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濬诗歌的生命本体观

2023-01-05 18:13智宇晖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学报 2022年1期
关键词:诗歌生命

智宇晖

(海南热带海洋学院 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海南 三亚 572022)

丘濬以理学家、经世思想家而闻名,其实他还创作了大量的诗歌,这些诗歌虽然被文学史家忽略了,却为后人提供了认识作者的另一个视角。诗歌中呈现的丘濬,不再有理学名臣的刻板乏味,也少有经世士大夫的壮怀激烈,少见明前期台阁体的典雅颂美,关注社会现实的篇章也不多,抛开100多首应制酬赠之作,他的诗歌总体上围绕着个人的生命体验展开抒写,并表现出真实的特征,是个体生命流程的自然流露,是对生命形式的复杂体认。

生命本体观,是指对于生命本质的认识观念。本文借用此概念来讨论丘濬在诗歌中以感性意象透露出的个人的内在生命意识。“生命哲学或生死哲学是基于对生命的理性思考而构建的形而上的理论体系,而生命意识则是人对生命的感性认识,具体说,就是对于生命的感受、体验与感悟。无论是对个体生命本质的把握,还是对生命目的、生命价值、生命状态的认识,都建立在自我经验与感知的基础之上,甚至就出自自我的生命状态、自我内心生命脉搏的节律,出自内心的激动、情感的不安,如同身体感受疼痛一样直接、感性而又具体。”[1]丘濬诗歌中所表现出的生命直觉感知,应属于此种形式。他一方面秉承儒家重生之传统观念,对于人的生命的消失表现了深切的悼惋与痛惜之情,一方面哀叹着自身生命形式的不确定性,表现出对自身生命价值的某种疑虑,最终到历史中寻求生命不朽的典范。

一、 对他人生命的确证

丘濬在诗歌中对于肉体生命的根本性肯定,是在对亲友的悼念和对历史中女性悲剧命运的咏叹中实现的。对亲友,他主要是出于伦理的情感表达本能;对后者,则是其秉承儒家重生观使然。

对死者的悼挽之作在丘濬的诗歌创作中占有一定比例,绝大多数纯属应酬之作。其中有30多首悼念亲友的诗歌,涉及母子、夫妻、父子、兄弟、朋友、师弟等人伦关系,感情真挚,形式多样。

(一)血肉亲情,生死一体

由于与逝者具有血缘上的直接的生命关系,因此,从丘濬所写的以母亲、兄长、儿子为哀悼对象的诗歌可以看出,他对于此种死亡的意识,既是对个体生命的本能反应,也受到儒家家庭伦理观念的影响。丘濬7岁的时候,其父去世,母亲含辛茹苦把兄弟二人抚养成人,在丘濬49岁那年,母亲去世。守丧结束返京途中,他写下《望云思亲》:

白云在天不可呼,仰天望望增烦吁。苍茫四顾宇宙阔,去住彼此无宁居。昔人望云忆亲舍,亲舍依稀白云下。君今望亲不可留,何处荒台閟长夜。长夜漫漫无复晨,举头见云不见亲。谁展白云书楚些,临风为尔赋招魂。魂兮去去招不返,没齿白云长在眼。(1)本文所引丘濬的诗歌作品皆出自丘濬《丘濬集》(周伟民等点校),海南出版社2006年版。下文不再一一注明。

此诗借用唐代狄仁杰的典故,狄仁杰望云之时,双亲健在,情有寄托;而彼时的丘濬惟见白云,不见双亲,其痛何如!他只有效法屈原作招魂之词,为母亲招魂,然而母亲的魂魄一去不复返,只能留住那白云。父母与子女之关系,在众多伦理关系中具有优先地位,是由自然血亲决定的。儒家伦理赋予了这种天然关系以恩孝的色彩,强化了此种关系。丘濬在个别文章中表达了关于此种伦理之情的思考。他在《永思堂记》中说:

夫人子有此身也,合父之气、母之血以成形,形具而理寓乎其中,其主宰者谓之心,心之官,则思也。父母之于子,其初本一人之身,继而分焉,分则离,离则渐以远,于是乎有思,思而不可复见,于是乎永思,永思云者,终其身之谓也。吾之身,亲之遗也,凡吾之身,形自一孔以上,气自一息以上,理自一念以上,皆亲之余也。[2]4302-4303

正因如此,当子女去世,其生命消逝给父母带来的痛苦就更深。丘濬58岁那年,他的未满10岁的幼子丘昆夭亡,他作《哭子昆》4首述怀。丘昆聪颖,“至性奇姿迥异常”“汗血漫夸千里骥,与玄亦似九龄乌”;幼子的夭亡令老父不能释怀,如同自己生命的消逝:“丧汝分明是丧予”;他甚至发出悔不当初的啼号:“早知今日会有死,何似当初莫要生”;还宁愿以儿子的愚笨换取其生命的长度:“养儿何用太聪明”;甚至诉诸于幻想,希望幼子来年转世丘家:“安得感通如顾况,非熊还有再来时”;最终是对生命不可复返的绝望:“老鹤倚巢空叫月,飞雏应是不归来。”

丘濬所作怀念兄长的诗篇《闲中怀伯兄》,也是对亲情生死分离的感喟。此诗充满了灵异色彩。据诗序,诗作于成化十二年(1476)五月十七日夜,同一天,丘源在海南病逝,似乎兄弟之间冥冥中有生命的感应。丘濬之兄丘源,长丘濬3岁,于成化十二年去世,时年59岁。诗云:

看看白发满头颅,心志蹉跎岁月徂。半世多违同被约,九原未遂首丘图。孔怀此日归心切,想见他年有命无。最是不堪闻感处,霜天鸿雁夜相呼。

“半世多违同被约”,写兄弟二人分居南北近30年,当年希望兄弟怡怡,同床共被以终老,而如今却仕宦牵连,天各一方。丘濬有《祭先兄文》表达他与兄长之间的亲密关系,正可以作为本诗的注脚:

兄弟二人,一气分形。死者非死,生者非生。宗祀所系,在我二人。如鸟两翼,如车两轮。相依相成,缺一不可。我不可无兄,亦如兄之不可无我。[2]4564-4565

(二)夫妇之爱,刻骨之思

丘濬悼念妻子金氏的诗歌最多,且感情深挚,在他的伦理情感中是异乎寻常的,在亲情之外,还有爱情的因素。爱情,是儒家侈言的。儒家倡导的夫妇之爱,讳言爱情的存在。由于丘濬是一位事功派的理学家,而非一般道德心性的讲学者,这使他的观念能够摆脱道德至上主义式的严苛。如果从儒家关于家庭伦理的论述看,他对妻子的深情似乎超过了对于母亲的思念,起码从诗歌看是如此。他是一位经世派的理学家,在儒学史上是一位崇尚实学的人物。“丘濬将‘四书五经’与‘近世诸儒之书’都当作是‘穷理之具’,这是对经书作为道德价值载体的消解,事实上将朱学的主导方向从价值理性转向工具理性”[3],因此,他不是谨守儒家教条的俗儒,经世之志使他的胸怀更为阔达,见解更为宏通。他编录《朱子学的》共20篇,在篇目次序的安排上就勇于突破儒家伦理规范,他说:

人伦次第,皆先君父而后夫妇、长幼、朋友,今以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君臣为序何?由近以及远也。[2]4564-4565

他的宏通的见识使得他的悼亡诗在中国诗史上占有了一席之地(2)这里采用尚永亮的观点,用悼亡诗狭义的概念:“自晋代潘岳以《悼亡》为题写了三首追悼亡妻的诗作之后,‘悼亡’二字似已约定俗成地成为丈夫哀悼亡妻诗作的专称,以致后人一见‘悼亡’字眼,便自然联想到这是悼妻之作,而每逢丧妻,也都习惯地以‘悼亡’为题。”参见尚永亮《血泊哀歌生死恋情——中国古代悼亡诗初探》,《江汉论坛》1989年第4期,第75页。。

丘濬25岁时,娶崖州金百户之女为妻。结婚一年半之后,丘濬即进京参加礼部会试,此后几年中滞留北方未归。景泰二年(1451),31岁的丘濬落第回乡省亲。此时,妻子金氏已经重病在床,垂危之际,夫妻有幸相见最后一面,不久金氏即去世。新婚未久即为了追求仕途抛妻而去,数年之中,两次科考均失败,却付出了妻子逝世的巨大代价,这使得丘濬充满了自责与内疚,很长时间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他因此创作了一系列诗歌寄托哀思。其中五古组诗10首、五律组诗3首,诗歌之中表达的感情痛切,艺术水平堪为上乘;另外还有题为《悼亡》的集句诗5首,当亦为悼金氏所作,艺术性不高(3)丘濬先后娶金、吴两位夫人,金氏早逝。胡旭据诗句中有“芙蓉肌骨绿云鬟”之句,认为此集句诗应为金氏所作,有理。参见胡旭《悼亡诗史》,东方出版中心2010年版,第248页。。其中五言古诗以叙事为主,回顾了妻子从与他新婚到死亡的生命历程。在丘濬的记忆之中,二人的关系是“一见如宿昔,友之如琴瑟”。他感念妻子在家中的勤俭操劳:“我行逾四载,之子苦幽阒。登堂事老母,灯下事蚕绩”。感念她的体贴:“亹亹用甘言,慰我不得意”。回想金氏去世前的种种细节:“临终啮我指,与作终天诀。双泪住不流,恋恋不忍别。气促发言迟,奄奄殆垂绝。勉我赴功名,努我立名节。事我不尽年,命薄将奚说?死生皆其天,无用过哀切。”丘濬的3首五律悼亡诗则纯以抒情为主,更为凝练地表现了悲痛的情怀。“物在人何在,情深痛始深”(《悼亡》),自潘岳以来,物在人亡的反衬是哀念逝者的一种方式,也是最真切自然的方式。诗云:

万里归来日,移灯照别离。会稀疑是梦,欢极反成悲。生别已堪恨,死伤应可知。平生湖海气,为尔重凄其。

二联以悲欢巨变凸显生命的无常,三联以生离死别之情的比较表现感情的深度。《诗经·绿衣》中“绿兮丝矣,女所治兮;我思古人,俾无訧兮”[4]的句子以妻子做的衣服作为悼亡的线索;晋代潘岳悼亡妻子的诗中有“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5];唐代元稹《遣悲怀》有“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6]的诗句;丘濬则说“刀尺存余泽,衣箱闭故封”。诗人不许别人移动妻子的故物,是在感情上还有幻想:“情知是死别,犹冀或生逢。”10年之后,他尚在《梦亡妻》一诗中写到梦中与亡妻相会:

越南冀北路纷纷,死别生离愁杀人。谁信十年泉下骨,分明犹有梦中身。

丘濬的悼亡诗在明代诗史中占有重要地位。胡旭在《悼亡诗史》中有准确的剖析定位,他认为丘濬悼亡诗的最大特色,是注重对亡妻的道德评价。这一特点与他的理学家身份相关。但是也不能因为他的理学家身份,就怀疑他的诗歌情感的真实性[7]248。这一论断大致不差。如前文所述,丘濬是一位重实学的理学家,而非讨论道德心性的道学先生,这就使他的悼亡诗中的理学色彩与内在情感融合在一起,具有生命的温度,而非枯燥的道德说教。当然,夫妻“恩爱”中“爱”的因素是不能忽略的。这是对于夫妻之“情”的张扬,而这与明代前期理学浓厚的氛围是不协调的。如何解释此种现象?除前文所述丘濬的思想气质的独特性以外,恐怕还有其他内在的原因。明前期悼亡诗的优秀作者丘濬并非孤例,与他同时代年长于他的于谦,也有悼亡组诗,艺术成就也高。于谦也是“理学思想培养出来的标准儒者”[7]236,在他的思想中,国大于家,君大于妻子。胡旭由此认为,关于宋明理学对于文学的负面影响的判断,还需要重新考量[7]236。

(三)友朋夭逝,才华可期

丘濬关对于那些奔波在科举之路上的年轻朋友的死亡,也给予真诚的哀悼,痛惜于生命价值的不得实现。如《哭刘文灿》《哭唐珊》《哭张书绅大尹弟纪》等篇皆是。刘文灿是诗人早年结交的一位举子,蜚声科场,才华突出,然蹭蹬多年,不得一官而去世。丘濬作诗10首悼念他,后来诗稿遗失,再补作以示纪念:

搜索终千古,勤劬老一经。夜来翘首望,天上失文星。

唐珊是丘濬的弟子,在进京赶考的路上不幸去世,丘濬作诗遗憾痛失英才:

洗耳沿途听捷音,捷音未到讣先临。苗生南亩初成秀,云出西郊未作霖。天上遽传宣李诏,世间空有铸颜金。青年妙质归冥漠,负我平生望汝心。

在生命的面前,丘濬开始怀疑科举功名的意义:

毕竟十年成底事,等闲一第是何人?灯窗枉费平生力,旅榇空归既死身。

(四)悲剧女性,真挚同情

依儒家的伦理生命价值观,历史上许多悲剧女性如王昭君、虞姬、绿珠等人的价值都无法被明确衡量,而她们都曾进入丘濬笔下。对于她们的命运,丘濬赋予无限的同情,并进一步反思他们的生命价值。重生尊生是儒家思想中的核心。《周易·系辞》说:“天地之大德曰生。”[8]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9]梁漱溟认为:“这一个生字是最重要的观念,知道这个就可以知道所有孔家的话,孔家没有别的,就是要顺着自然道理,顶活泼顶流畅的去生发。他以为宇宙总是向前生发的,万物欲生,即任其生。”[10]有学者认为:“儒家这种生命价值观是以道德为本位的。其理性精神表现在,它一方面肯定人的生命价值,主张重生珍生,反对轻生贱生;另一方面也反对苟且偷生,将生命价值与道德理性结合在一起。”[11]丘濬对于历史中悲剧女性的吟咏属于前一个方面的传统,他明确地批判统治者对女性生命的戕害。

在丘濬所作关于王昭君的诗歌中,突出表现了他的这种生命意识。丘濬共有9首诗反复吟唱王昭君,似乎在他心中有一种昭君情结。唐代的杜甫、宋代的王安石和欧阳修等著名诗人都有诗寄情于这位汉代的悲剧女性,丘濬承袭了这一传统。他在诗中强烈批判汉元帝以牺牲女性幸福换取政治和平的屈辱行径。他说:

堂堂中国仗天威,雷令风行孰敢违。却把蛾眉为虏饵,不羞巾帼代戎衣。知心只计恩深浅,论事都忘理是非。岂是汉家生女子,桑弧蓬矢挂宫闱。

在明代前期北方游牧民族长期威胁王朝边境的背景下,丘濬的诗歌具有现实指向。他甚至以嘲讽的口吻反问当朝统治者:“娇态能倾国,蛾眉解杀人。妾身亦何幸,为国靖边尘。”(《明妃曲》)杜甫说昭君“环佩空归月夜魂”[12]3849,他说:“骨已成胡土,魂犹恋汉庭”(《明妃图》);杜甫说“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12]3849,他说“千年遗恨在,孤冢草青青”(《明妃图》);王安石说“人生乐在相知心”[13],丘濬说“当时不遇毛延寿,老死深宫谁得知”。在《明妃图》中,丘濬构思了一个昭君寄语的情节:“使回烦寄语,莫杀毛延寿。君王或梦思,留画商岩叟。”劝谏君主,用意显豁。

二、 对自我价值的期待与生命不可把控之间的矛盾

丘濬对于生命价值的理想,有着理性而明确的定位,有着一贯而执着的追求。在现实生活中,其个体生命却受到束缚,存在种种的不确定性,无论是岁月的流逝、身世的漂泊,还是官场中的无聊乏味,都使他的生命状态呈现出难以调和的复杂性。

(一)科举追求的迫切感

丘濬是儒家思想培育出来的理学家,他的人生理想无疑是儒家式的,是修齐治平的传统。这一理想在明代的现实外化就是科举仕途之路。只有进入仕途,才能实现士大夫的生命价值。实际上,丘濬表现进取意识的诗歌甚少,而且集中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如《夜坐和曲江感遇诗韵》表达珍惜光阴,自励奋发的决心:

人生天地间,奋发须有为。不见东注波,逝者恒如斯。心中苟自尽,意外非所知。嗟尔亡羊者,纷纷多路岐。

丘濬的科举路并非坦途,他却一直保持执着的科举信念。他第二次会试落榜,作《辛未下第还至金陵寄友》:

都门草草惜分群,把酒看花每忆君。四海弟兄同素志,百年交谊在青云。陆沉共笑安蛇足,务隐还期变豹文。铁砚未穿心不死,文场重与策奇勋。

两年之后,丘濬再赴京师,果然一举中第,二甲第一名,以庶吉士身份入翰林院庶常馆读书,并参与修撰《寰宇通志》。九年之前乡试第一,如今会试又中二甲第一,作为一名出身海外的学子能与天下英杰朝夕游处,丘濬感觉到无比的幸运。他作《初读书中秘与修天下志书柬陈宣之》七律4首,抒发欣喜自得之情,身处书海之中,是“夺锦文章清禁里,登瀛人物玉堂中。回看人世仙凡隔,弱水浮埃迥不同”。此后的20余年间,除成化五年(1469)至成化八年(1472)间因母亲去世丁忧家居,他的官阶按部就班逐渐提升:36岁被授翰林院编修,44岁为侍讲,47岁为侍讲学士,57岁为翰林院学士,60岁升礼部侍郎掌国子监事,67岁加礼部尚书掌詹事府,丘濬的仕途可谓波澜不惊,一帆风顺,他的诗中却很少再能见到渴望建功立业的豪情。

(二)仕宦生涯的无力感

官场中的人事倾轧、尔虞我诈令丘濬厌倦不已,消磨了他的仕途之志。他读到张九龄《秋怀》诗中“宦成名不立,志在岁已迟”的句子,联想了自身的现实境遇。丘濬感喟自己缺乏先哲的执着理想,“血气不觉衰,境变志亦移。终为小人归,甘与世俗随”,可以相信这是丘濬愤世嫉俗的过激之言。诗人甚至产生人生虚无的感慨:“人生在所处,卑卑徒而为?”现实的环境导致了诗人的颓唐情绪,他在官场中“阅人日已多,涉世日已深”(《秋怀》),所见尽是友朋间的虚伪与背叛,他说“许身徒稷契,知己却孙刘”(《即事》),“万事皆天岂自由,何须屑屑咎孙刘”(《丁未秋偶书》)。在名利场中,处处多是孙权、刘备似的利益之交,痴寻知己徒枉然。他说“高官世所慕,直道古所钦”(《秋怀》),秉性耿直的丘濬浸淫官场日久,身经目睹,当不为少,无奈之下,常起归隐之念:“故山猿鹤休嘲怨,早晚乘桴海上浮”(《丁未秋偶书》),“有山不归去,何劳忆山吟”(《秋怀》),“海上孤飞燕,沙头决去鸥。敛将经世志,终老向菟裘”(《即事》)。官场中的无聊应酬、曲媚事人,也是丘濬意欲归隐的另一个原因。他有诗表达此种情绪:“了无毫发负公私,苦奈年年尚欠诗。不是阿谀即啼哭,等闲偿足是何时?”

在丘濬的诗文集中,祝寿诗、挽词、赠别等应酬之作随处皆见,碑文、铭文、序文数量不菲,许多都是应人请托的无聊之作。就连皇帝也请他代笔作诗赠诸侯、赠百官,这些与自身毫无关联的诗文创作,令丘濬苦恼不已。随着官阶日高,年齿日增,他的内心世界愈来愈彷徨。74岁时,丘濬进封太保、武英殿大学士,官居一品,作《入阁谢恩表》,表达年老无力报效的生命状态:

所虑臣年已老,臣病日加,志欲为而气力不克,机可乘而岁月不待,有如伏枥老骥,志虽存乎千里,而力已难驰,铩羽倦禽,脰徒奋乎一鸣,而飞不能远,终致困踬之失,有辜豢养之恩。[2]4008-4009

既然过着“御酒饮余黄票揭,诏书草罢紫泥封”的荣贵生活,就要“君恩代为报亲恩,誓以报亲心报君”(《受一品封》),而现实却是“残念故智余无己,图报无能只自伤。”(《冬夜掖门待漏口占》)丘濬有时会喟叹少年理想失落的悲哀:“可怜岁月闲中过,年少功名异所期。”(《岁丙申六月伏中雨中待朝偶成》)陷入意欲报效或归隐相交替的煎熬:“心态时时思报国,神魂夜夜梦归田。”(《壬子九日偶书》)国家政务都是俗事:“内阁归来日已沉,无端世事苦萦心。”(《内阁晚归》)。束缚住他的自由身:“身似冻翎飞不去,事如春蔓苦相缠。”(《病起写怀》)。最终,他的心态出现了难以调和的矛盾:一方面他时刻想着归去,一方面又有所留恋;一方面时时不忘感戴皇恩,表现忠诚,一方面又度日如年,禁受着官场空虚的煎熬;一方面是俗事缠身,一方面又感觉着才无所施。生命的矛盾时时冲击着他的内心,各种情感交替涌现,无法释怀。他在画像《自赞》里有近乎禅理似的表达:

天赋汝以性,而汝不能尽。地全汝以形,而汝不能践。谓汝全无用耶,则似乎亦有所为。谓汝了无知邪,则似乎或有所见。噫!我则汝也,尚不知汝之有无。[2]4486

这是他的自我对话,表现了其对自身生命价值归属的焦虑。在丘濬的高头讲章中,看到的是一位富有道统使命感的士大夫;而在其诗歌中,我们却看到了一位彷徨在宦途中的正直知识分子的矛盾心灵。两方面都是丘濬真实的表达,一面是理性,是责任与担当;一面是感性,是生命的彷徨。

(三)客居京师的漂泊感

漂泊是世界范围内文学的常见主题,中国古代诗歌之传统尤为突出,《诗经》中的征旅诗歌无不蕴含着漂泊的意味。就作家个体而言,从屈原开始,到李白、杜甫、苏轼,生命体验中都充满了漂泊意识,诗歌中的表现也非常充分,研究成果甚多,兹不赘述。屈原和苏轼主要是政治的放逐带来的生命的疏离,是与政治主体的疏离,其生命是被操控的,现实中的流放,也是精神的流放;李白、杜甫的漂泊更能代表古代士人漂泊生活的典型样态,为了仕途、为了理想,为了生存,他们总是奔波在路上。日本学者松浦友久称李白的这种意识为“客寓意识”,他认为李白是不安定的客之子,没有土地,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固定的家乡,任何一方都不是久居之地,所以具有“客寓意识”[14]。丘濬就属于这一种类型的生命状态,他对自身生命价值的疑虑常常伴随着漂泊思乡之感和岁月迁流之思。

从27岁进京应试,到75岁病逝皇都,在近50年的岁月里,丘濬绝大部分时间寄居京师,因而他在诗中始终把自己视作客子、一个羁旅中人。生命的漂泊感贯穿了他一生的诗歌。漂泊感最突出的表现就是思乡。丘濬曾作《怀乡赋》:

朝吾登乎金门兮,夕偃蹇乎玉堂。置身非不高兮,信美非吾乡。入结群仙之绶兮,出联七贵之镳。游从非不多兮,匪吾龆龀之交。[2]4465

在丘濬的作品中,以思乡为主题的诗歌写得最为真挚动人。特别是他的五言绝句,格调清新,感情纯朴,很有艺术感染力。如“万里思归客,伤心对月华。愿凭今夜影,回照故园花”(《客中对月》)、“别后经三载,斯须不暂亡。殷勤问季主,报道寿元长”(《思亲》)、“一自新河别,经今三月余。闻鸿即延伫,恐有带书来”(《思兄》)、“客里逢秋景,思乡倍怆神。依然今夜月,不是去年人”(《中秋有感》)等。客居京华的诗人,一事一物都能触动乡愁。每逢亲友归南海故乡,送行的人最是愁苦,《送人归乡》诗云:

年年京国里,日日送行频。又别海南客,重思堂上亲。舆图垂地尽,江海独归人。为报吾儿道,官居只旧贫。

京华非久居之所,漂泊仕途的人们来来往往,眼见新朋旧友一个个离京归去,送行的诗人归而不得,此种对比甚为强烈。享受着京城的美味佳肴,使他常想起母亲:“蓟北天南万里长,欲归无计苦思乡。帝城品物多嘉味,每恨慈亲未得尝。”时节的变换更是常年困扰着思乡的诗人。每到秋天,衰飒的秋风也搅动沉淀的乡愁:“飒飒秋风声,才生便不停。去年犹可耐,此度不堪听”。诗人心情百无聊赖,秋声入耳,思绪联翩:“客里浑无赖,橱头俄有声。倚窗频侧耳,无限故乡情。”(《秋风》)气候的变化令他想起家中的亲人:“北风吹枕席,寒气觉侵肌。况乃白头母,高年血气衰。”(《初寒》)秋天鸟儿的鸣叫也令他悲伤不已:“越客不识雁,闻之心辄悲。自怜长作客,不似鸟知时。”丘濬强烈的思乡之情往往以诗题直接标示,如《思归》《思家》《思亲》《思归偶书》《辛亥思归偶书》等。“万山归路梦中家”(《秋夜偶吟》)是丘濬常见的心理状态:“游学他乡未得回,梦魂常绕望乡台。西风曾到幽闺否,寒到身边衣未来。”(《客京师作》)果然,在一个秋夜,他梦中回到了熟悉的故园,枕上醒来,依然是羁旅他方,他作《梦起偶书》记下心灵的波动:

秋来归梦到家园,景物分明在眼前。树挂碧丝榕盖密,篱攒青莿竹城坚。林梢飘叶重堆径,涧水分流乱落田。乞得身闲便归去,看鱼听鸟过残年。

丘濬的思乡念远的诗歌如此之多,贯穿了他在京师为官的所有岁月。在儒家道德中,个人的亲情在效忠封建王朝的大前提下显得微不足道,然而这种感情又是最切身、最真实的。丘濬在戏剧《五伦全备记》《投笔记》中表现忠孝之间的矛盾和痛苦,应该也是他自己仕宦生涯的亲身体验的写照。

(四)岁月流逝的焦虑感

对于岁月迁流、生命消逝的敏锐感觉也是丘濬诗歌中常常表现的内容。他在画像《自赞》中曾言:

盖人承父母之遗体,为天地之委蛇,有形而动,不可久恃。[2]4486

在送友人的诗序中也曾表达类似的感慨:

老成日以凋丧,壮者日以老,少者日以壮,今之生者,又且崭然而起矣,人生斯世能几何时?彼蚩蚩者,乃欲为千万年不可拔之计,何哉?”[2]4215

人的内心是复杂的,经世之志外,丘濬也会产生生命短暂、及时行乐的感慨,如“一日生,一日落。明日不如今,今日不如昨。短歌行,声苦恶。人生行乐须及时,腰缠何必扬州鹤”(《短歌行》)、“人生会有老,老至不自知。壮心恒未已,外貌忽已移。青青巾中发,俄然成素丝。灼灼镜中颜,忽觉如枯梨。盛年不可恃,行乐须及时。有酒且痛饮,不醉将奚为”(《感兴》),然而年岁渐老、事业无成,更是诗人生命感受中的常态:“短发忽丝丝,天公未老期。百年将及半,有志未曾施。”(《白发》)此时的丘濬为从五品的侍讲学士,尚未进入政治统治的高层,他以礼学教化天下的素志还不得施展,白发盈首,时不我待。有时他又自我安慰:“与老无期遽见侵,不知不觉忽盈簪。朝来把镜惊还笑,已到头颅未到心。”(《览镜有感》)诗人没有邀请衰老到来,它却突然降临,白发渐多黑发少,殊堪心惊,转念一想,志向未衰,哑然失笑。面对衰老的临近,豁达之中有时又夹杂着空幻、思乡的种种情绪。成化十九年(1482)岁末,丘濬写下《岁暮偶书》:

屈指明年六十三,人情世态饱经谙。几多黑发不曾白,无数青衿出自蓝。大半交游登鬼录,一生功业付空谈。不堪老去思归切,清梦时时到海南。

功业无成的失落、颜容老去的无奈、客居异地的乡思,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他在去世前一年的生日写下《甲寅初度》,中有“所欠是归兼是死”的句子,对于衰老的反应直白而激烈。

诗歌中的丘濬,感伤情绪多于进取精神,个人心理感觉与现实社会地位存在错位,诗中衰惫矛盾的官员形象与现实中为经世著述的思想家面目似乎难以兼容,如何理解这种现象?他在诗歌中对自身生命形态和生命价值充满了不确定和犹疑的态度,应是他面对现实压力的个体宣泄,是真实的“另一个”丘濬。

三、 在历史中体认生命的不朽

丘濬是理学家,同时也是历史学者。他在40多年的仕宦生涯中,参与编撰了许多史志著作,具有深厚的史学修养。在职责范围内,他编撰历史著作的目的是为封建国家的统治提供借鉴,他在其中持理性的态度,以一个负有责任的士大夫发出自己的声音。在诗歌中,他对历史人物的生命价值则作了艺术化的思考。本质上,丘濬对他自己的功业是持怀疑态度的,这在前文多有表述。然而对永恒生命价值的实现,他并不怀疑。当他把目光投向历史,围绕三不朽的观念,许多历史人物就萦绕在他的笔端。无论是功业彪炳的将相、才华卓越的文人,还是超脱自由的隐士,都进入丘濬的笔墨云烟之中。

(一)立德

丘濬身为理学家,对于历史中的忠臣烈士,怀有特殊的崇敬之情,以诗歌表彰他们的气节。另外,在他的眼中,不与统治者合作的隐士也是立德不朽的典型。岳飞是千古爱国英雄,他死后,封建时代的士大夫本着为君主避讳的原则,把迫害岳飞的罪责全部推到秦桧的身上,在杭州的岳王坟前,特意铁铸秦桧夫妇跪像以昭示后人。丘濬作为正统的理学家,能够突破一般迂腐文人的陋见,为岳飞作诗、词各1首,把矛头指向最高统治者。诗云:

我闻岳王之坟西湖上,至今树枝尚南向。草木犹知表荩臣,君王乃尔崇奸相。青衣行酒谁家亲,十年血战为谁人。忠勋翻见遭杀戮,胡亥未必能亡秦。呜呼!臣飞死,臣俊喜,臣俊无言世忠靡。桧书夜报四太子,臣构再拜从此始。

诗中说,连坟前的树枝都南向朝廷,而昏庸的君主宋高宗却不明真相,相信了奸臣的谗言。

丘濬另有《沁园春·寄题岳王庙》,以口语化的风格表达对历史悲剧的愤慨之情。词云:

为国除患,为敌报仇,可恨堪哀。顾当此乾坤,是谁境界,君亲何处,几许人才。万死间关,十年血战,端的孜孜为甚来?何须苦,把长城自坏,柱石潜摧。 虽然天道恢恢,奈人众将天拗转回。叹黄龙府里,未行贺酒,朱仙镇上,先奉追牌。共戴仇天,甘投死地,天理人心安在哉!英雄恨,向万年千载,永不沉埋。

词中说,冤杀岳飞,亲者痛,仇者快,十年抗金终成幻。当年岳飞唱起“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的豪壮歌词,到如今,却是追其返回临安的诏书,此情此恨,万年难灭。

文天祥是丘濬崇尚的另一位爱国者。朱元璋建立明朝以后,在洪武九年于北京建文天祥祠以示纪念。祠庙位于国子监以西不远处,丘濬28岁落第以后即入太学读书数年,常去文天祥的祠庙,拈香拜祭的同时以诗纪念:

举世纷纷拜名节,独捐一死正纲常。英雄千古谁褒奖,自有真人出凤阳。

纲常名教的传承,是理学家关注的要点,帝王建祠又何尝不是为了名教呢?丘濬熟读文天祥诗文,曾集其诗词为七绝1首:如此男儿铁石肠,英雄遗恨落沧浪。人生自古谁无死,轰轰烈烈做一场。上述4句依次出自文天祥的《登楼》《苍然亭》《过零丁洋》《沁园春·题张巡庙》。他崇拜文天祥,文天祥以《沁园春》词牌题张巡庙,丘濬以《沁园春》词牌题岳王庙。

丘濬认为除儒家的道德理想外,道家的隐逸人格也是不朽的,这是他的宏通卓识之处。中国古代士大夫精神世界的基本内容就是追求修齐治平的儒家理想。在丘濬看来,隐逸之士求得自身的个性自由与满足,保持人格之独立,同样具有不朽的价值,甚至可以超越建功立业。

严子陵与陶渊明是他的偶像。《严子陵图》赞扬了隐士傲视富贵,但求真纯自在的个性精神。诗云:

长笑刘歆头,不及严陵足。厥角稽首势若崩,况敢横足加帝腹。严先生,何壮哉!钓台岂但高云台。清风辽邈一万古,落日颓波挽不回。

诗中两次用对比。一是刘歆与严子陵,西汉末的学者刘歆,汲汲追求利禄,依附王莽,最终死于非命,而严子陵面对皇帝亲手送上的富贵,拒而不纳;二是云台将相与严子陵,在丘濬眼中,荣华易逝,精神长存。在这里,丘濬似乎是一位道家的隐士。在另一首《寄题钓台》中又以刘秀江山与钓台作比较,突出隐逸精神的不朽:

祚终四百已无汉,滩历千年尚姓严。终古祠堂钓台侧,水光山色拥高檐。

陶渊明是隐逸诗人之宗,在《彭泽图》中,丘濬赋予了陶渊明隐居精神以儒家忠贞的色彩。诗云:

几年作县山城里,只缘五斗官仓米。终朝汩没簿书间,矮屋抬头头不起。可堪时事日已非,赋归岂为乡里儿。候门童子望我久,奋飞不得嫌舟迟。

五六句所表达的诗意,他在另一首《题渊明图》中作了直接表述:“桓公事业晋山河,触目伤心可奈何。”诗中说,陶渊明的曾祖陶侃为东晋大司马,去世后谥“桓”,他为晋王朝的稳定立下汗马功劳;而陶渊明生活的时代,已经到东晋末期,权臣干政,皇权岌岌可危,陶渊明经历了刘宋代晋的朝代更迭,他心念故国,只有选择“篱下菊花门外柳,时时相对醉吟哦”的隐居生活。这种见识又体现了丘濬的理学家本色。

(二)立功

有学者曾指出:“以治国平天下为儒者德业之完成,为儒者人格的最高形态,这是丘濬的特殊之处。”[15]丘濬最为仰慕的前代政治家是张九龄。明代时,海南隶属广东,因此,张九龄是丘濬的同乡先辈,是丘濬一生心仪的历史人物。在为张九龄文集作的序文中,丘濬通过与出身南方的陆贽、王安石、欧阳修和唐代的宰相们比较,认为张九龄不仅是岭南第一流人物,而且是江南第一流人物,是唐代第一流人物[2]4021-4022。

丘濬所作关于张九龄的怀古诗有十几首之多。《感遇诗》36首是张九龄的代表作,少年时的丘濬勤读揣摩,认真体会,既得奇文,又得奇志,他作《夜坐和曲江感遇诗韵》4首述怀。丘濬夜坐空斋,似乎与前贤冥心感通:“空斋坐幽独,夜气淡以清。冥心古圣贤,悠哉怡我情。”阅读着他的感遇遗篇,不由得再三感叹遇合的艰难:“南极有名相,风度邈难得。鸱枭群刺天,孤凤戢其翼。韶石佳山水,因之增秀色。班班青史间,流誉靡终极。庄诵感遇诗,临风三叹息。”少年的丘濬也要像前贤一样,展翅高飞,一展大志:“凤凰翔千仞,枳棘安足顾。一朝览德辉,栖止梧桐树。”他告诫自己,既然有这样的文脉渊源,只要刻苦自励,终将有所成就:“深源无浅流,高树无卑枝。人生天地间,奋发须有为。”他还刊刻张九龄文集以示崇仰之情。 丘濬在《唐丞相张文献公开凿大庾岭碑阴记》中回忆刊刻张九龄著作的过程:

年二十七,始道此上京师,游太学,遍求之两京藏书家,亦无有也。三十四登进士第,选读书中秘,见曲江集列名馆阁群书目中,然木天之中,卷帙充栋,检寻良艰,计求诸掌故,凡积十有六寒暑,至成化己丑始得之。[2]4285

他的诗中有云:

儿时梦寐慕乡贤,购访遗编四十年。秘阁抄来郡斋刻,文章功业两皆传。

27岁时,丘濬赴京应考,跋涉梅岭,路过梅关,首次拜谒张九龄祠庙,作《过梅关题张丞相庙》:

平生梦想曲江公,五百年来间气锺。行客不知经世业,往来惟羡道傍松。

既表达自己的崇仰与兴奋,又慨叹世人的无知与漠然。晚年的丘濬,创作组诗10首寄题曲江祠庙。乡贤的盛世功业是他一生企冀的境界,他在诗中回顾了张九龄一生的主要事迹,盛赞其功业:

岭海千年第一人,一时功业迥无伦。江南入相从公始,衮衮诸贤继后尘。

(三)立言

就三不朽衡量,丘濬应归入立言不朽的人物序列。在为萧镃的文集写的序言中,他曾表达过立言不朽的观点:

嗟乎!人生天地间,具形与气,形动而为威仪,气出而为言辞,人死则威仪随形澌尽。惟言也者,宣于其心,发于其气,著为辞采,载为简册,而常留于天地之间,千万年而不朽。[2]4028

丘濬心中立言的偶像,不是儒家先贤,而是唐宋文豪李白、苏轼。

苏轼被贬谪儋州三载,为海南岛留下丰厚的精神遗产。少年时期,阅读学习苏轼的诗文作品是丘濬的必修课业。蒋冕《琼台诗话》载八九岁时,丘濬在社学中曾以《东坡祠》为题吟咏,有“儿童到处知迂叟,草木犹堪敬醉翁”的句子[2]5160。他有一首《读东坡诗》记录下了学习的心得。在诗中,丘濬描绘了苏轼诗歌多样化的风格:

东坡居士真天人,文章豪迈如有神。光焰岂但长万丈,笔端真可斡千钧。万斛源泉随地滚,玉盘明珠无定准。虢国夫人控玉骢,淡扫蛾眉却胭粉。风霆翕歘一时来,须臾雨霁烟云开。虹收电戢星斗烂,一天明月光昭回。

诗中说,苏轼才思涌动,如万斛泉源,不择地而涌出。其笔端变化万千,不可捉摸,在语言上摒弃装饰,自然洒落。其势或雷霆万钧,或雨霁云开。丘濬形容得如此贴切,说明他在少年时对于苏轼的诗心有着准确的体会。他赞扬苏轼:

此翁落落不可得,谪仙少陵乃其匹。小儿淮海秦少游,大儿豫章黄鲁直。前生自是永禅师,后学宜称韩退之。

他称颂苏轼巨大的才华吸光了眉山的灵气:“眉山至今草木枯,五百年来生一个。”苏轼居海南三年,留下双泉遗迹:“海南遗迹有双泉,我家依约双泉边。”丘濬生为海南人,又与苏轼之魂相伴,何其幸也!落日云烟笼罩了天空,双泉朦胧,若有若无:“双泉湮没不可见,山城落日生云烟。”

丘濬心仪的另一位大诗人是李白。他在进京、归乡的旅途之中,数次路过金陵。李白在金陵逗留的遗迹令他流连忘返,李白在金陵创作的诗歌也令他倾慕不已。过采石矶,丘濬作七律1首吊绝世天才:

蛾眉亭下吊诗魂,千古才名世共闻。江上波涛生德色,矶头草木带余醺。光争日月常如在,思入风云迥不群。岸芷汀兰无限意,临风三复楚骚文。

此诗一二联交代行踪,在黄昏时分,诗人来到峨眉亭下,这时波涛变幻了色彩,江边的草木尚带落日余晖的温煦。第三联由唐宋诗人的诗句变化而出:“光争日月常如在”从李白的“屈平词赋悬日月,楚王台榭空山丘”[16]化出,“思入风云迥不群”融合杜甫“白也诗无敌,飘然思不群”[12]107和程颢“思入风云变态中”[17]的诗句。尾联结意,宫阙不再,文章不朽,在晚风中,丘濬默默吟诵起楚骚的篇章。李白在金陵作《登金陵凤凰台》,丘濬作两首追和之,《和李太白凤凰台韵》《和李太白韵寄题金陵 》,同用流、丘、洲、愁,气象与原诗颇为神似。第二首云:

昔年曾作凤台游,万里长江入望流。龙虎峙形长拂阙,金银厌气漫成丘。眼空八表人间世,兴寄三山海上洲。却笑古人多事在,烟波云月起闲愁。

仔细考察丘濬的诗歌创作,特别是抒发个人情怀的部分,与他本人的文学思想是不尽一致的。他的文学思想还是以政治教化为中心的功利主义的观念,所谓“达政事”“备问对”“厚人伦”“美教化”,属于儒家的一贯主张[18]。儒家文学思想中,对于个人的生命世界的复杂性关注是薄弱的,诗歌抒情的本性,使得丘濬这样的理学大师在创作实践中,也会偏离他的主张,呈现个人丰富的心灵世界。丘濬有关个人生命本体的诗性表达的创作心理,与他的个别诗学观念有着内在的一致性。他关于《诗经》作者创作心理的描述,正可用来评价他自己的抒情诗创作,他在《大学衍义补》中云:

盖以人之生也,性情具于中,志趣见于外,必假言以发之也。言以发其心之所蕴,志有所抑扬,言不能无短长;心有所喜怒,言不能无悲欢。[2]1160

在丘濬的诗中,亲情与故土在其个体生命中占有首要的位置,他的公共的士大夫面目在诗中隐退,露出本我;经世致用的生命价值,常常被无意义的岁月所消磨,特别是随着官阶递升,此种无意义的情绪愈加强烈;个体生命的终极价值,究竟如何判断?他把目光投向历史,将相、隐士、文豪的形象在他的诗歌中得到了再现,是他关于生命不朽的诗性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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