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林松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225)
周燊是一位极具现实关怀的作家,有一颗诗人的心灵,她借助小说表达自己对历史和现实社会的独特思考,进而探究现代社会人的心理创伤与精神危机。她又赋予简单的故事一种让人着迷或迷惑的飞扬感,营造出一个丰赡繁复、气象纷纭的艺术世界。
周燊作为一个具有深切现实关怀的作家,以女性特有的细腻情感敏锐地感知到现代社会中亲子关系的隔膜和冷漠对代际之间所造成的切肤之痛。她通过小说试图以血浓于水的亲情之爱去缝合亲子之间心灵的缝隙,深情地呼唤温情亲子关系的现代性回归,以达成个人与自我、与生活的和解。
周燊拥有一颗诗人般温情、细腻又敏感的内心,其小说多以青春期少女的视角感受着原生家庭中存在的创伤、疼痛、温暖和感动,为我们营造出一个明媚忧伤又不失清婉动人的诗性意境。从小缺乏父爱、在单亲家庭中长大的启蓝是个“性格很像男孩”的女孩,打扮也趋于“男性化”,“对其他女孩子很是照顾”,也“喜欢和男孩子称兄道弟,力气也十分大。她似乎愿意为任何人‘赴汤蹈火’”[1]。性格、行为以至衣着打扮都趋于男性化(中性化),这无疑是长期以来在成长过程中父爱匮乏的女孩满足自我内心补偿需要的外化呈现。有不幸童年经历的孩子往往更早熟,启蓝也是一个十分懂事的女孩。在母亲查出乳腺癌晚期后,为了帮母亲治病,大学毕业以后,启蓝拜了声称可替母亲延续生命的师父并随其云游四海。在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便成了她唯一的牵挂。于是她辞别师父、告别家乡、告别朋友,去北京投奔父亲。在出站口,当20年未曾谋面的父女第一次相见时,父亲一句“都这么大了”,饱含着父亲面对已长大成人的女儿无尽的欣慰与心酸。当父亲想要接过女儿的背包时,女儿本能地退却、抗拒,这是女儿对父亲情感深处隔膜的下意识流露。亲子关系本应是世上最亲密的关系,在这对父女之间却只有生疏和隔阂,“总之,他们之间夹杂着浓厚的生疏”[1],一种悲凉而复杂的情愫在平淡的叙述中流淌着。在这对亲子关系中,是女儿主动寻求与父亲和解,父亲则一直敞开胸怀等待召唤。20年的分离,父亲依然舐犊情深,女儿也早已在心里原谅了父亲,心疼着父亲在家中扮演的“可怜的角色”和如今父亲的苍老以及“看起来是那么的形单影只”,血浓于水的亲子温情正悄然冰释着父女之间长久以来的心灵隔膜。启蓝得知,父亲当年不辞而别、抛妻弃女、独自北漂是为了不让母亲因与外婆关系破裂而伤心,独自选择了背负“偷灵芝,弃妻女”的骂名,宁愿让母亲恨自己,“我带给她伤害总好过你外婆带给她伤害!她如果恨我,她就有途径宣泄,她要是恨你外婆,她就只能憋在心里”[1]。至此,女儿对父亲埋藏在心里20年的心结彻底解开,父女之间心灵隔膜的坚冰彻底融化,亲子关系的修复不再仅仅是依靠理智的努力,更是内心深处的和解,温情的亲子关系从此彻底回归。值得一提的是,启蓝的外婆从未见过自己的母亲,母爱的匮乏加之身世的坎坷造成了外婆内心的扭曲,让人联想到张爱玲《金锁记》中的曹七巧,都是由于自己某种心理的变态压抑,通过对子女的折磨来进行转移和宣泄,直接导致了外婆的三个女儿的悲惨命运,也间接导致了父母的不幸婚姻,最终造成启蓝与父亲亲子关系的隔膜。由于外公常年在外,外婆又是一个内心扭曲、阴鸷的女人,所以母亲十分“恐惧她母亲”。母亲同样是在父爱、母爱匮乏的环境之中成长起来的,这样的成长环境塑造了母亲那忧郁、喜怒无常和软弱的性格,最终导致母亲悲惨的命运。到了启蓝这一代,启蓝也从小匮乏父爱,面对着情绪阴晴不定的母亲。但是,启蓝拒绝像外婆和母亲那样去恨,而是选择了宽恕和救赎,努力用自己的爱去修复千疮百孔的亲子之爱。她尽力照顾母亲,从心里原谅父亲,努力去化解与父亲的隔膜,最终真相大白,父女之间心灵的芥蒂彻底祛除,亲子关系温暖回归,最终与父亲、与自己、与生活达成了和解。
美娇也是一个单亲家庭的女孩,妈妈“和别的男人跑了”[2],她与爸爸相依为命。美娇比启蓝更幸运的是,父亲很宠她,让她成为了一个“公主”,让她感觉自己是“部落酋长的女儿,是一片闭塞之地上开出的大王花”[2]。由于父亲带上乡亲走上了致富路,她从小就生活在村里大人、小孩的众星捧月之下,“月亮与她相比都黯然失色”[2]。与父亲相比,她与母亲的亲子之爱则产生隔膜。在母亲离开以后,美娇反而觉得庆幸,因为她可以“活得洒脱自在”,甚至觉得“母亲的离开对于我来说似乎更像是一种自由的赋予”[2]。她终于摆脱了母亲严厉的管束,可以不按时完成作业,不背三毛和舒婷的诗,可以随意穿着,可以把头发剪成板寸……总之,可以不用活在母亲理想的阴影之下,“我的生身母亲只会让我恐惧,我无法满足她的那些欲望”[2]。但是随着美娇年龄的增长,美娇渐渐地理解了母亲,开始变得越来越像母亲,“蓄起长发,爱穿碎花短裙,爱化装,喜欢爱情小说,尤其是爱情悲剧小说。我变得多愁善感,变得孤独”[2]。她渐渐理解了母亲离开“我”和父亲的选择,“她不该被我们束缚,我们也不该耽误她的幸福”[2],甚至对母亲产生了深深的愧疚,“我从来没有和母亲的心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过”[2]——“我”在心里逐渐与母亲达成了和解。曾经对母亲的隔膜,渐渐融化,转而却对父亲产生了隔膜。虽然父亲正当壮年,可在她看来“他就是老年人”,情感的交流也产生了代沟。后妈刘梦梦的出现,更加深了美娇内心与父亲的隔阂,拉近了与母亲的距离。为了宣泄对于父亲“背叛”自己的不满,美娇处处针对这个年轻貌美并怀有身孕的后妈,可是刘梦梦处处忍让,甚至为了避免与“我”冲突,大热天挺着大肚子去外面转悠,最后导致中暑。这件事让“我”心里产生了愧疚。“我”对刘梦梦从排斥到慢慢开始接纳,并从她身上渐渐看见了母亲的影子:她和母亲一样也常会包“我”最喜欢吃的馄饨,味道甚至比母亲包的还可口;母亲没有多么漂亮的脸蛋儿,却总幻想自己是女主角,刘梦梦却是真正的女主角;刘梦梦和母亲一样都不关心土地,甚至称麦田为“韭菜湖”;特别是当她出现在原本属于母亲的“湖眼”里写诗并用母亲的画架作画时。“我”感觉她是“那么像我母亲,像我母亲一直渴望变成的样子——诗意、美丽”[2]。母亲的世界,“我”再也无法走进,却“走进了刘梦梦的”[2]!在镜像结构里互相映射重构中,“我”对母亲形象的建构,既离不开记忆中的母亲自身,也离不开母亲自身的对应物——他者,而这个“他者”就是来自镜中的母亲的映像——刘梦梦。在与镜像中的母亲形象认同过程中,“我”把母亲的影像与刘梦梦联系起来,从而完成了质的转换:母亲变成了镜中的刘梦梦。于是在看到一朵马状的云时,“我”下意识地对刘梦梦喊出了“妈”。在“我”从内心与母亲达成和解之后,终于与镜像中的母亲——刘梦梦也达成了和解。
亲子关系的隔膜造成代际的心灵创伤不仅指向晚辈,对长辈同样是精神重负。胡长久是一个孤独的老人,他的人生“就像一本摊开的书,摆在最孤独的地方,没人会来翻一翻”[3]。陪伴他的是一对白头鹤夫妻:石头和红髻。直至自称想采访老胡与白头鹤夫妻的电视台记者宁寒的到来,才打破他一潭死水般的生活。原来胡长久曾经组建过家庭,并有一个可爱却不能讲话的女儿青青。但是,由于胡长久小时候亲眼目睹了因实验室爆炸而变得血肉模糊的父亲的一只连着肉和血管的眼球,从此患上了一种怪病——只要一看见圆形的东西,胃里就会翻江倒海,不分场合地呕吐。由于这个怪病而产生的误会,使他最后妻离女散,成为一个孤家寡人。除了那对白头鹤夫妻,他对生活丧失了热情和希望,床底摆着瓶百草枯以便于随时离开这个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世界,他希望“死后一定请人把自己烧得干干净净”[3]。但是,当宁寒带着自己14岁的女儿青青突然出现,让老人一潭死水的内心起了波澜,在与女儿青青相处的过程中,特别是当他得知“蒲苇城堡”的故事时,他明白了女儿对自己深深的爱,终于重新燃起了对于生活的热爱,彻底打消了自杀的念头。女儿青青炽热而温暖的亲子之爱点燃了老胡对于生活的信心,“他感到‘黄金螺旋’在这种幸福的眩晕中迅速瓦解,取而代之的是一轮圆圆的太阳,炽热而灿烂”[3]。老胡最终与自己、与生活达成了和解。
短篇小说《再告诉我一次》讲的是叛逆少年为了追逐梦想而离家出走的故事。孔野平热爱和梦想的是打网球,可是父母不理解、也不支持他,只想他考个好大学。母亲为了儿子能够享受高考优惠政策,给他弄了个非洲某国国籍,并且不允许他参加网球比赛。对此,孔野平十分气愤,他不理解“为什么自己的父母宁愿让他做一个‘叛徒’,也不同意他追求自己热衷的事业”[4]。为了完成自己最后打一次网球比赛的梦想,他选择离家出走,独自一人从成都前往拉萨参加比赛。沿途经过一系列惊心动魄的冒险故事后,孔野平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原来父母为了支持自己,大老远来到了比赛现场。至此,孔野平与父母达成了和解。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启蓝、美娇、孔野平、青青、胡长久,面对原生家庭亲子关系的隔膜造成的心理创伤,没有选择以恨制恨和自暴自弃,而是选择了用爱去宽恕和救赎,解开心结,消除隔阂,用血浓于水的亲子之爱去抚平亲子之间的心灵创伤,倾情地呼唤着温情亲子关系的现代性回归,最终与自我、与生活达成和解。作品中的人物饱受着亲子隔膜带来的心灵煎熬,但作家与笔下的人物没有“隔膜”,也从未抛弃笔下的人物,而是真诚地理解、关怀、热爱他们。作家在文本中传递和唤醒爱,唤醒孩子、父母对自我、家庭和生活的爱,这是一种深刻的生命关怀和命运承担。
“对那些不隐讳自己的女性身份的作家而言,写作与其说是‘创造’,毋宁说是‘拯救’,是对那个还不就是‘无’但行将成为‘无’的‘自我’的拯救,是对淹没在‘他人话语’之下的女性之真的解救。”[5]周燊作为一个“不隐讳自己的女性身份”的作家,对女性的当代命运和生存困境以及女性性别主体的确立和女性话语的构建进行了深沉思索和有益的探寻。
改革开放以来,受西方价值观的冲击,中国人的爱情观和婚姻观,特别是关于“性”的观念发生了很大改变;特别是随着女权主义思潮的涌入,在其与中国本土的伦理观念的激烈碰撞中,性别观念在中国以扭曲的状态发展着,“恐婚”和“恐孕”等社会现象普遍存在。但是观念上的改变并没有带来社会规则的改变,只要还处在男权社会中,“男性话语构建的性别围墙就会永远困住女性”[6],困住女性的不仅是性别围墙,同时还有女性对自我身份的定位。辛红是一个“恐孕”的中年女性,对怀孕和生育的极度恐惧逐渐演变成对“性”甚至男性的病态的厌恶,也进一步让她陷入对社会神经质的怀疑中,最终致使她患上了重度洁癖症和迫害妄想症。作为互文本,周燊的短篇小说《辛红的纱布》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鲁迅的《狂人日记》,全篇都是以患有迫害妄想症的主人公的视角来进行叙述,不同的是后者是对封建礼教“吃人”的批判,而前者是女性对性别围墙的艰难突围。辛红厌恶“性”和生育,却并不排斥爱情,甚至渴望爱情。这种对生育、“性”的厌恶和对爱情的渴望的矛盾心理,导致她只能采取一种扭曲的方式——建立在无性婚姻基础上的柏拉图式爱情。这种病态的心理导致辛红的爱情之路并不顺利,直到33岁成为了一个老姑娘才把自己嫁出去。可是重度洁癖症和对于“性”的恐惧很快导致她这段婚姻无疾而终。作为报复,丈夫离去前,为她留下了一个与前妻所生的16岁的女儿李蝶。在辛红病态心理的支配下,作为抚养人,她决定对李蝶进行改造——“裹纱布”。由于对生育和“性”的恐惧,辛红陷入了自我封闭。这种封闭已经“演变成内在的自发行为,她对生育的厌恶已经不再只是外界重压下的应激反应,而是发展成了一种防御机制”[6],用纱布裹身,以防止被外部世界(男性)污染。“纱布”作为辛红和李蝶贞洁的保护罩,具有象征意义:象征女性在性别围墙之下的自我防御。然而李蝶毕竟是一个身心正常的花季少女,并不甘心任由他人摆布。为了摆脱“禁锢”,李蝶终于离家出走。李蝶失踪后,作为监护人的辛红却并不想去寻找,原因是她并不爱这个孩子,养女的失踪反而让她如释重负。但是等到辛红意识到自己可能无意中扮演了“狠毒后母”的角色时,“她就被另一种强烈的不安所吞噬了,她认为李蝶正在某处为追杀自己而做准备”[7],更令她陷入深深恐惧的是她感觉到有人在跟踪她,这导致她患上迫害妄想症。为了逃避想象中的“迫害”,辛红经常搬家。直到辛红因为涉嫌侵犯个人隐私,并对当事人造成精神伤害而面临法律责任时,李蝶的出现终于解开了她心里的“谜团”。原来李蝶离家出走以后,靠着一个46岁的很有身份的“男朋友”的供养维持着生活,而那个一直跟踪辛红的人正是李蝶。因为李蝶想确定辛红能不能收养她与那个男人的私生子。而辛红之所以一直以为跟踪者是个男人,是因为李蝶的外貌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她一身黑色中性装束,身材肥硕,油渍渍的短发,完全失去了少女的美貌”[7]。可以说,这个场景具有触目惊心的象征意味——女性从性别围墙的困境中突围而出的代价是性别身份的置换(男性化)。辛红和李蝶互为镜像,共同阐释了女性想要打破男权社会的禁锢,从坚不可摧的性别围墙中突围而出的无力与艰难。
同样是十七八岁的花季少女未婚先孕且产下私生子,安红梅与李蝶有着相似的人生经历,却有着截然不同的命运。安红梅在16岁的花季年龄早恋,偷尝禁果以后怀孕,17岁的她成为了产妇,诞下私生子,而18岁的男朋友蔡子瞻却逃之夭夭,而且孩子生下来也不知所踪。此后,她一方面承受着恋人抛弃的精神痛苦,一方面又受到产妇下奶的生理折磨,更可怕的是受到外部舆论的道德谴责。她感觉在家无脸面见人,也深知不可能再回到以前的她了,更不可能回到学校里去了,于是当她得知北京有位老画家需要给孙子找保姆时,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毅然辞别(逃离)家乡而选择成为“北漂”。正是这个选择改变了她的命运。雇佣她的家庭,表面上是请她做孩子的保姆,实际是做孩子的“奶妈”,因为孩子的生母夏琚没有奶水。作为报答,老画家范爷爷收安红梅为徒,教她作画,还赠送她多幅价值不菲的字画;夏琚姐则承诺等孩子三岁进了幼儿园后,带安红梅下海经商赚钱。在“大红门”做了三年保姆(奶妈)以后,夏琚姐履行承诺,带安红梅下海经商。安红梅以范爷爷赠送的字画为第一桶金,十年后成为有“自己名下的三家公司”的成功企业家。实现了经济自由以后,安红梅开始追求精神自由和爱情自由。安红梅虽然有北京的户口、房子和公司,但她始终认为自己是“北漂”,是“永远的异乡人”,她的根在沂蒙山老家。于是她斥资打造了沂蒙山生态园,这里是她休养身心、安憩灵魂之地,是她的精神家园,在这里她获得了精神的自足和自由。当有了经济基础作为坚强的后盾,女性的内心也会变得强大,虽然在沂蒙山老家关于安红梅的流言蜚语从未中断,但此时的安红梅已经足够强大,不再是当初懵懂弱小的花季少女,社会舆论的道德压力已经无法对她造成伤害。真正的爱情建立在两个自立自由的个体的灵魂互相吸引的基础之上。在获得了经济和精神的双重自由后,安红梅也遇到了真正的爱情。她和有能力、有担当、长相帅气的退伍军人、自己的专职司机张恒天相爱了,但是由于小张父母的反对和小张对她犹豫寡断的感情态度,这段爱情最后无疾而终,只是留下了爱情的结晶——女儿安小安。此后,安红梅把全部的爱倾注在女儿身上。安红梅的内心当然也渴望成为堂堂正正的新娘,步入婚姻的殿堂,可是如今已实现了经济自由、精神自由的她又有什么理由不让人相信她会拥有成熟的爱情、美满的婚姻、幸福的家庭呢?周燊的中篇小说《安红梅的十七岁》延续的是“五四”时期妇女解放应先从经济解放开始的命题,作者对此命题在当代的语境下进行了有益的探寻,娜拉出走以后的命运不再是堕落或者回来,还有第三条路——建立在经济独立基础上的精神自由、爱情自由和婚姻自由。
如果说《安红梅的十七岁》是以中年女性的视角回顾青春期少女的成长故事,那么周燊的短篇小说《牙洞》则探讨的是“大龄剩女”所面临的人生困境与精神危机。陈茉莉是国家专业文艺团体的舞蹈演员,“她把自己最美的年华都留在了舞台上,把青春都献给了观众。回头望一望,自己已到了剩女临界点,才知道已然丢失了爱情。对于女人来说,爱情终究是归宿,她当了太久没有壳的蜗牛,现在想找个壳容身,却是太难”[8],这段话很典型地体现了“剩女心态”。陈茉莉在“最美好的年华”追求事业,奉行独身主义,等到渐入中年成为“剩女”时,想寻求爱情容身,面临的却是渺茫的希望和严峻的现实。当今社会对女性“白瘦幼”审美的畸形追逐、“女大当婚”的强大社会习俗和人伦压力以及大龄女性自身对于生理和情感诉求的需要,无形中会对像陈茉莉一样的“剩女”产生巨大的心理压力。于是,每当接到同事、朋友、同学们的结婚请柬,对她而言却是挑战书、檄文和催款单,她认为这是别人跟她变相炫耀和显摆,于是对参加婚礼产生抗拒心理,本能地与已婚人士拉开距离,这显然是“剩女”的心理压抑在潜意识中所衍生的敏感多疑。在丧失了“年轻”这个女人最大的“资本”以后,随着年龄的增长,陈茉莉获得爱情的可能性或选择也会相应递减,因此产生的心灵焦灼却会相应递增,对于爱情(婚姻)的期望值或要求则相应降低。如果说婚姻(爱情)是围城,那么此时的陈茉莉是心甘情愿逃进围城寻求庇佑以获得心灵的安宁和生活的勇气。年轻貌美时的陈茉莉身边自然不乏追求者,等到了“剩女临界点”,只好通过亲友介绍对象去相亲,然而相亲一次次却失败。介绍人认为她“眼光太高,过于挑剔”,此后就没有人为她介绍对象了,“剩女”难免会面临“高不成,低不就”的尴尬处境。失去了亲友团援助,陈茉莉只能靠自己物色“爱情对象”了。由于单位分房,陈茉莉得以和两位单身男同事胡海明、张大胡子同住一个拆间。在女性视角的凝视下,陈茉莉在无意识或潜意识中对二人能否成为潜在爱情对象进行了细致的考察。她发现二人一个热情健谈,一个有才华却自顾自地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就在她艰难抉择时,“偷鞋风波”让她觉得二人有诚信问题,加之“兔子不吃窝边草”的观念作祟,她遏制了发展他们成为自己爱情对象的想法,特别是发生了深夜入室非礼自己的事件以后,她彻底断了此念头。后来两位男同事先后脱单并搬出拆间,特别是当她听说张大胡子也有了女朋友以后,陈茉莉心里很难受,因为她相信张大胡子是真心喜欢自己的,虽然她一直无视他的存在。因此,当在张大胡子的婚礼上得知“非礼”事件的真相后,陈茉莉发现是自己错怪了张大胡子,更是给她留下了一种莫名的伤痛,终于在心里原谅了张大胡子并接纳了他的爱,可惜为时已晚,永远留下了遗憾。
如果说通过李蝶和安红梅探讨了少女的命运,通过辛红和陈茉莉探讨了中年女性的命运,那么通过老马(马颖娉)探讨的则是老年女性的命运。老马是位大龄小姐,66岁了还未婚未育,可以说是老年版的陈茉莉。周燊延续了对于当代社会不婚不育(无论是自愿还是被迫)的女性命运的思索。老马领着退休金,租房住,过着衣食无虞的晚年生活。可是长期无牵无挂的独身生活,让她失去了心灵的归属。爱是一种需要和被需要,如果一个人只为自己活着,没有任何感情的羁绊,既不需要别人给予爱,也不需要对别人付出爱,久而久之,就会逐渐丧失爱的能力,情感无所维系,心灵难免空虚。当曾经承诺陪老马组团养老的老小姐忽然嫁人后,失去了盟友的老马瞬间丧失了原本就脆弱不堪的安全感和归属感。根据美国社会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的“需求层次理论”,人的需求分为七个层次,比较基础的五个层面分别是生理、安全、归属和爱、尊重以及自我实现的需要。老马首先遇到的困境是安全感的匮乏,长期租房,在这座城市没有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她想“缩进一个完全属于自己的壳里去”,于是动了买房的念头,可是如此一来,存款见底,生活就难以为继。第二个是生理困境,年老体衰,身体上出现点小毛病都要大费一番周折,而存款不多,如果过几年再需要住院的话可能连请护工都请不起,老马孑然一身,到时连个照看她的人也没有。虽然好友乔太太说让自己的儿子小柯将来给老马送终,但老马并不认为小柯是理想人选。第三个困境是归属和爱的匮乏,老马背负着原生家庭带来的心理创伤,虽然老马唯一的亲人——她的弟弟就在同一座城市,但是“她无法像爱这座城市一样爱她的弟弟”,因为“她的弟弟只是她母亲的孩子”,她也已基本和弟弟一家断绝往来了。老马的生活中既没有爱情的羁绊,亦没有亲情的牵挂。虽然她还有乔太太这样的朋友,可是友情之爱终究无法弥补亲情之爱和爱情之爱的残缺,老马在这座城市依然匮乏心灵的归属感和爱的满足。当这些作为人的基本需求都难以满足时,老马无法摆脱她所面临的人生困境,只好通过逃离(旅游)的方式来寻求一时的解脱。在前往挪威的旅行团里,与昌先生的相识,让老马重新燃起了爱情的欲望;回国以后想移民挪威,去跟弟弟告别的时候,得知弟弟患了肝癌,面对唯一的亲人即将走到生命的尽头,老马感到举目无亲所带来的恐惧,终于解开心结,重新唤起了对弟弟的亲情之爱,事后也担负起照顾弟弟的职责;在与老唐既像朋友又像兄妹的共同生活中,让老马重新唤起了对这座城市的热爱。最后,由于疫情的突然暴发,老马和弟弟,还有老唐、昌先生都被困在出租屋里,几个人像一家人一样生活在充满了温馨和爱的氛围中,老马终于彻底放弃了逃离(去挪威定居)的计划,重新燃起了对生活的热爱和希望。
在当代社会,女性在不同的人生阶段会遇到不同的人生困境。通过少女李蝶和安红梅、中年女性辛红和陈茉莉、老年女性老马这三个不同年龄阶段的女性形象的塑造,周燊完成了自己对于当代语境下“女人三部曲”式的命运探索。她看到女性想要打破男权社会、构建女性话语以及女性性别主体的确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正如有的论者指出的那样,周燊的小说一方面依赖联想来构造复杂的故事,而且通常是超出日常情境、给人一种震惊效果的故事,即更多的悬念、离奇和纠结;另一方面又“在故事中糅合诗性、寓言和超验的道德想象的能力”[9],表现在她的小说中就是谜团、隐喻和诗性情怀相杂糅调和而呈现出丰赡繁复、气象纷纭的艺术特征。
周燊的短篇小说《饥饿的草》开篇就为读者留下了谜团:胡倌儿的羊死了,可是却找不到死因。在他找寻死因真相的过程中,遇到了自称是“城里防疫站来的调查员”孙雨,从而又产生了一系列新的谜团:孙雨的真实身份是什么?孙雨是否真的有一个妹妹失踪了?王疯子是否是杀害孙雨妹妹的真凶?羊是否是孙雨毒死的?孙雨是否真的被强奸?强奸孙雨的人是谁?孙雨和村长到底谁在说谎?胡倌儿与孙雨到底是什么关系?在短篇小说《一个被收留的夜晚》中,胡夏卉、曹锐平和三狂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个未知的“夜小哥”到底是什么的?于是,阅读文本的过程就变成了解谜的过程。最后我们会发现,周燊其实并无意为我们提供谜底。比如,胡倌儿的羊的死因始终没有解开,难道真是草吃了羊?小说最后一句“现在他大概知道他的两只羊是怎么死的、为什么死不瞑目了,根本怪不得太阳”[10],更是让死因扑朔迷离。由此,我们发现小说中谜团背后的真相不再重要,只有每个人自己内心的“真相”才是重要的,“每一个人物在解谜外在事件的过程中最终走向解谜自己”[11],于是寻找谜底的过程变成了解剖自我内心、拷问自我灵魂的过程了。周燊在文本中意图表达的是一种比寻找事件真相更为宽博的意义,即她在一篇访谈中宣称的“除了内心,没有什么是真正值得去到的地方”[11]。
在谜团之外,周燊的小说对于核心意象的提炼让人印象深刻,借助意象的隐喻意义更深刻地表达小说的关切是她的惯用技法。在短篇小说《饥饿的草》和《一个被收留的夜晚》中,文本中有与题目相关的具有鲜明隐喻性的意象——草和夜晚。“草”和“夜晚”作为意象,在文本中具有两层属性:其一,“它们是自然物,带着自然里未知的神秘力量”[11];其二,“它们都和小说中的人物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像是从人物体内钻出来的欲望、贪婪、妄求的聚合体”[11]。周燊本人也坦承很欣赏借助某种自然道具把生活的本质作出诗意处理,把实的东西虚化,从而创造意境的象征派手法。周燊认为,文本中的“夜晚”与“草”代表了命运,即“人们无法摆脱的宿命,它们野心勃勃,试图攻占人的自由意志,使人们的反抗成为徒劳,最后只得与自我割裂或和解。”[11]在《饥饿的草》中,孙雨生活在一个单亲家庭里,家里只有母亲和弟弟,她本来应该在大学里读书,但是现在却只能在大学城的理发店里给人洗头发,因为家里穷,她得把上学的机会让给弟弟。她对这件事无法释怀,也给她造成了严重的心理创伤,导致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产生了她有一个妹妹却由于自己的疏忽而导致了妹妹的失踪以及自己在草丛里被强奸的幻觉。这是一个受到严重心理创伤的女孩寻求与自我和解的故事。她最大的愿望就是有人能和她说一句“对不起”,一心想要得到社会的道歉,可是这个愿望一直无法实现,久而久之就成了她内心深处的执念和无法解开的心结。因此,她独自一人来到村子里“调查真相”,变成了一名猎手,成了欺骗者,骗己也骗人,“她布置了陷阱,妄图捕获一个能对她负责的人”[11]。最后,胡倌儿的一声“对不起”,让她的“眼泪夺眶而出”[10],终于释放出长久郁结在心中的怨念,解开心结,放下执念。因此,“草”在文本中与其说是自然界中草本植物的总称,毋宁说是女主人公孙雨内心深处的欲望、恐惧和妄求的聚合体,是她的心结和执念的隐喻性意象。由此呈现了周燊创作的另一个特点,即对核心意象的提炼和赋形,围绕某一不寻常的意象展开,并随着故事的进行让人思考这一意象的隐喻意义和小说主旨的内在关联:在《一个被收留的夜晚》中是一个神秘的“夜小哥”,在《辛红的纱布》里是一块被猩猩的血染红的纱布,在《在人民广场站踟蹰》里是文本中不断闪现的“狐狸”,在《灵芝土》里是一个金丝楠木盒,在《白鹭鸶飞来了》里是白鹭鸶,在《牙洞》里是张大胡子的牙洞,在《两条金鱼》里则是鱼缸里的两条金鱼,在《点不亮的油灯》里则是一个盛纳美式望远镜的盒子。以《辛红的纱布》为例,文本中血染的纱布意象内涵十分丰富,一方面暗示着“辛红的守身之举混合着对原欲的抵抗和女性被男权文化塑造的幽闭恐惧”[9];另一方面作为用来围裹女儿李蝶的纱布“既是维系亲情的纽带,也成了二人心生怨怼的壁垒”[9],而养女李蝶将难产而死的母猩猩的污血泼洒到辛红晾晒的纱布上,无疑是对迂腐又固执的养母最深刻的讽刺。于是纱布这个意象“在小说中不断获得意义的增殖,从个人羞耻感的外显,到母女情感疏离的征象,进而成为社会畸形贞洁观念的一个喻指”[9],凝聚着生命的魔性、欲望与理性的困惑,还有灵魂的挣扎与分裂。正是通过这些具有表现主义风格的超验色彩和意象,“以达成对人生状态的一种深度隐喻和凝定,尤其是人心那种深不可测的部分”[12]。
周燊的文字充满诗性,也许与其诗人身份有关,她的小说不仅充溢着对现实生活的深切关怀,同时也彰显出诗人情怀。短篇小说《白鹭鸶飞来了》中,开篇清脆的上课铃声“当——当——当——”和浑厚的寺庙钟声“咣——咣——咣——”在山谷的上空撞击着,回荡着。北山坡的小学和南山顶的古寺,遥相对峙着,中间仅隔一条山涧。“到寺庙上香的香客们经常会撞响寺庙里的大钟,钟声醇厚绵长,圆润洪亮。洪钟浑厚的声音传出古刹,总会惊飞山上竹林里的白鹭鸶”,白鹭鸶“伸展翅膀就像会飞的一朵白云飘到古寺上方,然后降落在竹林里”,“像一大块雪坨从竹梢坠到地上。”[13]风景秀美的山村、古寺、钟声、山村小学、山涧、白鹭鸶、竹林、白云、雪坨……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幅充满诗情画意的田园牧歌般的景象,让人不禁联想起沈从文和汪曾祺笔下那世外桃源般的诗意乡村。小说讲述的是乡村的失落和留守儿童的故事,无论是人还是景,都给人一种淡淡的诗性的忧伤。王洪义是水旺小学唯一的老师,班上一共只有五个学生,有三个男生和两个女生,都是留守儿童。这里“周边的山林宛如一道道巨大的绿色的屏障,把他裹缠在绵延不绝的绿色深处,他感觉快被这绿色压得难以正常呼吸”[13],但是“他决心留下来,而不是飞出大山,是为了这里的孩子。这里的孩子单纯得如同大雨过后青翠欲滴的树叶,闪着绿色的光芒”[13]。在王洪义的心里,“留守儿童不就是一只离开父母靠自己柔软的翅膀孤独着练习飞翔的小鸟吗?”[13]只有一个充满爱的诗人之心才能发现如此美好的景物美、风俗美和人性美吧!周燊笔下的人物与乡间风景融为一体,构成一幅诗意盎然的图画。此外,全篇语言也充满诗性,极富美感。
在《黄金螺旋》中,孤独的老人与一对白头鹤夫妻在荒凉的岛上相依为命,这本身就是一幅充满诗性的画面。白头鹤夫妻坚贞、浪漫的爱情,甚至它们的名称“石头”和“红髻”都能引起我们关于美丽诗歌的遐想。特别是女儿青青给老人讲述的“蒲苇城堡”的故事:蒲苇城堡是青青幻想出来的,因为她非常喜欢蒲苇花,那是父亲送给她的唯一的礼物,“那是一座周围开满了蒲苇花的城堡,她是公主,你是骑士”[3]。在这个充满诗性的童话故事里,老人的心结在这种幸福的眩晕中迅速瓦解,亲子之爱悄然苏醒。周燊有一颗女诗人特有的温情、细腻又敏感的内心,并将其流露在小说文本中,为我们营造出美妙的诗性意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