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顺禹(云南艺术学院 美术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戴本孝年少便习画,但因时局动荡,父亲早逝,使得戴本孝过早陷入养家糊口的困境之中。戴本孝于1668年到华山览胜,其间作《华山图册》(图1),在此画册中有题跋:“云烟变态,倏忽万状,秋瀑惊飞,玉莲迸落,对之尤奇,非世间六法所可方物者……余家贫,不能得见古人名迹,不知古人真本何尝一日不在天地间,但识其意者寡耳。”从戴本孝的题跋中可以看出,他自幼家贫,只能从华山真山真水中悟出“六法师古人,古人师造化”的道理。吕少卿①曾说:“真山原是古人师,古人尝对真山面。”虽然戴本孝提出了“师真山”“师造化”,但在当时他并没有意识到其中的科学性。其实这种科学的创作方法能使其艺术逐步完善。这种艺术思想是如何产生的呢?恰恰是“道”的意识的渗入。这里的“道”由何而来,需要我们继续深究。
图1 戴本孝 华山十二景图册(之十二)纸本 设色 21.2 cm×17.7 cm上海博物馆藏
戴本孝曾在《山水册》(图2)中有自题诗:“老来泓颖不嫌枯,扫落云山淡欲无。翻笑为霖手颠倒,最分明处最模糊。”②诗中仿佛道出了他追求简淡笔墨的主观意图。老子在《道德经》中曾说:“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这句话道出了老子崇尚自然,对色彩持反对的观点。老子的观点影响着文人画崇尚简淡的创作观,对后世的文人画、水墨画影响深远。我们纵观二者,可以发现具有一定的相似度。从中可以看出戴本孝的“最分明处最模糊”简淡观在某种程度上是受老庄思想影响的。如《山水册》之七,画面远处用焦墨揉擦出芦苇状,渐隐于天际,画中一叶扁舟浮于江面,舟上独坐一人,近处一山石一茅屋以极简的笔墨勾勒若隐若现。画面中处处简淡但最分明处最模糊。
图2 戴本孝 山水册(之四) 册页 纸本笔墨 34.2 cm×23 cm沈阳故宫博物院藏
戴本孝还于1671年在《余生诗稿》中写道:“辨得此中真意在,别无六法写真山。”1678年戴本孝在所绘的《山水册》(图3)的题跋之中写道:“欲将形媚道,秋是夕阳佳。六法无多得,澄怀岂有涯。”以上的论画思想道出了戴本孝“师真山”“师造化”的绘画思想,以及师造化需按照宗炳所提出的“澄怀观道”而获得“畅神”。
图3 戴本孝 傅山书画合璧(之十二)册页 纸本设色 20 cm×23.3 cm上海博物馆藏
以上戴本孝的绘画理论从一开始受宗炳的画学思想的影响,再到形成自身的绘画观,无不体现其深受道家思想的影响,除此之外,还有与石涛相同的“一画”理论。
戴本孝的“一画”论散布于他所写的《余生诗稿》之中。戴本孝③在1680年所写的《赠于湖鲁人》一诗中道出:“太古图原在书学,一画先开文字天。”1685年,戴本孝③在《示学画者》中提出:“天地一法象,笔墨万里窟。”1686年,他在《题四时画长卷四首》道出:“纵目足澂观,冥心恣遐想……古易本归藏,洞壑皆通气。老笔画之穿,大得乾坤意。大哉造化主,今古见余智。”戴本孝③1689年在《作希夷避诏崖图并题长歌赠之》提出:“天在山中天可知,先天后天爻象变……安得运会还太初,开天一画无生有,万象流形画在首。倾将沆滏写洪蒙,问谁铸就金天否。”从以上诸多绘画题跋诗文可以看出,戴本孝受到父亲戴重“理学渊源,体溯濂洛”的影响。戴本孝以诸子各家对易理的阐释而穷究绘画之至理,于是在绘画领域提出了“开天一画”。
在道家思想中,“道”为最高的范畴,是宇宙万事万物存在背后最根本的东西,“道”是混沌。从“天地之始”的角度来看,“道”为“无”,就是“大象无形”。从“万物之母”的角度来看,“道”是有,“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④。戴本孝所提出的“抉笔鸿蒙破”,在画面上产生事物的“一画之法”,与宇宙万事万物中“太朴一散”的“一画之法”是相通的。艺术家在充分理解此“一画之法”后,或多或少获得“而法无不贯也;理无不入,而态无不尽也……人不见其画之成,画不违其心之用”⑤。所以戴本孝③在《余生诗稿》中提出了“老笔从来当五丁,划开岳渎见真形。虚堂谁想乾坤外,不尽苍茫入画屏”。
戴本孝与石涛二人有着极其相似的绘画思想。戴本孝写“写心”,原济写“夫画者,从于心者也”;戴本孝写“取意于言象之外”,原济写“以我襟含气度,不在山川林木之内,其精神驾驭于山川林木之外”;戴本孝写“欲将形媚道”,原济写“夫画者,形天地万物者也”;戴本孝写“在六法之外”,原济写“古人未立法之前,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后,便不容今人出古法”;戴本孝写“我用我法”,原济写“我自用我法”;戴本孝写“法无定”,原济写“夫画,天下变通之大法也”②。这些相似观点的提出,笔者认为绝非偶然,更重要的是戴本孝与石涛是忘年交。
石涛在结识戴本孝之前很少有“一以贯之”的绘画理论,最早提出相关理论是在石涛所画的《山水册》之中:“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也?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石涛提出了“我自用我法”的著名绘画理论,此时石涛正用“我自用我法”对南北宗论抗衡。石涛的这一理论也影响到了戴本孝,在1691年《一角编》中,戴本孝提出了“法无定”“我用我法”的理论,加之戴本孝在其诸多绘画之上都有“法无定”这一印章,如《象外意中图》卷标题下就有一方。这一时期石涛的“我自用我法”理论或许被戴本孝接受了。石涛是明皇室的后裔,两人志趣相似,加之石涛的“我自用我法”的理论,当时戴本孝对于石涛处于崇拜状态。
根据香港饶颐在《晚明画家与画论》文章中所提供的线索,戴本孝与石涛的交往在1672年即已开始。石涛有诗句记戴本孝:“近日鹰阿成懒癖,往来时卧长干楼。”戴本孝也有诗云:“听尽金陵多久恨,长干诗酬苦瓜僧。”石涛曾看本孝挥毫,说本孝“入座开轩写林麓”“墨痕落纸虬松秃”。在作画时,本孝不时大笑,而石涛也“狂歌起相逐”。石涛所画《访戴鹰阿图》并题长诗,表达他们之间的深情,可见他们二者相交甚欢。1689年,戴本孝③在《余生诗稿作希夷避诏崖图并题长歌赠之》中题道:“安得运会还太初,开天一画无生有,万象流形画在首。倾将沆滏写洪蒙,问谁铸就金天否。”他提出了“开天一画”的理论。这无疑比石涛的“一画”论更先一步。两人频繁交往,戴本孝或多或少地对石涛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图 4 石涛 搜尽奇峰打草稿图 纸本 长卷 水墨 42.8 cm×285.5 cm故宫博物院藏
1691年石涛在《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图4)之中对“我自用我法”又提出了不同的阐释:“不立一法是吾宗也;不舍一法是吾旨也。学者知之乎?吾昔时见‘我用我法’四字,心甚喜之。”“夫茫茫大盖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则无往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我法。”“后之论者,指为吾法也可,指为古人之法也可,可即指为天下人法亦无不可。”⑥我们从石涛的绘画理论中可知:石涛又对“我法”进行了重新修正,并阐释为新的“一法”,此“一法”实则可以理解为是“一画”的前身。石涛在之后通过融合儒道释三家的哲学理论,加之自身绘画实践,形成了自身的“一画”理论。
戴本孝与石涛是相互影响的关系,并不意味着谁绝对地影响着谁。石涛在与戴本孝结识之前就提出了“我自用我法”来对南北宗论抗衡,这使戴本孝对石涛产生了一定的崇拜,从而引申出自身的“我用我法”。随着两人的交往,戴本孝提出了“开天一画”的理论,这无疑影响着与其交往密切的石涛,石涛又对自身“我自用我法”重新进行了诠释。此次诠释正是石涛“一画”论的开端。
注释
①吕少卿:《论戴本孝画学思想及其成因》,《南京艺术学院学报》,2003年。
②薛永年:《戴本孝三题》,《吉林艺术学院学报》,1985年。
③戴本孝:《余生诗稿》,北京国家图书馆藏,清守砚斋自刻本。
④王弼:《老子道德经注校释》,中华书局,2008年。
⑤韩林德:《石涛与<画语录>研究》,江苏美术出版社,1989年。
⑥陆秀竞:《搜尽奇峰打草稿图卷》,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