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雪雅
(北京语言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3)
“时间,通常是生命的敌人,但它也可以成为我们的盟友——如果我们看到一个暗淡的时刻怎么变得光彩照人,然后再变得晶莹剔透,最后又回到日常的平凡中去。”[1](P107)在王嘉馨的小说集《织锦缎》里,时间呈现出两种生命形态:叙事展开的内部时间里,时间是具象细微的,我们看到漫长的时间如何被叙述者压缩省略,也看到瞬间的时刻如何被其捞取钉住,缓慢地无限延伸;叙事展开的外部世界里,时间是模糊虚化的,故事行进,但从未落实到具体的年份。时间的流动是通过与时迁移的服饰、景观等外在物事和人物自身操持的“言语”、生活轨迹的变动等让人感知的,而小说与实在现实也因此见出呼应。
入围首届梁晓声青年文学奖的长篇小说《琳达》,是王嘉馨的小说集《织锦缎》中的一篇。《阿胖嫂》《小何》《琳达》三篇在编排上暗合作家最终的成文时间,体量上不断“抻长”,作家技艺也愈见纯熟。尤其是《琳达》一篇,故事穿针引线地织入,锦缎愈见华彩。不仅小说《琳达》接续了老舍、汪曾祺等作家“两栖创作”的传统,作家在戏剧创作上也贯注了同样的激情。如话剧《分手》,运用时空交叉等手法,以一个“戏中戏”的嵌套叙事来展示内部极强的冲突。如此,其小说内部的戏剧性也就有迹可循了,而戏剧冲突、戏剧情境和戏剧悬念是形成戏剧性必不可少的艺术因素。
《论戏剧性》一书中,谭霈生先生先破后立,厘清以往把观点、主张的分歧误作戏剧冲突的认知谬误,并指出:“戏剧冲突,指的是活生生的人物之间的性格冲突,要构成真正的性格冲突,首要的条件,是写出活生生的人物形象。”[2](P72)性格冲突有外部冲突和内部冲突两种形式,前者是由不同的人物性格和人物关系构成的冲突,后者是人物自我内心的冲突,这两者在很多时候并不是全然分离,而是互相作用。王嘉馨小说中有丰富的女性群像,这也是冲突建立的基础。
正如作家自己表述的:“上海是这样的城市,它因着它的女性而别具一格。”[3](PⅤ)三篇小说各围绕一个女性的生命故事展开,口吻是传统的,而故事一旦开启,采用的却是现代的叙述手法。王安忆在《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抒发过城市与女性的天然契合:“女人在这个天地里,原先为土地所不屑的能力却得到了认可和发挥。自然给女人的太薄,她只有到了再造的自然里,才能施展。……城市与女人水乳交融地合二而一了……”[4](P100)王嘉馨既书写上海都市间的女性,也有意淡化她们的性别身份,强调其心灵的共通之处:“这是上海的故事,也是所有人的故事。是女人的故事,更是人的故事。”[3](PⅤ)但这并不等于没有女性视角,作为携带现代性别意识的女性,作家的性别特质已然和作品浑然一体。
1.新女性与旧女性的冲突
新女性与旧女性的冲突是王嘉馨小说中人物冲突的主要形式。新女性不受传统规范约束,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如《阿胖嫂》和《小何》中女性人物的自由婚恋追求,《琳达》中丈夫入狱、自己创业的琳达。旧女性的自我生命意识被父权制压制却不自知,同时又去压迫他人,尤其是女性,如《阿胖嫂》中的阿胖姐、《小何》中向出车祸的红裙女孩“泼脏水”的旁观女性、《琳达》中屈从男性权威的琳达母亲等。
因“阿胖”这一男性,“阿胖姐”与“阿胖嫂”的生命有了不情愿的交叉,新旧女性的冲突由此贯穿小说始终。在小说《阿胖嫂》中,显性的身份冲突,即大姑子和弟媳之间以嫉妒为底色的爱的争夺,只是王嘉馨在此虚晃一枪;而深层冲突则是从人物的遭遇、命运出发建构的。也正因此,人物外在的身份要素都做了虚化处理。以历史次序鱼贯出场的三个女人——“阿胖姐”“阿胖嫂”和“阿胖囡”,命名上只以男性为共同联结作区分,她们的性格才是王嘉馨着意放大展示的。
小说开篇,借阿胖姐在人群中对勾走自己弟弟的“狐狸精”的痛骂,冲突已然蓄势,但并未爆发;随着“窄长条脸”女人——阿胖嫂的魅力出场,人心被迅速收买而倒戈。叙述者以俯视视角揭开这一日常中的戏剧性场面:“占有戏剧上的魅力优势的阿胖姐立即败下阵来,悲情女王悲情地看着自己往日的推崇者欢欢喜喜转向了不吝物欲的敌方”[3](P3)。初见的冲突并未消失,只是被暂时压抑以待时机。
两人的言语冲突来自隐藏其间的心理对抗。阿胖嫂产女后,第二次冲突借以爆发。丈夫阿胖没有迎来期待的儿子,对阿胖嫂故意冷落,阿胖姐觑势借机表达不满:“钞票晓得用,儿子不会养,迭种女人,过迭种日子,她也配?!”[3](P6)但这次因性别而起的冲突也被阿胖嫂借父亲对孩子的爱轻巧化解。第三次冲突已是多年以后,阿胖嫂的女儿阿胖囡辍学产子,阿胖姐对此种行径愤愤不平:“歪路子娘养歪路子女儿,作孽是作孽我们阿胖啊……”[3](P11)
三次冲突,表面是阿胖姐出于嫉妒和争夺对弟媳阿胖嫂的压制,但根本则是以阿胖嫂为代表的现代女性与以阿胖姐为代表的旧女性间无法弥合的冲突。一来,阿胖嫂与阿胖是在电影院相遇后开始自由恋爱的,这对于守旧的阿胖姐是难以接受和忍受的,她称其为“拉三”(行为不检点的女子),认为两人的关系不会有好下场:“马路上眉来眼去认识的,会得好?”[3](P6)再者,阿胖嫂没有产下儿子,也成为她被蔑视的把柄。女性被视作纯粹的生育工具,而没有自我存在的生命价值。最后,阿胖的女儿阿胖囡未婚生子,不同于其父母对女儿的怜惜,阿胖姐不只质疑婴儿的“来路不明”的身份,更从道德层面对阿胖囡进行奚落与攻击,并幸灾乐祸地说:“还好小的送走啊,不然养大了,知道它是个什么东西?”[3](P11)这与阿胖嫂对孩子的态度形成鲜明对比,在阿胖去世后,叙述者隐晦暗示阿胖嫂决心和女儿共同抚养这个孩子,计划着“夺回抚养权的战争”[3](P18)。两者的冲突背后是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是对女性自我的打压。虽然隐含叙述者虽借阿胖姐代表的落后女性对阿胖嫂有不可靠叙事的观看,在隐含作者与叙述者的张力间达成讽刺的效果,但是其对阿胖姐还是抱持了一定的同情和理解。这从阿胖死亡后,对阿胖姐第三人称全知视角下的心理剖析即可见出:“阿胖这出戏,她始终上不了几次台,可那时她是快乐的,快乐地扮演她的悲伤,快乐地散播她的悲伤。如今角儿没了,龙套还有什么戏可唱?回望这一生,没有什么人爱她,没有爱,拿些什么来恨恨也是好的。”[3](P16)王嘉馨从阿胖姐生命的孤独体验出发,在委婉的批评中寄予了对个体的同情。
隐含叙述者凝结于阿胖姐的话语实际建构并指向时代中具有保守父权思想的人对阿胖嫂的冷眼观看。阿胖姐这一视角兼具双重作用,一来她作为阿胖家人,对阿胖嫂的生活了如指掌,视角在内;二来她对阿胖嫂“是敌非友”,其立场与阿胖一家并不一致,这种不和谐使她既是家庭内部的一个旁观内视角,更是一个窥探的外视角。二者的冲突既是彼此的交锋,也是旧秩序的维护者与时代新女性的冲突,小说也随着这一根本无法协调的冲突在平静的暗流中进行下去。隐含作者通过新女性对旧女性的成功反抗及以旧女性为代表的阿胖姐的落败,表达了鲜明的女性立场。
《小何》中对女性道德上的言语审判更是无处不在,隐含叙述者直接发出嘲讽:“一个美艳的无法还口的人,世间没有比这更佳的欺辱对象。”[3](P28)看似柔弱的小何用行动不断挑战着小说中旧女性的陈见,她和李姐口中“作风不正”的林松产生情感,就坚决与他在一起,后来又因为难以忍受长期遭受婚姻中的冷暴力所造成的心灵痛苦而选择出轨。主妇们的流言对小何和她的女儿小朵都直接造成了伤害,而隐含叙述者对其曲折的人心作了剖析:“她们越用言语凌迟她,她们就越离那罪恶越远似的。某种程度上说,她维护了她们理想中自我的正义,成为每个不道德念头的垫脚石。”[3](P53)小何与其他隐身的主妇,有着直接的隐秘冲突。
《琳达》中同样存在着这种冲突,因为生为女性,她差点被父母放弃而无法来到这个世上。而在她打拼时,母亲也操持着旧的男性语言劝阻:“你现在是有小孩的人了,收收心吧!日子太平一点有什么不好?外头的世界,终究不是给女人去闯的。”[3](P114)曹琳达对此并不认同,并决心反抗。“重新建构主动把握命运的现代心理范式,女性才可能以人的自觉去参与广阔的社会生活。”[5](P5)从她逃出由父亲围困的牢笼时,这一漫长的人生反抗就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曹琳达和汪绍祖分手后的归家并不是顺从,而是出于本心,所以不能视作服从。曹琳达不辞艰辛,独自创业,一生都在与母亲、婆婆还有对女性的“规定”作冲突。王嘉馨在此建构的冲突由话语指向意识形态深处,这是琳达与性别建构旷日持久的斗争,是与父权思想及维系这一庞大意识形态的人群的根本冲突。
2.个人与时代的冲突
人是时代造就的产物。在表面的人物性格冲突背后,是王嘉馨借人物对时代的透视。《小何》一篇里,王嘉馨不断穿插进母亲对往昔的怀念以暗示时代对人的压抑:“现在是不讲究了,我们那时候,年轻轻的姑娘是不作兴这样素净的。”[3](P20)20世纪70年代的服装不是审美的表达,而是阶级的区分,服装被赋予了强烈的道德含义,“我们经历了制度和文化对‘奇装异服’最后的围剿,也目睹了着装自由的艰难降生……服饰被进行了阶级分析和强烈禁锢,‘西装是资产阶级的,布拉吉是修正主义的,旗袍是封建主义的’,社会主义的着装必须‘有利于革命,有利于劳动,有利于工作’”[6](P76)。小何幼时亲睹出身不好的父亲自杀,自卑的她在日常生活里也是素淡为主,缺乏审美认知:“可她没见过印象派的画,她只看过许许多多的标语……”[3](P33)爱情唤醒了她对美的追求,扎耳洞并戴上了一对莹绿耳环——母亲旧年在“抄家”时唯一没被搜检出的东西。王嘉馨借林松的观看以诗意的笔触描写了饰物装扮下,林松被小何焕发出的这一刻美丽打动了:“耳垂上的绿色宝石,像她的另一双眼睛,全情全意地望进他瞳孔深处,让他无法回避。”[3](P34)这刻的亮丽让两人本可能结束的关系反而进了一步。时代对女性的压抑与戕害无处不在,这是小说中的一条暗线,红裙女孩的死亡既是一场偶然事故,也有时代的悲剧。她生前与死后都被人视为轻贱,只因不宽容的时代容不下太过张扬、美丽的东西。叙述者先扬后抑,以观看者小何渲染红裙女孩在舞会的青春绽发、光彩夺目后,又陡然引入车祸这一悲剧。王嘉馨实际意在揭示生命倏忽消逝这一表面不可控的意外后的深层原因,即社会对人生命自由状态的窒息,以及生命个体无能为力的悲哀感。
“正如瘟疫,戏剧是一种惊人的生命能量的呼唤……使心灵面对自己冲突的根源。”[7](P29~30)《小何》中,小何在失去自我——追求自我——迷失自我的心理冲突中完成自我形塑。前期她的心理是自卑和自怨自艾为主,“空留了这副壳子,做她母亲的女儿,厂里的小何出纳”[3](P33),她对自我身份的认知是迷茫的。顶着母亲反对的压力与林松结婚,又在婚后与其他男性来往,爱情是她这时期的全部追求;后来发现自己无法挽回林松,反而给自己和女儿带来了无法止息的痛苦,她陷入了迷失中。小何的一生都未能建立起自我的身份认知,而是寄托、倚赖于别人的爱,一生在爱恨的自我冲突中辗转,她最终走向疯狂。
生活在无尽的选择中延伸下去,而冲突无可避地悬于选择之下。《琳达》里,围绕爱情,性格各异的个人都经历了一番心理冲突。爱情曾让她的人生自动分出两条路:一条是选择挽回她的绍祖,用爱情实现阶层跨越或忠于婚姻,继续做与她门当户对人家里的妻子。但琳达选择了另一条路,即对这个迟来男人的爱意选择了拒绝,即使她后半生一直暗暗牵挂着他。
琳达与方绍祖之间的爱情,不可避免地让人想到张爱玲《倾城之恋》中的范柳原和白流苏,她们爱情传奇里的底色是相似的:家境悬殊的一男一女,琳达孤注一掷地偷逃出家与其相会但又隐瞒个中艰辛,正如白流苏决心用前途下注去香港寻范柳原。前期的相处里,双方都处于不平等地位,对于琳达和白流苏来说,爱情同时包含着爱与生活的救赎两方面,所以她们一面暗自把惊涛汹涌按捺在心里,一面想要抓住男人。而方绍祖和范柳原寻求的是爱情的感觉,他们具有随时抽身的自由与权力。琳达和绍祖间平等关系的真正建立始于琳达嫁人、绍祖追悔。叙述者虽对琳达此时的心情保持了空白,但从她一生珍留对绍祖所送的戒指,可见出她对其人的念念不忘,拒绝绍祖琳达必定经历了一番激烈的心理冲突。《琳达》并未聚焦一对一的男女关系,出场人物的增多使得恋爱关系更为复杂。叙述者以双线叙事展现了相爱者的黯然错过。这同样也是叙述者对命运无常的洞察;当琳达放弃绍祖时,贾若凡同样在放弃梅真,而感情方面的心理冲突同样在贾若凡身上反复出现。相亲前,因为母亲的一番劝说与威逼,他只得从现实层面出发,放弃了青梅竹马但身体较弱的梅真,而选择生命力旺盛的琳达。多年后,他与琳达有了感情,但对梅真仍放心不下,最终还是与梅真相守。阿大为了而琳达终生未娶,同样在守卫并等待琳达与放弃间经历复杂的心理冲突。
“只有那种包含着冲突的情境,才能提供外在机缘,引发内在矛盾,使美在一个过程中酣畅地显现出来。”[8](P335)戏剧性离不开戏剧情境的营造,“戏剧情境是促使人物产生特有动作的客观条件,是戏剧冲突爆发和发展的契机,又是戏剧情节的基础”[2](P123)。而人物之间的矛盾关系与特定的环境是打造戏剧情境不可或缺的重要前提与条件。
“事件往往成为人物生活道路的转折点,成为打开人物心灵之门的一把钥匙……精心安排的事件,常常是戏剧性的来源,但真正的戏剧性并不在于事件本身,而在于它引起的后果,在于它对剧中人物发生的重大影响。”[2](P134)人物的命运借由贯连的事件展开,人物的性格也在不同的情境中得以丰富。
1.事件与命运
事件引起人物关系的变化、发展,它对人物生活道路、生活命运产生重要影响。《小何》是一篇有诡谲之气的小说,而舞会意外、红裙女孩之死和小朵之死三桩事件是直接推动小说发展的重要动因。工会活动中心的舞会上,林松心仪的邀舞对象先他一步离开,而小何把手放在了他悬在半空中的手心。心知肚明的误会酿成故事的开始:“她本可以拒绝他的,可她没有。”[3](P23)“他本可以向她解释的,可他没有。”[3](P23)停电这一意外又使两人多了次身体接触,曲子虽然结束,但两人的故事却刚刚启幕。
两人再次相遇是在“厂门口轧死人”之时。死者是舞池里的红裙女孩,也是小何倾心的女子。死因凄凉中也带着荒诞:穿裙子骑脚踏车时,女孩拉紧裙子以防吹口哨男性的窥视,却没注意迎面的公交车。这是约翰·伯格在《观看之道》里指出的男性凝视,两性关系由观察和被观察所主导,女性通常是被男性观察的一方,“‘理想’的观赏者通常是男人,而女人的形象则是用来讨好男人的”[9](P91)。伤心欲绝的林松提拳把怒气发泄在一个吹口哨的年轻人身上。他的爱情还没开始就戛然而止,怎能不让他心如刀绞、心灰意冷?小何上前拉他,却被他甩开。事件的后续是林松因打架被开除,会计小何去他家交付结算的工资。一来一往,两人因此熟稔、交往起来,最后顺理成章地结婚。
但伏笔已经埋下。红裙女孩的死亡是两人生活里永恒的阴影,林松对这一逝者的爱显露得越多,小何就被他对自己的漠视伤得越深。林送看不到真实的小何与她的欲望,在他眼里存在的只有“自己的妻子和女儿的母亲”。女儿小朵儿也是这一创伤关系的受害者,她以小孩的敏锐察觉到了父母关系的不和谐。父亲对母亲的冷漠,母亲报复的出轨,这些都被她暗自埋藏于心。她一心想要修复这种关系,所以雨夜代替父亲跌跌撞撞地拿着伞去寻母亲。她努力考双百,只是希望母亲爱她,也就能更爱父亲。她无力解决成年人的感情问题,并在拯救的过程中把自己献祭出去。
朵儿是挽救家庭崩解的最后一根稻草,却为此失去了生命。她深夜从床上偷溜下来进入冬天冻住的荷花池,意图使自己感冒发烧。这不只是为了求得父母更多的关爱,更是为了父母和好:“这次,一定要比上次病得更久,久到可以让两个照顾她的人不再厌弃憎恶对方。”[3](P55)无法承受女儿的死亡,小何终于疯掉,最后被车拉走。爱以伤害的形式出现,或者说,爱早已蜕变成了伤害,林松用冷漠,而小何是以背叛。这两人的互伤重叠到小朵身上,她既要承受母亲被议论的道德瑕疵,被骂作“小狐狸精”,又要承担修复父母关系的任务。
这些事件背后潜藏的是爱的执迷。隐含叙述者对林松发出批评,对小何表达了同情:“林松便是这样,拿出他的小半生,与爱着他的,他爱着的,或亲,或远,或人,或鬼,聚了,又散了的一切,一声不响地,彼此葬送着。”[3](P58)林松的错是推开真实的生活,未能怜取眼前人。但小何实际同样陷入错误的执迷,深爱林松的小何有自己的骄傲,她不愿祈求爱,而是用出轨——这样一个自毁的决然的方式意图唤醒他的爱。“天黑得早,知道他几时回,她便提前将灯拉开,即使她径自出门去,去给自己制造流言,也竟没忘了走前为他拉上一盏灯”[3](P51),但没有伤害到林松,这段耗损自我的感情以孩子的牺牲为代价。小何的母亲就清醒指出:“你女儿怎么做人,你想过吗?……他从没,就没拿真心待过你!”[3](P42)她用出轨来报复自己的丈夫林松,但当真正目睹他的痛苦时,却是她自己先无法承受。
2.情境与性格
情境单调,会造成性格的单调。人物复杂的性格要在不同的情境中展现。《琳达》中,琳达的创业之路经历数次起落,充满艰辛。她和华亭路第一个万元户袁百万有利益上的冲突,因此屡屡遭其暗算。但在事件的一来一往中反而使琳达更深层的复杂性格被剥落出来。
琳达与小罗宋在街边合伙摆摊,终于办下营业执照,店铺即将在华亭路开张,却意外着火。叙述者虽然未直接透露,但暗示大火与视琳达为眼中钉的袁百万难脱干系。货物被烧掉,损失惨重,琳达想出卖预售券的办法,却被暗算,店铺贴上“安全隐患,停业整顿”的封条。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袁百万指使老婆携人闹事,给曹琳达泼了满身油漆。店铺刚稳定营业一段时间,袁百万又伙同老余头设计坑骗,卖给琳达一批有质量问题掉色严重的马海毛开衫。还好发现及时,琳达把卖出去的几十件,以退款的方式追了回来,没给店铺造成更大的“信誉危机”,但这批货物的亏损只能自己承担。第四次则是袁万元通过老余头,假说有一笔外销的急单,使得琳达的车间加急生产了一万件蝙蝠衫后,却寻不到买主。如果说此前袁百万在暗,琳达不清楚是谁让自己“意外连连”,那从马海毛开衫后,她终于豁然洞开,但对这个敌人她出人意料地显现出了宽容。这也让琳达的性格不再停留于能干要强的“辣火酱”,多了宽容于人的大气。这些“意外”和陷害是冷漠的利益争斗,而琳达渴望的成功建立在朴素的奋斗价值之上,不愿去伤害别人。以袁百万这一被欲望歪曲的人格作对比,琳达显然蕴含着更高的精神境界。
不是怀着恨意去和袁百万坚决斗争,当小罗宋缠着雷管意图与袁万元同归于尽时,反而是她让所有人惊诧地躲在袁万元身前。琳达理智地劝说双方:“人要寻死,还不简单?可你我,都是得活下去的人。”[3](P161)敌对多年的关系被琳达举重若轻地加以缓和。甚至千里迢迢去深圳排队认购证件,袁百万老婆摔伤跌倒受伤,在袁百万只是让其忍耐时,也是琳达于心不忍,从队伍里脱离出来带她去医院救治,为钱拼搏一生的琳达在危急关头的恻隐之心让人动容。在股票亏损惨重袁百万跳楼时,劝说的琳达更是直言:“你害过我,害我亏钱,坏我名誉,你恨不得我躺在地上起不来,这些我都知道。”[3](P247)但她选择原谅对方,并表示愿意借钱让他东山再起。此时她的形象早已不止为了欲望而向上攀爬的又一个于连,而是重义轻财,能宽宥并接纳他人的一个真正强韧的女性。
车尔尼雪夫斯基说:“偶然性乃是美不可缺少的属性。”[10](P43)情境中的偶然性因素使得紧张的冲突得以展开,戏剧性得到增强,人物性格凸显。偶然性事件造成情势突转,人物的命运也被悄然逆转。
1.戏剧化效果
王嘉馨小说中有一些扣人心弦的偶然情节,这类突发的惊险事件既加强了小说的戏剧化效果,也在突如其来中更见人物真实性格。《阿胖嫂》里,阿胖嫂傍晚被娘家后弄堂的阿生持刀打劫,抱着婴孩的她没有应许其勒索的十万元,而是镇定反抗,甚至为表决心,主动将脖子往其刀上凑。这一惊人的举动让阿生反倒措手不及,阿胖嫂主动反抗,觑机用鞋跟猛踩对方脚趾,但虽然逃脱,她的脖子上也永久留下一条淡淡的疤痕。其临危不惧的举动后流露的是她对丈夫的爱与体谅,“你以为我不怕,其实怎么会不怕。不过想到,这点家当,你是搏了命赚回来的,管它是刀是枪,我都要争一争!”[3](P14)女性的坚韧生命在此集中体现,只是琳达是反抗自身命运的打拼,而阿胖嫂又回落到对丈夫这一男性爱的温存上。
《琳达》里,琳达在厂里当库管员,骑着黄鱼车送货的小邓意外让几十条半裙染上了茶渍。琳达主动提出和小邓共同承担损失,想自己把衣服带回家卖掉。但污渍无法清洗,她又用缝纫机裁掉脏污的布料,然后把裙子挂在塑料女模特上低价售出。可惜在巷子里私自卖衣服属于“投机倒把”的罪行,她被人告发,落荒而逃的路上阵痛产下胎儿,最终被红袖章们缴获货物,“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认定,这个女人没戏唱了”[3](P114)。但琳达很快重振旗鼓,背着出生不久的小恒星去马路摆摊卖牛仔裤,横祸又至,一群陌生人出现把她的货物卷跑。意外层出不穷,但她有坚强的心不断去应对,这一意外也促使她和同样摆摊卖旧货的小罗宋谈判,合作赚回损失。这些偶然性事件既增强了小说的戏剧性,也构成其创业的不易,同时凸显了琳达不服输的倔强性格,可谓“一箭三雕”。
2.背后的命运观
《琳达》中,情节的多处安排都源于偶然,造成情势的突转,直接影响人物的命运抉择。曹琳达和介绍的相亲对象贾若凡初次见面,去西餐馆吃饭却碰到了绍祖和他的表妹吃饭,于是琳达彻底灰心,“那么快,就有了新的爱人,还是那么登对的人”[3](P93)。这是偶然性引发的第一次误会。如果不是这一误会,琳达可能也不会那么快结婚——而绍祖三个月后就会回头找她。
多年后,琳达事业有成,和小罗宋去香港接手自己请人代为经营多年的服装店。在叉烧店吃饭时,叙述插入绍祖近况,暗示其陷入落魄不久,此时正在另一家大排档的后厨里做工。两人的生命际遇形成明显对比:一方千辛万苦打拼来到自己曾向往的香港,而另一个却没有守住自己的财产,人到中年从最底层做起。这种世事无常,人无力掌控自己的命运的无奈贯穿王嘉馨小说始终。从古希腊的神话、史诗开始,命运一直是一个绝对的文学母题存在,而王嘉馨小说流露的是人在命运下的渺小卑微,付出种种努力,却还是难以避免很多不幸。如《阿胖嫂》里,得病去世的阿胖;《小何》里,小何母亲的感慨:“这个世界我也是闹不懂,今天是有铜钿人,明天就吃苦受罪;这会儿还热乎乎,过一下就冰冷了。”[3](P31)这种无常的命运观也是作者对逝去历史的关注,注入作者对人生存境遇的深切关切。
晚年琳达与绍祖正面相逢却错过,这一极端的偶然事件,集中表现了命运的荒诞、错位。此去经年,琳达生意破产,在弄堂里经营起了烟纸店,而绍祖坐大巴车来上海旅游,偏偏来到了她所在的小巷。他在琳达的柜台上买了骆驼牌香烟,四目相对,绍祖却并未认出琳达,而琳达迟疑之下,也错过了对方。后来她又后悔追赶这个男人,却眼睁睁看着他上了大巴车,终究错过。叙述者在这里以全知第三人称内视角表达了琳达内心深处的悲伤:“她有好多好多的话还没有讲,好多好多的眼神还来不及往他身上放,可他走了,一点点向前,离她而去,如同岁月那样。”[3](P313)极具悲剧性的偶然性为两人一生的故事画上了句点。但遗憾之处在于,此处的情境设置稍有刻意之感。包括小说中琳达的发家之路,大量省略与空白之下,一个弄堂出身的女性是如何无师自通对审美具有先然的天赋的:对服装设计敏感,精于给店铺营造外国情调和氛围,擅于抓住时代潮流风向,这都不免使人感到狐疑。如其父亲自我认命时所说:“我是本地乡下人,种地出身,给我一个香港女婿?”[3](P73)琳达生长的环境毕竟并未给她获得审美教育的机会。袁百万破产这一意外事件也是如此,他已经大赚一笔,又为什么要在行情坏时投资资产,这和其精明一世、谨慎一生的性格似乎有所背离。
“‘悬念’指的是人们对文艺作品中人物的命运、情节的发展变化的一种期待的心情……当剧作者造成悬念的时候,他决不只是让观众对冲突的展开、情节的变化和人物的命运有所期待;同时,也就必须会把他提出的社会问题寄寓到悬念之中,让观众领会它、关注它。而悬念最后解开之处,往往也正是剧作者对这个问题作出回答之时。”[2](P179)悬念的含义是广泛的,有总悬念,也有层出不穷的小悬念。而悬念对于戏剧性的营造实不可或缺,如德国戏剧家雷曼所说:“铺陈、动作上升、突转、灾变:这一切听起来是这样的老套,然而人们却仍然期待着电影和剧场为他们提供娱乐性的故事。”[11](P28)
总悬念直接关系到全剧戏剧冲突的确立、关系到主要人物的命运、关系到剧作主题思想。王嘉馨小说中,这一悬念是人命运的沉浮,正如她在序言里强调的:“是注定不被铭记的小人物,却各有各的命运波澜及时代性格,竭尽所能地书写着各自的生命史诗,一如她们所生长的这片家园。”[3](PⅥ)人们命运的起落,生存的情状,是她深切关注的。而悬念在这一过程中不断制造出来,又不断解开。
《阿胖嫂》中阿胖嫂从初次去阿胖家到半生过去,女儿生子,丈夫去世,叙述者截取其人生中的几个重要片段加以展览。她的一生被浓缩于前,而命运本身就是最大的悬念,虽然,阿胖嫂的人生场域只集中在家庭内部,但这并未消弱她的独立意识,而是在日常的冲突与选择中充分体现。
《小何》的一生没有自我,她把自我全都抛进了爱情中,所以这篇小说事关爱情的悬念。而小说结束,作者也没有让悬念落地,任由其成为悬念:“小何始终不知道,她生命中是否有一刻是被林松爱着的。”[3](P62)这是一个关乎人性的悬念,而从他人身上寻求认可根本是自身的匮乏,所以取消悬念,才是小何应有之清醒。小何的悲剧正在于她的不独立,相较阿胖嫂和琳达,她显得更为孱弱,这是性格悲剧酝酿的一场命运悲剧。
“现实中的不自由感必然会更深地引起女性对生命不自由的形而上感受。”[5](P7)《琳达》中,小说的总悬念是女性的创业史,也是其不向命运屈服的奋斗史,“决心不再期待某一颗星将她收留,天地混沌中,她要,造自己的星”[3](P114)。小说直接通过曹琳达数次起落的事业,让悬念交替出现。前期,她起步艰难,丈夫贾小开入狱导致自己被百货公司开除,在弄堂卖衣服被抄,在街头马路摆地摊被偷走货物,终于办下营业执照成了个体户店铺却先着火后被查封。悬念就在由顺转危和由危转安中交替出现。创业步入正轨,虽然偶有曲折,但总体蒸蒸日上,琳达在上海拥有了自己的连锁店:既有高级商场的柜台,也有独立的店面,香港的柜台也有人代为经营。
事业再次急转直下是小罗宋卷款逃跑。而叙述者安排了阿大这一落魄的骑士,再次拯救了琳达,为了夺回琳达的钱意外伤人被判无期徒刑,且无怨无悔。这个牺牲者的形象实际有点苍白乏力,是一个无论对琳达还是作者都同时召之即来,呼之即去的“扁平人物”。其特质正如福斯特所论及的:“当作者想集中全部力量于一击时他们最是便当,扁平人物对他会非常有用,因为他们从不需浪费笔墨再做介绍,他们从不会跑掉,不必被大家关注着做进一步的发展,而且一出场就能带出他们特有的气氛——他们是些事先定制的发光的小圆盘,在虚空中或在群星间像筹码般被推来推去……”[12](P73)但琳达把追回的钱大半交给了医院救治小罗宋,生意又恰逢重大亏损,终究落入了一穷二白的窘境。为了维持生活,琳达甚至需要出去投简历做助理。琳达从无到有,又复归一无所有,并未像袁百万一样被命运击垮,她怀着坦然的心境继续生活,这是作者所肯定的强悍的女性生命境界,与之相较,琳达的初恋丈夫等男性形象都更为虚弱。悬念产生于悬而未决的冲突,琳达一生跌宕的命运使小说暗流涌动,而读者始终对悬而未发的“后来”保持期待,紧紧追随。
总悬念外,小说各部分也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悬念。
《阿胖嫂》一篇,阿胖嫂的出场就是经由一个话语充分营造的悬念,借阿胖姐的“控诉”,读者对尚未露面的人物充满期待,同时,人物关系也在这一悬念中不露声色地提前交代。
《小何》中阿爷的死亡是人生常有的不可知悬念,“没人知道阿爷的准确死因是什么,是年纪大了,路灯暗了,脚踏车不灵了,还是……”[3](P47)这个无法揭开的悬念直接推动了情节发展,既使人们把其死亡归罪于有出轨这一道德瑕疵的小何,也使得小何与林松的夫妻关系进一步恶化。
《琳达》中小罗宋卷款不告而别是一个最大的悬念。以琳达的限制视角,叙述者对这个悬念在时间上加以“拖延”,以加强其力量。通过探监阿大和与小罗宋父亲交谈,这个悬念才开始有了突破。但毕竟无法从昏睡的小罗宋口中知道答案,所以还是疑窦重重。琳达不懂:两人相伴多年,从生意伙伴变为相依为命的夫妻,但某天下午,小罗宋为什么突然一言不发拿走家里的存折彻底消失?这个悬念实际也是被背叛琳达的执念。后来,她借与一个牧民的对话试图自行拼凑真相:为了给病危的母亲治病,小罗宋在爱的女人和母亲之间做出了无法抉择的抉择。
小罗宋的身世也扑朔迷离,他自述给琳达的是一个版本,而从小罗宋父亲那里听到的是对此前故事的完全解构。而小罗宋父亲的人品不可信任,其故事也是不可靠叙述,因此悬念在此生成。琳达儿子小恒星的突然失声同样是个悬念,他的发声系统没有任何问题,为何坚持多年选择不发一言?是遭遇霸凌后长期留下的童年阴影,还是以沉默对自己生活的抗议?小说中的一些情节都并未具体展开,而只是交代结果,如琳达生意亏损与被朋友哄骗失去房屋的所有权,只是以父母的质问简短呈现。这都使得读者遽然陷入震惊。
“每个人都深谙生活的戏剧之道:打了灯,有些距离,有些夸张的,才是戏。”[3](P11)作者王嘉馨直接点破生活与戏剧之间的距离,而小说也许就是她从生活出发架构的戏剧性桥梁。《琳达》结尾,琳达在咖啡馆与陌生年老妇人的交谈充满了叙事安排上的戏剧性,这一背后,实际可以视作曹琳达的想象,她借诉说一生的故事来自我总结,而老妇人是假想出来的一个聆听者。这是她与上海,与自己半生的一场和解,毕竟,“这个时代爱过她,她亦爱过这个时代”。而琳达的故事落幕:“他不是承受命运,而是要与它相较量”[7](P129),作者对上海的传奇故事讲述,正有待在人心的各式舞台中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