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捉一条小风鱼

1

冷静下来想想，我大概是挡了她的去路。

十分钟前，因为想逃避车内让人窒息的安静，我信手打开了窗。夕阳刚落，天际正展现着漂亮的靛青色，带着凉意的晚风奔驰而来，吹散了我的头发与难以言说的疲惫。

将右手伸出去，五指并拢，可以摸到具象的、颇有分量的风。它们奔跑、飞驰，撞进手心，又从指侧溜走。恍惚中，我的手似乎变成了一张网，正在拦截一群逆流而上的鱼。

“别开窗，更不要把手伸出去。”爸爸不知忍了多久，沉闷的声音裹着冷气传来。

我充耳不闻，但也只是多僵持了一会。就在收手的那一瞬，一个更柔软的东西撞进我的手心。我被吓了一跳，下意识将手握紧，把她带了进来。

“怎么了？”他问。确定我没事后，他继续说：“从小到大教过你多少次，坐车不要把手和头伸出窗外，你怎么就是不听。你在学校肯定也是这样，不然怎么会考成那样……”

他的情绪终于找到了突破口，我知道，从晚上酒席上一个不算太熟的阿姨问起我的现状时，他的气就憋在了肚子里。这段时间，一旦我有哪里做得不合他心意，他就可以在十句话内将话题引到我期末退后几十名的事情上。

我几乎已经习惯了他的训斥，他那些重复的话，就像是宁静夜晚骤然响起的鞭炮声，嘈杂到根本不值得我细听。

更何况现在，我的心神完全落在了手心里那条晕晕乎乎的小风鱼上。

2

晚风该是清冷的，小风鱼的身体却温暖如春日的第一簇花开。我不敢用力，又害怕过于放松让她跌落。相遇短短几分钟，我就从她这体会到了世人所说的对待“掌上明珠”的慎重。

回到家，我與爸爸不欢而散，只是这次顾虑着小风鱼，我没有重重地摔门。转身关门的刹那，我看到爸爸孤独地站在房间中央，就像一盏将要熄灭的夜灯。

这个寒假，只要妈妈不在，家里除了争吵，就只剩下让人鼻酸的安静。

我将小风鱼放在桌上，拉开窗帘，温柔的月光慢悠悠地落在她的身上，勾勒出一道道流畅的银色线条。我戳了戳她胖乎乎的肚子，就像在戳一块装满棉花糖的糯米糍。

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好了起来。

我用枕巾给她铺了个舒服的被窝，洗了澡，然后给自己泡了杯热乎乎的牛奶。我坐在书桌前，用手机查找着与她有关的信息。可是，还没等我查出什么来，她就打了个小小的喷嚏，从被窝里翻滚着飘到了热牛奶蔓延开来的热气上。

热气不断进入她的身体，久了，她竟然还舒适地打了个嗝。摇摆的她就像个磁悬浮小摆件，我忍不住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她。没想到，她立刻清醒过来，嘴巴不停地张合，溢出一阵阵风声。

我皱了皱眉，不知道她想要表达什么。

正苦恼着，敲门声响起。爸爸端着一杯热牛奶站在门口，他刚想开口，就瞥到了我桌上的杯子。

我本不想给他台阶下，每次争吵完他都会找个理由心平气和地与我交谈，似乎只要我一开口，那些矛盾就不存在一样。

刚刚还絮絮叨叨的小风鱼，像是闻到美味珍馐的小馋猫，立刻冲到了那团新鲜的热气中。

我观察着爸爸的神色，确定他看不见小风鱼，便接过杯子，扯了扯嘴角说：“谢谢爸爸。”

对于我的配合，他的表情柔和不少：“早点休息。”

3

我听不懂小风鱼的话，也搞不懂爸爸。

相处多年，我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他如六月的雨般多变的情绪，常常自我安慰他只是要面子，并不是不爱我。可是，这半个月，面对他的肆意斥责，我的自尊心被他狠狠撕下踩碎。与此相比，高中的新环境与陡然增大的学习压力，都显得没那么可怕了。

只是，这些负面情绪跟面前这条气鼓鼓的小风鱼毫无关系。吸收完两杯热气后，她本来平静许多，但在我手脚并用向她解释我完全没理解她的意思时，她瞬间气成了一只小河豚。

她顶着我的后背，将我推到月色下，将一只月光织就的小鱼甩进我的额心。如同在严酷的夏日感受到了初冬的微风，我耳目一新，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她在一处深渊下降生，此次出来是为了搭载一道风。那道风从最北的北方来，一路南下，挟着雪的清冷、山泉的凛冽、鸢尾花的花香，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

她年幼时曾偶尔遇见过，自此念念不忘。

“我要搞清楚它到底经过了哪些地方。”她也是一道风，若能经过一样的旅途，她就能变成想要的模样，“我找寻了多年才找到它，只可惜……”

设身处地一想，我似乎做了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将她拦截在实现梦想的门外。若不是我伸出手，她早已去了更远的地方。

我有些仓皇地打断她的话：“对不起，我并不知道会这样。我只是觉得太闷，所以才打开了窗……”

道歉的话轻易说出口，我忽然走神，想起了爸爸许多次相关的劝诫。

这个寒假，我很排斥与他交流。他语气稍微重一点，我就仿佛抓到了他的把柄：他肯定不爱我，那我何必要听他的话。更何况，他给我的伤害远大于我的叛逆带给他的伤害。所以，即便偶尔意识到自己的错，我也从来没有向他道过歉。

我们就这样僵持着过了好久。

大概形成了思维定式，此时的我面对着自己酿成的不好后果，明明说出了抱歉，心里却还固执地辩解着：开窗伸手不至于是这么大的错吧？

4

小风鱼不知道我繁杂的心思，见我认错，便没有再多说。她还安慰我：“没关系，你只要在三日后的同一时间，把我送回你抓到我的地方就好了。”

沟通无障碍以后，她轻易开心起来：“这段时间要打扰你了。”

我没理由拒绝。

只是，那是回乡下老家的一条村道，道路虽已硬化，可还没有通公交车，最近的站点离那里都有半小时的车程。遇见她时，大概是晚上七点——那条路上没有路灯，路旁也没有住户。

难不成真要和爸爸开口？可又该找个什么理由呢？他看不见小风鱼，百分之百又会骂我不好好读书，整日胡思乱想。

“我让你为难了吗？你头顶上的云又变深了些。”小风鱼突然开口。

我吓了一跳，赶忙抬头望去，却只看到亮着灯的天花板：“什么？”

她也有些困惑。在她的眼里，所有的生命都拥有一朵只属于自己的“云”。通过观察云的颜色，她就可以感知到拥有者的大概情绪。可是，人类头上的“云”比其他万物都要复杂，她从来都弄不懂。

我好奇地问：“那你看我的云是什么颜色？”

“灰色。虽然比刚看到时浅，里面还多了些深绿的水草和五彩斑斓的小鱼，但你好像还是不开心。”

这种被看透的感觉让人觉得不安又新奇，我忍不住细问：“我刚刚也是这样的吗？”

她点了点头，吐出两个风旋：“你们俩形成的阴云遮盖了车的行踪，我第一次看见在路上狂奔的云，经过时好奇多看了两眼，没想到撞到了你的手上。”

她说完忍不住吐了吐舌头，有些紧张地看了看我。我后知后觉道：“所以是你自己撞过来的？”

“算是吧……但你如果不伸手打散那阵风，我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理不直气也壮，“你是不想对我负责吗？”

我无奈地点了点她昂起的头，保证道：“放心吧，我会把你送回去的。”

5

一夜好眠。

还没等我想出解决办法，爸爸就恢复了朝九晚五的工作生活。与其坐着发愁，不如好好陪着小风鱼玩。可惜，她只花了十分钟就对我的房间失去了兴趣，吵着闹着要出去。

我仿佛看见一个撒泼打滚的小孩子，不过想想也对，这狭小的房间怎么能满足一道追逐自由的风呢？我只好克服懒惰与倦意，带她去小镇闲逛。

一路上，她卷着落叶，卷着小草，卷着不知道从哪里跌落的红色砖粉从我身边经过，将街角小店的饭香、水果摊上的果香、路旁石缝的不知名花香，一件件介绍给我。

恍惚间，仿佛我才是这座小镇的过客，而她是经年已久的老住户，正热情地与我分享身边的宝藏。

这种热烈，从看到成绩单的那一刻，我就再也没有感受到了。

玩到第二天下午，她的热情才稍微消退一点，郑重其事地总结道：“这里很好，但我的那道风更好。”

我忍不住揉了揉她的头，刚想说什么，就见她激动地转了个圈：“小麦来了！”

她盘旋着将我顶起来，兴高采烈地说：“我带你去见见小麦！”

陡然失重，我吓得手忙脚乱。还不等稳住身体，我猛然邂逅了一道属于春秋的、轻盈又温柔的风。我的眼前掠过了无数风景，最后聚焦在一片漫无边际的滚滚麦浪中。

小风鱼闭着眼睛，舒适地深吸一口气，又舒适地呼出一卷风。我的心仿佛化成了一摊春水，学着她的样子放松身体，深深吸了一口气。

小风鱼告诉我，小麦是一道只喜欢小麦气息的风。她喜欢在世界上所有的小麦田里漫游，也喜欢在散落各地的小麦孤穗间跳跃。更重要的是，她乐于分享这香气。

小风鱼骄傲地说：“我们风都是慷慨的。”

她带着我搭乘了许多风。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我的身边存在着这么多道不同气味与形态的风。

有獨爱世间一种气味的，譬如小麦、稻香、栀子、山茶；有爱世间芬芳万物的，它们自南向北、自西向东，将偶遇的每一种美好都拾取一分藏于心中。有什么都爱卷起来看看的，也有只爱肆意漫游的。

小风鱼将她圆鼓鼓的肚皮亮给我看，坚定地说：“我也会成为一道我喜欢的风的。”

6

等回到家，我还在意犹未尽地回味，爸爸突然推门回来了。

晚风轻轻扬起我的头发，我下意识收起笑脸，有些抗拒地看着他。可是，就在看清他的那一瞬间，我愣住了——他的头上顶着一朵大大的深蓝色主调的“云”。

说是云其实并不贴切，更像是一团包含着不同色彩的深蓝色雾气。我瞪大了眼睛，试图看得更清楚。爸爸察觉到我的视线，竟然主动走了过来。

我连忙避开他的眼神，尽量自然地把在我肩上打盹的小风鱼拍醒，小声问道：“我为什么也能看到云了？”

小风鱼困惑地发出一个单音：“啊？”

我心跳加快，爸爸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说：“今天天气好……你出去玩了？”

我也发出一个单音：“嗯。”尴尬的开场白，尴尬的交谈。我想像往常那样转身就走，可脚就像在原地扎根一样动也动不了，眼神也不由自主地往爸爸头上飘。

虽然不自在，但眼前新奇的场景，对我有种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爸爸转过来看我，笑了笑：“看来你今天玩得很开心。其实就应该多出去走走，你这段时间太喜欢把自己闷在房间了。”

他状若随意，手却不自在地抚着身前的栏杆。他头上的雾气开始翻滚，一点点柔和的金色滚了出来。

我愣住了，眼神下移，落到他带着笑意的眼睛上。

我忽然生出了一股勇气，盘旋在心头两天的话就这样问了出来 ：“爸爸，明天这个时候可以带我去小溪村逛逛吗？”

爸爸的眉头像是平静的湖面般舒展开，他甚至没有问我理由，就满口答应下来。他头上的金色渐渐占了上风，就像雨过天晴后冲破阴云的束束阳光。

我满肚子的借口无处可去，最后化成一个笑容出现在脸上。我笑着说：“谢谢爸爸。”

7

第二天出门时，我已经看不见“云”，想来那是因为昨天搭乘了太多风，得到的意外体验。

下午回家时，我泡了好多杯热牛奶，充当给小风鱼的离别礼物。看着她舒服地在热气中翻滚，我不自觉地笑了笑。

没找到解决办法之前，我虽然喜欢她，但其实内心将她视作一个麻烦——她的存在意味着我曾做过一件错事；可找到解决办法之后，不舍的情绪就占据了上风：我以后怕是再也遇不到这样有趣的风了。

小风鱼很是自豪地扬了扬头：“当然啦，我可是独一无二的。”

我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揉了揉：“我也是独一无二的，你没有一点舍不得我吗？”

她皱起秀气的眉，苦恼地说：“我可能会比较想热牛奶。”她早早汲取了一抹牛奶香气融入身体，并将这抹香气称为此次旅途最意外的惊喜。

我差点被气笑，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翘了翘尾巴，很大方地说：“不过，我们已经是朋友了。我会把这个消息分享给遇到的所有风，这样，你往后吹过的每一道风，都包含着我对你的问候。她们也会为我带来你的消息。”

她吹起我的一缕头发：“虽然不知道下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但我希望那时能看到一个笑容更多的你。”

她还是搞不懂人类复杂多变的情绪，但已经知道开心的笑容会带来更多好看的色彩。

我看着她，坚定地点了点头。有时候，直面困难与挫折比预想的要简单得多。捕捉到一只小风鱼，就想办法把她送回去；一次考试失利，就用尽全力把成绩赶上来。

小风鱼看起来那么小，却敢满世界乱跑追寻理想。作为她的朋友，我不至于那么脆弱，被一次失败彻底打倒吧。

至于与爸爸动不动就吵起来的矛盾……妈妈总说，我和爸爸是一样的倔脾气，心中自有打算，常常听不进旁人的意见，以至于总是钻进牛角尖。

这段时间我因考试失利心情不好，爸爸也因我恶劣的态度发了好几次脾气。生气的时候，我甚至以为自己这辈子都没法和爸爸好好交谈了。

可是，想到爸爸“云”中的那道暖光，我又觉得事情好像没那么严重。至少不管我怎么闹，爸爸还是乐意与我好好交流的。

“哇。”小风鱼跳到了我的肩膀上，“你的情绪发芽了。”

我下意识捧住头，脸红道：“你别乱看，这是我的隐私。”

小风鱼疑惑地歪了歪头，尾巴一翘一翘的。在我看不见的上方，一簇一簇的嫩芽出现在阴云中，像是即将乘风破浪的船帆。

8

小溪村村道。

只是眨眼时间，小风鱼就兴高采烈地搭上了那道清冷又温柔的风，告别的话打着颤音消失在遥远的天边。

我怅然若失，与风的告别比我预想的还要猝不及防。

我拢紧外套，依依不舍地看着远方。爸爸将车灯熄灭，如墨的夜色笼罩而来。他下车走到我身边，轻声感慨 ：“好久没这样看过星星了。”

我跟着抬头，今夜没有月亮，田野安静，满天繁星缀在茫茫夜空。爸爸的情绪平和，似乎能包容我所有的情绪。

但他不是。毕竟，能和自己女儿吵起来的人，脾气能好到哪里去。

不过，一码归一码。三天前，的确是我错了。

那天，他气的不是我的成绩，而是我满脸冷漠地反唇相讥，不仅冒犯了那个阿姨，也让饭桌上的气氛跌至冰点。他当场替我低头道歉，说我不懂事，又因为生病情緒不好，这才勉强让气氛回转过来。

回家的路上，他的火气被我生了病还固执开窗吹冷风的行为激发，干脆爆发了那顿训斥。我做得最错的，是把所有的争吵都归结于他不爱我。这不仅掩盖了他的用心，也加剧了自己内心的敏感。

想起那晚的热牛奶和乍然冲破雾气的暖光，我深吸了一口气。这几天，爸爸已经向我靠近了许多步，这最后一步理应我来踏出。可我几次张口，那句“对不起”都像是被囫囵吞下的一口蛋黄，卡在喉咙进退不得。

啊，我这要命的自尊心。

不知是否看穿了我的犹豫，爸爸忽然开口打破僵局：“幸好今晚风不算冷，不然你只怕又要感冒。”

看着他故作淡定地说出关心我的话，我心中一松。我已经从他的行动中知道，他早已原谅了我的不礼貌，也一直爱着并不完美的我。

既然不完美，那就不需要有那么多顾虑。

我深吸一口气，小声说道：“爸爸，对不起，上次是我太任性了，我不该因为心情不好就乱发脾气……下学期我会更加加油的。”不管是学习，还是处理事情的方式。

爸爸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即转为浓浓的欣慰之色。他别扭地拍了拍我的肩：“已经过去的就不用再提。现在更重要的是找到原因，总结经验教训，学会举一反三。”

“那爸爸可以帮我吗？”

“当然可以。”

创作谈

和一众友人吃完夜宵回家的路上，我坐在开着车窗的副驾驶座上，感受着风从前方奔涌而来。在某一个瞬间，我闲适地将手伸进风中——手心柔软的触感就像是猛然邂逅了一条看不见的河，有小鱼不断地撞进我的手心，也撞开了我的思绪。

我不由得想，倘若眼前的虚无真的是可触碰的河，倘若我真能在其中捉到“鱼”，那会是一段怎样的奇遇呢？这段奇遇又会给我平淡的生活带来怎样的改变？

于是，在那个温柔幸福的夜晚，可爱的小风鱼就这样出现了。她用热情的态度感染着“我”，也让“我”看到了爸爸平静外表下隐藏的炽热情感……

方栀柒，永远年轻，永远热爱写作的90后，梦想是写出更多让人喜欢的故事。作品散见于《中学生百科》《小溪流》《花火》等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