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疤

2023-01-20 12:21贾若萱
绿洲 2022年6期
关键词:林芝

◎贾若萱

天上没有云。林芝然站在汽车站门口,地面如同一扇明晃晃的镜子,泛出的灼热炙烤着她的脚趾。昨天新买的凉鞋并不舒适,鞋里有个小小的凸起硌着脚掌。她烦躁地往前挤了挤,打算明天去退掉,先把今天对付过去,毕竟他就要到站了。发型也是昨天做的,短发配着厚刘海,和初中的发型一样。红指甲上点缀的几颗塑料钻亮闪闪的。她记得他喜欢红色。出门前,她喷了同事放在柜台的香水,跟店里老板请了半天假,老板不耐烦地撇嘴,这段时间,她请假的次数有点多,大多是因为女儿生病。同事问她这次是什么情况,她笑而不语。

她希望自己看起来像个崭新的人,和即将开始的崭新生活相匹配。

距离他班车到达的时间还有十五分钟,毒辣的太阳劈头盖脸地扑向她,她盯着地上的影子,只有一小团。没一会儿,身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担心妆会花掉,但还是站在那里,没有打伞。站着使她更精神,更能清晰地思考问题,比如见到他第一句话说什么,稍后去哪里吃午饭,晚上在哪里落脚。其实她早就开始计划这些了,两个月以来,每晚她都怀着隐秘的渴望与幸福入睡,期待这一天快点到来。

事情是怎么开始的?她记不清了,但最初的感觉还在,不是妻子,不是母亲,不属于社会,也不属于家庭的那种感觉,让她回到单纯无忧的少女时代。虽然她的少女时代很快就结束了,越短暂的东西越显得珍贵。现在她拥有的是琐碎漫长的婚姻生活,如果不出意外,她会一直过这种生活,她不明白为什么和杨胜利结婚,即使他们有过一段美好时光,而此刻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只看到他的懒散、邋遢、没有责任感,无论从哪方面看,都不应该成为她的丈夫,也不应该成为她孩子的父亲。

广场上的人稀稀疏疏,尧溪的客流量本就不大,自从去年通了火车,坐客车的人更少了。但顾叶盼执意坐客车回来,他给的理由是:安全,不用中途停站,睡一觉就到了。她希望他坐火车,一来时间短,二来火车站在城郊,碰到熟人的概率更小。而汽车站挨着她和杨胜利的新家,从这里看去,未完工的灰色高楼岿然不动,令她想到了破败的红砖水塔。

尧溪是她出生的地方,除了几次短暂的离开外,她一直在这里生活。杨胜利也出生在这里,他们是小学同学,经历相似,都是高中辍学,都去过北京、天津工作,最后又回到尧溪,并且都不会再离开。每当林芝然想到她会在尧溪死去,便升起一股落叶归根的踏实感,她的亲戚都是在这里死去的。除了偶尔蹦出来的许久之前的记忆叨扰着她,比如北京那家常去吃的餐馆和天津那条堆满落叶的街道,闪闪发光的快乐如尘埃般漂浮在眼前,让她觉得自己老了。实际上,她才二十三岁,正值大好年纪。

她叹了口气,再抬头,发现人流已从门口涌了出来。到站了,她的肩膀热乎乎的,嗓子眼像是有虫子爬来爬去。她眯起眼寻找顾叶盼的身影,突然一阵恐惧扼住了她——如果她认不出他了,他也认不出她了,该怎么办?毕竟他们已经十年没见了。十年,足够改变很多东西。汗水顺着脸颊滴到脖子,她焦虑地在脑中拼凑他的脸,眼睛、鼻子、嘴巴,每一项都仿佛被雾气遮盖,无法具体。甚至连他的声音也毫无头绪,即使每周四下午他们都会打一个漫长的电话,那是他唯一能光明正大使用手机的时间,他解释道,部队里的管束相当严格。他还说,初中辍学后一直在部队,想过找工作,但除了当兵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在尧溪,当兵是大部分辍学男孩的选择,他们成绩不好,不能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父母也没有能力为他们打点好下半生,只能服兵役,管吃管住还有工资拿。同样,结婚是大部分辍学女孩的选择,她们找男人组建家庭,生个孩子,打点零工,以为能快乐度日,谁料痛苦往往源于看似幸福的家庭。林芝然结婚后才恍然大悟。她暗下决心,一定让女儿读大学,不管用什么方法,都不能让她中途放弃,她希望她离开尧溪,去一个更美好的地方。

年底女儿就满三周岁了,正好搬来对面的新家后上幼儿园。林芝然没读过幼儿园,她父母不重视教育,六岁了才把她送到小学,老师们不好好上课,领着学生们去自家地里收麦子或掰玉米。偏偏那是一段快乐的记忆,金灿灿的麦田,和煦的暖风,橙红色的晚霞,她和伙伴们不停奔跑,或者坐着看云,边看边吃一毛钱的棒冰。她有时候也希望回到那时候。

“然总?”背后的声音袭击了她,回头,看到又瘦又白的顾叶盼,拎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却一点不显狼狈,反而像一根清爽的绿豆芽。

“呀,我怎么没看到你?”林芝然快速把脸转到一侧。听到他打趣般叫她然总,她反而难为情了。这个称号是初中某位女同学先叫的,后来在班里传开了,“总”这个字带有一定威严性,事实上,班里人多少有点怕她。她的身高在初二那年蹿到了一米六八,加上脾气暴躁,力气比男生大,便在班里称王称霸,安静地做手工老师们拿她毫无办法。顾叶盼和她性格相反,喜欢坐在最后一排,林芝然记得,他用废弃的牛仔裤做了一个书包,深蓝和浅蓝的渐变色,还用五颜六色的线头织儿童毛衣。总而言之,他是个特别的男人。

“我从那边过来的。”他指另一边,林芝然不知道那里也有出口。

“噢,来了就好。”林芝然低头看着脚趾,说,“先去吃午饭吧,你想吃什么?”

“随便吃点就好。”顾叶盼说。

他们打车到新开的商场,上了四楼,空调冷气吹在身上,汗落了下去。林芝然去卫生间补了一层干粉,看着镜中湿漉漉的模样,哑然失笑。说紧张,确实有一点,但更多的是无所适从。顾叶盼给她的感觉,和之前不一样,也和电话里不一样。

她仔细回忆初中的那个夜晚,桌上突然多了一封信,信封上是干净娟秀的字体:林芝然收。看了看四周,同学们都低着头学习,她打开信封,粉色信纸掉了出来,便猜到了几分。这是她第一次收到情书,故作镇静往下读,落款人是顾叶盼,大概意思是:不知为何,你吸引了我,我能和你做朋友吗?眼神看向最后一排,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她有些欣喜,但也十分疑惑,怎么是他呢?他们一句话都没有讲过,性格也千差万别。那时林芝然有一个暗恋对象,邻班的降级生,有种痞气,喜欢打架和打篮球,出手挺狠。她觉得这样的男孩才像男子汉。

林芝然走回餐厅,顾叶盼把行李放到脚下,呆呆坐着。是一家西餐厅,灯光昏暗,紫色桌布显得略有情调。她抬头看他,脸部轮廓更清晰了,却没有男人的感觉,更像男孩的气质,应该是眼睛大的原因。皮肤上坑坑洼洼,嘴角还有一道一厘米左右的伤疤,在部队训练,难免磕磕碰碰吧。他没有长高,还是一米七,和林芝然差不多。她想到他们接吻时,她不用踮脚尖,他也不用低头,闭上眼就能享受片刻的宁静。

“你想吃什么?”顾叶盼拿起菜单。服务生站在一旁,饶有兴致地看着他们。

“我吃蔬菜沙拉就行。”

“只吃这个?”

林芝然点头:“是,我在减肥,只能吃蔬菜水果。”

“减肥?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儿了。”顾叶盼诧异地说,他点了牛排、意面、鸡翅、蘑菇汤,准备大吃一顿。

林芝然没有告诉他,这两个月她瘦了六十斤,一天只吃一顿饭,经常饿得胃疼。她不想承认减肥是因为他,那未免太卑微,就当为了自己吧,不是有句话吗,女人先要学会爱自己。知道杨胜利有了情人后,她就把这句话当成了座右铭,先去珠宝店买了金项链和金戒指,又换了新手机,并发誓瘦到一百斤。在如今的审美体系下,她一直都属于高高壮壮的体型,结婚前一百二十斤,生完孩子到了一百六斤,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为了哺乳,她不得不吃很多油腻的食物,加上伤口痛,无法下床走动,很容易就胖起来。现在的她有了最纤细的身材,却伴随着头晕、胃痛、无力,怎么都不太容易。

“这几年你过得怎么样?”林芝然问。

“很平静。”

“平静?”

“是,如果用一个词形容的话,就是平静。”

“两个词呢?”

“平静和漫长。”

“三个词呢?”

“三个词的话……”他想了想,说,“那应该是平静、漫长和踏实。”

“那还不错嘛。”林芝然笑了。

顾叶盼也笑了,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说:“这是给你的礼物。”

林芝然打开,是一个毛线做的手表,黑色表针后面,是红色的火山和白色的天空,时间指向一点十五。她拿出来戴在手上,顾叶盼把抽绳绑结实了,问她喜不喜欢。

“喜欢。”她温柔地说。其实她更希望这是块真表。

饭菜上来了,她很快吃完了蔬菜沙拉,顾叶盼给她夹了一块鸡翅,她没有推辞,心想反正见到了,多吃一块没关系。她偷偷打量他吃饭的样子,快速潦草,像有人在追赶他。她盯着那块表,不知为何竟有些伤感。她想到,这是他们第一次正式约会,坐在一个环境优美的西餐厅里。以前年纪小,在父母监管之下,几乎没有约会的机会,要么一起上下学,要么在操场里走来走去,而且他们的恋爱没持续太长时间,有一天他突然告诉她,他要去当兵了,在学校浪费时间毫无意义。第二天他离开学校,再也没回来,书本在桌子上停留了很久,直到班主任分给下一届学生。她偷偷拿走一个笔记本,上面画了很多奇奇怪怪的设计草图,一副即将大展宏图的样子。她想问他是否记得那个本子,却听到他严肃的声音。

“我要找工作了,然总。现在退役了,首要的事是找工作,你有什么建议吗?”他的面色凝重。

林芝然想了一会儿,说:“也许可以开个手工店,做东西卖,就像这个手表一样。”

“谁会买呢?除了你,谁会喜欢呢?”他无奈地摇头。

林芝然想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她也不喜欢这块手表,看他作何反应,会不会笑出来。但她嘴角僵硬,动了动,没有开口。她感到气氛紧张起来,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认识的人突然冒出来。她也能感到顾叶盼的不安,他右手的小拇指规律地动来动去。

“那么,你工作的地方要人吗?”他问。

“唉,不要是肯定的,这段时间还在裁员。”林芝然说的是实话。

她在一家手机自营店上班,干了一年半了,包含的服务有销售、换电池、贴膜、系统升级等。之前她在天津某个专卖店主打某个手机品牌,业绩不错,深受老板器重。后来她和杨胜利结婚,一同回了尧溪。拇指大的县城没什么工作机会,托前任老板的关系进了这家自营店,底薪一千五,提成百分之一。本来是留不下她的,有个和她差不多年龄的女孩是经理的侄女,说好要来,突然怀孕了,机会便落到她头上。这个行业受网络冲击得厉害,加上经济不太景气,买手机的人没几个,多是看看摸摸就走了。这几个月,她只能赚底薪。

“你可以来这里。”她指着商场说,“这里是新开的,前几天还看到有人发布招聘启事,工资不低,就是工作时间长,管得严。”

顾叶盼点头,吃光了盘里的食物。他站了起来,去前台结账,林芝然追过去,说:“这次我来吧,你好不容易回来了,算作欢迎。”他没有推辞,注视着她付了款。随后,她帮他拎起一个小行李包,问他现在去哪里。

他小心翼翼地问:“你想去午睡一会儿吗?”

和她计划的一样,她点头,脚底板有些痒。她在想,这些年他有没有过别的女人,肯定是有的吧,那究竟有几个呢?她只有过杨胜利一个男人,现在看来,竟成了一种可笑的讽刺。她突然记起新婚前夜,在杨胜利的手机里发现了另一个女人的暧昧信息,但她还是跟他结了婚。因为所有人都劝她,那不是问题,网络年代,谁还没几个聊天的朋友呢?奇怪的是,她竟然信了这种说法,想必那时还对他有所期待。事实证明,对愤怒的事置之不理,以为遮住耳朵闭上眼就能好起来,日后反而会付出更大的代价。

他们选了城北一家主题酒店,开了大床房,递交身份证时,她的心猛跳了几下,祈祷不会碰到熟人。这几年,县城的酒店有了火速发展,一栋栋高楼拔地而起,林芝然听同事说过一个骇人听闻的消息,说酒店里住的都是被包养的小姐,长期被金主安置于此,每天做的事就是互相攀比谁住的房间更高级。她没有和同事一起谴责金丝雀们,反而为她们想了几条不得不为之的理由,万一她们的亲人生了重病急需钱,或者她们想给孩子买房,再或者被人胁迫呢?同事听了很生气,说她三观不正。她也不知怎么生起气来,回了句:“全世界就你的三观最正。”

房间里到处是玫瑰色,玫瑰色的窗帘,玫瑰色的大床,玫瑰色的浴室,颜色令人昏昏欲睡。他们把包放下,呆呆地立在窗前,一排低矮破败的居民楼,玻璃的颜色是最古老的蓝,由于年代久远,排水管被锈蚀得厉害,像一块块蓬松的红色蘑菇。

“应该没人住了吧。”顾叶盼指着那里。

“也许还有人住,那些买不起新房,搬不走的人。”林芝然说。

“这个楼虽然很旧了,得有三十年了吧,如果给我一套这样的房子,我还是愿意住。”

“废话喽,给我我也愿意住。”

“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买得起房子。”他说。

林芝然没有接话,转身躺到床上,观察裸露的小腿,因为脂肪掉得迅速,皮肤没来得及收紧,布满纹路,显得松松垮垮。又想到腹部黑黢黢的妊娠纹和硬硬的剖宫产疤痕,她突然烦躁起来。顾叶盼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没有动弹。也许这道背影并不适合她,她想,是一种陌生的感觉。

“我去洗澡了。”顾叶盼回头说,走进卫生间。

为了防止杨胜利打电话,她关掉手机。哗啦啦的水声也冲击着林芝然的心脏,她站起来,在屋里走动,膝盖灼热。杨胜利打不通电话,回家后她会这样解释,没电了,充电线也坏了,或者说,拉肚子了,或者说,和同事逛街了,没注意到手机自动关机。也许杨胜利根本不会问,每次给她打电话,基本都是汇报女儿的情况。

和顾叶盼重新联系上后,她变得不太在意女儿了,不是不爱,而是想要属于自己的时间。之前整天围着女儿转,累是累,倒也开心,近来突然意识到不公平,就连父母也这样要求她,令她难以忍受。她问母亲:“你怎么不让杨胜利照顾孩子?”母亲回答:“他是男人,得忙事业。”可笑,杨胜利有什么事业?去年和朋友弄小额贷款公司,赔了三万块,后来做了旅行社,又赔了一大笔钱,现在还靠双方父母的接济生活。夜里,她十分难受,这种日子什么时候到头?所以杨胜利和情人的事暴露之后,她感到如释重负,第一时间提了离婚。为此,她父母气得住院,求她多为孩子想想,孩子这么小,没有爸爸能行吗?她在心里冷笑,爸爸重要吗?反正也形同虚设。但她最终还是退却了,就像结婚前夜的忍让一样。

如果不是遇到顾叶盼,恐怕她永远不会快乐了,快乐之后,她反而不想离婚了,虽然这快乐是另一个男人给的。假若顾叶盼想和她结婚,她会这样对他坦白:我离不了婚,但我会永远和你在一起,我的心是属于你的。她也不会限制他结婚,只希望婚后依然和她保持联系,虽然听起来对另一个女人极不公平。

她走了一圈,瞥到墙角的行李箱。他都带了什么东西回来?这些年他的生活与她隔着一道墙,禁不住好奇,她打开箱子,闻到一股潮湿的气味,翻了一遍,只有一些衣服和两本工业设计书。她注意到,大部分衣服都很眼熟,是初中穿过的。那时他的衣服就这么几件,翻来覆去地穿,所以她印象深刻。合上箱子,她躺回床上,盯着手腕上的毛线手表,陷入沉思。

水声停了,顾叶盼裹着浴巾走出来,胳膊上挂着小水珠。他笑着看林芝然,说:“你洗不洗?”林芝然坐起来,目光越过苍白的皮肤,落到他肋骨处的印记。那是一条宽阔的红色疤痕,呈不规则三角形,边缘皱皱巴巴,像植物的触须。她移开目光,走到卫生间,关上了门。看伤疤的形状,应该是比较重的伤,什么时候的事呢?她不停猜测伤疤的来源,直到浑身发冷。

腋下一股汗味,林芝然用沐浴露洗了两遍,擦干身子,观察镜中瘦骨嶙峋的身体。依然不美,干巴巴的,像枯掉的麦秸秆。她吓了一跳,怎么这样了?胸部缩水,肚子上的疤纹触目惊心。拿出粉底液,涂上一层,盖不住,又涂上一层,反反复复,直到疤纹变成一块白色凸起,像在翻白眼。她垮了下去,没有裹浴巾,一丝不苟地穿上衣服走出去。

顾叶盼赤裸着站在窗前,玫瑰色光线将他分割成几部分,剪影落在地毯上,像一块脏兮兮的污渍。他的大腿线条饱满,腰腹紧实,唯一不足的是肩膀窄,不然可使人联想到那座著名雕像,名字记不清了,初中美术课本上有。听到她出来了,他转身,说:“对面果然有人住,我刚才看到一个小孩。”所有部位都袒露在她眼前了,她下意识低下头,说:“我就说有人住嘛。”

他们躺到床上,靠得很近。这个场面曾反复出现在林芝然的脑海中,他们如何接吻,如何抚摸,又如何结合。她做过一个类似的梦,也是这样温馨的房间里,一张白色的单人床,他压在她身上,温柔地舔她的耳朵,虽然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确定那就是顾叶盼。在梦里她十分满足,醒来后发现下体潮湿,经血流到了腿上。

她不停回想那个梦,试图激起潜藏于体内的情欲,第一次是重要的,只有给对方好的体验,才能继续将快乐维持。但不知为何,她没有关乎情爱的感觉,仿佛躺在身边的只是一道无关痛痒的影子。她想到,他的身体健硕好看,恰好因为好看,反而产生了意外的纯洁感,令她不忍摧毁。而杨胜利完全不同,他是一种肮脏的桎梏,把她囚禁得结结实实。

顾叶盼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像她一样呆呆望着天花板。连气味也不同了,初中时他身上有一股软绵绵的味道,现在是一种更硬朗的气息。她不知道怎么接近他。如果他主动一点就好了,她想看看自己能否投入进去。也许是太紧张了,她猜测,等她放松了,就能进入状态,像这两个月的聊天一样自然。

“你困了吗?”她忍不住问。

“还没,你困了吗?”

“我也没有。”

她想问他,这两个月他们聊天时传达出的情感是不是真的,她也想告诉他,他对自己来说有多重要,如果没有他,她可能真的坚持不住了。她的工作,她的婚姻,她的孩子,一切都是乱糟糟的,令人疲惫。她羡慕他享受着独身的幸福。

一幅画面跳了出来,是个冬天的晚上,她和顾叶盼逃了晚自习去学校外边的荒地上散步,月亮又大又圆,照得他像在发光。他们走了很长时间,发现一片冻硬的湖,于是就躺在湖面上接吻。那时她紧张得快要燃烧,担心湖面因这种热度而融化,他们会坠入湖底,以拥抱的方式存留。她也记起了杨胜利,还在天津恋爱的时候,他开车带她四处转悠,先去夜市吃了很多美食,最后停在一处地下停车场,他深深吻了她,并拿出钻戒求婚,她没有犹豫就同意了。怎么能同时想起两个男人呢?她有种负罪感,却不知道是对谁。

“怎么了?”顾叶盼侧身对着她,问道。

“怎么了?”林芝然也侧过身,疑惑地望着他。

“你刚才叹气了。”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也许……”她顿了一下,“也许是因为老了吧。”

“老什么老啊?”他笑了,“你比我还小一岁呀。”

“就是……当妈之后感觉就不一样了,说不上来哪儿不一样,但就是不一样了,你不觉得我有变化吗?”

“变化当然有,谁也不会一直在原地踏步啊。”

“但我的变化是不好的。”她闷闷地说。

“不,你还是像以前一样。”

这句话令她感到温暖。她不由自主地挪动身体,搂住他的脖子,熟悉的软绵绵的气味似乎又回来了。但他的身体紧绷绷的,没有进一步动作。她问:“我可以亲你吗?”待到他点头后,她贴上他的嘴唇,又很快分离。一个轻轻的吻。她的内心突然被柔情填满,雀跃的欣喜缓缓散开,把忧虑的部分完全遮蔽了。她突然很想占有他。

像是受到了鼓励,他紧紧抱住了她,头贴上她的脸,灼热的坚硬的触感。

“你也一点都没变。跟你在一起,我很开心。”林芝然说,声音里多了一丝羞怯,“我已经好久没这么开心了。你还记得以前的时候吗?”

“记得。很青涩。是最青涩的时候。”

“我想要一直开心下去。你呢,你开心吗?”林芝然的手往下移动。

没一会儿,她感到有水滴在脖子上,湿答答的。

“怎么了?”她惊讶地问,停下了动作。

他不回答,更多的水珠滴在她脖子上。

“你没事吧?”林芝然抚摸他的后脑勺,小声安慰他。

“没事,没事。”他轻轻地说,松开她,躺回床上,睁着眼一动不动,依然有泪水从眼角流下。玫瑰色光线笼罩着他们,像一场正在进行的默哀。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男人哭,她的父亲、兄弟、丈夫都没有在她面前哭过。慌乱的同时,她被一阵脆弱的无力感击中,久久回不过神来。

“对不起。”顾叶盼说,“我可能还没适应新生活,新生活太好了,我总觉得我配不上。”

“我明白,我明白。”其实她不明白,只好抱住他,脚尖触着他温暖的皮肤,燃起的情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绵柔的感觉,就像抱着女儿。想到这儿,她吓了一跳,怎么会对眼前的成年男子产生类似母爱的情感呢,未免太荒唐了。

“我撒了谎。”他说,“我配不上你。”

“怎么了?”林芝然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想从你身上得到快乐。”泪水继续落下,“这也太自私了。”

他坐起来,靠在床头,转过脸望着她,眼神令人心碎。一种无助的绝望的眼神,她从未在别人身上见过,不知如何是好。

“你可以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林芝然也坐起来,小声说着,手放到他的肩膀,试图减轻他的痛苦。

“这些年我没有当兵,都是假的,我一直在监狱服刑。”他按住不停摆动的小拇指,“我在监狱待了六年,因为我砍了一个人,我特别恨他。”

林芝然吃了一惊,看着顾叶盼肋骨处的伤疤,似乎明白了什么。她想到初中时,他很少提自己的事,当她吐槽父母,或者表达某些忧虑时,他只是静静听着,提供一些建议,始终不把话题引到自己身上。同样的,这两个月,他也没有提过自己的生活状态,漫长的通话中,都是她在诉说种种不如意。这一刻,她明白了陌生的感觉从何而来。相较于服刑这件事,倒不如说他的封闭令她更难受。

她问:“为什么砍他?”

“我爱上了他的妻子。”顾叶盼缓慢地说。

“那天晚上特别黑,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整个夜空就像打翻的墨水瓶。我收拾了行李,在村口的武术学校旁边等她来,我们计划先坐客车去北京,再坐火车去广州,她在那里有个表姐,可以照应我们一段时间,然后我们会从广州飞到越南,再也不回来了。”

“越南?”林芝然被这个词吓了一跳,她从未去过那么远的地方,也没想过有天会到达那里。对她来说,广州都是遥不可及的。她慌乱地看向顾叶盼,当他讲述时,脸上挂着陌生的坚毅。

“因为她是越南人,她是被家人卖给她丈夫的。”他解释。

她嫁到我们村里那天,我去吃喜酒了,大家都知道她是越南人,想看看和本地姑娘有什么区别。她不会说中文,独自坐在床上,面对来来往往的客人,惊慌失措,后来人们去吃饭了,她偷偷哭了起来。我看到后就和她聊了起来,她一直对我说两个字,‘自由’,边说边用手比画。

“我一下子就被打动了。那天回去我反复想她说话的手势和神态,心里十分难过。你不知道辍学后我一直很迷茫,不想上学也不想当兵,不知道想要什么,那一刻我明白了,我和她一样,想要的是自由。我去找她,跟她说我爱上了她,跟她说我要带她回越南,一起开始自由地生活。”

林芝然不太理解他说的自由是什么意思,她也有过迷茫期,很短的一段,很快就过去了。她早早开始上班,忙着赚钱,忙着结婚,没想过其他问题。听到他如此平静地表达对另一个女人深切的爱意,她心中难免失落。

“我们在一起了很久,久到我都忘记了多久。后来机会来了,她丈夫去朋友家帮忙,我们约定好在村口见面,我提前联络好了出租车司机,车到了,她还没到,我就一直站在雪地里等。最后她终于来了,后面跟着那个男人,她的脸青一块紫一块,额头沾满鲜血,哭着说对不起。男人冲上来,把刀子捅到我这里,我不觉得疼,夺过刀子,砍掉了他的手。”顾叶盼摸着肋骨处的伤疤,黯然地说。

“我让出租车司机把她带走,按着原定的计划执行,当时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送她去越南。她走了,走之前把手上的戒指留给了我。我想一个人去尧溪的派出所自首,路上真冷啊,到处都是飘零的大雪,我不停往前走,奇怪的是,我身上的伤口一点都不疼。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能走那么远,我走到了凤凰山上,你知道凤凰山吧,山上有个没有名字的寺庙,我就躲在庙外面,睡了过去。后来我睁开眼,已经在医院了。再后来,我就进去服刑了。”

“后来你还见过她吗?”林芝然想象大雪飘零的画面,不由自主对他产生了同情。按理说,她不应该同情一个罪犯,可能真如那个同事所说,她三观不正吧。

“再也没见过了,她一定是到达越南,找到自由了。”他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

过了会儿,他叹了口气,又说:“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我对她,无关欲望,或者说,和欲望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只是被‘自由’那个词打动了。你能明白吗?人有时候就是会做出难以理解的事。”

片刻的沉默。林芝然失落地问:“她漂亮吗?”

“嗯,很漂亮,她有一颗痣特别美。”

“像我这样在眼睛左边吗?”林芝然转过脸。

顾叶盼呆呆地望着她,是沉思过后的痛苦神色,随后,他移开眼睛,看向玫瑰色窗帘,缓慢地说:“我竟然想不起来了。”

林芝然没有接话,她内心突然有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受,无关嫉妒,无关痛苦,也无关未来,就像一股清澈的水流缓缓流过她的后背,而她在水下静静观望着这个混沌的世界。她发现,很多事情她没有想清楚,也许死亡来临的那刻才能明白其中复杂的道理。头一次,她突然想主动给杨胜利打个电话,问问女儿的情况,问问今天她是否露出了轻快的笑容,也许那才是最重要的小事。但困意取代了这种冲动,她拍拍床,示意顾叶盼躺下来。随后,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猜你喜欢
林芝
‘赣南早’脐橙在干旱胁迫下的生理及转录组研究
雪山下桃花开
国航北京—林芝直飞复航
鲸鱼在发芽
夕阳国标
春天,不能错过的林芝
西藏林芝所有县区有望今年脱贫
林芝抵达香巴拉
五千人相聚林芝桃花村
西藏林芝将展示“雪域桃花源”醉人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