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艺恬(西安美术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5 )
威尔汉姆·哈默修伊所处的19世纪是一个变革的时代。轰轰烈烈的法国大革命结束了法国一千多年的君主专制统治,给人们带来自由、民主的思想,这场广泛而彻底的革命深深影响了人们的思想观念,并由法国传播到了整个欧洲,各种思想之花灼灼其华。在艺术方面,19世纪前半叶出现的新古典主义美术、浪漫主义美术以及批判现实主义美术都不断突破古典主义美术的桎梏,艺术家更加注重在画面中表达个性与自由,也更具思想性与批判性。到19世纪中后期的印象主义,他们继承了巴比松画派室外写生的传统,以莫奈为代表的印象派部分艺术家率先抛弃了古典绘画中固有的褐色调子这一传统,进行了一场色彩革命。之后的新印象主义不仅在技法上较印象主义有了新的发展,而且又向印象派艺术中灌注了理性的精神。后印象主义则是在前两个的基础上另辟蹊径,塞尚的艺术语言表达更加注重物体的内在结构与稳定性,凡·高和高更则赋予画面以强烈的象征意味。这一系列的变化表明19世纪绘画的题材具有生活化的趋势,画面氛围也愈加轻松,贴近大众的生活。20世纪初,面貌新颖的野兽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等“现代主义美术”应运而生。
在欧洲艺术蓬勃发展、众彩纷呈的大背景下,与欧洲大陆毗邻的丹麦不可避免地受到了主流艺术的冲击和影响,地理原因致使丹麦同时也受荷兰和德国的艺术浸染。在世纪末的这段艺术变革过程中,丹麦的艺术家们受到影响并纷纷效仿,而哈默修伊的作品与他谦逊、低调的性格一样,与时代有些格格不入,他在以创新和反叛为主基调的时代画布上以自己独特的风格立足于国际艺术史中。
威尔汉姆·哈默修伊是活跃在19世纪中期到20世纪初的一位著名丹麦画家。他出生于丹麦一个普通的家庭,从小便展示出绘画的天分,他的母亲一直坚定地支持哈默修伊的绘画事业。15岁时哈默修伊进入丹麦皇家美术学院就读,之后逐渐成为一个成熟的画家,周游各国并举办画展,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1891年,哈莫修伊与妻子结婚,一直在哥本哈根生活,直至1916年去世。在哥本哈根他与妻子居住了近20年的公寓中的各种场景在他的作品中不断出现,展现了画家对这里的眷恋。在这间房子里,哈默修伊涌现了无数的灵感。他的关注点相较于画面中的人,更集中在整体的氛围营造和空间的平静和深邃,有着谜一般的魅力。他这种“去情绪化”的绘画风格在当时的欧洲并不受到追捧,甚至并不符合主流绘画期待。哈默修伊因癌症于50多岁去世,并销毁了他几乎所有的信件,所以关于他的资料少之又少,导致哈默修伊去世后渐渐被人遗忘。直到1897——1898年法国与美国举办大型回顾展,以及BBC 2008年推出关于他的纪录片出现后,世人才逐渐回忆起这位孤独的艺术家。
窗是连接室内与室外的通道,作为室内室外交流与交换的媒介。在文学作品中,窗户的出现往往蕴含着人物或笔者细微的情感变化,如“枕上见千里,窗中窥万室”,表达了作者的思乡之情,也传达了窗给人们带来的无限想象。一般人们经常将窗与眼睛联系起来,窗是建筑的眼睛,也是情感的窗口。在建筑学中,窗有自己独有的作用。在中世纪哥特式建筑中,窗的实用性和观赏性达到了高度统一,窗与哥特式建筑独特拱顶的结合为体量感巨大的建筑物增添了灵动的色彩。彩色玻璃窗画在建筑物内部投射出独特的光彩,梦幻绮丽,再次体现出教堂作为宗教场所的神圣光辉。罗马万神庙的天顶圆形窗口,均匀洒下的光线投射在神庙的每个角落,显得整个建筑物庄严肃穆。
油画中的窗一直是各种绘画艺术作品中反复出现的元素,窗为室内的人和物带来或强烈或微妙的光影感受,在画面中呈现出热烈或者宁静的氛围。窗展示出室外的景色,连接室内与室外,在二维平面上呈现三维的立体空间,丰富了画面的层次与空间感。同时,窗在油画作品的构图方面起到了很大的作用,有力地传达出画面中人物的情感和艺术家主观情感的交织。
同时代的其他画家,大多描绘历史题材或者是现实题材的创作内容,在哈默修伊的作品中,他的绘画题材多聚焦于家中的某一场景,妻子的形象也经常出现在他的作品之中。画面的构成元素单纯,通常是家中普通的一角,布置有简约朴素的家具,沙发、椅子、门、窗、静置的钢琴等均没有过多的装饰。就像他说过:“只要人们愿意张开眼睛看,他就能面对这么一个事实——房间里极少的几件好东西比起一堆平庸的东西能让房间更美,更有质量。”[2]在他的作品中,画面中的人物形象大多背对着观者,低着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也许在阅读书信,让人看不清画中人的表情神态,通过构图和色彩的描绘使画面中心人物在空间内没有归属感,传达了一种安静和孤寂的视觉感受。
可能对于观者而言,哈默修伊的作品最初给人的印象是充满宁静感、神秘感和稳定感,艺术家在画面中将“静”发展到了极致,房间中虚掩或是敞开的门、背对着观者的女人,一切看似简单的摆放都经过艺术家的精心设计。其次,通过他朦胧的笔触、内敛的表现手法,整幅画面充斥着疏离和冷漠,绘画与现实世界被疏离感分割开来。
“窗”作为哈默修伊绘画中最常出现的元素,有时作为画面的主体,有时作为辅助人物构图而出现。从构图方面分析,当窗作为画面主体时,哈默修伊会采用大量的水平或垂直的线条共同构筑画面,整齐的窗框使画面中的空间稳定和谐,更增强了画面的韵律和结构美。同时,窗是连接室内与室外的中介,光线透过窗照射进室内空间,灵动的光斑愈加衬托出室内的寂寥氛围。如《高窗》,大面积的窗是画面的主要构成要素,窗外朦胧的风景拉伸空间,烘托氛围,右下角有一个黑衣女人背对着观者,一扇窗敞开,女人眺望远方,画面构图使最后呈现效果不会过于寡淡,并且整个空间中充斥着安静祥和感。从窗户透进来的温和光线,使不大的空间充满了灵动感。
在《室内的画架》这幅作品中,画面构成依旧是由简单的直线条家具、画架、墙上的油画、打开的门这些家中的基本元素,但是它们之间似乎都存在着某种联系,房内的陈设朴素却充满生活气息。门后另一个空间增加了画面的层次与纵深感。将这一切统一起来最重要的元素就是从窗透进屋子的光线,窗本身并没有出现在观者的视野中,但投射在屋内的光线交代了它的形态与方位,将室内与室外连接,房间中的两个单独空间被联系到一起,呈现了从亮到暗的微妙过渡,体现出艺术家对空间表现的极度重视。银灰色的调子和朦胧的笔触,使画面中的空间似真似幻,光像是在空气中流动漂浮,呈现了空间的疏离感。
哈默修伊作品中画面构成事物的方式是他作品的一大特色。1909年哈默修伊在接受国内杂志采访时说道:“我个人更喜欢老旧的建筑、家具和静物,这样的室内布置具有独特而鲜明的气氛。”[3]这说明哈默修伊本人有一种怀旧情怀,如《内庭院》(图1)这幅作品,作品中利用不同角度和位置的窗构成了全部画面,强调了富有建筑美的线条,大面积的单色墙面和窗的组合体现了清冷的空间,突出了哈默修伊的冷静以及抑制情绪的目的。他有意将坚硬、锋利的建筑线条模糊、歪曲,他用特有的处理手法作出了朦胧的墙面肌理,让建筑物拥有了久远古老的特质,给人一种荒芜感。人们可以从中感受到的,除了视觉冲击以外,更深层的是画面蕴含的力量。
图1 威尔汉默·哈默修伊《内庭院》,1899年
哈默修伊对空间的处理是他绘画语言里另一个令人无法忽视的元素。他善于让不同的空间处在同一画面里,形成多重空间,增强了画面的丰富性和纵深感。在《带有镜子的室内》(图2)这幅作品中镜子发挥了重要作用,通过门可以看到里面房间的一角,通过镜子的反射又出现了一扇门,暗示着另一个空间。哈默修伊很巧妙地将三个空间融合到一幅画面里,表现多维度的空间,选取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场景展现空间的重叠,展现了对画面中门窗元素的巧妙运用,别具匠心。哈默修伊时常将目光聚焦在阳光照射的区域以外的大面积空间上的营造,阳光直射的暖色色域在他画里只占很小的比例,留下来的是有大片阴影的灰色地带,这些与他的灰色调子恰恰相契合,从他的众多作品可以看出,透过窗户照射进室内的温和光线是他在艺术创作中最热衷表达的元素。
图2 威尔汉姆·哈默修伊《带有镜子的室内》,1893——1894年
在哈默修伊所处的19世纪后半叶,印象派明亮鲜艳的颜色逐渐占据主流,哈默修伊却与他们背道而驰,他的作品色彩基调是低饱和度的冷灰色调,没有过多的颜色组合,只有纯度很低的黄色、蓝色、褐色。这种独特的冷灰,黑棕色调极大地脱离了丹麦艺术一直以来的自然主义传统。昏暗的调子体现出哈默修伊作品的忧郁气质,这种独特的低饱和度的灰色调贯穿了哈默修伊的整个绘画生涯。哈默修伊的绘画笔触充满理性和秩序感,仿佛在他笔下的空间、时间都停滞不前。哈默修伊通过这种将画面色调饱和度调低的冷灰调子来隔绝画面中人物与现实空间,尝试让观众投入到一个进行自我修正的虚幻空间之内,直达观众的灵魂深处,比如《风景》(图3)这幅画用了大片的灰白色,灰绿色的草地和树木使画面中的时间和空间定格,色彩在营造这幅画的氛围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从哈默修伊的绘画技法上看,他仍然采用的是传统的薄画法,他的很多作品可以透过颜料看见画布的底色,但是与此同时他关注到了笔触的摆放以及排列组合对于作品而言的重要性。从后来的作品中可以看见哈默修伊多用干画法来增强笔触的肌理感,薄画法结合大量稚拙笔触,虚化了画面中的事物轮廓,增强了画面的层次感和空气流动感。
图3 威尔汉姆·哈默修伊《风景》,34 cm×26 cm,1903年
哈默修伊的作品构图习惯,与17世纪荷兰小画派的代表人物维米尔(Johannes Vermeer,1632——1675年)有种隐秘的契合。就题材方面而言,他的作品与哈默修伊的作品一样,都不会选取那些沉重的历史或社会题材,更加喜欢表现普通大众的生活化场景,使其展现出不一样的魅力。在构图方面,比如维米尔的《读信的蓝衣女人》(图4),这幅作品表现的是一位17世纪身着蓝色荷兰传统服饰的女人在窗边读信的情景,女人衣着朴素但是大方得体。在画面的布局上,哈默修伊的作品与维米尔的作品如出一辙,将人物置于画面视觉中心,并且下半身都采用了前景遮挡。画面中通常是简单的家居布置、物品摆放,没有过多的装饰,显得简洁而又明确。相较于哈默修伊的绘画,维米尔画面中的细节描绘则更多一些,他使衣物、桌子、木椅还有墙上的挂布表现出了特有的质感,每个静物都各司其职。在对人物刻画方面,人物形象通常也只有一两个,他们有的侧立读信,有的干着家务,面部往往没有明显的表情。在画面的色调表现上,维米尔喜欢使用一些比较明亮的颜色,将这些颜色在画面中统一起来,呈现明媚和煦的午后,安静祥和的气氛。在《读信的蓝衣女人》中,明亮的蓝色被空气包围着,显得温暖柔软。相比哈默修伊的《房间里读书的女人》(图5),这幅画色彩更加灰暗,画面的氛围也更加朦胧,观者看不清黑衣女子脸上的表情,无从知晓她的所思所想。这样的处理手法使画面更具神秘的色彩。同时,“窗”这个元素在维米尔的画中也常常出现,借助窗户为画面打光,增强空气感和氛围感,使画面中的空间在温暖的光线下明亮起来。
图4 约翰内斯·维米尔《读信的蓝衣女人》,46.5 cm×39 cm 1663年
图5 威尔汉姆·哈默修伊 《房间里读书的女人》,1900年图
“窗”在马蒂斯(Henri Matisse,1869——1954年)的《红色餐桌》(图6)中也有呈现,画中的各种事物都以平面的形式展现,但是窗框的透视又让我们感受到这是两个空间纵深的叠加,窗外草地、天空的冷色与室内的大面积温暖的红色相互碰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却又和谐地统一在一幅画中,没有丝毫违和的感觉。
图6 亨利·马蒂斯 《红色餐桌》180 cm×220 cm,1908年,俄罗斯圣彼得堡埃尔米塔日博物馆
本文通过对哈默修伊各个方面绘画语言的分析,结合“窗”这一绘画母题,解读了哈默修伊绘画中的视觉效果以及艺术家想要从中表达的情感。但他作品的内涵远不止本文中所说。他是一位神秘且伟大的艺术家,面对他的作品,观者常常能产生强烈的共鸣,感受到孤独和寂静。“窗”作为油画创作的常见主题,在哈默修伊的绘画中得到了充分体现,构图、光线、色彩方面都相辅相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