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 航,杜小红
(郑州大学 外国语与国际关系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宋词与唐诗并峙,拥有极高的文学地位。宋词词风初始婉约,并以婉约为宗。作为婉约派的代表,北宋词人柳永创作了众多脍炙人口的词作,其中,《雨霖铃·寒蝉凄切》(以下简称为《雨霖铃》)是抒写离情别绪的千古名篇。宋词英译研究对实现中华文化走出去颇有意义,但较于唐诗,宋词英译成果相对较少。
近年来,众多学者或从多视角评析《雨霖铃》,或对其多个译本开展比较研究,主要涉及翻译学[1],文体学[2]和认知语言学[3]。虽然已有学者从认知视角展开评析,但多聚焦于识解能力的某一方面,缺乏整体性考量。例如,毛琦[3]利用图形-背景理论评析译本实际上聚焦于突显维度。鉴于此,本研究基于识解理论的四个维度,对《雨霖铃》的3个英译本展开系统分析,以探究译者主观性如何影响翻译活动,并导致不同译本间的差异和变化,以及诠释造成这些差异的认知规律与深层原因。
Langacker[4]指出,语言意义受概念内容与概念化方式共同影响,概念内容包括客观事体、事件或场景,概念化方式指认知主体识解概念内容的方式。识解是人类最重要的认知能力之一,指认知主体基于自身体验及经验,对现实情景概念化的过程,而主体间的体认差异使识解效果大不相同。Langacker[5]从五个维度描写识解能力,即背景(background)、辖域(scope)、视角(perspective)、突显(salience)和详略度(specificity)。王寅[6]在此基础上将背景与辖域合二为一,并证明识解理论可成为探讨翻译主观性的有力框架。
译文是译者在客观原文的基础上主观认知加工的现实表征。以体验哲学为基础的认知语言学出现前,译者主体性要么被以客观主义哲学为基础的翻译研究极端忽视,要么受解构主义思潮影响空前夸大,一直未能寻求合适的路径对其做出正确阐释。“认知翻译学”(Cognitive Translatology)为翻译主观性研究提供了新视角,为揭示翻译现象的本质及背后的认知规律提供了新路径。认知翻译观认为,翻译是基于体验哲学的认知活动,译者只有重视认知主体间的互动性才能实现“翻译的和谐性”与“解释的合理性”[7]。文旭[8]认为译者需具备象似性意识才能实现理想的翻译效果。王寅[9]将其修补为“体认翻译学”,强调译者应在“模仿”的基础上,考虑民族体认差异,发挥“创造性”,产出接受度较高的译文。Langacker识解理论的提出为翻译主观性研究提供了可操作的维度,既考虑了认知主体间的协调互动,又考量了翻译活动的客观基础。国内,已有学者从识解维度开展翻译主观性研究[6][10-11],凸显了该理论强大的阐释力,为解释宋词《雨霖铃》多个译本间的差异提供合适的理论框架。
不同译者在识解方式上的差异会影响译文内容的表达。本研究将从辖域和背景、视角、突显与详略度四个维度具体分析《雨霖铃》3个英译本,分别为杨宪益译本、许渊冲译本及裘小龙译本,以探究翻译主观性如何体现于各个译本中,并挖掘差异背后潜隐的认知理据。
辖域指人们感知外部世界时激活的认知域或百科知识[4]62-63。认知域的形成很大程度上基于概念化者的客观现实体验与心理认知体验。语言根植于民族文化和历史中,译者必然受其所处文化背景环境的影响,同时关涉对作者和读者的了解。《雨霖铃》蕴涵丰富内涵,译者需要参照相关辖域和背景对其准确翻译。
例1:《雨霖铃》
杨译:Yu Lin Ling
许译:Bells Ringing in the Rain
裘译:Yu Lin Ling
例1中,“雨霖铃”为词牌名,代表特定的曲调形式。杨译与裘译均采用音译法,有助于读者把握词牌名的汉语读音,但未提供更多额外信息。有些词牌名除了代表某种词调名称外,还隐含深刻的文化内涵及历史典故。陈寅恪[12]指出,《雨霖铃》一曲作于唐玄宗自蜀地归长安的途中,其间夜雨闻铃,深感哀思,便制曲以诉愁思,因此《雨霖铃》又名《雨淋铃》。许译采用意译法,将其译为“雨中叮铃作响的铃声”,符合该词牌名蕴涵的文化内涵和创作背景,传达了“雨霖铃”的由来之义。由此观之,许译更注重原作的背景知识与文化底蕴,传递出该词牌名内隐的意境之美,为读者细品后续内容构建了情境框架。
例2:暮霭沉沉楚天阔
杨译:The vast sky of Chu hangs with heavy evening haze.
许译:Evening clouds hang low in boundless Southern skies
裘译:The somber dusk haze deepening against the boundless southern sky.
例2中,“楚天”泛指南方的天空。杨译将其直译为“楚国的天空”,未表明其实际语义内涵,也未激活“楚天”指南方天空的辖域与背景。许译与裘译则充分传递“楚天”的内涵,将其处理为“南方的天空”。不同的是,许译将“南方”一词首字母大写,强调了该词的独特性,与原作“楚天”这一暗含深意的专有名词达到形式上的对仗。裘译则缺少此细节,词汇所指地域范围更广泛,其虽传递了“楚”表“南”的深意,却缺少了“楚”代“南”这一语言符号的巧妙之处。另外,与其他二者不同,许译用复数形式描写天空,从原文对“暮气朦胧”的天气描写中激活译者对译入语的语言知识,即“skies”尤用于描述天气或某处的天气情况。
不同译者拥有不同的体认经验与百科知识,对同一文本激活的认知域与背景也会产生差异。但译者需探究原文背后的辖域及背景,使译文最大限度地再现原文的意义与内涵,实现源语和目标语的认知对等。
视角指人们观察和描述事体的角度和所持立场态度及方向。[13]选择不同的视角就是在选取相应的参照点,从而建立实现通达目标实体概念的心理通道。[14]由于主观识解的差异,不同译者也许会对同一事体采用不同的观察描述视角,具体表现为小句主语人称选择的差异。
例3:多情自古伤离别,更哪堪冷落清秋节。
杨译:…,lovers have grieved at parting,Made more poignant in the fallow season of autumn.
许译:Parting lovers would grieve ….How could I stand this clear autumn day so cold?
裘译:It’s been hard for lovers to part ….How much more so at this cold,deserted autumn!
例3中,原文并未明确“更哪堪”的主语,为译者选择不同视角抒情达意提供可能。杨译选用第三视角,使季节加深忧愁这一规律更具普遍性,但该视角使译文趋向陈述客观事实之势,少了些许原文主观强烈不满之情。许译则采用第一人称视角直白袒露作者的难耐之感,该人称不仅使语言真实生动,更拉进了作者与读者间的距离。裘译首先运用无人称主语“it”客观描述离别场面,之后运用无人称感叹句深化情感。可见,裘译形式与原文一致,均未明确“更哪堪”的主语,同时又巧妙运用感叹句抒发强烈情感,实现了形意均忠实于原文的效果。
例4:都门帐饮无绪
杨译:We drink without cheer in the tent outside the city gate;
许译:Before the pavilion...Can I care for drinking before we part?...At the city gate...
裘译:By the roadside pavilion...,we are parting outside the city gate,no mood for the farewell drink...
例4中,杨译和裘译均从恋人双方视角出发,以“we”第二人称视角抒发双方共同感受,易领读者进入词作情境,浮现惜别场面。许译则用第一人称重现作者的口吻,对话读者,虽用疑问语气,实表强烈否定,易使读者体会作者的强烈情感。
从不同的视角构建译文情境可以实现不同的效果。译者也许会跟随作者视角复现原文,或选择其他视角实现不同的目的,如突显作者情感、情境、或作者与读者的交际互动。从不同的视角赏析原文,也会影响译者对情境的把握,进而影响译文的详略度。
突显的认知基础是人们有确定注意力方向和焦点的能力[6],反映人们主观识解的兴趣与关注重点。在《雨霖铃》英译中,不同译者突显不同事体或同一事体的不同特征,弱化或忽略其他成分,体现了译者对原作传达信息的取舍与安排。
例5:晓风残月
杨译:The morning breeze wafts in with a waning moon.
许译:Beneath the waning moon and in the morning breeze.
裘译:The moon sinking,and the dawn rising on a breeze.
例5以“晓风”“残月”两个物象构建晨风徐徐吹来,残月悬挂空中之境。在句式结构上,杨译将“早晨微风轻拂”作为主句,置于情境前景地位,并赋予“晓风”“漂浮”的动感;将“残月”以介词短语形式从属主句,后置为静态背景,由此一来,“晓风”被突显为首要焦点,“残月”为次要焦点,这一前一后,一动一静的两个物象使情境富有层次感。许译以两个并列介词短语使物象处于同级地位,未刻意突显其一,并且“身处残月下,置于晓风中”易使读者构建一幅静态的画面。裘译则并未直译原文意象,而是描述了“于微风拂面间,月亮下落,黎明破晓”的昼夜交替动感之境,突显了暗含的时间转换之义。
例6: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杨译:Our parting will last for years,Fine hours and scenes of beauty have no appear.
许译:I’ll be gone for a year.In vain would good times and fine scenes appear!
裘译:Year after year,I will be far away from you.All these beautiful scenes are unfolding,but to no avail.
例6中“经年”指一年,但实际代指多年,表明作者不愿接受长期离别的事实,也抒发了往后纵然有美好时光与佳景,也形同虚设的消极情感。杨译以两个陈述句表明“我们将分离多年”的事实,以及“良辰美景”会随着离别而不复存在的结果。该译文虽大体传递原文信息,但陈述语气平缓,且并未突显置于小句句末的时间状语“for years”,弱化离别时间之久的内涵。原文“应是”所表达的让步语气也尚未突显,惆怅惋惜之情随之消减。许译将“经年”直译为“一年”,也未突显恋人离别多年的内涵,但后一小句运用倒装句将“in vain”置于句首,准确突显原文“虚设”内涵。裘译将时间状语“year after year”置于句首,强调了原文离别时间之久的内涵。相较于杨译和许译,裘译将原作中“良辰”“好景”合译为“美景(beautiful scenes)”,弱化了“良辰”的语义,并以but引导的转折句突显“徒劳(to no avail)”之意。
另外,3位译者对原文“去”这一动作有不同的理解。杨译将其突显为事件,用名词“parting”表达原文离去这一动作。许译将“去”直译为“gone”,突显动作。裘译则将其突显为“远离(far away)”的状态,增添了恋人离别后相距甚远之意,地理上遥远的距离为恋人因离别后难以相聚更添愁思。
例7: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杨译:Even though my heart is filled with tender feelings.But,with whom can I share them?
许译:However gallant I am on my part,to whom can I lay bare my heart?
裘译:Oh,to whom can I speak of this ineffably enchanting landscape?
例7中,不同译者对“风情”有不同的理解。杨译将其描述为词人内心的“柔情”,此柔情也许暗指恋人间的温柔情愫,或是受途中美景或奇闻轶事触发的丰富感情,亦或指于往后见闻中迸发的温情,因此,杨译的“柔情”涵盖各式各样的温情,突显原文“千种”之意。许译为“gallant”,将其突显为男女相爱之情,强调了词作主体的恋人身份。裘译为“enchanting landscape”,将“风情”具体代指途中所遇美景与历经的风土人情,突显离别主题。
例8:念去去千里烟波
杨译:Ahead lies a journey a thousand li of misty waves
许译:I’ll go my way.Far,far away.On miles and miles of misty waves where sail the ships.
裘译:I’m sailing out,for thousands of miles along the mist-enveloped waves.
例8描写了前方千里迢迢,一片烟波的景象。杨译将“ahead”置于句首,引导读者视线从上句“恋人执手、泪眼离别”的场面切换至“船头雾气缭绕、河水波动”的景象中去,突显了烟波浩渺的漫漫长途。相比之下,许译与裘译对旅途前方之景的突显度较低,二者均从“I”作者主体出发,聚焦于个体局部视野,而后将描述前途之景的介词短语附于主句之后,引读者视线转移至千里河面之上,视野逐渐开阔,因此,许译与裘译并未选取“景色”或“作者主体”作为单一突显对象,而是突显了词句“由小至大”的情境视野,这种“微观”与“宏观”的对比塑造了更加丰富的意境。
许译注重韵律,突显宋词音韵之美。“far,far”与“去去”呼应,“miles and miles”突显原文叠词效果,将叠词音韵共现于译文中,有助于使译文声韵回环。许译还通过“way”“away”和“waves”谐元韵共同增强译文节奏,生成旋律,增强词作悠远意境。
总的来说,译者对原文不同的认识与理解会导致译文突显内容产生差异。译者可以采取多种方式实现突显效果,如采用不同的词汇突显不同语义,改变句子结构直观体现不同成分在句中地位,或选取不同的人称主语为描述视角,突显视野转换的动态之势。
详略度是人们把握或描述情景的详细程度和精细程度[4]55-56,与突显维度密切相关。认知主体可对突显成分详细描述,也可对次要成分模糊处理,粗略带过。《雨霖铃》有众多简短但饱含意境的表达,译者需要增加译文详略度,准确传递词作意境,或斟酌信息的突显程度确定详略度,采用不同的翻译方法。
例9:杨柳岸
杨译:The riverside is strewn with willow trees.
许译:Moored by a riverbank planted with willow trees.
裘译:Against the riverbank lined with weeping willows.
例9词句虽短小精悍,却构建凄凉意境。杨译为“栽满杨柳的河岸”,以“strewn with”传递杨柳众多,充斥整个河畔之境。许译从船只视角描述情景,用“moor”增译船只停泊岸边的细节,但由于原文尚未提及船只静动状态,此处属译者想象之作,同时也是对词作情境的详细叙述。相比之下,杨译直译其为 “栽了杨柳的河畔”,详略度较低。裘译则增添较多细节,以“against”和“lined with”描述柳树成排、船只倚靠河畔之景,并用“weeping”使柳树拟人化,忧伤充斥情境,实现寓情于景的效果。在中国文学中,“杨柳”是经典离别意象,多用于抒发感伤情怀。因此,该句并非是对河畔景色的简单陈述,其间蕴含了惜别伤感之意。由此观之,详细度高的裘译较好地传递了意象内涵。
可见,译者的识解差异促成不同的聚焦效果,编码拥有不同详细程度的译文,具体表现为用特殊修饰语描述事体,用不同的词汇刻画同一动作不同状态,或从不同视角描述情境,增译具体细节。同时,译者对某一事体或情景的详细描述同样会突显该成分在整体情景中的地位。
冯庆华[15]指出,译者的时代背景、教育生活背景、个人经历以及对意向读者能力的预计和要求,都将直接影响译者的思维模式和对文化成分处理的方式。因此,探究译者主观性差异产生的主要原因可从三方面着手,即译者的客观现实体验与心理认知体验、译者对原文内容的理解和对目标读者的考量。
译者客观现实体验和心理认知体验影响译文的最终呈现效果,其中包括译者生平经历、所处时代背景、文化背景、在翻译实践活动中形成的翻译观等方面。
杨宪益热爱读书,除古典书籍外,广泛涉猎英文书籍,为其从事翻译工作打下基础。新中国成立初期,国内动乱的政治环境迫使译者顺应当局政治喜好,丧失对作品的选择权,因此杨宪益虽译作众多,却无法保证翻译质量,且无法发表创造性见解。在以“信”为本的翻译观下,杨译忠实于原文,反对过分发挥译者主观创造性,且他强调的“信”更侧重于直译。[16]在《雨霖铃》译文中,杨译忠实于原文内容,采用音译与直译的手法处理文化负载词,利用第三人称视角客观描述原文场景,一定程度丢失了作者潜含的主观情感。在翻译某些词句时,杨译省译个别词汇,相应信息缺失,且采用详略度较低的直译手法对待文化意象,为读者呈现意象之形,却未传达其丰富的文化内涵,这一定程度上与其个人体认经验有关。
许渊冲酷爱诗文,痴迷翻译。正是心怀对中国古典诗词和翻译工作的热忱,他构建了以“三美”为核心的翻译理论体系,即意美、音美和形美,同时提倡再创翻译,追求译文之美。许渊冲还十分关注作品的历史文化内涵,认为译者应将翻译的落脚点置于“中国”文化之上[17]。在《雨霖铃》英译本中,许译不拘泥于原文词句,注重体现词作文化底蕴,通过意译与归化策略准确传递作者之意,再现原文意境,抒发恋人惜别的悲痛之感。许译还强调音美和形美,通过重复与押韵的方式重现原文韵律,并使用并列短语复刻意象并置的小句结构。另外,许译在原文的基础上再创作,增译情境具体细节,丰富译文意境。
裘小龙是著名的华裔翻译家,早期在中国的经历为其充分理解中国传统文化意象与宋词内涵奠定基础,西式教育和美国文化对其思维模式也产生重要影响,其中影响最大的应为以庞德为首的美国意象派诗学,即译者应精确复现意象,采用自由体诗形式,增强意象的视觉性[18]。裘小龙[19]认为译者应忠于原诗内容的感性,再现原诗意境、神韵及情趣等;应考虑读者的接受度,适当增添音韵美,不要为了凑韵而押韵;还应适当进行创而有度的翻译实践活动。在《雨霖铃》英译本中,裘译在点明“晓风”“残月”意象的基础上,增添时间转换的动态之感,增强了译文的视觉呈现效果,并在最大限度上做到译文形意忠实于原文。裘译还通过在“微观”与“宏观”的对比中,塑造以小见大的情境视野,并通过创造性翻译增加译文详略度。
译者必然立足于原文内容与作者意图,不同译者对同一文本所持的不同见解使译文的侧重点大不相同。
在以“信”为先的诗歌翻译观影响下,杨宪益对原文抱有客观审视的态度,并尽量在忠实原作内容的同时,保留诗歌结构与形式。在《雨霖铃》英译本中,杨译更注重传递原作词句给予读者的即时感受,如用“楚地的天空”表达“楚天”字面之义,鉴于在未查阅词句内涵前,汉语读者在阅读原诗时也仅仅依靠已有知识及字面意义赏析词作。杨译与原作结构、物象呈现状态及与词句意义的一致度高,基本不存在创造性改译,如杨译赋“晓风”动感,“残月”静感,符合现实“风动月静”的客观体验;在词句“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中,杨译结构与原文一致,并选择忠实原文的“千种”之意处理“风情”一词。
许渊冲[20]表示宋词具有深刻、细致及微妙的特点,柳词语言通俗直白,作为柳词代表的《雨霖铃》为读者提供了由近至远的焦点视角,抒发了由浅入深的词人情感。在《雨霖铃》英译本中,许译通过用第一人称“我”直述词人所见所感,径直对话读者,再现原文“白话入词”的特点。另外,许译通过安排人称主语与辽阔景色的前后叙述顺序,实现情境视野由小至大的动态转换。在充分考量原文语义内涵的基础上,许译忠实于原文词义,并充分利用译入语的知识微妙处理原文词藻,译文体现的音美与形美同样也是译者对原文深刻剖析的结果。
裘小龙把握了原文语义内涵、词人抒发的离别之悲及有限词句背后营造的丰富意境,做到语码转换间感性的融合和凸显。在《雨霖铃》英译本中,裘译揭露“楚天”“杨柳”等概念背后隐含的文化内涵,在准确译出原文内容的前提下,通过利用不同人称视角及突显特殊事体,再现惜别情境,深化离别主题,并用无人称感叹句抒发词人强烈情感。裘译还采用增译策略,使“杨柳”拟人化,使译文读者充分感知意象暗含的特殊色彩,使译文再现原文感性。
目标读者是影响译者风格的重要因素之一。基于不同的目标读者及对目标读者所持的不同态度,译者采用截然不同的翻译风格。
新中国成立初期,我国主要与亚非拉社会主义国家建交,杨宪益的英美西方读者受众较少,因此较少考虑英美语言表达习惯。此外,在当时国内政治环境的影响下,杨宪益的译者自由受到官方出版社限制,造成译者与目标读者间交互缺失。在翻译中国古典诗词时,杨宪益本着对外传播中国文化的宗旨,以学习中国文化的读者为对象,采用“归化”译法为他们提供了解中国文化的途径。
许渊冲和裘小龙虽面对同一目标读者,即英美读者,但二者对待译文读者的态度大有不同。出于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和自信,许渊冲在古诗英译时归化成分居多,对音美和形美的追求大于对原诗意美的忠实,因此“他心目中的读者多为中国读者,而非西方读者”[21]。相比之下,裘小龙的东西双重文化身份使其在促进中国古典诗词对外交流的同时,注重西方读者对译文的期待视野。裘小龙[19]认为译者需要站在外国读者的视角审视译本,使目标读者在译本中收获诗的感性。由于国内传统“诗体翻译”尚未被西方读者广泛接受,裘译并未像许译一般,用传统格律强调原词的音韵美,注重原文和译文词句结构上的形式一致,相反,他以现代英美诗歌主流的自由体诗为参照,注重英汉两种语言的感性融合,使读者收获原诗中的意境。
翻译识解的四个维度紧密联系,构成具有内部逻辑的交错网络,并在各个主客要素的共同影响下,推动译文最终呈现。基于此,笔者尝试提出翻译识解过程的认知模型(如图1所示),以描述翻译主客要素如何作用于译者识解操作,并刻画识解四个维度的内在逻辑。
图1 翻译识解过程的认知模型
翻译涉及三大认知主体(作者、译者及读者)与两大客体(原文与译文)。原文虽体现作者思想,但一定程度脱离作者掌控,供千万读者解读。因此,具有作者主观印记的原文保持着自身客观属性,为译者在识解原文时产生独特见解成为可能。译者作为翻译主体,对译文最终呈现效果起着重要作用。读者是译文的最终接收者与翻译活动服务的受众,他们能否领会原文内容、思想与意境,是译者需要考虑在内的要素之一。因此,译者需综合考量原文内容、作者意图与读者感受,基于自身的体认经验开展翻译识解过程。
译者在开展翻译识解过程时,首先激活特定背景,包括译者体认经验与百科知识,其中百科知识涵盖作者生平、所处时代文化背景信息,原文主题、情感、语言语境及语义内涵知识,读者时代文化背景信息,译入语语言知识等。所激活的不同背景会促使译者选用不同的视角,聚焦突显不同的事体或关系,或对原文描写有详有略。视角与突显两个维度是相互作用的关系:观察视角的不同会使突显事体不同,突显不同的事体或关系也会导致描述视角产生差异。例3中,第三人称视角突显恋人离别这一事件,第一人称视角突显作者主观不满情绪。例7中,杨译为突显前方景色,将旅途作为描述视角。另外,突显度越高的事体可通过详细描述得以聚焦,但详略度并非突显的唯一方式,译者还可通过改变句子结构达到聚焦效果。不同的观察视角也可能使译文详略度产生差异,反之亦然。例8中,许译从船只视角出发观察岸上景色,增译船只泊岸的细节。译者想要清晰呈现岸上景色的目的,也会促使描述视角的确定。此外,详略度必然影响突显效果,越是被详细描述的内容,必定获得较高的突显度。例8中,裘译丰富的细节描写使伤感意境得以突显。总体上看,识解四个维度并非各自独立,互不干涉,而是共同构成具有内在联系逻辑的识解网络。最终,译者在各识解维度的相互作用下,生成独具特色的译文。
翻译是译者基于体认经验主观识解的过程,认知识解理论与翻译研究结合为翻译主观性研究开辟新路径。本研究用识解理论评析《雨霖铃》三个英译本,探究译者如何发挥自身主观性,造成译本差异,以及促成译者主观性差异的主要原因。研究发现:译者主观性差异源自于译者客观现实体验和心理认知体验差异、对原文内容的识解差异、读者受众差异以及对目标读者所持的态度差异,它们共同促使译者激活不同的背景知识,决定译文用词策略与表达风格。基于不同的辖域与背景,译者在忠实原文的基础上,揣摩作者意图,感受原文意境,考虑读者感受。通过选取不同的人称视角,采用不同的突显方式,展开有详有略的描写,最终产出具有译者个体识解效果的独特译文。另外,识解理论的四个维度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共同构成一个具有内在联系逻辑的联结网络。
本研究一方面验证了认知识解理论与翻译研究结合的可行性,弥补了传统翻译研究忽略译者主观性的不足;另一方面,有助于补充与深化宋词翻译研究,为宋词文化对外传播贡献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