老人早已将这些东西备好,他坐在桌前,只等陈粮。

“有客人吗?”陈粮问他。

“你不就是吗?”

“我的意思是,这么快,这么多菜,你应该在等什么人……”

“就当等你好了。”老人笑笑,陪陈粮动了动筷子。仅仅是动动筷子,老人几乎看着陈粮将一桌菜收拾干净,又喝光两壶粗茶。

后来陈粮一直认为那天他遇到了神仙。神仙知他有难,出手相救,他才保得一条性命。次日清晨他道别老人,重新走进深山,竟很快寻到一条山路。他沿山路前行,在靠近山顶的一个小山寨里找到那位老板。老板正在修缮他破旧的竹楼,穿着土布衣,打着赤脚,俨然农人模样。他说:“你看我像能还得起钱的样子吗?”陈粮细打量他,的确不像。他说:“现在我最值钱的东西,就是这个竹楼。”陈粮走进竹楼,只觉凉风习习,心旷神怡。他紧贴地板躺下,他确信这趟他白来了。后来老板请他吃饭,山野土菜,自酿米酒,竟让他生出一种陌生的熟识感与亲切感。他吃了很多菜,喝下很多酒,他用筷子去敲老板变成两个的脑袋,却怎么也敲不中。他与老板称兄道弟,他给老板讲小霞嘴角的炒面和蘸了黑酱的玫瑰花瓣。老板出去呕吐,回来,坐正,盯住陈粮,认真地说:“兄弟,别相信任何人。”

陈粮回到省城,重新开始他的事业。他吃了很多苦,生意越做越大。后来那个老板的小蜜与他混熟,就成了他的小蜜。她叫阿芳,认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出入很多高档场所,存了很多钞票,熬尽很多青春,但其实,她仍然是一个单纯、善良、不谙世事的姑娘。或者就算她不单纯,不善良,也没有关系。她有花一般的脸蛋、花一般的身子、花一般的私处和花一般的年龄。她有资本。性资本。给人愉悦、供人发泄的资本。反正陈粮从没想过娶她。

陈粮得到一片商业小区的开发权,阿芳请他吃饭。是那种能把人闷出屁来的西餐厅,牛排没有煮熟,卷心菜是生的,土豆捣得就像醉鬼刚吐出来的污物,刀叉晃得陈粮睁不开眼睛。阿芳熟练地切着牛排,不忘教给陈粮左叉右刀。陈粮问她:“你觉得西餐好吃?”阿芳说:“生活得慢慢变得精致。”陈粮说:“好吃才重要。”他问服务生有没有甜面酱,服务生居然奇迹般地在厨房找到半瓶。甜面酱摆上餐桌,牛排、生菜叶和土豆泥被赋予了新的生机。这时陈粮才注意到邻桌的玫瑰。玫瑰是一对情侣遗忘在桌面上的,因了酱香,突然变得不可忽略。陈粮拿过玫瑰,嗅嗅,摘下一片花瓣,蘸酱,慢慢咀嚼。久违的幸福感就像冬夜的暖茶,由舌,至喉咙,至胃,至全身……陈粮干脆将一朵玫瑰花蘸满甜面酱,塞进嘴里,然后,另一朵,又一朵……童年的记忆排山倒海,此刻他想逃离,却无处可藏。两滴泪滑上脸颊,被他高高凸起的两腮阻拦,硬是掉不下来。

阿芳被吓坏了。她站起来,抱紧陈粮,说:“咱们走吧,咱们走吧。”她知陈粮必是想起什么,她只是不敢问。她去到陈粮的住处,任陈粮将她反复爱抚和蹂躏。陈粮说:“玫瑰,玫瑰……”阿芳知他叫的不是她,还是温柔地回应。陈粮不断从嘴里喷出大酱和玫瑰的气味,那气味既不好闻,也不难闻。后来陈粮搂着阿芳玫瑰般香喷喷的身子睡过去,阿芳听到他在梦里哭出了声。

几天以后,陈粮回了一趟乡下。此行他只有两个目的:将娘接进城,将阿姨痛揍一顿。

他喊来小霞爹、小霞和阿姨。饭菜摆满一桌,相比菜肴的丰盛,饭桌边的他们显得无比渺小。他给三个人倒满酒,说:“干了。”他们就非常听话地干了。他掏出三沓钞票,排上桌面。他对小霞说:“感谢你嘴角的那点炒面,让我度过非常美妙的一天。”他对小霞爹说:“感谢你的那袋炒面,让我度过非常美妙的一个月。”他对阿姨说:“你塞我嘴里的那坨臭鸡屎,那是我一生的财富。”阿姨嘿嘿笑着,表情尴尬。她说那时她不过二十出头,什么也不懂,只觉得陈粮做出舔女孩脸这种事不太好,就想让陈粮记一辈子。又说那不是鸡屎,是被踩扁的山药干。陈粮大度地笑笑,说:“吃饭吧!”他带头动了筷子,几个人便也跟着动筷子。那时尚是中午,陈粮直将这顿饭吃到了晚上。他不离席,就没人离席;他说笑话,他们就跟着笑几声;他上厕所,他们就放下筷子,规规矩矩地等他回来。在这个从村子里走出去的百万富翁面前,他们变成了傻子。

小霞很少说话,也很少看陈粮。后来娘过来插话,说陈粮也不小了,该成个家了,小霞才飞快地瞅了瞅陈粮。小霞爹剜小霞一眼,小霞慌忙低下头,筷子胡乱地捅着碟子。几年不见,小霞变化很大。她的身子变得凹凸有致,皮肤也白皙了很多,配上她精致小巧的五官,即使与阿芳比起来,也差不到哪里去。陈粮盯着小霞,他认为像他这样的百万富翁,应该有小霞这样一个出身贫寒的良家妇女操持家务——尽管他坚信他对小霞的好感全因当时沾在她嘴角的那点炒面。记忆是一种非常诡异的东西。它会将某些事情剥离并且放大,然后让相信记忆的那些人,在往后日子里,始终遵循着记忆的指引,做出一些事情,拒绝一些事情。

终于,陈粮吃累了。他摆摆手,说:“都散了吧!”小霞、小霞爹和阿姨就揣起各自的钱散去。陈粮在炕头上躺了一会儿,想起回乡的第二件事情,摇摇晃晃地去阿姨家。阿姨正坐在炕沿数钱。他问阿姨:“陪我吃一天饭,不累?”阿姨说:“能陪你这种身份的人吃饭是荣耀,怎么会累呢?”陈粮说:“我什么身份?”阿姨说:“大企业家。”陈粮说:“狗屁企业家!一张嘴,还是一股窝头味。想不想闻?”阿姨说:“想。”陈粮真把嘴凑过去,打一个又大又长的饱嗝。饱嗝里有白酒的气味、韭菜的气味、鸡蛋的气味、腊肠的气味、大虾的气味、大蒜的气味……唯独没有窝头的气味。他问阿姨:“有没有?”阿姨说:“没有。”陈粮说:“好闻吗?”阿姨说:“好闻。”陈粮说:“为感谢当年你赏我的那坨臭鸡屎,我想揍你一顿。”阿姨笑。陈粮问:“行不行?”阿姨说:“行。”陈粮说:“真行?”阿姨说:“太行了。”

随后陈粮用指甲掐她的耳朵,用皮鞋碾她的脚趾,他问阿姨,舒服吗。阿姨倒抽着冷气,说舒服。陈粮没有找到大头针,不过他还是用备好的牙签扎阿姨的嘴唇。阿姨往后躲闪,陈粮说:“别你妈躲!”阿姨就不躲了。阿姨紧闭眼睛,她的眼角流下眼泪。

他是笑着做这些的。这让他的暴虐多了一些游戏的意味。他认为他给足了阿姨面子。

后来陈粮改变了主意。他觉得暴力解决不了问题。换句话说,他觉得暴力并不能够让他兴奋,反而令他沮丧。

陈粮扔掉牙签,盯着阿姨。稍后,他说:“我想操你。”

阿姨笑。

陈粮说:“你愿意?”阿姨说:“愿意。”陈粮说:“你先洗洗。”

数九寒天,来不及烧热水,阿姨就用了冷水。陈粮躺在阿姨为他铺好的暖烘烘的新被窝里,听阿姨在黑暗中一边往身上撩水,一边发出痛苦的“咝咝”声。陈粮安静地躺在炕上,想象着阿姨钻进被窝,想象着她的身体像蛇一样冷。然后,陈粮会亲吻或者噬咬她的脖子,爱抚或者掐捏她的乳房,让她冰冷僵硬的身体慢慢有温度,越来越热,越来越烫……

最后一刻,陈粮终于放弃。他下地,穿鞋,逃之夭夭。他不敢,或者不屑。尽管这也许背叛了他的初衷。

然而那天梦里,陈粮还是将阿姨进入。他劝自己不要有哪怕一点点温柔,他要的是报复而非偷情,但当阿姨的呻吟灌进他的耳朵,舌尖遍扫他的全身,当阿姨用她所能想象出来的所有姿势待他,他感觉他的粗暴被一点点融化,最终消失殆尽。阿姨打开灯,让陈粮看她的血,陈粮于是清晰地看到她的肚皮。苍白无华的肚皮,松弛难看的肚皮,如同被撂在案板上的猪下水。

后来陈粮知道这是在梦里,他想醒过来,可是他醒不过来。

翌日中午,陈粮为阿姨送来厚厚三沓钞票。为他现实里的暴虐,或者梦境里的温存。阿姨看着那些钱,对陈粮说声“谢谢”。那一刻,陈粮突然想放声大哭。

以后的日子里,陈粮很多次回忆起这个梦。他开始怀疑这是否仅仅是一个梦。也许他喝多了,将事实当成了梦境。也许事实太过残忍、血腥、温情和浪漫,以至于像极了一个魔幻现实主义的梦境。不管如何,他了却了儿时的心愿,他应该心满意足。

陈粮与娘离开村子的时候,阿姨哭得比小霞还要伤心。那天风很大,阿姨被吹得歪歪扭扭,乡村被吹得歪歪扭扭,记忆被吹得歪歪扭扭。陈粮打一个喷嚏,他闻到无比清晰的窝头气味。

娘的螃蟹和汤煲里的猴子

知道娘睡不惯床,陈粮在她的房间里砌了一铺大炕。他对娘说,想吃什么尽管说。娘说,吃饱就行。陈粮想了半天,硬是想不出娘喜欢吃什么。娘的嘴巴里似乎缺少味蕾,陈粮的记忆里,不管什么难吃的东西,娘都能塞进嘴里;不管什么好吃的东西,娘也不会表现出满足的神情。

娘搬进城里没几天,说挺想小霞,想让她过来照顾自己一段时间。陈粮明白娘的意思,给村里挂了个电话,小霞就来了。她在陈粮这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洗衣拖地,买菜烧饭,陪娘说话,给娘揉肩,俨然陈粮雇来的小保姆。关键是,她确是一位称职的保姆,为陈粮烧菜,菜里绝不会加一粒味精。正是那段时间,陈粮开始讨厌味精并且越来越讨厌。不仅讨厌,尝到味精的味道,就会恶心,甚至呕吐。他经常给小霞和娘讲“食本味”的道理,小霞懂,娘却不懂。不管如何,小霞的到来,让陈粮的豪宅变得像个家了。大约半个月以后,幼年的诸多感觉被重新找回,小霞与陈粮之间的话多起来,有时候,她甚至敢开陈粮的玩笑。那天陈粮很晚才回来,见小霞仍然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她说知道陈粮有应酬,担心他喝太多酒,就给他榨了解酒的萝卜汁。她给陈粮拿来萝卜汁,另一只手里端着一小碟炒面。她说今天寻思了一天,想给陈粮做点什么耐吃的,想来想去,就炒了点面。她说炒面里没加油、没加糖、没加芝麻,只是炒熟的面粉,跟小时候的一样。她一边给陈粮按揉太阳穴,一边让陈粮舔一点炒面,问:“好不好?”陈粮不知道她是问炒面好不好还是她的手法好不好。陈粮说:“你也尝尝。”小霞就伸出舌头,舔了一下。炒面恰到好处地沾到她的嘴角,陈粮的面前,于是再现那个六岁的扎两条小辫子的脏兮兮的小女孩。陈粮说:“我还想吃。”小霞心领神会,闭起眼,将甜丝丝香喷喷的脸蛋凑到陈粮面前。陈粮舔了舔小霞的嘴角,突然间浑身战栗。他将小霞揽腰抱起摔上沙发,摁住她的两手,疯狂地啃着她的双唇,又将舌头伸进她的嘴里,与小霞的舌头缠到一起。小霞稍有一点虚假的反抗,便开始了热烈的迎合。陈粮发誓那天他没有要小霞的心思,起码最初没有。他不过想舔舔小霞的嘴角,尝尝小霞的炒面,找找幼年的味道。然而当小霞轻攥着他膨胀的下体,当小霞用刚吃过炒面的香喷喷的嘴掠滑过他的全身,他知道,冥冥之中注定的那些,终于要来了。尽管后来他确信这是个圈套——娘与小霞一起为他设下的圈套——但当时,他仍然幸福得不能自拔。他将小霞摁到沙发里,压在地板上,顶到墙壁上,抱到窗台上……他像舔食炒面一样舔食小霞,像品尝味精一样品尝小霞,像咀嚼花瓣一样咀嚼小霞……小霞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那是美食发出的声音,记忆发出的声音,逝去的过往发出的声音……陈粮搂着小霞睡去。那个夜里,他认为这是他搂过的最温软的女人。清晨醒来,小霞已经做好早餐,她穿着宽大的睡袍,娇小并且饱满的身子在睡袍里滑来滑去。娘看看小霞,看看陈粮,笑出满脸菊花。娘对小霞说:“回去一趟,拾掇拾掇,再回来,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小霞离开之前,两人又缠绵了两次。娘不在,小霞释放成狂热的玫瑰。有时陈粮会生出奇怪的感觉,认为他才是小霞的饕餮盛宴。小霞品尝着他,咀嚼着她,享用着他,反刍着他,他成为小霞未来的依靠和信仰。

小霞离开以后,娘开始张罗她与陈粮的婚事。陈粮说,将村里的父老乡亲都拉过来,饭店里安排一顿,简单得很。娘说那可不行。得烙喜饼,炸抓果,请宾客,蒸发糕,炖老伴鱼,炖豆腐,提上葱和肉,买喜糖,买喜烟,买新被新褥,布置新房,贴“囍”字,闹洞房,搬二日,三天回门……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陈粮说,穷讲究穷讲究,越穷越讲究。现在他有钱了,就得像个有钱人的样子。有钱人什么样子?就是能简单就简单。娘说:“那你有钱有什么用?听我的吧!我还能活几年啊?”陈粮想了想,终听了娘的。娘的身体越来越差,他怕她真的活不了几年了。

可是他没有想到娘会走得如此之早。

他给娘买了四只梭子蟹,让她一次吃完,然后他去石家庄谈生意,两天没有回来。娘独自吃掉两只螃蟹,将剩下两只放到窗户外面——娘一直用不惯冰箱。夜里螃蟹沾了露水,娘又没把它们蒸透,第二顿吃下,便中了毒。死去前娘爬上床,盖好被子,躺得规规矩矩,待陈粮回来,她的身体已经冰凉。被拆解的螃蟹仍然摊在桌上,它们拼成诡异的形状,如同多年以前爹在临死之前留在墙上的那摊污垢。娘被两只梭子蟹要去性命,娘死得实在窝囊,而这之前,娘连梭子蟹的模样都没有见过。陈粮号啕了整整一天,一遍遍抡着自己的耳光,将胸口捶得“咚咚”作响。当娘被推进火化炉的那一刻,他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娘了。以后无论他怎么想她,想得离谱,想得抓心挠肝,都不会再见到她。

陈粮突然意识到,他还是个孩子,他成了孤儿。

陈粮从此不吃螃蟹。有时有应酬,他也会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能有螃蟹。他说他看到螃蟹就会哭,条件反射一般,控制不住。

由于娘的离世,他与小霞的婚期拖了一年。一年间,小霞住在陈粮那里,从保姆变成主人。陈粮对她的感情也慢慢降温,不过偶尔,他还是会将葡萄酒浇上小霞的肚皮,然后趴在旁边,一点一点舔吸干净。婚礼严格遵循了老家的程序和传统,烦琐到让陈粮想吐,然而想想可怜的娘,终还是忍了。他希望人有灵魂。他希望娘能看到。

他们的婚姻不过维持了两年。婚后,小霞开始对陈粮指手画脚——不仅生活上的,还有生意上的。百万富翁的尊严受到伤害,权威受到挑战,陈粮当机立断——这是陈粮对别人的说法。可他明白,说到底,导致婚姻破裂的真正原因还是厌倦。就像他从迷恋炒面到厌倦炒面,从迷恋味精到厌恶味精,美食是这样,女人是这样,感情也是这样。其实他并非对美食失去欲望——他只是越来越挑剔,越来越难以得到满足。他新雇了一个保姆,他对饭菜的要求是越清淡越好。当没有应酬,他的晚饭多是一碗粥和几根盐水煮菜叶,这让那个保姆都有些受不了了——她在乡下的时候,猪吃得都比这好。出去应酬的时候,陈粮偶尔也会遇到喜欢的菜,每逢这时他就会很快乐,与人谈生意或者签合同,就会放松警惕,很是大度随和。酒足饭饱以后,他对女人的欲望无一例外会被唤醒。

三十八岁那年,陈粮的事业已经做大到连他自己都害怕的规模。想到这样大的一个摊子必须独自承担,他就常常失眠。他会慢慢老去,他需要一个继承者。他再一次想到婚姻,想到孩子。他想这世上,他总得有个亲人。

出事那天高老板请他吃饭。是一家很普通的酒店,店老板肥头大耳,说起话来笑眯眯的,像个弥勒佛。陈粮做梦都不会想到这里竟会藏着一道让他寒毛卓竖的菜:婴儿汤。并且,依仗着这道汤,店老板几乎黑白通吃。

菜一道一道地上,酒一杯一杯地喝。酒至兴奋处,高老板冲陈粮神秘地笑笑,说:“知道你山珍海味吃腻了,让你尝尝鲜。”汤就端上来了。非常精致的青花瓷汤煲,扣着同样精致的青花瓷盖子。高老板再次冲陈粮笑笑,说:“三个月以前订的,今天才排上。这玩意儿,奇货可居!”他猛地掀开盖子,蒸气袅袅中,陈粮看到汤里的婴儿。婴儿蜷缩着身子,紧闭着眼睛,皱皱巴巴,与汤水里的枸杞、海参、山药与葱花混在一些。陈粮发誓他只看了一眼。只有一眼。就这一眼,却让死去的婴儿钻进他的脑子,刻进他的脑子,再也不肯出来。令人作呕的肉香从汤煲里弥散开来,又猛地冲进陈粮的鼻子,让他想要呕吐。陈粮捂住嘴巴,从喉咙深处发出的“呜啊呜啊”的声音突然令高老板感到不安。高老板说:“你肯定以为这是婴儿是吧?这其实是猴子。给母猴子打上催产针,让小猴子早产……好像叫白头叶猴还是黑头叶猴,东南亚偷运过来的,很金贵。”陈粮捂着嘴,脸憋得通红,表情痛苦。店老板说:“不能让它自然生下来,那样就老了,不好吃……猴子嘛!像人而已,又不是人……再说下锅之前,就已经死了。”陈粮站起来往外走。高老板继续说:“它可能死在娘胎里,可能刚生下来就死了,死了,就成了一道菜,是不是?跟毛蛋一个道理。毛蛋你又不是没有吃过。”陈粮夺门而出,一边跑一边呕吐。高老板大声说:“大补的东西,有钱人都在吃。”陈粮逃进洗手间,继续吐。胃里已经吐空,陈粮想要把五脏六腑也吐出来。他吐了一会儿,扶住墙,盯着镜子,他从镜子里看到年幼的自己、吊在树上的狗、变成血刺猬的陈罗圈、口吐泡沫的娘、青面獠牙的魔鬼……他洗了把脸,去一楼,坐到角落,他想这也许是一个噩梦。这是一个噩梦,他从未长大,从未出去打工,从未把一条狗吊上树,从未开过公司,从未对美食失去兴趣……当他醒来,他仍然坐在小院里,晒着太阳,盯着院角那丛玫瑰花。娘掐下一个花苞,碟底蹭一点黑酱,递给他。他将花苞塞进嘴里,他尝到阳光的甜……高老板慌慌张张下楼,给他赔着不是,说烫煲已被端走,如果他不喜欢,上去坐坐,跟朋友们道个别就行。本来事情应该就这样结束了,充其量陈粮与高老板老死不再往来,以后躲着这个酒店甚至这条街,他和高老板仍然会活得很滋润。然而高老板接下来的几句话,却要了自己的性命。高老板说,明、清、民国,中原地带都闹了大饥荒,人饿极了,易子而食,很正常的事。又说,不是他编的,历史里有记载。又说,那时的饭店里有道菜,叫“和烂骨”,就是连孩子的骨头都能嚼着吃了,很有名。又说,电视里的那个纪晓岚,写过一本书,讲过“菜人”的故事……他说的“菜人”,是饭店里备的当成菜的活人,有客人点了,就会杀来吃。又说,不过刚端来的,真是猴子。又说,今天就算他错了,以后,哪天兄弟想通了,说一声就行。又说,他敢肯定兄弟有一天会想通,会吃惯。他走过来搂住陈粮的肩膀,说:“下次咱们吃真的。”陈粮猛地一抖,似乎搂住他的不是高老板,而是汤煲里的猴子或者婴儿。陈粮一声惨叫,逃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多出一把尖刀。高老板见势不妙,抄起旁边的椅子砸向陈粮。他想砸掉他手里的刀,却砸中陈粮的肩膀。这是他犯下的最弱智的错误——假如他说几句好话,或者什么也不说,直接逃出酒店,陈粮绝不会追上去——可是他竟先动了手。这不仅将陈粮彻底激怒,也减轻了陈粮杀他的刑罚。总之那注定是一个血腥的夜晚,高老板连中六刀,刀刀致命,两个跑过来的劝阻者也被陈粮捅成一轻伤一重伤。明灯高悬,肉香四溢,陈粮站在大厅中间,挥舞着滴血的刀子。他变成狂暴狰狞的野兽。

后来,除了陈粮,所有人都一口咬定根本没有什么猴子汤。陈粮捅死高老板,因为他喝多了并且仅仅因为他喝多了。最终陈粮被判刑十五年,很多人说,一条人命才判十五年,看来有钱就是好使。但事实是,陈粮没花一分钱。不是他不想花,而是他根本花不出去。陈粮第一次感觉到钱的无能。

铁门被关上的那一刻,陈粮知道,多年胡吃海塞的生活终于要结束了。因为贪一口吃的,他从苦孩子变成富人;因为拒绝一口吃的,他从富人变成囚犯。世间太多看似复杂之事,细想,不过人类最原始的欲望而已。

陌生的年轻人

陈粮对小霞说,如果她感兴趣,可以接手他的公司,反正怎样都赚钱。也不必担心没有经验,公司里的员工还可以继续用,小霞也可以从外面招聘一个副总。当然赚到的钱不能全归小霞,他得占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换句话说,公司虽是小霞的,但利润基本是对半分了。小霞问:“为什么要给我?”陈粮苦笑道:“难道能带进监狱里来?你是这世上我唯一的半个亲人了。”事实上,面对十五年的漫长刑期,陈粮已经做好死在里面的打算。小霞过来看他,见他瘦得不成样子,就落了泪。陈粮忙解释说他没有受苦。不仅没有受苦,反而还很享受。他说得有些夸张,却绝非完全胡说。固定的作息时间、适当的体力劳动加上粗茶淡饭,让陈粮的身体感觉越来越好,睡眠越来越充足。

他在狱中结识了一个叫老铁的狱友,两人很快成为兄弟。他将公司的事情告诉老铁,老铁说:“你可真大方。”陈粮说:“不大方怎么办?罪犯又不能当法人。”老铁问他怎么进来的,陈粮说,杀人。老铁咂咂嘴,一连几天,“壮士壮士”地叫。老铁犯的是诈骗罪,都劝陈粮离他远点儿,陈粮却不以为然。他说他能骗得了他什么呢?一个窝窝头还是一块肥肉?

犯人们需要集体用餐并有着严格的时间限制,这让陈粮极不习惯。他说即使难以下咽的一顿饭,也总得细嚼慢咽吧!假如饭菜可口些,就需要慢慢享用。他给老铁讲他刚刚发达那阵子如何将一顿饭吃上一天,老铁说类似的经历他也有过。问他为什么要诈骗,他说,穷疯了呗!又说其实他觉得那也算不上诈骗,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不过取走了他们的赏钱。问题是不管谁都容易后悔,后悔了,就想把之前的钱要回来。不给的话就报警,就成了诈骗。说这些时,他们站在院子里,春日的阳光愈来愈暖,几只燕子掠过他们的头顶。那是陈粮进来后的第三个年头,老铁即将刑满释放。问老铁出狱以后最想干什么,老铁说这还用问吗,先大吃一顿,再去找个女人。“就是一进一出!”老铁笑得眼歪嘴斜。

老铁果真去找了个女人,一个他听过千遍万遍的女人。后来小霞告诉陈粮,说老铁成为公司的副总经理。陈粮愣了半天,再想,又觉得太正常。小霞这样的女人若是被骗子盯上,基本没有逃脱的可能,何况骗她的绝非一般的骗子,而是对她极其了解的骗子。老铁先是将小霞的习惯摸透,然后将小霞的身体摸透,也许这件事情,老铁已经策划了整整三年。再想,老铁敢这样做,就是完全没把他陈粮放在眼里,那么,当老铁听说他是杀人犯以后所表现出来的崇拜与敬畏,完全是在表演罢了。那些天陈粮有一种强烈的挫败感,他认为老铁不仅抢走了他的女人,并且正在试图骗走他的财富。监狱方面知道这件事,把老铁当成创业英雄,请他回来演讲,陈粮与老铁终有了一番长谈。老铁说:“小霞只是你的前妻,是你自己像丢弃一块脏抹布一样把她丢弃,而不是我把她抢走了。再说谁规定我不能与你的前妻谈恋爱?”陈粮说:“我猜你不但想与她谈恋爱,还想骗她的钱。”老铁说:“是不是骗她的钱,谁说了都不算,只有法律说了算。如果我再进来蹲几年,你再骂我不迟。”言辞间,完全没有半点当初的兄弟情谊。因了这件事,很长一段时间,陈粮的心情变得很坏,再逢小霞前来探视,就劝她早些离开老铁。小霞说老铁除了犯过错误,没有什么怪癖和不良嗜好。他们现在挺幸福的。事情到了这般地步,陈粮知他已经无力改变。苦闷至极的陈粮开始去图书室读书,读着读着,就迷上了菜谱。虽不能操作,然每当临睡之前,在想象的锅灶前挥舞一番炒勺,也算单调的监狱生活里难得的快乐。他想或许所有的厨师都把烧菜当成享受,否则的话,面对自己耗心费力做出来的珍馐美馔却无法享用,想必是人世间最为痛苦的事情了。

最初几年小霞还常常过来看他,后来次数就少了,再几年过去,小霞干脆不再过来。她说她本来就不是陈粮的亲属,当初是监狱照顾陈粮她才过来看看,现在她与老铁成为夫妻,再来,就是别人眼里的笑话了。她不来,陈粮反而有些想她。每每想到她光溜溜的身子被老铁摸来摸去,想到她在老铁的身体下扭来扭去,想到老铁可能学他将红酒倒上她的肚皮然后一点点舔干净,他就无比烦躁。有关那些炒面和味精的点点滴滴再次被他时时忆起,每一次,都是不同的滋味。

十五年,总算熬到了头。出狱那天没人接他,陈粮感觉自己成了孤零零来到世间的婴儿。抬头看天,明晃晃的太阳刺得他连打几个喷嚏。空中里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气味,陈粮将它们精确地分辨:槐花味、汽油味、青草味、汗酸味、烧烤味、女人的香水味、男人的脚臭味……气味们彼此纠缠,陈粮闻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陈粮去找小霞。小霞不在,一个女孩递给他三万块钱,说霞姐今天正好有事,让他先随便找个地方吃点喝点,再烫个澡什么的。陈粮揣着钱去附近的饭店点上满满一桌菜,他本做好了撑死的打算,但当面对满桌山珍海味,又突然没了胃口。他从菜里吃出地沟油的味道,味精的味道,鸡精的味道,蘑菇精的味道……各种各样调味品的味道,就是不见食材的原味。陈粮喝着啤酒,看不远处一个姑娘不停地划着手机,看电视里的主持人扯着嗓子卖东西,看出租车滚动着他看不懂的字幕广告,看一个爷爷辈的男人搂着只有十七八岁的女孩招摇过市,他感叹世界变化如此之快。

饭后陈粮去他曾经无数次去过的歌厅,那里已经变成一个烧烤场。刺鼻的烤烧气味再一次让他连打几个喷嚏——十五年,他终于进化或者退化成一个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的物种。

陈粮还是找了一个姑娘,在一家很小的私人旅店里,在一个逼仄潮湿的房间里,在一张狭小陈旧的木床上。女孩年轻漂亮,肌肤吹弹可破,小乳房就像一朵娇美的玫瑰花苞。陈粮伏在女孩身上,深嗅着她的体味,耳畔刮起故乡的风。他将所有的钱都留给女孩,女孩忙说:“用不了这么多,哥。”女孩的话让五十三岁的陈粮流下少年的眼泪。

第二天陈粮见到小霞。小霞说如果陈粮想把属于他的钱拿走,她没意见。当然陈粮也可以继续将那些钱留在公司,成为公司真正的股东。陈粮问她:“有多少?”小霞指指远处的一片住宅楼,说能买下那一大片。说话时他们坐在小霞办公室的阳台上,俯瞰下去,半个省城尽收眼底。相比十五年前,小霞老去很多,她站在窗前,喝着咖啡,眼角的鱼尾纹又细又密。陈粮说:“昨天我来过。”小霞说:“知道是你出狱的日子……本该去接你……可是我得参加葬礼。”她喝一口咖啡,扭回头,捋捋头发,说:“老铁的。”

老铁自杀而死,因为抑郁。他端着一杯红酒,从楼顶一跃而下。目击者说,他在空中翻着跟头,就像神通广大的齐天大圣。他抑郁了好几年,钱越多,越抑郁。小霞还说老铁对她并不忠诚,他外面有女人,很多。或者太多女人也是他抑郁的原因之一,除了肉体上的愉悦,他无法从她们那里得到任何东西。人都去了,说这些干什么呢?小霞将自己深埋进沙发,喝光最后一口咖啡,说:“你打算怎么办?”

陈粮没有打算。在监狱里他已做好小霞和老铁骗光他所有钱的心理准备,然当小霞恪守承诺,当老铁突然死去,他竟变得六神无主。五十三岁的单身男人,世间没有一个亲人的五十三岁的单身男人,还能有什么打算呢?无非是过一天混一天罢了。

陈粮没有把钱取出来。只是每个月初,他都会去小霞那里取些生活费。每天清晨他会去一个固定的澡堂子泡澡,去一个固定的餐馆吃早餐,去一个固定的茶馆喝茶,然后再去一个固定的餐馆吃午餐……下午他会到处闲逛:去公园里看人下象棋,去广场喂鸽子,去电影院看电影,去郊区挖野菜,去小巷子里喂流浪狗,去社区做义工……到晚上,他仍然会在固定的餐馆吃晚餐,并喝下一点酒,醉了,或者越喝越清醒。餐馆老板知道陈粮的喜好,饭菜清淡到只加一点点油盐。那个餐馆有一个非常好听的名字——食本味。

这样混了几年,突然有一天,陈粮彻底厌倦。他知道他可以控制自己的嘴,却控制不了自己的鼻子。每一天,当他走上街道,都会闻到那些令他不安的气味。那些气味曾经那样亲切,然而现在,他已无法忍受。

他决定逃之夭夭。

他对小霞说,想去乡下住一段时间。小霞问:“回老家?”陈粮说:“娘在,那里还是老家;娘没了,老家就没了。”小霞说:“住一段时间,还是永远?”陈粮说:“这把年纪的人,一段时间,也许就是永远了。”小霞说:“你还能不能好好说话?”陈粮说:“找个深山,住下来,一个人,挺好。”想了想,又说:“两个人,也行。”小霞说:“快去吧快去吧,你会成仙的。”

陈粮凭着记忆,找到那座大山。年轻时,他差点在那里丢掉性命。曾经的老人已经不在,陈粮住进他的石屋,养一条狗,开一块地,又在石屋后面栽上几棵果树和几丛玫瑰。小霞说会在一年之内过来看他,很快,一年时间,仅剩今天。

黄昏时候,陈粮刮了胡子,洗了澡,担两桶泉水,烧水,沏茶,给自己做好简单的晚餐。木桌上摆好一粥一饭一菜一茶,陈粮却并不急吃。对他来说,烧饭吃饭早已不是生命需求,而成为一种仪式。他眯起眼,打着盹儿,他的梦清晰并且琐碎。他听到“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他知道这脚步声绝不属于小霞。

陈粮睁开眼,面前站着一位陌生的年轻人。年轻人盯着饭桌,风尘仆仆。

“我能吃点东西吗?”年轻人说。

“你随意。”陈粮抬抬身子。

年轻人坐下便吃,快且斯文。陈粮起身进屋,稍后,桌面上便多出一只鸡、一条鱼和一盘腊肉。陈粮早在石屋里备好这些东西,尽管他并不需要。

年轻人问:“有客人吗?”

陈粮说:“你不就是吗?”年轻人说:“我的意思是,这么快,这么多菜,你应该在等什么人。”陈粮长叹一声,又笑笑,说:“就当等你好了。”

陈粮忆起多年以前的那个清晨。他想他终于遇到多年以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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