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裂与弥合
——论刘爱玲作品中现代人的“精神爬行”与“精神直立”

2023-01-10 22:40孙凡迪
枣庄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朱莉教授精神

孙凡迪

(1.北京语言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3;2.中国气象局 华风气象,北京 100081)

刘爱玲小说构建的“爬行史”展现的是现代人一种精神上的断裂与平衡的过程,“爬行史”把小城市的人们对世界的认知通过一个个具体故事立体地呈现出来。每一个普通人,他们的一生都有极为复杂的精神轨迹,有的经历了从“发现自我”“寻找自我”到“重塑自我”的主体意识觉醒这种“精神直立”的过程;也有很多人继续迷失在错综复杂的“爬行轨迹”中,从病态的迷失到错位的寻找,最终到无奈的妥协。一个人的爬行史代表的是群像的爬行姿态,他们被生活碾压、丢失自我,看似在经历着自我抉择,但每每又被推向了逆来顺受的既定路径。自我意识觉醒的咆哮在仰视并试图对抗的生活面前,连浅声低吟都算不上。

刘爱玲的小说主要以短篇和中篇为主。地域设置主要是威海、银城两个地方。一个是惬意舒适的都市海滨,一个是由乡村农业化向城镇工业化转型的落后小城。小说里选取和塑造的都是极为普通的人,有的人生悲剧是肉眼可见,有的是外表光鲜、内里逐渐溃烂。有退休重返家乡寻找自我的教授,有被辞退回家人生归零的中年妇女,有从小患有疾病一直生活在养老院无依无靠的男人女人……社会群像各异,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就是终其一生都在完成一种“断裂与弥合”,这也是她作品中重要的精神主题。每一个现代人被迫在生活中的“精神爬行”到与生活逐渐和解后的“精神直立”,这里有太多的辛酸和坚韧。他们被生活无数次打倒,又试图靠重塑自我,来实现“精神的起身”,在自我局限中实现人生的超越。在骨骼断裂的声响中,很多人最终和自我达成了一种生命的动态修复以及和生活的最终弥合。或许这就是生命最好的存在意义。

一、自我视域中精神的“断裂与弥合”

(一)精神价值的溯源及断裂

20世纪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作为难以忽视的社会背景和对文学产生的影响、规约力量,已经明显内化为文学的“实体性”内容。人文知识界对于“现代化”的态度和文化想象发生了根本性变化,文学依然是意识形态的体现,但是“个人”作为独立的生存符号,其价值导向已经越来越多地体现在90年代后的文学作品中。在这之前纯粹的“个人情感”是很少能作为核心的文学表达体现在作品里的。西方坚船利炮撞击国门以后的很长时间,从国家立场取景和书写的中国文学一直是民众启蒙和国家救亡的使命和担当。“作家写作必须从自己国家公民身份出发,而不是从作为个体存在的身体出发。文学不再是被视为仅仅出于个人情趣的爱好,而成了关乎国计民生的一项国家事业。”[1](P137)

随着我国政治经济社会的发展改变,文学界也迎来了新的转型,在一个逐渐告别单一“主题”的社会,对世界和文学的理解也愈加多元。“发生于90年代初的人文精神讨论,涉及80年代知识分子启蒙理想挫败、失落之后的精神危机,和面对大众文化‘入侵’上的反应,其核心也是围绕知识分子的精神价值和社会功能问题展开。……事实上,‘人文精神危机’正是由文学界最先敏感到并最先提出的。”[2](P330)文学书写对日常生活的转向,最能直接体现对个人精神世界的聚焦,也因此在90年代后作为新的书写和审美对象成为中国当代文学叙事的重要维度。小说中塑造了大量世俗意义上的现代主体,但这些主体却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与世俗生活及周围人的疏离感和个体的分裂感、孤独感,存在着反生活逻辑和世俗伦理的自我分裂和乖蹇行为,呈现出一种远离世俗、“在别处”的状态。

刘爱玲的小说就体现了这种明确的叙事转向。她的写作致力于从极为平凡琐碎的生活中挖掘人性的多面,建构日常生活的立体审美,发现日常生活中的异质性因素并进行各具特色的叙事转化,通过对不同类别人物和故事的营构,表达对于时代生活、个体生命以及复杂人性的思考和希冀。每个人的一生都会经历无数次的断裂与自我修复,再到弥合的过程。在自我的成长审视视域和与他者的相处弥合情境中,可以清晰地看到人精神世界的纷杂变化。《回到镜中去》的一对老夫妻虽然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生活信条和价值观念却截然不同,睡在同一张床的人,总是走不到一个梦里。一个觉得活着要不断寻找意义,另一个觉得每天活着就是最大的意义。

教授产生的第一次“断裂”,是自我和婚姻的严重脱节。对个体而言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衰老和迷失,而比其更可怕的就是孤独地经历这一切。眼睁睁看着生命在一种毫无意义的重复中一点点被时间吞噬,成年人的孤独又会反过来加重这种坠落的感觉,能彼此真正走进对方心里的人太少。人退休以后,有大把的时间,又仿佛压根没有时间。因为真正属于自己的时间,是那种可以在分秒中找到踏实的归属感和充实感,但是衰老以后伴随的时间流逝大多是自我游离于时间之外的空耗。你可以听得到时间撕扯带走你生命的某些部分,但是你无能为力。弗洛姆在《占有还是存在》中对人现代意义上的活动明确区分为“积极主动”和单纯的“忙碌”,前者也称为是非异化的活动,就是“生产性活动”。我可以充分体验到我是我活动的主体,我的活动体现出来的是我的力量和能力;而后者的忙碌,也被称为是异化活动,这里行动的不是我,而是内在或外在的某种力量在惯性驱动下支配我来完成某些事情,导致我与我的活动过程和结果相分离,甚至很多时候连自己都意识不到,自己被这种非己的强大力量掌控。

教授回想他之前年轻时候的大部分行为和动机似乎都是“不受自己支配的”,别人在做什么,我也要去做,离开家乡,出国留学,高校任教,结婚生子,好像是自己的选择,又压根都不是自己的选择。而妻子日复一日打理生活的所有琐事,看似是忙碌着、活着,但其实在教授眼中,这依然是和生活本身更大的断裂与迷失。这些行为都是弗洛姆提到的“异化活动”,都没有任何生产性和创造性在其中。

教授反复说:“这个世界处处焦躁,焦躁重叠起来就是毫无性格,毫无性格的结果就意味着消失。”教授退休以后迷上了海边垂钓的生活。他教书40余年,逐渐养成了做事不独断专行,也不苛求结果立竿见影的性格。垂钓让他可以把世俗那种层层叠叠的焦躁一点点铺展并消融。在每天的垂钓中,教授试图寻找已经丢失掉的自我,然而他依然在每日惯常的牛奶鸡蛋和无边的海平面中找不到任何自我存在的价值,身边的妻子又很难理解他这种深刻的虚无。身体衰老以后,有时候记忆会反而更加活跃。在之前的大半生时间,人一直忙着往前冲,忘记了生存的故里、游学的异乡、工作的城市,年老后辗转失眠,眼前的一切竟是空荡荡,用尽一生力气抓着的就是空气,而只有回忆是满盈盈的。日渐僵硬钝化的身体和思维,也只有在回忆中才能找到一些生存的光亮。所以教授对这种周而复始的重复感到了一种异常的恐惧,他觉得自己在被时间吃掉。教授退休后的每一天肉体都在被时间分解,而只能靠远在故乡的回忆给精神充电。年轻时候总是靠占有来获得意义的生命,到年老后都还给了无情的时间。曾经的占有都在逝去,而唯有一直以存在为目的的故乡才是给自己的存在一点慰藉,让身体和灵魂的断裂在回归故乡的过程中找到弥合与重生。“她看到教授义无反顾钻到衣柜里,一件又一件衣服飞出来,准确地飞到床上,妻子皱了皱眉头说:‘你要想去你就去吧,可不一定都是想象中的样子。年轻的时候,你可没这么果断。’教授:‘如果没有想象,人可怎么活’。”

教授的第二次“断裂”是现实与回忆的完全错位。教授退休后总会反复做同一个噩梦,就是自己的肢体在梦中一点点消失,这种梦境就是对现实中自我身份和存在感迷失的最直接体现。“我们常出于潜意识的要求而忘掉某些事情,事实上,我们可由这遗忘的事实,追溯出此人内心不自觉的用意。”[3](P130)为了不让自己的大脑迅速地蜕化,他在一个黄昏拉着妻子踏上了回银城的路。其实来这之前教授也不知道到底要寻找什么,人大半辈子都是以去占有和获取为目的,突然之间要抛下这些功利心,让生命和生活在时间面前谦卑起来,接受对其迟到的敬畏,靠对过往的回忆和想象才能获得更多的能量。对过去的追溯,也是对现存生命的创造。“我们的心灵有时在行动,有时在忍受。如果它有足够的思想,那么它必然是在行动;如果它的思想不够,那它必然是在忍受。”[4](P231)他手舞足蹈地回到银城找到了自己的老同学老善,老善娶了教授当年的初恋于美丽。可是此时女人早已是植物人卧床多年。看着初恋单薄缩水的躯体,还有老友对于美丽多年悉心的呵护,教授觉得自己内心迅速地坍缩了一大块。真的如妻子所言,想象和现实是不一样的。本来是要来故乡寻得一些生命积极向上的回忆,但是触碰到的都是在提醒身体的衰竭和过往的脱节,以及记忆中所有美好的流逝。在寻根过程中,恍然间觉得根系已断,养分早已不能再输送到自己体内,像多年前要闯世界的年轻的自己一样,那时候离开故乡的决心和现在想重新在断壁残垣的回忆中寻得丝丝缕缕希望的决心一样,都很盛大,也都很空虚。

(二)反抗中的平衡与弥合

断裂并没有带来毁灭,却逐渐在教授心里生发了另一种微妙的平衡的力量。教授看着卧病在床的于美丽,接受着自己和老友再也不能像年轻一样迅速攀上的山峰,看着银城被工业化摧残的外强中干,第二次内心的断裂比第一次还浩大地席卷而来。不过他也从不同视角看到了生机和信仰。在老善和于美丽的夕阳“生死恋”中,老善数十年如一日地照顾着妻子,等待着奇迹发生;爬上金牛山感受曾经的青春回忆和在回忆中迅速长起来的城市以及衰老下去的自己,教授觉得他还是从这里寻到了些什么。虽然依然抓不住,但是他感觉时间在吞噬自己的时候,显得有些迟缓了。

后来教授夫妻又一起去边城老家过春节,故乡的死寂、发展的停滞还有村里人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艰难和生死的抗争,这些都让教授觉得回忆中的一切都在再次亲身经历,而又纷纷远去,退后,模糊,消失。但衰老的自己和身边因烟煤呛得咳嗽不断的妻子,却更加清晰起来。妻子在跟随着教授寻根的过程中,也更加了解了这个睡在自己床头的男人。虽然想象中的人事与现实在断离,但是当人逆流走在回忆上的那些时刻,很奇怪地又和现实产生了某种巨大的弥合与凝聚。好像站在回忆和现实的临界处,我们真实的生命得到了全新的滋养,那些习以为常的恐惧与疏离,成为了当下活着最重要的希望和温暖。在故乡的破败和冰冷中,现实的光亮被点燃,滨城海边的一切成了延续这种想象中力量的最重要的支撑。活好当下的一切,就是对时间最好的抵抗,也是对衰老最酷的回击。

自我视域中的弥合产生于正视存在的当下和停止对自我的抗拒。再次回到滨城后,“教授记忆里渐渐失去了金牛山、美丽和银城、父亲和破落院、二婶和三瓣儿,失去了故乡和他所谓的消失和遗忘。凡是最近发生的事情都在失去,但是在夜里他再也没有做过自我消失的噩梦。”教授已经预感到了自己身体某些机能不可逆转的蜕化,特别是记忆,因此这长长一路的寻根,让他安然地接受现实中的自己和妻子。他不再做无谓的挣扎和对抗,他认为这就是他从要征服和占有生活,变为让生活和自己和解最好的存在的证明。反抗不是抗拒,教授反抗的精神一直都在,因为反抗是一种回归和溯源,最终寻找的是生命的存在和自由,是一种对真理的捍卫和守护。而抗拒之心,在自我断离与再度和生活弥合之后已经消失了,这也是他机体仍在蜕化但不再做噩梦的原因。教授一直以为自己要反抗这种碌碌无为,其实在回到故乡以后他发现:之前的他一直都只是在抗拒一种生活真实的状态而已,而并不是为了一种苟活的当下而反抗。“反抗不创造任何东西,表明上看来是否定之物,其实他表现了人身上应该捍卫的东西,因而十足地成为肯定物。”[5](P161)还在反抗中的教授和妻子彼此也更加理解对方。但衰老的力量还是更大一些,教授经常失忆,还好有着反抗精神的存在。他一直不想屈服于这种精神上爬行的状态,他知道肉体已经输给时间了,但是反抗这种当下的状态,是教授“精神直立”最好的方式。他在反抗中不断感受着这种自我的存在,和生活、和婚姻的平衡与难能可贵的自我弥合,直到下一次再看到镜子中的自己,已经真的认不清这是谁。

二、从“精神爬行”到“精神直立”中看女性世界的断裂与弥合

《回到境中去》体现的是个体的一种迷失与回归,在刘爱玲其他的小说中可以看到对更多平凡女性婚姻前后自体样态的多样性描写,充分体现了这些女性从“精神独立”到“精神爬行”再到“精神直立”的自我修复和迭代,从另一个角度体现了时代女性的群像,她们内心的断裂与弥合。

《海底之门》中的秦丽和小娜、《抵达天桥》中的秦丽夫妇、《无解》中的黄莹、《空白页》中的朱莉、《一张单人床上的想象》中的老女、《莫扎特的笔鼻尖》里的红英……这些女性形象都在她们各自的生活和故事里,向我们展示着女性用最有韧性的身段和这个世界产生的抵抗与和解。是与生活、与婚姻的和解,更是与自己的和解。

(一)当代中国“女性文学”书写中的精神构建

伊莱恩·肖瓦尔特在《她们自己的文学》里将女性写作按时间先后概括为三个阶段:“女人——女权——女性”,以欧美女权主义运动作为观照对象,时间有明确指向。我国的女性写作并不以女性运动为参照,整体上呈现出自发的状态。20世纪中国文坛出现了两次女作家创作高潮:一次是“五四”时期,一次就是80年代。“五四”时期为代表的冰心、凌淑华以及稍后的丁玲、林徽因,这个时期的女性写作不仅缘于女性发现自身的需要,还由于妇女解放作为社会话题被关注;80年代女作家大量涌现,得益于社会和文学环境的改变,以王安忆、舒婷、残雪等为代表,这些作品主要讨论女性生活位置和独立意识,女性的自我反思,以及都市人在变动生活中的“主体”失落、离散和惶恐的群体焦虑。

在现代中国,“女性”概念开始于“五四”前后。此前对女性的称谓都伴随着强烈的归属特征。她们身上贴着妻子、母亲、媳妇这类社会性标签,却很少有人去探究除去这些身份之外女性的个人价值。女性被视作非独立性的角色。在我国40年代、新中国成立初期乃至80年代初,并没有把女性文学研究纳入视域中,而重在鼓励女性作为一种工具符号,通过革命运动实现妇女解放。“妇女”在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有着鲜明的政治性,它非常强调妇女和生产的关系。而在八九十年代以后,一些女作家打破男性中心的意识重围,在创作中构建女性主体性,逐渐代替“妇女文学”的提法,而“女性”这一称谓象征着新时代的开启,意味着女性开始拥有独立的人的身份,从而使得当代文化一度出现性别和解的局面,但对女性的主体性塑造和构建还远远不够。如何完成女性主体建构是自90年代以来女性写作探索的重点,越来越多的女性写作在21世纪表现出由“两性对抗”到“两性和解”的微妙转变。丁玲、萧红、张爱玲等现代女性创作也与男性中心意识有直接的对峙,她们既否定男权对女性的压制,也反思女性在男权高压下的个体异化。

在80年代后期,有关“女性文学”的以下理解得到较多认同:“即在肯定女作家写作女性题材的前提下,对女性的历史状况、现实处境和生活经验的探索,以及语言和叙述风格上,表现了某种独立的女性‘主体意识’。不过困难之处在于,对‘女性文学’的各种意在划出清楚界定的努力,也会成为一种理论预设而限制了作家的创造。”[2](P307)严歌苓的《扶桑》与毕飞宇《玉米》,虽然分别是从男女视角来完成女性主体性的塑造,但都聚焦了我国早期农村妇女这一弱势群体,那个时候女性完全是被压制的附属品,精神只有在卑微的“爬行”中才能求得肉体的存活。她们无论是从小被贩卖到国外的妓女还是在乡村被男权压榨的生育机器,都体现了一种“地母”的特性。被生活蹂躏、被男性强暴,还要继续隐忍继续生存,她们在男人眼中可能仅是繁衍后代的工具,但是文学中挣扎着生长起来的她们都有一种铺天盖地的精神力,女性对苦难容忍的博大和坚毅,遍体鳞伤也要让“精神直立”起来的勇气让人瞠目。

严歌苓的《扶桑》描述在19世纪60年代末的夏天,居住在圣弗朗西斯科那条六尺宽的唐人街巷的那个著名的、或者说臭名昭著的华裔娼妓扶桑,当她盛装出场时,引起几位绅士动容,并不禁为其脱帽。身体经验是女性写作绕不开的话题,近来很多男性作家在塑造底层弱势女性形象时,同样注意到身体所蕴含的替代性发声功能及其力量。“最懂女人的男性视角”作家毕飞宇成功塑造了《玉米》中的三姐妹,生育是农村妇女维持尊严、获得社会家庭地位的手段,同时也是女性受辱的来源和凭证。她们坚毅果敢,也曾希望像雄鹰一样驰骋天空,但还是在男权社会被残忍地折断了翅膀,让身体和精神都永远“爬行”在半边的天空。

(二)现代女性在“超性别”意识中完成自我的平衡与弥合

“相对于乡村而言,城市的文化特征无疑是更为女性化的,它对于体力绝对依赖的摆脱,在相当程度上给女性提供了同男性平等的契机。当夏娃们开始告别乡村时,她们不是在逃离自己的伊甸园,而是要去寻找自己的伊甸园。”[6](P3)相比于农村妇女,对新时代女性的塑造,维度更加多元,而生活对女性的降维打击和多重挑战也更具隐蔽色彩。刘爱玲描述了新时代生活中最平凡的一些女性,她们面对生活、婚姻这种没有硝烟战场的战斗姿态。《空白页》中的朱莉,《无解》中的黄莹,她们其实在小说中都不仅仅是一个独立的女性形象,而是一个“精神直立”与家庭生活权重间的代表符号。有女性的坚韧也有男性的刚毅,在一次次与自我和婚姻的较量中走向与生活及自我的弥合。

“超性别”意味着以超越性的姿态,包含否定、修正一切狭隘主观的介入,以及优秀作家必须拥有所谓宏大格局和普遍悲悯的要求。“超性别”并不是无性别,而是基于性别视野之上却不自囿,基于男性、女性两股力量融合一体的力量,超越性别的拘束最终实现人面对自我、面对生命、直面宇宙万物的一种消融与重生。当然“超性别”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作家在当下性别文化新语境下的心态焦虑。弗吉尼亚·伍尔夫曾在《一间自己的房间》提出著名的“雌雄同体”构想:“借用柯勒律治的话‘伟大的头脑都是雌雄同体’来阐释这个构想:人的头脑、灵魂也许被两个性别的力量所主宰,但是所谓两性的头脑与单性的头脑相比,重点不是分而是合,雌雄同体的头脑引起共鸣,易于渗透;感情可以在其间自由流淌、通行无阻;它天生富有创造力,璀璨晶莹、浑然一体。”[7](P129)

首先,《空白页》的“超性别”书写,实现了一种性别自如交融地对女性独立形象和生命崇高境界的创作。没有男权对女性的压迫,也没有女性在过度反抗中的异化。小说是以丈夫日记的形式表现的,以男性的视角来洞察朱莉在婚姻中多年的变化,更能反衬出女性内心的矛盾和挣扎。在这里作者做了一个“超性别”的尝试,她不以女性视角描写女性,而转化为男性的角度来看待生活多年的妻子,这种跨越性别的心灵自如地流通和运转让小说中女性形象更加的饱满。时而抽离、时而浸入地让我们觉得自己仿佛就是朱莉,在经历着所有女人在中年必须要跨越的每道门槛。婚姻的寡淡无味,自身价值的毫无体现,将来命运的未知茫然,所有这一切都在后来他们开的“盛世奶吧”这个小店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朱莉之所以十几年后重新回到故乡,是因为她找不到自己了。婚后最大的困惑就是觉得自己要一种“被需要”才能活下去。这种被需要的感觉本身就是自我存在的消失带来的。她和丈夫从异乡到故乡,实际上是经历了从“发现自我”“寻找自我”和“重塑自我”三个阶段的转变。朱莉最初离开家乡去威海和丈夫度过了十年的生活,当初每个人离开家乡都怀揣着伟大的梦想,但最后都向现实妥协了。丈夫弃医选择做一个小法律顾问,朱莉则在一个医疗器械厂工作了6年。后来因为一次医疗事故,她的好友被公司开除。这个天天打着团结一家人幌子的公司,根本把员工当成是赚钱机器的零部件,一旦有任何问题,公司抽身一干二净,把个人的职业生涯彻底毁灭。朱莉觉得她再也忍受不了这样高压强度的压榨和毫无人情味的工作,她和丈夫毅然回到了家乡银城,想彻底换一种节奏生活。但是回到银城对丈夫而言依然是一种失落和悬空,梦想和现实的严重不对等让他自身变得更加矮小,但是朱莉似乎从一点一滴亲力亲为的小事中积攒了找回自己的力量和希望,感觉瘫软的精神世界在逐步“起身”。

“这间小小的盛世牧歌奶吧是妻子朱莉选的,在盛世街的繁华街景中就是个木塞儿,仅占了半边门面的空间。妻子朱莉可不这样想,她厌倦了在外打工的身份和日子,喜欢自己做起一件小小事情来,哪怕像一颗尘埃那样小,她跟我说快乐在于做的本身,她越是笑盈盈的,我越是找到一种被蔑视的虚弱。”这是从男性视角来维护女性主体性的很好的体现,女性主体性不仅包含女性权益的维度,还应该包含女性精神境界追求的维度。朱莉不想被打工的身份捆绑,不想在婚姻中继续做一个没有灵魂的妻子,她想成为一个有自主身份的女人。她在这个奶吧,把过去的奴性导向一点点掰回,使得主体性的意识得以回归。这里作者以“超性别”的视角,没有让外部力量对女性主体性进行压抑,而只是客观描述丈夫那种被自我觉醒力量对比下的虚弱和恍惚。在这样的男女平等的主体间境遇里,妻子在成功地寻找自我,后来她在不断帮助那些常来奶吧的顾客中进而完成了自我的重塑。这些顾客都是银城很平凡的小人物,但是他们身上的故事都是一个时代进程中人性的真实折射。妻子是精神病患者的白医生,外表光鲜,职业体面,但也是满身不能对外展示的伤痕;还有“胶皮糖”母子,这个单亲妈妈被抛弃后还幻想着老男人有朝一日可以接他们母子去国外过好生活,小“胶皮糖”总是趴在奶吧的窗口等待着妈妈口中那辆并不存在的豪车的出现,因为那是他从未谋面的爸爸;还有在职场和男人奋力争个高下夜夜拼酒的“养胃女”,她每次都是带着浓烈的酒气,在奶吧和朱莉说个没完,然后吐得稀里哗啦……所有的一切丈夫看在眼里,觉得是他们把妻子一点点从身边夺走。但这里的丈夫以男性视角出发,始终是一个客观的记录者,作者用“超性别”的视角并没有让他的日记中隐含对妻子的指责,他只是不解和自我怨恨,甚至恐惧他们的婚姻会就此终结。

但是对朱莉而言,正是在这些时候她更加体会到“被需要”的感觉。这种感觉不是和之前在威海一样,是一种已经迷失自我,必须靠别人的眼光和评价来获得虚假存在感的“被需要”。而是建立在一种逐渐找回了自主性的存在,在一点点自我生发的过程中,同时给别人肩膀和温暖,继而又可以借助这种双向力量的流动重塑自我的真切觉知。后来丈夫慢慢从对立的男性视角移换到朱莉和那些朋友之间,尝试重新理解这些关系的构建,他发现理解她们的同时也在修复自己和婚姻。他从妻子所做的小事中感受到了一个真实丰富灵魂的温热,而不再是一个妻子单一的没有生机的角色扮演。他们在自己经营的小城市的奶吧,寻找到了根,也和曾经盛大的梦想达成了妥协,但是并没有放弃追求。朱莉在自我的寻找中,寻得了家庭和个体间成长与互助的新的平衡,最终和生活讲和,并实现自我精神层面全新的弥合和升华。

其次,“超性别”立场还体现在作家捕捉瞬间性的人生况味或微妙情感时,表现出的无差别的体察与悲悯,使得女性形象在经历自我断裂到弥合的过程中,呈现的是一种超越女性形象构建的存在,是一种集合多角色多身份的精神符码。在迷失又寻找并重塑自我的动态过程中,始终充满了作者爱的关切,而不是一种他者的冷漠与疏离。

《无解》塑造的是四代女性的生活,每位女性都有独立的性格特质。这里面有复杂的婆媳关系,病重失忆母亲和儿子之间的隔膜,离别多年母女重聚的辛酸,城市与小镇生活节奏与价值观的碰撞与妥协等诸多命题。作者塑造的黄莹在小说中是全家生活秩序的建立者,这个人物形象虽然在作者笔下好像是一个永不知疲倦的精耕细作的机器,没有太多的感情起伏,只是拼命去维护好一种不能坍塌的家庭秩序。但其实黄莹是女性中内心最强、情感最饱满的一个人,她只是在不该放感情的地方默默收起所有的情绪罢了。这点在当年东北农村寒冬腊月刚生下秦丽,就得知父亲去世,却因为没有路费不被丈夫允许去见父亲最后一眼的那个冬天,黄莹就已经学会了和生活相处最好的姿态:行动要比情绪更有攻击性。藏起情绪不代表没有情绪,相反在每日流程化的所有对家务和家人的操持照顾中,就是最深的情绪的安放。

黄莹在作者笔下不仅仅是一位女性,她身上体现的是一种“超性别”的精神构建,她是多元角色的组合,一位母亲、祖母、还是妻子和儿媳。面对突然被辞退找不到工作回老家的女儿,黄莹话虽不多,但是用最细微质朴的行动在无助的女儿面前展示了女性在上有老下有小的生活夹缝中体现的坚毅和力量。“秦丽从门缝里看到黄莹仍然在独自擀面条,竟然重新穿梭到童年毫无逻辑的幻想中。身体坐在床角陪着奶奶,毫无意识地把可欣搂过来,身体与身体接触之间,什么东西抚摸了秦丽的渴求,这个弱小的老年人和弱小的幼儿,还有那个在厨房里忙成团的女人,重新激起了她一败涂地的力量,她突然挺了挺身子,一种她要努力寻找的意义在笔挺的肩膀上生长出来。”黄莹被严格格式化的生活流程,在她日渐驼背和苍老的面容下,反倒显得是一种体面和踏实的自我存在。在琐碎繁重的家务中,黄莹多年积攒的情绪被所有迎面扑来物事逐一击碎,她不能有过多的情绪,只有当下每一个按部就班的行动力,会软化内心最深处的疼痛和疤痕,也能慢慢愈合情绪上的伤。所以面对神志不清、瘫痪在床的婆婆,黄莹表现出了比亲儿子都难能可贵的耐心和细致,儿子和母亲之间这些年病榻前都已经如履薄冰,但是黄莹要扛起这个家庭男人的重担,还要尽好女人的本分,更要照顾小小的重孙女,还要应对女儿秦丽的那种巨大坠落和断裂感。

秦丽看着母亲多年经历的一切,觉得伟大并不是一个飞上云端的词汇,它更多时候是扎根地下的。母亲面对生活加在身上的所有担子,并不觉得是惩罚,而是以一颗博大坚韧的心接受下来,并在和生活平视相处的点滴中,去治愈自己内心的伤痕。这一切背后的指归都是爱,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只能更加消解自我的存在,而只有去爱去拥抱,才能在一地鸡毛的生活里建构起生命的精神内核。黄莹以超越女性性别的身份,其实是完成了“精神爬行”到“精神直立”的过程,每一次即将压垮她的生活,迎来的起身都是爱的最高礼赞。“毕竟,命运从来不会以一种故意与我们作对的身份正式登场的。当我们自以为在同命运抗争之时,我们似乎并没有想到这种抗争行为本身同样也属于我们的命运。命运的处境并不是与我们相对的,而是将我们随时随地整个包容。”[1](P150)

所以这种“超性别”的女性塑造,让我们更加从立体宏观的层面感受到断裂到弥合这种动态的平衡,无论是秦丽、黄莹还是朱莉,她们和生活的距离也是由近及远又再次靠近。从不谙世事对生活过于自信的俯视这个“精神独立”的起点,到逐渐在生活中摸爬滚打的迷失自我,看不清生活,进入一种“精神爬行”的匍匐状态,最后无论是靠家人的力量还是自我对生活的整饬和抗衡,都实现了寻找到重塑自我的过程,并和生活肩并肩,不卑不亢。这中间包含了更多的阵痛和迷惘,但坚持着超越最后一层,也就走到了一种自我弥合的全新状态,此时的肉体再次回归精神,实现最终的“精神直立”。在永不停歇的自我反抗中,存在并不占有生活,并实现着对生命最终的爱与和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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