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侃《论语义疏》的骈俪化探析

2023-01-10 22:40
枣庄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经学论语文学

席 娜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2488)

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趋于自觉,骈文成为六朝时期极具代表性的文体,经学注疏也受此影响。皮锡瑞在《经学历史》中说:“皇侃之《论语义疏》,名物制度,略而弗讲,多以老庄之旨,发为骈俪之文,与汉人说经相去悬绝。此南朝经疏之仅存于今者,即此可见一时风尚。”[1](P176)关于《论语义疏》的体例特征和思想意旨,历代经学研究已有相关成果,如焦桂美《南北朝经学史》和姜光辉《中国经学思想史》中就已经对皇侃《论语义疏》的体例、注经特点和经学思想做了较为翔实且切中肯綮的解读,可供参阅。本文重点关注“发为骈俪之文”,将视角集中于《论语义疏》的语言色彩,探寻南朝时期文学技巧是否已经辐射至经学注疏领域。

骈,《说文解字》解释为“驾二马也”[2](P556),后引申为“两物并列”的状态。俪,“棽俪也”[2](P460),指林木枝条繁荣,组词“伉俪”,表双、对。“骈”“俪”二字均有“成双结对”的含义。于文章而言,指骈体文,而文学语言中的“骈俪”,是指使用对偶藻饰之辞,是包含“对仗、平仄、用典,辞藻华丽”[3](P386)等在内的六朝文章形式美的总称。骈俪最显著的特征是对偶,加上藻饰、声律、典故,就是比较标准的“骈俪”。因此,在我们探求皇侃之“骈俪”时,应以对偶作为基本特质,丽辞、声律和典故为次要标准,二者结合言说。

何晏《论语集解序》言:“前世传授师说,虽有异同,不为训解。中间为之训解,至于今多矣,所见不同,互有得失。今集诸家之善,记其姓名,有不安者,颇为改易,名曰《论语集解》。”[4](P13)虽然存在改易的现实,但也确实集合了汉魏先学的看法。而皇侃《论语义疏》对何晏《论语集解》的经注做进一步的解释和疏证,兼采江熙所集十三家以申之,与何晏《集解》无碍的别家儒者也引其说,以示博闻。可见,皇侃《论语集解义疏》包含着汉至齐梁《论语》“大家”的理解。据《经典释文序录疏证》统计,《论语义疏》中列举了有明确姓名的45人。[5](P133)我们将其分为两部分:“注”由何晏集解,集中于汉魏时期;“疏”由皇侃所做,多集中于晋朝至萧梁时期。通过《论语义疏》中各时代注疏的对比分析,可探求不同时代经学诠释的语言特点。以时间为序,举典型论之。

一、从质朴直白到骈俪微发:《论语义疏》中的汉魏注解语言特点

西汉仅孔安国一人,人数虽少,但是出现频次颇高,何晏《论语集解》中征引最多。[6](P88)可见对于古文孔说的重视。

子曰:“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

孔安国曰:“回,弟子也,姓颜,名回,字渊,鲁人也。不违者,无所怪问于孔子之言,默而识之,如愚者也。”[4](P31)

孔安国解释颜回为谁以及其像愚人的原因,主要注释章句的词语和句意,少挥发义理,目的是为了更接近作者本意,正合皮锡瑞所言汉儒解经重“名物典章”之语。其解释词语的句式为“x/xx者,……也”,解释句意多是“……也”,言语简单,长句较少,对偶更是少之又少,注解中偶尔有似对偶之句,如:

子曰:“关雎,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孔安国注曰:“乐而不至淫,哀而不至伤,言其和也。”[4](P70)

句式与原文相似,在原本的“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基础上加了“至”字,以解释句中隐含的“到达、极致”之意。整体风格仍是偏向质朴直白。因为《论语》本身就带有韵律节奏之美,时有对仗,甚至是长句排比连用。因此,注解与之相配,也可理解。参之孔安国文学作品,《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中收录了孔安国四篇文章,而《家语序》作者存疑,《秘记》短小,不足以看出其语言风格。《尚书序》中无对仗,无四六。《古文孝经训传序》中 “衰则移之以贞盛之交,淫则移之以贞固之风”[7](P196),虽有两句并用的倾向,但数量少。总体而言,语言直白,基本没有故意使用骈俪的倾向。

东汉时期,以马融和郑玄为代表。

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论语·为政》)

马融曰:“所因,谓三纲五常,所损益,谓文质三统。”[4](P42~43)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呼哉?”(《论语·阳货》)

郑玄曰:“玉,珪璋之属。帛,束帛之属。言礼非但崇此玉帛也,所贵者乃贵安上治民也。”[4](P457)

强调“三纲五常”与“文质三统”,以经解经,“安上治民”的解释,出自《孝经·广要道》:“安上治民,莫善于礼。礼者,敬而已矣。”[8](P50~52)以《孝经》解释礼的关键不在于形式,而在于安上治民的社会功用,在于思想上的“敬”。“玉,珪璋之属。帛,束帛之属”,郑玄以对句做名词解释,但是这种对句并不是标准的骈俪对句。“x,是xx的一种。x,是xx的一种”,看似对句,其实并不严格,因此只能算作似对偶的行列。相比西汉,东汉《论语》的注解方式不仅追求原文之意,还带有明显政教和纲常伦理的时代色彩,但是基本还在儒家思想的范围内,未曾超出。

正史记载马融“美辞貌,有俊才。……博通经籍”[9](P1953),在经术和文辞均有造诣。其文章存世20篇,其中赋作5篇,占比25%,足见其文采之优。汉代经学与文学壁垒分明,文学还未完全自觉、独立。经学儒士虽有作赋之才,但并没有明显以文采侵入经学注解的现象,反是赋作中有明显的教化色彩。汉代的赋与颂在部分情况下是指同一类,经学儒士名为“赋”,而真实性质是“颂”。马融《长笛赋》言称当时有颂萧琴笙之赋,唯笛独无,故作颂长笛之赋”。其五篇赋作基本都是“美盛德之形容”,带有道德宣教的特点,《琴赋》表琴之德,《长笛赋》颂长笛有中和之美,等等。可见其经学背景对文学创作有影响。

郑玄经解的特点是以合理解释为根本,兼采古今经学。皇侃《论语义疏》:“大司农北海郑玄字康成,又就《鲁论》篇章,考《齐》验《古》,为之注解。”[4](P5)正是郑玄博采风格的体现。兼采古今,让困于古文经或今文经的学者得以解惑,但也与汉学本身重师法、家法的模式相悖。郑学受众广泛,流播深远,在汉末形成小范围的经学统一之势,这使得能够反映汉代经学(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真实面貌的作品传世甚少,对于后世研究汉代经学造成了困扰,故皮锡瑞言“郑学出而汉学衰”。

郑玄学识渊厚,《后汉书》言:“玄质于辞训,通人颇讥其烦,至于经传洽孰。称为纯儒。”[9](P1212)可见郑玄经学功底深厚,注经重辞训。南朝时期对于郑玄辞训的语言方式颇有微词,“通人颇讥其烦”,认为其繁琐。郑玄现存的7篇文章中,多是经学相关的内容,虽有“面称不为谄,目谏不为谤”[7](P927)(《六艺论》)、“三才之经纬,五行之纪纲”[7](P926)(《孝经注叙》)等类似对仗之句,但并未广泛使用,基本还是按照汉儒的语言方式,没有故意使用骈俪语言的倾向。要之,汉赋虽然兴盛,但此时铺采摛文的“赋”的地位并不高,汉赋大家扬雄认为作赋者“颇似俳优淳于髡、优孟之徒”[10](P3575)。经学注解仍在经学畛域之内,儒术独尊的地位使得文学向顶层经学反向影响非常有限。汉代经学家的注解语言质朴,政教色彩浓厚,对文学技巧并未刻意关注。

曹魏时期,代表人物为王肃与何晏。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乐则韶舞。”(《论语·卫灵公》)

何晏曰:“据见万物之生,以为四时之始,取其易知也。……《韶》,舜乐也。尽善尽美,故取之也。”[4](P399~401)

何晏对“邦”“夏之时”并没有解释,而在部分注释时与汉代相类。如注释《韶》为舜乐,说明选取的原因是“尽善尽美”,但又没有说明为什么不选尧乐,仍留有解释的空间。皇侃为经句疏解时言明用舜乐的原因,鲁为诸侯,只能用四乐(周天子为六乐),舜乐为诸侯所能使用的最高层级的音乐,已为极限。与汉儒和皇侃相比,何晏作注解文辞简约,重在释义,义理清晰即可。“据见万物之生,以为四时之始”有对句之感,这种对句不是基于《论语》原文对仗而使用的对仗,因此可能是有意为之。何晏有14篇文存世,其中有1篇赋,即《景福殿赋》,文笔华丽,得颂美之旨,为《文选》收纳,可见其亦符合沉思翰藻的评选标准。

王肃注解《论语》的价值在于他将汉儒未进一步言说的字词做了注解,如他将“子不语怪、力、乱、神”解释为:“怪,怪异也。力,谓若奡舟,乌获举千钧之属也。乱,谓臣弑君,子弑父也。神,谓鬼神之事也。或无益教化也,或所不忍言也。”[4](P170)他关注的对象不仅仅是含义具体的名词,更是含义不清晰的名词和修饰性词汇。注解句式与汉代经学注解相同,也是“x/xx,……也”或者“……也”。需要注意的是,王肃使用了比的修辞手法,“奡”“乌获”均为古时大力士,用“奡”旱地推舟和“乌获”可举起三万斤重物的典故来说明力的含义,可见文学的属辞比事的修辞手法已经进入经学义疏。王肃现存的文学作品35篇,有一赋一颂,其余大多为议奏表等应用文体。其中,与礼制相关的有16篇,如《请山阳公称皇配谥疏》《议祀圆丘方泽宜宫县乐八佾舞》《祀五郊六宗及厉殃议》等;其他的关涉政治、论难。在文学技巧方面,以排比论事,如《陈政本疏》:“除无事之位,损不急之禄,止浮食之费,并从容之官。”[7](P1177)再如《上疏请恤役平刑》:“夫务畜积而息疲民,在于省徭役而勤稼穑。”[7](P1177)舍去虚词“夫”“在于”,就是较为标准的对句。其他如陈群注解“子曰:孝哉闵子骞!人不间于其父母昆弟之言”一句为“言闵子骞为人,上事父母,下顺兄弟,动静尽善,故人不得有非间之言也”[4](P268)。对句意做解释,其中“上事父母,下顺兄弟”有使用简单对句之倾向。

要之,曹魏时期《论语》的注解重点不是名物典章,所以注解语言简练,着重解释汉儒忽视、没有明说或者观点不一致的词语含义与句义。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不关注基础知识的训解,只是在汉人的基础上,更关注义理阐释。《论语集解义疏》中汉魏注解句式基本一致,语句简单,主要使用的还是散文的句式,文学修辞手法和有意为之的对句已经出现,数量虽少,也无丽辞,但已有使用文学技巧的倾向。

二、骈俪化倾向显现:《论语集解义疏》中晋朝与南朝注疏的语言特色

皇侃在注疏中引用了晋十三家之语,相比于之前汉魏的语言有很大区别,骈俪化色彩明显,主要表现在义疏和序言之中。

(一)注疏中的“骈俪化”表征

《论语义疏》中所“疏”内容包含皇侃对晋朝先学的转述引用以及皇氏本人的观点,骈俪化的倾向也广泛分布于这两部分。引用他人语言时,使用对句。如《雍也》“不有祝之佞”之章,皇侃在疏经时引用范宁之语:“祝以佞谄被宠于灵公,宋朝以美色见爱于南子。无道之世,并以取容。孔子恶时民浊乱,唯佞色是尚。忠正之人,不容其身,故发难乎之谈。”[4](P139)“祝”与“宋朝”相对,佞人与美人相对,“佞谄”和“美色”相对,“被宠”与“见爱”相对;“见”是“被”的意思,为同义词;“灵公”与“南子”相对,内含典故;“祝”是卫国的大夫,巧言令色,获得了卫灵公的宠信,孔子认为其为佞人。宋朝是宋国的公子,以美貌闻名,得到卫灵公和南子的宠幸。《左传·定公十四年》记载其与卫灵公夫人南子有私,卫灵公纵容宋朝和南子,“娄猪艾豭”一词就来源于此。此二句以典故之事顺对,“公”与“子”平仄相异,相当工整美观。范宁《春秋榖梁传序》中言:“左氏艳而富,其失也巫;榖梁清而婉,其失也短;公羊辩而裁,其失也俗。”[11](P12)从文学语辞风格的角度对“春秋三传”做出评价,可见他已经将文学的评论话语引入经学评价。

《里仁》“民之过也,在于其党”之章,孔安国注解中无对句,而皇侃引殷中湛之语疏为:“直者以改邪为义,失在于寡恕;仁者以恻隐为诚,过在于容非。”[4](P87)“直”与“仁”相对,“改邪”与“恻隐”相对,“义”与“诚”相对,“寡恕”与“容非”相对,“恕”与“非”在声调上平仄相异。皇侃引李充之语解释“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言“行礼不以求敬,则民自敬,好义不以服民,而民自服”[4](P329),“行礼”与“好义”,“求敬”与“服民”,两两相对,“敬”“服”二字,平仄相错,整体上具有骈俪的基本格式。除骈俪化之外,属辞比事也被使用,如《乡党第十》“不时,不食”,皇侃疏此句时引江熙之语:“不时,谓生非其时,若冬梅李实。”[4](P249)以植物的生长作比,解释“生非其时”,通俗易懂。

皇侃进行说明时,也有对偶倾向。在解释颜回“不违如愚”时说:“自形器而上,名之为无,圣人所体也;自形器以还,名之为有,贤人所体也。”[4](P31)以《周易·系辞上》“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12](P344)加之当时老庄思想“有无”之论(贵无)进行解释。孔子的言说,使得道入于形器,贤人颜回可以闻而知之,无需多问。《论语》原文中并未提及有无、形器之论,皇侃吸收了缪播的做法,“将言形器,形器颜生所体,莫逆于心,故若愚也”[4](P31),即以《易经》的形器之论解释《论语》,并在其基础上将魏晋老庄思想有无之论纳入其中,做进一步解释。形而上的“道”,是“无”,只有圣人才能体会,而经孔子言说,“无”就变成了“有”,成为形而下的“器”,可以使贤人颜回无需询问就可以直接理解,以此来说明为何颜回“如愚”。词句注解中,原文无对句;孔安国做字句解释,也无对句;缪播以《周易》形器做解,也未使用对句;只有皇侃疏经时使用了对句,将形器之“上、下”,名之为“无、有”,加之“圣人”“贤人”,两两相对,虽然没有十分明显的丽辞,但是对句的形式十分严谨,可见皇氏的语言特色。

(二)皇氏《论语义疏序》的骈俪化现象

皇侃与何晏都曾为《论语》作序,对比两篇序言,亦可以看出二人语言方面的差异。皇侃的序言明显长于何晏,原因在于皇侃辨析《论语》名为“论语”的原因,以及关于论语命名的各方观点,并在之后更为详细地梳理了《论语》注解的发展历程。除篇章长短差异之外,更为典型的区别在于其骈俪化的语言色彩。何晏的序言中几乎没有对偶句的使用,而皇侃的序言中对偶句数量相当可观。

或负扆御众,服龙衮于庙堂之上;

或南面聚徒,衣缝掖于黉校之中。[4](P1)

《论语》小而圆通,有如明珠;

诸典大而偏用,譬若巨镜。[4](P3)

“御众”和“聚徒”,“服”和“衣”,“龙衮”和“缝掖”,“庙堂之上”和“黉校之中”,两两相对,十分工整。两句末字,平仄相错,具有音律节奏的美感。除此之外,“有如明珠”和“譬若巨镜”使用了“以彼物比此物”的“比”的修辞手法。部分句子只是表达情感之用,并没有实际意义,前后两句的含义一致,可以省略为一句。如“痛大山长毁,哀梁木永摧”[4](P1),意为“孔子门人因孔子去世而哀痛”,却用两句来说明,还使用顺对的对偶句。可见皇侃在为《论语义疏》做序言时,实际上是有选择性地使用骈俪之句。

认为皇氏语辞骈俪,并非皮锡瑞一人。本田成之评价皇侃“其文骈俪整齐,当时的如何重文藻可以知道”[13](P194),也认可皇侃《义疏》的骈俪色彩。《经典释文序录疏证》言:“自何氏《集解》以讫梁、陈之间,说《论语》者,义有多家。大抵承正始之遗风,标玄儒之远致,辞旨华妙,不守故常。不独汉师家法荡无复存,亦与何氏所集者异趣矣。”[5](P129)

总之,自正始之后至梁陈,在《论语》义疏中这种尚文辞华妙的风气就已经存在,且有渐进的趋势。汉儒言辞质朴,曹魏言辞简要,且简单的对句和文学技巧开始进入《论语》注解。至晋宋齐梁,对偶、声律和用典更加纯熟规范。因此,魏晋时期文学自觉之后,骈俪化开始侵入经学领域,而在南朝时期,这种风气更加兴盛。

三、皇侃《论语义疏》文学骈俪化的成因探析

文学在中国古代的学术地位远低于经学,一般而言,经学对于文学有着宏观的辐射作用,表现为文学上的宗经倾向。齐梁时期的代表正是刘勰的《文心雕龙》,其认为经乃是“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14](P21)。经的地位至高无上,是文学诸体之源,依经立义,建立情深不诡、风清不杂、事信不诞、义直不回、体约不芜、文丽不淫的“六义”[14](P23)标准。钟嵘《诗品》论诗溯源《国风》《小雅》《楚辞》,《诗》占其二,此为齐梁时期经学对文学影响的明证。那文学为何能够影响经学注疏的文辞方式呢?原因有三。

首先,齐梁时期,文学位列官学,成为显学。齐梁时期国家重视文学发展,南朝刘宋文帝元嘉时期,始设立文学馆,《宋书·雷次宗传》记载:“时国子学未立,上留心艺术,使丹阳尹何尚之立玄学,太子率更令何承天立史学,司徒参军谢元立文学,凡四学并建。”[15](P2293)此时文学的地位居于儒学、玄学、史学之后,与三者并立为四学,形成当时的官学规模。至宋明帝时期,“立总明观,征学士以充之。置东观祭酒、访举各一人,举士二十人,分为儒、道、文、史、阴阳五部学”[16](P82)。地位提升,列于史学之前。梁武帝时期,设立文德省、集雅阁,主管校定文史,王僧孺、庾於陵、丘迟等人皆曾在此待诏,足见国家层面对文学的重视。

其次,皇室成员的提倡。齐梁时期萧氏看重文学,齐竟陵王萧子良门下西邸文人群体,有沈约、谢朓、王融等人,创立了“永明体”。梁朝皇族周围亦有文人相伴,形成文学彬彬之盛。萧衍本人为“竟陵八友”之一,萧统编《昭明文学》,身边有东宫文人群体;萧纲兴起“宫体诗”,身边有徐摛、庾信等人;萧绎亦是。这些文人群体不仅仅是文人还是官员,文学成为入庙堂的路径之一。《梁书·文学传序》中所言:“高祖聪明文思,光宅区宇,旁求儒雅,诏采异人,文章之盛,焕乎俱集。每所御幸,辄命群臣赋诗,其文善者,赐以金帛,诣阙庭而献赋颂者,或引见焉。其在位者,则沈约、江淹、任昉,并以文采,妙绝当时。至若彭城到沆、吴兴丘迟、东海王僧孺、吴郡张率等,或入直文德,通寿光,皆后来之选也”[17](P685),即是以文学入朝堂的史证。萧衍喜好的文学风格是儒雅典丽,曾下敕称赞陆倕所制《石阙铭》:“辞义典雅,足为佳作。”[17](P402)也赞赏江革制书典雅。[17](P523)太子萧统的喜好亦是典丽,他在《答湘东王求文集及诗苑英华书》中所言“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7](P3064),也强调典丽翰藻之美。京师大环境如此,皇侃亦不免受其影响。

除此之外,儒生讲经需要清雅文辞。皇侃生活时代主要是在梁朝梁武帝时期,梁朝讲经之风盛行,《梁书·儒林传》所列儒生大多都有讲学经历。严植之“馆在潮沟,生徒常百数。植之讲,五馆生必至,听者千余人”[17](P671);崔灵恩“兼国子博士,灵恩聚徒讲授,听者常数百人”[17](P677),南朝儒生讲经底本是经学注本,“灵恩先习左传服解,不为江东所行,及改说杜义,每文句常申服以难杜,遂着左氏条义以明之”[17](P677)。服虔与杜预均注春秋,北方传服解,南朝传杜注,所使用的经学注本不同。因此,讲经不仅讲经,也要讲“注”,义疏的体例就是经注均疏,自章目至结尾,分章节解读。儒生讲经并不仅仅是知识的传输,也有言辞的要求,卢广“时北来人儒学者有崔灵恩、孙详、蒋显,并聚徒讲说,而音辞鄙拙;惟广言论清雅,不类北人”[17](P678),对声音和语词表达有双重标准,声音清朗,语言典雅,富有文采。雅,本意是“楚鸟”[2](P202),但在中国古代文化环境中,“雅”的含义主要来自《诗经》六义之“雅”,是四言句式的朝廷之乐,具有感化四方之用。反映于《诗经》文本,就是四言对仗、中和持正的诗歌,是一种合乎规范且具有美感的艺术形式,即“雅”本身就带有对仗的形式美要求。义疏讲经时的清雅要求反映于义疏文本,就表现为义疏中的文学性、骈俪化的写作倾向。皇侃“起家兼国子助教,于学讲说,听者数百人”,“寿光殿讲礼记义,高祖善之”[17](P680),参与讲经,且听者众多,被萧衍称赞,可见其讲说方式适合当时京师典雅的语言风格,旁证了其义疏的骈俪典雅的语言特点。因此,正是讲学的需要,皇侃使用了义疏体,并在义疏中使用具有文学性的骈俪技巧,以合于时代。

无论是文学兴盛的时代环境还是讲经需要,都对皇侃义疏提出了文学骈俪化的要求。在此影响下,唐代孔颖达《五经正义》序言的骈俪化也十分明显。《易正义序》:“仰观俯察,象天地而育群品;云行雨施,效四时以生万物。”[18](P1650)《尚书正义序》:“采翡翠之羽毛,拔犀象之牙角。”[18](P1651)《礼记正义序》:“非彼日月,照大明於寰宇;类此松筠,负贞心於霜雪。”[18](P1652)《春秋正义序》:“一字所嘉,有同华衮之赠;一言所黜,无异绣斧之诛。”[18](P1653)均是规整的骈句。

四、子史骈俪:经学义疏骈俪的扩展思考

文学兴盛不仅仅影响了经学,子史亦是,且情况远胜于经学注疏。六朝史书大都带有骈俪的痕迹,齐梁时期的沈约《宋书》、萧子显《南齐书》为此间代表。《宋书·谢灵运传论》:“先士茂制,讽高历赏,子建函京之作,仲宣霸岸之篇,子荆零雨之章,正长朔风之句。”[15](P1779)诗人排比,四句相连,辞藻华丽。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陆机辨于《文赋》,李充论于《翰林》,张眎擿句褒贬,颜延图写情兴,各任怀抱,共为权衡。”[19](P907)亦可见对偶整饬之美。故清赵翼说:“盖六朝争尚骄俪,即序事之文,亦多四字为句,罕有用散文单行者。”[20](P196)此正是文学骈俪的语言色彩侵入史部的证明。

子部以《金楼子》《文心雕龙》为代表,《金楼子·立言篇》中言:“颜回希圣,所以早亡;贾谊好学,遂令速殒。杨雄作赋,有梦肠之谈;曹植为文,有反胃之论。生也有涯,智也无涯,以有涯之生,逐无涯之智,余将养性养神,获麟于《金楼》之制也。”[21](P664~665)文人典故,对句而出。“菁茅,薪草也,《书》尊其贵;王雎,野鸟也,《诗》重其辞;羊雁,贱畜也,《礼》见其质;藂棘,鄙木也,《易》以定刑。所谓常善救物,故无弃财,而况人身!取人诚如是也。”[21](P725)引五经典故,加之排比句式,整齐对仗,骈俪化特征明显。一直以来就有《文心雕龙》列为子部还是集部的争论,若以入道见志为准,那么《文心雕龙》确实可以列子部。其骈辞丽句,对仗事类,语言华美,基本就是一本骈文著作,可见骈俪在子部的兴盛。当然,经史子集大部分仍是以散文为主,骈俪化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但是我们不应忽视这种渐进的骈俪化趋势,因为这代表着一个时代文学与经史子集的互动程度。南朝时期,不仅仅是经史子集对文学的影响,文学同样也在向经史子集反向辐射,这对我们接下来思考经史子集的关系是助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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