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中期浙中士人对阳明学的批判
——以孙扬学案为例

2023-01-11 14:18李国跃李圣华
关键词:朱子学朱子阳明

李国跃, 李圣华

(1.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金华 321004; 2.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浙江 绍兴 312000)

明代中期,程朱之学日趋衰弱,王阳明于越中独倡良知之学,别开明代儒学新局,四方学子云合景从。阳明去世后,弟子遍布天下,推动了阳明学的发展壮大,其中尤以浙东、江右、泰州等地最盛,阳明学遂成为一时显学。浙东为阳明学发祥、兴盛之地,浙学由此复兴,然而也恰恰是阳明学的兴盛,掩盖了当时浙东儒学思想的多元性与复杂性。以往学者探讨浙东阳明学多关注绍兴的王畿、钱德洪等人,其实在浙东内部就存在反对阳明学的声音,在朝有章懋弟子唐龙、章侨等人,在野有孙扬等普通生员,但是勇于起而著书批评阳明学的却并不多见,孙扬就是其中一位。

孙扬(1486—1546),字世显,号石台,东阳人,学者称石台先生。在明中叶理学衰微之际,以朱子嫡传自任,继承北山四先生以来的婺学道统,所著《质疑稿》逐条批驳《传习录》中的阳明语录,在当时引起较大轰动。然而随着阳明学的兴盛,他的名字与著作逐渐被人遗忘,趋于湮没。从学术史的发展流变来看,正是以孙扬为首的普通士子和诸多在朝的章门弟子共同捍卫了浙中的程朱之学,使浙中出现阳明学和朱子学并盛的局面。对孙扬这一典型学术案例进行分析,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明代中期以后浙中阳明学与反阳明学两股思潮之间的学术互动,从而更清晰地建构浙中儒学的研究谱系。

一、浙中阳明学之兴

明代中期,理学出现了新的危机。在王阳明之前,前辈学者如陈献章、章懋等人都试图打破或修正程朱理学原有的理论格局,使其焕发新的生命力。正德、嘉靖间,阳明崛起东浙,受其影响,浙中的儒学宗尚也在悄然改变,一批来自永康、兰溪、东阳的士子逐渐倾心王学,浙中朱子学的正统地位受到挑战。

王阳明讲学于浙东,门人云集。浙中学子最早追随阳明者,乃是正德年间的永康人周莹。受到周莹的影响,同邑应典、周桐纷纷至绍兴追随阳明讲习,其后程文德、李珙、卢可久、程梓、王益、应兼、周于德、周光、周起、周德器、周子善、周升等十数人继往从之。东阳陈时芳描述当时永康士子追随王阳明之盛况:

永康诸名贤之从阳明子游也,自宝峰周先生始,盖正德己亥,阳明子官南都时云。至嘉靖初,则石门、岘峰二先生相继于会稽,而永康诸贤负笈执经者,遂踵相接矣。其间惟周氏一门称最盛,他若松溪程子、东溪李子、一松卢子、方峰程子辈,亦不下十许人。[1]454

兰溪徐袍虽未能亲往拜阳明为师,却被《传习录》所吸引,以阳明私塾弟子自称:“幽探密证,独嗜其旨,手《传习录》,为赞称说,以自迪迪人。常恨不得亲受业门墙,称私淑焉。”[2]其侄徐用检亦信奉阳明之说,拜阳明高弟钱德洪为师,与兰溪赵志皋等人举行会讲。

成化、弘治年间,金华因有朱子学宗师章懋,士子们多尊崇朱子学。邹元标谈到当时金华学风说:“当时学濂洛者,矩范有章先生在,不敢越步武。”[3]然而自阳明良知之学出,金华士子纷然向慕,这引起了一些传朱子学脉士人的不满。嘉靖元年(1522),礼科给事中章侨把阳明学视为“异学”,上疏请求禁革:“三代以下,正学莫如朱熹。近有聪明才智,倡异学以号召天下,好高务名者靡然宗之,取陆九渊之简便,诋朱熹为支离。乞行天下,痛为禁革。”[4]章懋门人唐龙虽与阳明是好友,私交甚笃,曾上书为阳明陈说事功,但亦不赞同阳明之说。他曾致书阳明,劝其撤席讲学,在任江西巡按御史期间,还甚至阻劝当地士子就学于阳明门下。然而这些举措并未能阻挡得住阳明学在浙中的流行。

阳明去世后,两浙王门弟子在各地纷纷举行讲会,阳明学不仅没有衰落,反而在浙中地区更加盛行。嘉靖十一年(1532),永康程文德与钱德洪等阳明弟子于京城庆寿山房举行日会。[5]407嘉靖十三年(1534),永康应典与钱德洪、王畿、王玑等人在衢州定会约讲。同时兰溪士人如徐用检、唐汝礼、赵时崇、赵志皋等,发起兰西会,讲会不辍。[5]408嘉靖十九年(1540),阳明门人周桐、应典在永康寿岩重修五峰书院,定期会讲,春秋两季祭祀王阳明,士人来学者达百余人。[5]410五峰书院由此成为阳明学的浙中讲会重镇。阳明学又从永康传到东阳:“迨明嘉靖间,应石门、卢一松与吾祖松溪、方峰二公,俱以斯道自任,绍王阳明良知之传,即五峰故址而为书院,倡明正学。时郡人如杜见山、陈春洲、陈诚源、吕渊潜诸儒,负笈来游,更相授受。”[1]453

东阳孙扬生长于这个思想大变动时代,和同时代人一样,听闻阳明讲学之事,受到时代风气鼓舞,激起求道之心。阳明以勋业、道学名震天下,孙扬非常仰慕,多次欲往绍兴访学,惜久未成行。虽未能亲自追随阳明问学,他却得读《传习录》,曾一度被阳明学所震慑,深受鼓舞。然而精读之下,“笃信佩服者固多,而心窃有疑者不少”。[6]121多年受程朱思想浸润的孙扬对于阳明良知之学未能信服,于是往绍兴拜访王阳明,持所疑以相质问:“偶过先生之门,妄举所疑之大者,笔之为书以质问焉。先生不以昏愚乖忤见讶,而欢然接引,多方晓喻,亹亹不倦。扬遂尽吐所疑以质之,反复讲论者浃辰,而疑之未释如旧也。”尽管王阳明为其反复接引解说,循循善诱,终未能尽折服孙扬。[6]122孙扬归而作《质疑稿》,成为当时浙中批评阳明之最有力者。

二、《质疑稿》对阳明学的批评

嘉靖六年(1527),孙扬为母守丧间,对照《传习录》一书,逐条批驳,写出震惊时人的《质疑稿》一书。翌年,《质疑稿》在师友的帮助下刻印。《质疑稿》是孙扬生平最重要的一部代表作,它的刊刻流传给孙扬带来极大的声誉。《质疑稿》初成,就在师友间传抄,索观者日多,孙扬门人卢莹与卢尧叟遂谋求刊刻。当时存在着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欢心赞叹,以为此书“大有功于圣道”;一种则深为孙扬忧虑,以为王阳明乃当世名公巨卿,弟子门人多有仕至高官者,浙中又是阳明学昌盛之地,此书刊刻“或将不利于先生”。孙扬听闻后,喟然长叹:“第恐无裨于道,而徒以灾夫梨耳,吾身不足恤也。”[6]154

《质疑稿》共三卷,引论王阳明《传习录》语录95条,计卷一引44条,卷二引34条,卷三引17条。各条对王阳明的观点详加反驳论辩。

王阳明《传习录》倡“知行合一”之说,孙扬则力辨知在行先。阳明以“痛”与“饥寒”为譬喻,以申其说:“如知痛,必已自痛了,方知痛;知寒,必已自寒了,知饥,必已自饥了,知行如何分得开?”[7]87又引“孝亲”为喻:“如称某人知孝,某人知悌,必是其人已曾行孝行悌,方可称他知孝知悌,不成只是晓得说些孝悌的话,便可称为知孝悌。”[7]87孙扬则反驳说:“知痛、知饥、知寒者,皆知也。用药以治痛,加衣以御寒,进食以止饥者,行也。知行岂得混而无别耶?”[7]87“孝亲者,是真知亲之当孝,故能孝;悌长者,是真知长之当悌,故能悌。皆知在行先。”[7]87又引阳明所言“知是行的主意,行是知的工夫”[7]87“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7]87反驳阳明的知行合一说,认为根据此二语,阳明自己也承认知行有先后,二者次序不可乱,更不得混而为一。

王阳明《传习录》认为“心即理”:“至善知求诸心,心即理也。天下又岂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7]85孙扬于此更是极力反对:

至善之理,具于一心,而散于万事,初无内外精粗之别,在心者即在事者之体,在事者即在心者之用。故圣人之教,使人存此心之灵于端庄静一之中,以为穷理之本,使人穷众理之妙于学问思辨之际,以致尽心之功,此内外交养之道而不可偏废者也。若只求诸心而不务穷理之学,何以尽知天下事物细微曲折之理而发之用者不差乎?[7]85

阳明为申论其说,引“事父事君”“交友治民”为喻:“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个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个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个信与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无私欲之蔽,即是天理。不须外面添一分。以此纯乎天理之心,发之事父便是孝,发之事君便是忠,发之交友、治民便是信与仁。”[7]85孙扬驳之曰:

忠信仁孝之类虽发于心之天理,然事父事君交友治民之道莫不各有节目条件细微曲折,苟无穷理之功以考圣贤之成法,识事理之当然则所行者将不免于偏狭固滞,又何以尽此心忠信仁孝之全哉?使事父事君交友治民之理都只消在此心上用功,更不须外面读书学问工夫,则夫子何以云“孝子何莫学夫《诗》,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子路使子羔为费宰,谓“何必读书”,夫子何以恶其佞?[7]85

阳明早年笃志于佛、道二家,其说于二氏之学多有汲取。《传习录》言:“仙释二氏之学,其妙与圣人只有毫厘之间。”[7]117孙扬则驳曰:

彼释氏之学,不知道器之不相离者,本于天命之性,乃杂器以为道。但知有体而不知有用,惟欲此心虚静寂寞,乃谓断除外相,始见法性,遂尽去根尘,空诸所有,以至于毁弃人伦,灭除四大,非惟率天下为禽兽之归,且绝灭乎天命虚灵之性以为槁木死灰矣……彼为神仙之学者,贪生怕死,乃遗弃事物,遁迹云山,专一保形炼气为事,惟图窃取长生于造化之外,故先儒以为天地间一贼,盖逆理偷生,实圣贤之所不屑也。[7]118

孙扬认为佛、道二家与儒家之旨明明相悖,而阳明竟以此教人,恐流弊天下,贻害无穷。

孙扬对阳明学的批评,得到朝中许多信奉朱子学大臣的支持。其时阳明学盛行,但朝中不乏持异议的大臣。孙扬《质疑稿》问世,当时“如达尊渭涯霍公(霍韬)、一斋丰公(丰熙)、渔石唐公(唐龙),亦皆千里见询,寄言相慰”。[7]129金华宗程朱的士子亦击节赞叹。卢仲卿称《质疑稿》回人心而熄邪说,赞其捍卫之功甚巨,不在孟子、韩愈之下:

奈何迩年以来,异说行而天下靡然从之,顿有以蔽人耳目,坏人心术,其祸之烈,诚有甚于洪水猛兽之灾者。先生深以为忧,力起而排之。十数年来,《质疑稿》大行于世,然后是非明而人心以回,邪说以息。其视韩子之辟佛老而弗克遂其志者远矣。昔人云:“孟子之功,不在禹下。”今先生之功,岂在孟子下乎?[6]150

山阴宋楷称孙扬“东南一人而已”:

先生因巴曲乱耳,而《白雪》孤扬,为鄙音塞聪,而《黄钟》特奏。纲纪斯文,主张后学,不惟有功于朱子,虽孔孟之道,亦赖是以不晦也。[6]140

徐法称其能纠阳明之谬而羽翼圣贤:

近世名卿自主成心,以立为异说,先生参互异同,以正其谬,其羽翼圣贤之功,甚为吾道得人贺也。[6]143

王坡对孙扬举世不敢非而非之的勇气极为佩服:

今观《传习录》之辨,词直义正,痛快人心,盖举世不敢非,而独非之。[6]149

无疑,《质疑稿》为那些反对阳明学、尊尚程朱之学的士大夫说出了想说而未能说出的话,一时之间洛阳纸贵。首先是金华的士大夫得知孙扬之名,纷纷求购其书,并关注其起居:“婺中士夫凡接见者,每每询及先生起居,索求《质疑》诸帙,苦无以应之。”[6]141孙扬女婿李元仁在给孙扬的书信中描述了当时《质疑稿》一书难求的状况:“《质疑》等书,可以广传,求者纷纷,久缺无以为应。”[6]149章懋门人唐龙、浙江布政使陈察见到《质疑稿》,皆大喜,并为揄扬:“三边制宪唐公龙见《质疑稿》,甚喜,谓大有功于圣道。至都,语僚友云:‘世有此人,怎放他在家里坐?’藩宪陈公察道见《质疑稿》,每叹慕以为不可朽。”[6]159当时大江南北、浙东浙西皆得闻《质疑稿》:“于是贤士大夫讲学者,远而江之南北,近而浙之东西,莫不翕然宗之。”[6]159又播传至京师。卢孝达携书入都,京城士大夫求观者甚多,以致卢孝达致信孙扬,请其弟卢孝逊多印几百部,以满足京中人士的求购:“京中士夫求观《质疑稿》者甚多,烦督令舍弟孝逊多印百数部,以应人之求,裨益于世不少也。”[6]139福建为朱熹讲学之地,士大夫亦多询求《质疑稿》。以大礼议事件被流放镇海卫的丰熙颇关注此书,有石刻专门寄送孙扬表示慰问。卢孝达曾往福建,有书寄孙扬述及此事:“向往闽中,历晦翁之故墟,士夫相见者多询及《质疑稿》,好之切者,恨不一会。丰五溪公(丰熙)尤为惓惓,有石刻寄奉。”[6]139

浙中自吕祖谦、北山四先生以来,理学昌盛。尤其是北山四先生,高举朱子学统绪,师弟相传,被目为朱子世嫡,一直以来都是浙中士人的骄傲。明代中叶,受章懋影响,朱子学在金华独盛,章门弟子众多,朱子学颇有中兴气象。然而随着阳明学的兴起,章懋弟子如程文德等人逐渐转而接受阳明学,永康等地学子更是出现群起师从阳明的风潮。但是作为全国的朱子学重镇,浙中反对阳明学的声音依然很大,章懋弟子唐龙等人一直秉持朱子学的立场反对阳明学。孙扬为章懋弟子,其父孙琏是坚定的朱子学者,受家学、师门及乡贤影响,孙扬起而捍卫朱子学的正统地位。

三、孙扬家学师承与论学旨趣

孙扬的学问渊源有三:一为其父孙琏所传之家学;二为东阳教谕闵廷圭所传之学;三为兰溪章懋之学。孙琏字廷器,号觉斋,潜心理学,学尊程朱。孙扬年十三而入邑庠,孙琏即以程朱之学教之。孙扬曾回忆父亲对他的教导说:“昔我先君子觉斋先生,仰朱子如日星,而佩服其书以终身。扬幸受读,而颇知向慕者,殆余三纪于兹矣。”[6]118受其父影响,孙扬终身服膺朱子学,并视之为正学。孙琏临终之前,犹赋诗谆谆告诫:“武夷山上凤凰鸣,音协箫韶分外明。可怪蝉蛙不禁口,更相聒耳乱人听。”[6]134以为朱子学才是凤凰箫韶之音,而非议朱子学者则为蝉蛙聒耳。当时白沙心学颇有影响,其说与朱子多有不同,孙琏担心孙扬年少持志不定,而以此言教子。

孙扬年十八丧父,正德十五年(1520),武陵人闵廷圭任东阳县学教谕,孙扬遂拜其为师。闵廷圭对孙扬非常赏识,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在理学与事功方面有所成就:“早岁硕师武陵凤岩闵公,谓扬欲使学术事功鸣于当世,以报先人心事,惟有天知。”[6]129孙扬对恩师充满崇拜与感激:“惟时扬在诸生中知先生为最早,信之最笃,悦之最深。”[6]132并专门作《得师记》以颂扬之。

章懋是第三个在思想上对孙扬产生重要影响的人物。孙扬闻章懋讲学于兰溪,曾以其父遗稿呈送章懋。章懋以理学名于当世,门人弟子众多,其学恪守程朱。当孙扬将其父遗稿上呈时,章懋对孙琏“再四称美,以为非知道者不能到此”,[6]135欣然接引孙扬。孙扬遂执弟子礼,虚心问学。迨章懋去世,撰写祭文,往兰溪哭吊,守弟子心丧,还将自己的书斋改名“师心”。[6]162

孙扬后阅读《传习录》,亲往王阳明处问学。阳明的接引与教导,却始终不能让他折服。盖孙扬幼年时受家学影响甚深,而且师从章懋,早已奠立自己的学术品位,这使得他对阳明学始终不能接受。何、王、金、许为朱子嫡传,南宋以来,金华之学遂为朱学大宗。由于对金华乡贤和婺学的推重,孙扬更加坚信所接受的程朱之学才是最正宗和纯粹的。

孙扬一生精研《四书》《周易》《仪礼》,其儒学思想一尊朱子,未有所新创,始终扮演的是程朱之学守道者。王阳明发明良知之学,影响甚大。孙扬在充分了解阳明之学后,坚守本心,不为所动,并撰书批评其说。他继承了婺学强调“立志”的思想,以为学者必定其志,方可不迷于学:“苟志于学,则濓、洛、关、闽,我师也,知所师而后志可定也……志定则所学不差且不废,骎骎乎寻向上去,而道不远矣。”[6]121当年王柏向何基问学,何基即以“立志居敬”之旨授之。孙扬的“立志”思想与婺学一脉相承。孙扬为劝导门人卢子灵有志于程朱之学,专门选取大儒遗规格言,足以定人之志者,编纂《定志编》一书以为勉励。

孙扬深研《四书》学,尤其推重朱熹《四书章句集注》,自幼年受业读书,至老犹诵习不倦。金华朱子学一脉特重《四书》之学,当年何基从学黄榦,黄榦临别告以熟读《四书》,道理自见。何基教授门人为学,亦以《四书》为主。孙扬继承了婺学重视四书学的传统,精研《四书章句集注》,著为《四书窥测稿》,融会《四书》,参详互究,以羽翼朱子学。他以为儒家性理之学,千年晦蚀未彰,至二程、朱熹而大明,学者求道须从朱熹下手,方才不至于迷途:“今欲外朱子以求圣道,是舍舟楫而欲济巨川,吾未见其有济也,殆亦终于望洋而已耳。”[6]118由此视阳明学为“卤莽灭裂之学”,还认为追随阳明的士人未能体会朱子深意而缺少“沉潜玩味之功”,因此才有“得其言而未得其所以言者,故异说得以入之,而疑贰生焉”。[6]118

除《四书》学外,孙扬精于《易》学,浸淫三十余年:“予在昔时,苦《易》之难明,三十年来心力竭矣。”[6]125卢仲卿曾述及其弟卢仲佃随孙扬学习《易经》的经历:“今者因卿弟仲佃之诚恳,乃为讲《易》,获侍左右,三月有余。”[6]151孙扬研《易》,一本于朱熹《周易本义》。朱熹论《易》主卜筮,认为卜筮乃圣人作《易》之本旨;而程颐论《易》主义理,邵雍论《易》主象数。孙扬则调和诸说,而折衷于朱熹。他从“卦为卜筮而画”“蓍为卜筮而制”“爻彖为卜筮而系”三方面,论证朱熹认为《易经》“专主于卜筮”的观点,同时又认为“邵子以数言《易》,而未尝外于理,程子以理言《易》,而未尝外于数。朱子原圣人作《易》之本旨而以卜筮言,亦未尝出于理数之外也。盖理也,数也,卜筮也,三者相为体用,并行于《易》书之中而不悖者也”。[6]119在孙扬看来,朱熹、程颐、邵雍《易》说虽然各有偏重,但学者不应该把义理、象数、卜筮三者截然对立,而应互为体用,并行不悖。这彰显了孙扬治《易》学,主张兼收并蓄。所著《周易本义窥测稿》,记其历年来读《易》心得。晚年山居无事,专意简编,删繁就简,用以教授亲友子侄。

孙扬常年坐馆笔耕,教授弟子,在蒙学方面也有所造诣。曾编写了既符合儿童天性,又符合学习规律的蒙学读物《小学韵语》。在蒙学教育方面,他最推崇朱熹《小学》。朱熹把先贤先儒的言行加以编纂,试图于孩童之时便使其养成良知良能。孙扬以为此书编写用心不可谓不良苦,然而对儿童来说还是太过艰涩了,刚刚开蒙识字的孩童很难读懂。在阳明学兴起时期,《小学》一书常被士子束之高阁。临海陈选曾为《小学》作注,撰《小学集注》,用以教育诸生。《小学》虽然重要,但当时用于生员等更高水平学子的教育,已失去开蒙之本意。孙扬之时,《小学》很少用于儿童开蒙,原因是其书“多古语,而且有长辞,类非幼穉之所能诵能晓”。[6]120孙扬指出当时蒙学教育的两个弊端:其一是入门时太过简单,孩子们除了认字,很难学到知识。为了便于教育,塾师往往选择《千字文》和当时流行的对句俚诗用于教学。孙扬以为这种做法“实则无益于蒙养,反以凿其天性”。[6]120其二是塾师太过急于求成。孩子们能够诵读长句后,就过早教授《四书》,由于缺少铺垫衔接,使得很多孩子失去了对学问的趣味。总体来说,当时社会上缺少适合儿童天性和学习规律的蒙学教材。

嘉靖二十三年(1544),他选择朱熹门生陈淳《小学礼诗》一书,“随条详玩,会其意,櫽括其辞,只如俗说,次为五言韵语,将以便幼儿之口诵,且使易晓易记焉”。[6]121在参酌《小学礼诗》基础上,孙扬编成《小学韵语》一书。此书分“立教”“明伦”“敬身”等篇目,以五言韵语阐扬修身养性之道。编成五言韵语,对孩子来说则易于记诵,同时其中渗透“立教”“明伦”“敬身”等儒家思想,这样一来,孩子们不至于在以后学习《四书》时衔接不上。此书之作,孙扬还诚惶诚恐地表示“僭踰之罪,固知难逃,然非敢异同于朱子也。追事朱子之心,不得已也”。[6]121《小学韵语》是孙扬总结儿童天性与学习规律,结合自己多年的教学经验编成的一部蒙学读物,挽救了许多被认为没有天赋读书的失学儿童。这是孙扬对明代中期蒙学教育的一大贡献。

孙扬之所以能写出《小学韵语》,与其信奉朱子学有很大关系。朱熹强调格物致知,循序渐进,学有根基。而王阳明强调发明本心,致良知,就受众来说,天赋高者固容易成才,而平庸者易流为疏狂。孙扬更赞成朱熹的观点,强调尊重孩子天性和学习基础,由易入难,步步扎实,学问乃有所成。编写蒙学教材更多的是针对天资一般之人,让他们尽量能入学问之门,这正是孙扬所谓的“追事朱子之心”。

四、明清学术转型的学术回响

明中叶,阳明学横空出世,独创新说,影响甚大,但这并不意味着阳明学骤然就成了当时的学术主流。事实上,当阳明更新之际,批判阳明学的人不在少数。如临海金贲亨,虽未直接批评阳明学,却撰为《台学源流》,以示持守朱子学的立场。孙扬只是最早起来批判阳明学的明代学者之一。金华自宋元以来一直是朱子学重镇,明中叶理学衰微之际,章懋等人以继承朱子学自任,借助对吕祖谦、北山四先生等乡贤的追忆和表彰,希望浙中士子能够效法先贤,矫正朱学流弊,重新振兴婺学。孙扬作为章门高弟,自然肩负起振兴朱子学的使命。郎瑛在与孙扬的书信中就赞扬其说不同流俗,直接承接了北山四先生的统绪:“执事之学,岂可与近时人物论哉?承四先生之统者,端有在矣。”[6]147当时,浙中朱子学风气犹盛,就连后来成为阳明高弟的程文德早年也曾问学章懋。孙扬站在维护北山四先生道脉的立场批评阳明学,其中既有家学的影响,又有对章氏师门的爱重,还有继承朱子道统的强烈意识。

可惜孙扬生前虽然得到学者的关注,身后却逐渐被人们淡忘,后世多有不识其名者。骆问礼读《质疑稿》,极为佩服,以为其言皆先得我心,愿为执鞭,却不知孙石台是谁:“孙石台、邱纯山二公不知何如人,而其言先得我心之同,一至于此,九原可作,舍二公谁执鞭哉?”[8]阳明学兴盛一时,孙扬身后百余年,竟长期湮没无闻。黄宗羲撰《明儒学案》,未载及孙扬。清初思想界开始反思阳明学流弊,出现以张烈、陆陇其为代表的阳明学批判者,可惜的是张、陆二人皆未得读孙扬之书。至康熙二十八年(1689),陆陇其门人费家玙任东阳教谕,见到《质疑稿》,才重新发现了孙扬的价值。

孙扬作为明代金华朱学嫡传,被重新发现,在康熙年间重放异彩,要归功于卢曰珩。正是他三次抄录孙扬遗书,上呈东阳教谕费家玙,才引起了费氏的重视,孙扬于是得以入祀崇正书院。《道光壬辰东阳县志》记载:“曰珩,锦溪人,励志正学,三抄石台遗书,呈学谕费望叔,孙扬并祀崇正书院,实曰珩启之。”[9]卢曰珩以为在阳明学导人入禅寂之时,孙扬挽狂澜于既倒,乃朱子功臣,有功圣学匪浅:

洎胜代姚江一派,浪开讲席,圣学宗传,隳入禅寂,至今问学德性,尚苦聚讼不休……珩尝从坠绪茫茫中反复展阅,窃叹其堪为狂澜之砥障,厥功不浅也。[6]155

康熙三十七年(1698),李凤鸣、王崇炳等人连名上呈,请求为孙扬设立专祠,以崇正学。经过东阳县学教谕费家玙、训导宋铨、东阳知县张愈奇、金华知府余宗昌、浙江学政张希良等人的层层审批,最后于康熙三十八年(1699)得到孙琏入祀于乡贤祠,孙扬入祀于崇正书院的批复。明年,孙琏、孙扬父子神主奉安于乡贤祠与崇正书院。[10]74

当时请祀诸生在呈稿中所言最重要的一点,即是突出孙扬辟阳明之功与朱子嫡传的身份:“盖惟圣道当中叶之际,而识者深世教之忧。方王文成主良知以讲学,操疑似叛道,天下之士翕然宗之。惟孙石台一柱屹然,不为所惑,辟邪说,正人心,绍程朱之正传,阐洙泗之渊源,功德匪细。”[10]78并为其学百年来未得光大寻找理由:“明正德嘉靖年间,阳明之说盛行,朱子传注几为异说淆乱,是以宗朱者人人唾弃,且处山陬僻邑,门人后嗣无有大光显者,为之达于朝宁,而先生闇修自得,不求人知,无怪其湮没弗彰也。”[10]76从而构建起一个由孙扬直接何、王、金、许道统的朱子学谱系:“今石台先生父子功名虽不得与宋潜溪、章枫山相埒,而学术则与何、王、金、许同揆。”[10]76

乾隆四十二年(1777),金华府阖属九学廪增附生员卢衍仁、胡以彩等人又掀起一次崇祀孙扬的活动,上呈请求附祀七贤祠,提升孙扬在婺学中地位,以振兴正学。先是康熙年间,孙扬已入祀崇正书院。崇正书院在东阳,所祀者为叶适、许谦、孙扬三人。七贤祠在金华,所祀者为朱熹、吕祖谦、张轼、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附祀范浚、潘景宪、陈亮、章懋等人,规格等级比崇正书院要高得多。

自康熙朝孙扬价值被重新发现,孙扬著作也流传开来。乾隆间,浙江学政彭启丰为《定志编》作序,浙江学政雷鋐为《质疑稿》作序。彭启丰称孙扬为直接吕祖谦、何基、王柏、金履祥、许谦的儒学真传:“金华自吕成公倡明正学,何、王、金、许四大儒继之,东阳孙文孝石台先生接真传于数百年后。”[6]153随着乾隆朝朱子学地位的进一步巩固,金华士人对孙扬也更加尊崇,并举孙扬与章懋,以为二人只有出仕与未出仕的差别:“石台与枫山道德相埒,著述尤醇,均为朱门嫡系,大启后学周行,然一用一不用,章已附享祠内,故共知有枫山,先生不用,又未经显名,故至今鲜知有石台,犹赖遗书具在,不至泯绝。”[10]79

阳明学传于浙中,永康五峰书院是浙中阳明学的重镇。孙扬的家乡东阳也出现了杜惟熙、陈时芳、陈正道、金万选、陈其蒽、赵忠济等一批阳明后学。因此,孙扬在清代的被重新发现,在浙中也面临着两种不同的评价。浙中崇尚朱子学的士人誉之为紫阳世嫡,而推尊阳明学的士人又评价太高。康雍年间的王崇炳与乾隆年间的戴殿江分别是这两种评价的代表人物。

王崇炳为孙扬同乡,师事同邑赵忠济与萧山毛奇龄,多次至永康五峰书院讲学,著有《金华征献略》。王崇炳本人虽然参加了康熙年间孙扬从祀崇正书院的请祀活动,但他仍认为孙扬“穷巷老生”,与王阳明还有很大差距。他说孙扬《质疑稿》“其说甚辨,而深造自得之趣殊少”。[11]576又说孙扬没有深会阳明心学的精髓,著书过于琐碎:“阳明子功盖穹壤,门徒满天下,而石台以穷巷老生,袖出一册,折其说而夺其喙,略无警怪之意见于言色。此则阳明子之学也,盖涵养深而所造邃矣。石台于此求之,则其学有不可胜用焉者,乃反屑屑致辨于议论之间。”[11]576他一方面认为孙扬固守籓篱,一方面又佩服他的坚守,称他为“笃志自立者”。[11]577

浦江戴殿江与王崇炳的看法则截然相反,对孙扬推崇备至。他同样留心浙中理学文献,著有《金华理学粹编》,所构建的婺学谱系明显为尊朱、吕而贬陆、王。他以范浚为“理学先声”,以吕祖谦、北山四先生、章懋六人为“理学大宗”,以六人的门人为“理学正传”,而将陆、王学派的人物归入“学术分途”,列为最后一卷。其中独举孙扬为“理学正传”与“朱子私塾门人”,以其直接于朱子之后,目为婺学后劲,并以一人而占一卷之数。孙扬遂成为此书所占篇幅最多者。戴殿江解释道:“孙石台幼承父业,长宗朱学,《传习录》所载与阳明辨质之语,一一皆明辨深透。是编纂录其辞,无非醇笃之旨,为婺学后劲。是以别为一卷,标其目曰‘朱子私淑门人’”。[12]588戴殿江推尊孙扬,以为其能“扬朱子之旌旗,捣阳明之壁垒,则又抉摘隐微而毫无假借,谓非熏蒸于家庭之教,浸润于桑梓之传,何能粹然灿然若此”。[12]682王崇炳以为孙扬《质疑稿》自得者少,而戴殿江则以为《质疑稿》层见叠出:“今观《质疑稿》中,其层见叠出者,曾有一言一句偶涉阳明窠臼者乎?谓为紫阳嫡派,夫复何疑!”[12]682

王、戴二人对孙扬的评价如此抵牾,盖深受时代思潮影响。清初沿明末余绪,王学未衰,讲学盛行,蕺山之学经黄宗羲等门人弟子发扬而大盛于浙江,王崇炳乃王学后劲,因而对墨守程朱的孙扬评价不高。至康熙间,朝廷推奉朱子学,朱熹升配十哲之列。孙扬在清初被重新发现的一个原因,就是康熙朝重视理学、崇尚朱子的风气。康熙十二年(1672),熊赐履任会试主考,策论出题公开辟象山而黜阳明:

紫阳集诸儒之大成,德性问学交底于至,而鹅湖则诋为未闻道。世儒好高欲速,狃曲耽虚,每不便于下学上达之说,或抑朱崇陆,或等朱陆而一之。然则二子为异为同,孰得孰失,顾遂迄无定论欤?敬轩、敬斋践履醇笃,直接洛、闽,尚矣。无何,新会续慈湖之灯,姚江标象山之帜,龙溪、绪山以及东溟、大洲之徒,儒名墨行,波流云扰,在彼皆源流本末,不既昭然可睹欤?[13]

把信奉陆、王之学的人视为“好高欲速,狃曲耽虚”,把阳明后学视为“儒名墨行,波流云扰”,对阳明学可谓大张挞伐。会试为国家取士大典,对当时士子的思想引导作用是巨大的。朝廷释放这一信息后,士人们多批判阳明心学。于是孙扬这位长期被忽视的明代学者又重新得到重视,出现“一时远近求观遗书者甚众”[10]75的情景。乾隆帝和祖父康熙帝一样,尊崇程朱,朱子学作为官方学说的地位更加巩固。戴殿江成长于朱子学定于一尊的乾隆朝,且出于对婺学的摩拜,因此把孙扬视作婺学之理学正传。

结 语

自阳明学兴起,尊崇朱子学的学者其实从未放弃对阳明的批评。从明中叶至明末,这股力量一直存在,只是长期不被研究者所重视。浙中作为北山四先生学统之地,士人对朱子学更有一种学脉亲近感和传承使命感。故在阳明学风行海内之际,仍保存一股尊朱黜王之倾向。明末清初对阳明学的“反动”不是突如其来的。盖反对阳明学的思潮一直以“潜流”的方式存在着。明清易代后,在政治助力下,反对阳明学的声音更加高涨,陆陇其、张烈等人效法孙扬,著《学术辨》《王学质疑》批判阳明学。因此,孙扬得以被重新发现。

值得一提的是,在康熙、乾隆两朝短暂的学术回响后,孙扬又湮没无闻。究其原因,乃是乾隆中期后,学术风气一变,经史考据学大盛,理学一脉中无论程朱之学或陆王之学,皆呈现衰微趋势。风气所向,士人景从,汉学遂成为一时学问的主流。乾隆十五年(1750),被梁启超称作“王学最后一健将”的李绂去世,标志着王学进一步衰微。程朱之学虽一直是钦定的官方之学,但学者不求哲理层面的探讨和创新,同样失去了生命力,逐渐走向衰微。孙扬的被重新发现,乃是当时士人“尊朱辟王”所树立的一面旗帜。时移世易,风气变化,乾隆朝之后,无论是阳明学还是朱子学都同时衰微,孙扬又复归于沉寂。

孙扬之名与阳明学的兴衰关联密切。明中期他以一介诸生作《质疑稿》,以批判王阳明《传习录》名动当世;迨中晚明,阳明学大盛,其学归于沉寂;至清初,学者竞起批判阳明学,孙扬又被重新发现;清中期而后,王学与朱学同时衰微,孙扬复归于沉寂,几至被后人遗忘。由此可见学者个人命运与时代学术风气关联是何等密切。我们重新审视孙扬学术个案,借此可深入发覆阳明学兴起之际,浙中学术界的历史生态和真实状况,更清晰地认识浙中阳明学与朱子学的研究谱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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