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太行山文书资料集的整理范式和史料价值

把增强

（河北省社会科学院《河北学刊》杂志社，河北 石家庄 050051）

随着徽州文书、清水江文书等大批明清民国时期民间文书的发现和公布，古文书学研究越来越受到关注。据统计，现已出版的明清民国时期的文书资料集有50 余种，这极大促进了历史学、经济学、法学、语言学、文献学等相关领域的研究。就历史研究而言，史料是史学研究的基础，与徽州、清水江流域等地区相比，华北地区区域史研究显得较为薄弱，史料的匮乏是其原因之一。虽然有相关的民国时期调查资料，但此类资料远不能满足史学研究的需要，无论从广度、深度还是从纵向、横向哪个角度来讲，调查资料都有一定的局限性。因此，华北地区区域史研究仍有许多缺憾，而太行山文书的出现正好弥补了这一缺憾。

太行山文书是邯郸学院近年来从河北、山西和河南三省交界的太行山地区征集的民间文书，这批文书上起明朝万历年间，下迄20 世纪80 年代初期，目前藏量已达25 万余件，可以说是北方地区藏量最大的一宗民间文书。为向学界推介太行山文书，2017 年、2018 年邯郸学院先后出版《太行山文书精萃》和《邯郸学院藏太行山文书系列丛刊第一辑：学术名村“十里店”文书——王氏家族文书》两部资料集。其中，前者选取了具有代表性的文书180 余件，后者公布的“王氏家族文书”仅30 余件，故而两部资料集虽然各有特点，但以学术研究而论，在资料数量上都不成规模。而且，两部资料集均采用影印方式，只公布文书图版，未附录文，使用起来也不太方便。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太行山文书在学界的推广和应用。2021 年，冯小红主编的《邯郸学院藏太行山文书系列丛刊·明清文书》（以下简称《明清文书》），作为太行山文书资料集中的第三部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与前两部资料集相比，该书收录文书的数量、类型和内容都更为丰富，整理的方法也更为科学。就整理文书的体量而论，这也是太行山文书自发现以来第一次正式向学界公布如此丰富的资料。

简要论之，《明清文书》在民间文书整理的范式、在选录文书类型和内容的价值等方面都有其独到之处。整理范式的特点又主要体现在文书归户、编号定名，以及图录并举和规范录文等方面。

首先，《明清文书》对选录文书科学归户、编号定名，存真存实。

文书整理“是一种社会化的、科学理性的行为，也是一个求真存真、求实存实的过程，要求整理者必须以一种客观、冷静和科学的态度来对待。”[1]存真、存实，亦即保持文书的原始收藏面貌和信息，给使用者呈现出文书最真实的状态。然而，各地文书的发现和收藏又都有自己的实际情况，如清水江文书的地域、家族性质特别突出，因此有学者建议就发现地收藏保存[2]，这样更便于还原文书形成时的生活场景。但是，大多数民间文书并不具备就地保存的条件，太行山文书即是如此。它们大都来自乡村，原由一家一户保存，入藏邯郸学院之前有过不同经历。因此，为了确保太行山文书原始信息不被破坏，存真存实，《明清文书》整理组通过科学归户和编号定名的系列整理原则，使得文书最初的收藏信息得以完整保存。

入藏邯郸学院的太行山文书来源多样，批次较多，为了不打破收藏次第，保留收藏的原始信息，《明清文书》此次整理的1166 件文书全部来自“乔藏文书”①“乔藏文书”是2013 年邯郸学院入藏的第一批文书，这批文书总量约15 万件，原由邢台学院乔福锦教授收藏。为保留文书的原始信息，整理组称这批文书为“乔藏文书”。。同时，为了保持文书收藏的原始面貌和系统性，此次出版的文书虽以明清文书为主，但是与此相关的部分民国文书也一并收入。[3]前言整理组请原收藏者乔福锦先生一起核实辨认文书的来源，根据原始包号、文书印章、文书所涉事主及地名等信息，确定文书所属区域。共整理出河北省邢台市640 件（邢台县594 件、南和县46 件）；河北省邯郸市286 件（武安县56 件、涉县230 件）；山西省长治市187 件（潞城县50 件、长子县68 件、黎城县69 件）；山西省晋中市和顺县16 件；山西省吕梁市汾阳县37 件。[3]前言出版时，每一件文书都归入相应的县域，而不是按文书内容和类型重新分类，正如徐国利所说“关于民间文书归户性整理的原则和方法，基本的认识是尽量保持文书收集时的原有面貌和内在系统性，一般不对文书重新分类。”[4]

每一件文书的编号定名也反映了文书原始的收藏信息。民间文书的编号定名，与文书的原始信息直接相关，是文书归户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不同区域文书收藏的实际情况以及贮存状态都有所不同，其编号定名也各有自己的特点。目前，对于民间文书的归户定名，有的根据原始拥有人，有的根据事主或当事人，也有的根据其他社会组织。但是，民间文书以散件为多，加之收藏前文书经历各不相同，原始拥有人信息大都缺失，所以以事主或当事人定名归户最为适合。自2013 年底太行山文书入藏邯郸学院以来，整理组就研究学习敦煌文书、徽州文书等文书编号定名的方法，最后形成了自己的认识。在编号的字母和数字中，反映出入藏地、箱号、大小包号、文书所在序列等信息；定名时，基于文书本身的原始信息，尽可能简明扼要地提炼出包括时间、地点、事主、事件、文书性质等在内的关键信息。按照这一编号原则给每件文书确定的编号，经与文书原收藏人提供的信息相对照，基本反映了文书原有的收藏面貌，文书编号中包号相同的文书大体来自同一村落，文书所在的序列号也反映出文书原始拥有人的相关信息，连续或临近的序列号文书往往来源于同一拥有人。有的文书内容虽未出现县域以下所属的里甲区村，但是整理组“在文书定名时尽量判定其里甲或区村归属，体现较为完整的归户信息。”[3]前言例如第5 册涉县卷，编号为HTX01B090207、HTX01B090217 的两件文书分别定名为“民国十八年九月十三日桃城村常学俭出典土地典契”和“光绪五年正月廿八日桃城村常小全卖场卖死契”，就是因文书原件有确定的时间、区村（印章“桃城村”）、事主、事件、契约性质的表述，故如此定名；又如，编号为HTX01B090208、HTX01B090211、HTX01B090212、HTX01B090213、HTX01B090214 等几件文书，虽然文书原件未体现出里甲区村信息，但是根据文书收藏来源、文书事主及相关人名等信息，经过仔细甄别，确定与前两件文书同属“桃城村”，因此在定名时就加入了这一信息。此类例子在《明清文书》的定名中十分常见。整理组通过科学的编号和定名，给使用者提供简明扼要而又准确的文书信息，更便于以此为基础开展深入研究。

其次，《明清文书》所用文书图版比较清晰规整，图录并举，录文比较规范准确。

现已刊布的民间文书资料集，整理模式互有同异，利用率也不完全相同。为了提高文书资料集的利用率，学界开始总结现有文书整理模式，探讨民间文书整理的原则、规范和标准。①例如，张涌泉《敦煌文献整理：百年行与思》（《光明日报》2009 年2 月19 日）；魏郭辉《古文书整理的学术标准——以敦煌文书、徽州文书、清水江文书整理为例》（《贵州师范学院学报》2013 年第8 期）；徐国利《关于民间文书“归户性”整理的理论初探》（《安徽史学》2015 年第6 期）；黄征《漫谈古籍整理的规范问题——以敦煌文献为中心》（《敦煌研究》2017 年第2 期）；张应强《方法与路径：清水江文书整理研究的实践与反思》（《贵州大学学报》2018 年第1 期）；冯金忠《中国古文书学视阈下黑水城汉文文献整理范式与方法刍论——兼评孙继民等著〈中国藏黑水城汉文文献的整理与研究〉》（《宁夏社会科学》2018 年第2 期）等。目前图录并行整理模式等逐渐被学界认可，但是关于录文规范等系列问题还存在争议。②例如，魏郭辉《古文书整理的学术标准——以敦煌文书、徽州文书、清水江文书整理为例》认为应使用繁体字论文；而黄征《漫谈古籍整理的规范问题——以敦煌文献为中心》则认为应尽量保留文献使用文字的面貌，不应随意把简体字改换为通行繁体字。在前人文书整理的基础上，《明清文书》汲取优长，在文书图版处理和录文规范等方面都做了有益尝试。

由于保存条件有限，民间文书的褶皱、破损、虫吃鼠咬等情况十分常见，致使文书字迹残损或者被遮掩，这为文书的使用带来了不便。《明清文书》选用的文书全部经过修复人员展平或修补，之后扫描，因此，文书图版平整舒展，整洁美观，文字清晰度高。

以往出版的民间文书，虽然也有图录并举的形式，但是数量较少，多数都是仅公布文书图版，或仅有录文。仅公布图版的方式便于快速、大量介绍文书资料，但受扫描影印的清晰度等因素的影响，加之有些图版未经处理，卷曲不展，部分文字不能很好地呈现出来，这就影响了阅读和使用效果。而对于未附图版的录文，使用者由于无法根据原件进行比勘，也不敢贸然采用。因此，很多民间文书资料集由于整理模式不当导致使用不便而被束之高阁。为改变这一局面，《明清文书》图录并举，既公布清晰规整的文书图版，又对绝大多数非印制文书进行录文，录文采用“敦煌吐鲁番文书”的整理范式，严格按照原文书格式释录。对于一些特殊情况，无法实现原格式录文的，尤其是一些一列或一部分文字量特别大的文书则使用符号“『』”予以适当调整。例如，第2 册邢台县编号为HTX09B09（2）0129、HTX09B09（2）0132 的文书。这样一来，研究者既可以直观地了解文书原貌，又可以图版和录文互相考校，十分便利。

录文准确与否是评判一部文书资料集优劣的关键因素。民间文书尤其是写本文书，书写者知识水平参差不齐、用字习惯各不相同，使得民间写本文书中存有大量俗字、错字、讹变字，加之书写过于草率，这就给文字的辨认带来许多困难，尤其是有的人名、地名、商号等出现频率低，字形随意潦草，可供对照的材料少，辨认起来更是难上加难。为了真实反映文书用字原貌，又便于读者使用，《明清文书》整理组形成了一整套录文原则，文书所用的简体字、俗字、异体字、错字、讹变字等一仍其旧，照录不改。但是，由于《明清文书》录文体例没有注释，为了便于理解文意，对于一些特殊情况采用了变通方法：一些反复使用的俗字，直接改用通用字，有繁简体之分的一律用繁体字，如“艮”录作“銀（银）”、“刀”录作“初”，“叚”文书中表示“段”，直接录为“段”；一些计算机字库不便处理的俗字，往往录为通用字，有繁简体之分的一律用繁体字，如“”录作“糧”；一些特殊符号类俗字，如“”录作“錢（钱）”；苏州码一律使用“一”至“十”的数字录入；有些字形在文字学研究上比较有价值，且反复出现，则造字处理，如“”。对于一些难以辨认的文字，整理组也经过反复讨论，最终确定比较稳妥的字形。例如，“”释作“福”，“”释作“玺”。在录文所用字形上，《明清文书》没有像有些民间文书录文那样一律改用简化字，或一律使用繁体字，而是以尊重历史、尊重文书用字原貌为原则，再辅以变通之法，对于疑难字形尽可能准确释录，这样就给学界呈现出一部信实可靠的资料集。

再次，《明清文书》选录文书类型多样，内容丰富，研究利用价值高。

从文书的时代上看，《明清文书》收录了24 件明代涉县土地交易契约，其中最早的为明万历二十四年（1586 年），这对于明代契约文书稀缺的华北地区尤为重要，增加了华北地区明代契约文书的数量。同时，契约中出现的涉县的里、甲，为明代里甲制研究提供了宝贵的参考资料。

从文书的类型和内容看，《明清文书》中有三宗账簿，分别是民国初年邢台县永盛长皮毛店文书、解放前和顺县樗树岩村的6 册村账、解放前潞城县申家山济众医疗所的17 册账簿，这三宗账簿数量较大、归户性极强，十分有代表性，对于相关领域的研究有重要意义。

民国初年邢台县永盛长皮毛店文书以账簿、账单为主，夹有信件、货单、合同等商业活动中常用的文书，文书总量近2000 页。账簿中以人名账、来往账为主，从中可见商号之间以及商号与个人之间的往来交易情况，信件记录了商号交易中一些事项和家庭琐事，合同则反映了商号的成立以及股东变更的情况。经过初步分析可知，该商号是从甘肃花马池等地购进牛、羊、狐、兔等动物的皮毛，运回邢台后进行加工，之后再通过天津运往外地销售。这不仅为邢台皮毛从生产、加工到销售全过程的研究，也为邢台作为腹地、天津作为港口的近代商业模式研究提供了新资料。

解放前和顺县樗树岩村的6 册村账主要包括产粮簿、负担公粮账、所得税款账、仓库收粮账等，都是与当时农村农业生产和负担有关的账簿。产粮簿和负担公粮账都是以户为单位，其中产粮簿记录每户的土地名称、类型、粮食产量等信息，负担公粮账则记录每户应负担的粮食种类、数量等信息，二者相结合，则可以计算出当时樗树岩村农户的负担情况。仓库收粮账则是以时间为序记录每日仓库的活动，从中可知该仓库既负责收粮，又负责支粮，其征收对象包括数个村庄，支出对象除村庄外还包括财粮科、硝矿局等机关单位。由此可知，该仓库应是设置于樗树岩村，其他村庄将征收到的粮食交到该仓库，各单位又从该单位支取粮食。由以上几种账簿亦可知当时农村已经有较为完整的账簿体系，从粮食的生产到征收、支出都有完整记录。

解放前潞城县申家山济众医疗所的17 册账簿包括药房来往账、火食开支账、药房支使账、药房暂记账、药房杂费账、医疗杂费开支账、日行流水账、收药货账、器材账等，这些账簿详细记录了医疗所日常经营活动中的业务往来，包括药物采购、日常开支、药品销售等信息。药物采购和销售可以反映出当地民众的健康状况和医疗状况，是研究医疗史不可多得的一手资料。

以上三宗账簿不仅归户性强，而且遍及农业、商业和服务业三类，详细记录了三类行业从生产、收购或者加工到销售（支出）三个环节的过程，是研究中国产业史不可多得的材料。

《明清文书》中还有5 本解放初的小学生日记和作文，它们的主人是李金锁。日记和作文内容除了记录日常生活之外，也记录了李金锁的内心活动。例如，他在一篇日记中提到，“我们打算发起一个儿童们在大街上吃饭的时候，每个星期要在大街上读一次报，又可帮助不认字的老百姓们，叫他们知道国家大事”，“同学要今后好好学，将来要准备去大城市里，为革命来做些好事情。”诸如此类内容可以反映出解放初期民众对建设新社会的热情。在另一篇日记中，他记录了一次征收公粮的活动，其中有“今年到了收公粮，把款条发下来了，老百姓们都说到底打开了地方，咱们的公粮也不重了，到底是共产党对咱们有利了。要是将介石在这里，保正咱也不能在这里向这样的快乐，你看打开了地方，还要给咱减款，你看有多好。”从这段话中可以了解到，当时征收公粮采用的是发放“款条”的方式，而且党的政策确实让民众感到了实惠。

除以上几种较有特点的文书外，《明清文书》中还有大量的土地房产交易契约，同样具有很强的归户性，它们对于研究太行山地区各县市的土地交易方式、交易制度和交易程序等有重要的参考价值，通过归纳总结太行山地区土地交易的特点，还可以与徽州、清水江等地区的土地交易进行比较研究。

总而言之，在民间文书整理范式上，《邯郸学院藏太行山文书系列丛刊·明清文书》进行了新的探索，无论是对业已见于其他地区的同类文书而言，还是从具有自身特点的特色文书来论，均有较强的归户性。与此同时，对于学界同人而言，《邯郸学院藏太行山文书系列丛刊·明清文书》的整理和刊布，既有利于其进行专业问题研究，也有利于其开展与其他地区的比较研究，是不可多得的极具价值的新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