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一角

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周，终于在这个灰褐色的老式公寓里借住了下来。初夏，当晨光铺在地板上的时候，我喜欢给窗台边那些红嫩而又富有生命力的小花浇水。从二楼的阳台望去，汤包铺、裁缝铺、蔬菜摊前匆匆的人影，某一瞬间就像是行道树上飘落的叶，聚拢在昏暗的楼道口，风一吹又四散各方。

我住的那栋楼里，除了我的对门还没有住户，其他都已塞满了人。偶尔会和他们擦肩而过，可我们总像是海豚的两只眼睛，谁也看不到对方。

独住的日子里，我害怕那些突如其来的雨，害怕尾巴高翘的猫经过我的窗台。每当夜晚来临，我都会在这个城市的角落看万家灯火渐渐亮起。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在房间看书，听到行李箱与水泥地面摩擦出巨大的声响，知道终于有邻居搬了进来。我起身检查了门与窗子，确保它们紧紧闭着，才又回到书桌前。

后来的几天，总能听到一个小男孩甜嫩的童音，拖着长长的小尾巴：“妈妈，我回来啦，快开门。”很快，油锅“嗞啦”一声响，喷香的饭菜味便飘到我的房间。而我总不能按点吃饭，每天工作到很晚才会打开外卖软件，考虑这天是该以黄焖鸡还是炒米粉结束。

“咚咚咚”，一阵敲门声响起。我裹着睡衣从被窝里爬起来，小心翼翼地冲门外喊道：“谁啊？”“姑娘，俺，住你对门的，给你拿点俺自己做的腊肠。”她说着一口地道的关中方言。推开门看到她，宽大的灰色工装上还绑着围裙，旁边站着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手里拿着缺了一只胳膊的塑料奥特曼，好奇地朝我的房间张望。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张阿姨和她那个叫东东的小儿子。“姑娘，尝尝俺今儿做好的腊肠，小家伙可喜欢吃了，俺感觉还不错，就拿来给你点。”她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东东很乖地靠在妈妈的胳膊边。

我了解到，张阿姨是附近县城的一个普通农妇，为了小儿子的教育才来到所谓的大城市生活，在一家服装厂做工，而她的大儿子高中没读完就南下去打工了。之后的日子，我们忙于各自的生活，很长时间都没有交流。

直到一个晚上，她又敲响我的门，急促的声音惊醒了昏昏欲睡的我。“俺屋进贼了，你看到没有？”还没等我开口，她就紧紧攥住了我的手腕。“阿姨别急，怎么回事啊？”“怎能不急，俺屋最值钱的盒子被贼娃子偷了，咋个办呢？”她的眼泪掉到了脸颊上，红血丝布满了整个眼眶，“姑娘，今个下午你看到有人进来没有？”而那些天我忙着考试，根本没有注意到隔壁的动静。“咱去物业看看监控吧，阿姨。”

“老小区，你们这栋楼的监控早都坏了。”当我们急匆匆跑到物业大厅的时候，工作人员冷冰冰地告诉我们，“这儿住的人鱼龙混杂，怕是找不回来了。”末了，又补充一句，“早该把东西看好点的。”“那咋个办嘛，这盒子里可都是俺结婚时的首饰，金子做的嘞。”她两只手紧紧交叉握在一起，“那可咋个办嘛？”

城市的夜晚依旧车水马龙，灯火通明，而我们怏怏地回到出租屋。“钱都给娃娃补课用了，屋里值钱的东西也就那个盒子了。”回去的路上她跟我说，“第一个男人打俺，离了婚，第二个男人去年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唉，苦了俺的娃娃呀。”我看到昏黄房间里的东东，正趴在一张椅子上认真地算着数学题。明月高高悬于天空的时候，中药淡淡苦苦的气息在这个城市的角落轻轻地飘着。

第二天，张阿姨端着一盘豆沙包又来了。“刚刚蒸出来的。”她说，“谢谢你昨晚陪俺去看监控，耽误你这么多时间。”我忙摆了摆手，有些不好意思：“不用了，阿姨，你和东东吃吧，况且昨天丢的东西，我们也没有找回来。”“快趁热尝尝，俺马上要去上班了。”她说着便塞到了我的手里。东东靠在门边大口咬着包子：“姐姐，你吃，我妈妈做的糖包可好吃了。”

晚上，雷声轰隆，这个城市又下雨了。东东的小手紧紧按在两只粉红色的小耳朵上，他望着我。“你妈妈呢？”我问他。“妈妈上夜班，还没有回来。”我让他坐在沙发上，拿来抹茶蛋糕。他把小蛋糕和带来的练习册都放在桌子上，跑去阳台，踩在木箱上。

“看什么呢？”我问他。“雨这么大，妈妈没有带伞。”他难过地摇了摇脑袋，琥珀色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雨很快就会停的。”我告诉他。闪电使我们身后的世界一瞬间明亮起来。而后我在房间看书，他乖乖地坐在我旁边写家庭作业，并递给我两颗蜜桃味的水果糖。

我渐渐总去给他补习作业，张阿姨也喜欢留我在她家吃晚饭。晚饭过后，东东有时会拉着我去小区后面的小山包玩。我们用草滩边那些杂乱的狗尾巴草编出一只毛茸茸的长耳朵兔子，他突然仰起脸，两只小手在空中兴奋地比画着：“姐姐，我以后想做警察，要抓好多好多的坏人。”在这个城市远离闹区的一角，夏天的第一只红蜻蜓悄然起舞，并消失在蓝黑色的夜幕里。

没过多久，张阿姨做工的那家工厂因为经济不景气就要倒闭了，他们又要漂到这个城市的其他角落去了。我最后一次见到东东，是他抱着装满腌白菜的玻璃瓶给我。“姐姐，出去玩吗？”他巴巴地望着我。那段时间太忙了，我答应他过几天一定陪他去市郊新建好的公园玩。

而当我再次去找他的时候，隔壁已经有了新的邻居。我和我的邻居又回到了一种陌生而无言的关系。那么多人来了又去，那么多绿色翅膀的昆蟲在夏夜的微风里流连忘返。每一天，我们都会涌入人海，在这个城市的不同角落看着一场又一场的日出与日落，看着月影与星辰，看着万家灯火渐渐亮起。

王彤乐

1999年冰月生于陕西宝鸡。作品散见于《诗刊》《扬子江诗刊》《青春》《少年文艺》《中国校园文学》等刊。获第四届陕西青年文学奖、东荡子诗歌奖、“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园诗人称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