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 琳
(河南大学 外语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如果可以把莎士比亚的历史剧分为两类,一类是有单一主人公的,另一类是有多重主角的,《亨利四世》(上、下)无疑属于后者。《亨利四世》因其众生喧哗、囊括繁杂而一直被认为是莎士比亚历史剧的代表作。然而也正因其喧哗繁杂,观众和读者容易津津乐道于其表面,而忽视或忘却了那个隐身于背后的魅影。这个魅影是莎士比亚的,也是其着力或不着力塑造的那个角色的。把“某些角色放到一起,任它们发生化学反应,从而引出最终的结果”[1]229是莎士比亚惯用的手法。这种手法在莎士比亚的作品中绝不鲜见,在《亨利四世》中尤为凸显。众所周知,《亨利四世》并非为亨利四世立传,我们在这部剧作中甚至没有清楚地看到莎士比亚对亨利四世的态度倾向,抑或莎士比亚对亨利四世的态度早在理查二世被迫交出王冠的那一刻就昭然于世人了。其次,在这部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剧作中,亨利四世本人却仅匆匆现身几次,且时而为内乱忧心,时而为正统难眠。福斯塔夫(Falstaff)无疑是那个抢镜的人物,霍茨波(Hotspur)也散发着夺目的光芒,甚至还有着和王子同样的名字,这更使得人们非常自然地把他们放到一起以比高下。最重要的是,所有的这一切似乎都在遵循着自然法则,我们看不到任何刻意为之的痕迹,莎士比亚似乎只是“为他的读者们举起了一面生活和世态的忠实的镜子”[2],而他只不过是那个举着镜子的人。
哈尔王子(Prince Hal)可能是一位天生的君王。当然,这不仅仅是从他的出身上来讲的。无论亨利四世当时如何得来王位,当命运的眷顾临到哈尔王子身上的时候,他总要比他的父亲更有戴上王冠的合理性,更加名正言顺,也更加符合正统。尽管“在玫瑰战争的系列故事中,谋害理查相当于原罪”[1]267,但那是亨利四世的原罪。然而,哈尔王子似乎又不如理查二世那么坦然。因为理查天生就是君王,是他父亲“黑太子”(the Black Prince)爱德华合法的继承人,有稳居英国王位的天然合法性。所以即使在受困于威尔士又得知波林勃洛克(Bolingbroke)在国内举兵反叛,自己早已众叛亲离的时候,理查还坚信“任怒海所有的波涛也不能涤除君王的尊荣;众口汹汹,也不能罢黜由上天授予的王位”[3]115。哈尔王子可绝无此般自信。即使是在他已经受膏做王之后,他还是会担心“上帝啊,别在今天,清算我父王谋位之罪”[4]89。可见,弑君并非只是压在亨利四世一人心头的罪感。但是,哈尔王子有自己独特的方式去面对这尴尬的境地。
哈尔王子是生性放荡还是假意为之,从文本来看,更有可能是前者。哈尔王子的母亲玛丽·德·博恩(Mary de Bohun,1368-1394)早逝,留下四男二女六个孩子。1399年亨利四世登上王位的时候,哈尔作为长子也不过十二三岁,母亲却已去世五年之久。即使在其父被放逐期间,哈尔曾由国王理查二世收养,并得到过良好的教育,但是这样短期的教育对于一个王室贵族来讲不过是杯水车薪,更勿论自其十三岁之后一直到1413年继位这十三四年间,失去了理查二世庇护的哈尔,有着一位背负弑君罪名、终日因其治下内乱频仍而焦头烂额的父亲的哈尔,是如何成长的。也很难想象,当他看到自己的父亲头顶染血的王冠、坐到了那原本属于充满诗意才情的理查二世的宝座上时,他又是如何自处的。带着这样复杂的成长背景和如此纠结的心情,依斯特溪泊(Eastcheap)酒店也许还真是个不错的去处,福斯塔夫还的确是个不错的玩伴。在本性和矫饰之间,哈尔只需扮演一个趁势而为的操控者。“谁也不知道我那放荡的儿子的下落吗?……他是我唯一的祸根”[3]203。类似的感慨,亨利四世应该不止一次引颈长叹。然而作为长子的哈尔不至于不明白自己未来的命运走向,只是不愿、也不能立刻去面对罢了。依斯特溪泊是一幅浮世绘,是王宫外的一间大课堂;福斯塔夫是凡俗世界的一本百科全书,是一个终将为王的少年的实习练兵场。这位少年虽身处草莽,却心系庙堂。
在心系庙堂这一点上,哈尔王子,或者说莎士比亚并非没有给我们留下任何线索。哈尔王子和福斯塔夫的所有对话,似乎都带有一种戏谑般的貌合神离。阿兰·布鲁姆认为他们二人之间或许并不存在世人所理解的“爱和友谊”:“哈尔喜爱福斯塔夫,并以某种超越道德的方式崇拜他。但是这一友谊竟能如此残酷地被斩断,证明它不是真正的友谊,因为真正的友谊是所有情感中最持久的。”[5]哈尔王子也的确只是把依斯特溪泊当成了语言课堂。“一句话,一刻钟之内,我就同他们混得如鱼得水,称兄道弟,今后随便哪个补锅匠之流,我都能用他的语言同他喝酒聊天,打成一片”,“我同三个酒店伙计认了把兄弟,亲热得直呼其名,不分彼此”。[6]55使用市井语言与市井之徒打成一片,福斯塔夫等人不过是最便宜的陪练而已。而盖茨山的抢劫其实是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战术演习。“谁?我,去抢劫?我,当小偷?我不”[6]26。这两句反问可谓惜墨如金,却也蕴意无穷。流连市井的哈尔其实时刻没有忘记自己究竟是谁,他只能是游戏规则的制定者,是阴谋、策略的操练者,而绝无可能去充当棋子,更不要说去沦为盗匪。福斯塔夫为了掩饰自己抢劫之后反被抢后逃跑的尴尬事实,说“一头狮子也不愿意伤害当朝王子。本能关系重大。当时出于本能,我成了懦夫”[6]64。哈尔王子随后对皮多和巴道夫说:“你们也都是狮子,逃跑是出于本能”[6]65,并在和福斯塔夫谈及苏格兰人道格拉斯时再次提到“凭本能行事”。当宫中朝臣约翰·勃莱比爵士送来霍茨波纠结葛兰道尔等发动叛乱的消息时,福斯塔夫询问哈尔,“你难道不骇得热血骤冷?”,哈尔回答:“毫无惧怕,我缺乏你的那种本能”[6]68。本能(instinct),梁实秋版译为人心。莎士比亚/哈尔王子在散乱的对话里数次提到本能,显示的正是莎士比亚的隐微意图。正是由于这样的本能,哈尔王子才成为一位“新人”。莎士比亚早先塑造的君王形象如亨利六世,似乎没有本能意识,理查二世似乎隐约感触到了一点自我本能,然而还太过弱小,或者说是他的对手剥夺了这种本能壮大起来的可能性。善于韬光养晦并“隐于市”的哈尔就不同了,即使强敌压阵也不会惧怕,因为惧怕不是他的本能。他所持有的是狮子那样的不惧怕的本能,是敢于直面命运的宏大安排并勇敢地去履行自己的责任击退劲敌的本能。
此外,“狮子”的意象也暗合了马基雅维利的观念。“莎士比亚比那个时代任何一位剧作家(或者批评家)都更引人注目地表现出了马基雅维利关于政治美德的理想。这个成就不仅证明莎士比亚熟悉马基雅维利最著名的文本,也证明他对这些文本有深刻的理解”[7]19。尽管众多学者倾向于认为,莎士比亚并没有直接阅读过马基雅维利[7]3,普罗还是坚信,在马基雅维利在英国被相当广泛地阅读已有十年之久的莎士比亚时代,莎士比亚对马基雅维利及其作品一定是了然于心的。所以,当莎士比亚让哈尔王子说出“你们也都是狮子,逃跑是出于本能”这句话的时候,哈尔自己已然也是一头狮子,这既是对狮子的凶猛的肯定,也是对“逃跑”的狐狸的狡猾的颂扬。当福斯塔夫把哈尔称作幼狮时,哈尔王子反问“为什么我不是狮子?”福斯塔夫的回答“国王本人才应该像狮子一样令人畏惧”[6]98,更印证了普罗的观点,也表现了哈尔王子内心对“狮子”身份的渴求。福斯塔夫的回答在哈尔的心里埋下了一颗萌动的种子,或者正是一个适时的点拨,那就是要做一位像狮子那样“令人畏惧”君王。“君主必须是一头狐狸以便认识陷阱,同时又必须是一头狮子,以便使豺狼惊骇”[8]。如果说哈尔王子之前在依斯特溪泊与福斯塔夫之流打成一片是在操练如何做一只狐狸,那么自施鲁斯伯里战役始,哈尔王子开始操练的是如何在做一只狐狸的同时还要做好一只狮子,而且做狮子显得更为重要,也更为迫切。
可以将《亨利四世》上篇中的“戏中戏”(第二幕第四场)看作是哈尔王子的登基预演,莎士比亚借此隐晦地表达了哈尔王子对自己的潜在身份的认同和他与福斯塔夫等人分道扬镳的决心。“我要,我一定要罢黜他”[6]71,口出此言的哈尔王子究竟有几分是在扮演他的父亲,又有几分是在展露自己真正的内心呢?恐怕他自己也惊讶于自己的决绝,应该还会庆幸可以借此机会表明自己的真正态度。所以在登基当日,当哈尔王子对福斯塔夫说出“我不认得你,老人家。……不要以为,我还是从前的我。天知道——世人也将知晓——我已与故我决裂,也要与旧伴诀别”[9]139时,惊诧的绝不只有福斯塔夫一个,幡然醒悟还有读者和观众。不觉间,莎士比亚已带领我们从世俗的依斯特溪泊来到国王的圣堂,我们面前的已不再是过去那个俗世的哈尔王子,而是一位经受膏立的君王。而那个没有机会把戏演完,没有机会替那个福斯塔夫把好话说完的福斯塔夫还认为“不能罢黜他……没有了胖杰克就没有了整个世界啊”[6]71。可他岂知哈尔王子与他从来不曾共在同一个世界,与他同在依斯特溪泊的不过是哈尔世俗的身体。至此,在夏禄面前颜面尽失的福斯塔夫心中尚残存一丝希冀,“他会私下召见我的”、“一到晚上我就会被召进宫去”[9]140。持有这样的渺茫希望的,还有观众和读者,尽管他们后来也终于发现“国王已经杀死了他的心呀”[10]36!
“一位当朝的真王子为寻开心可暂做一个假贼”。[6]26莎士比亚通过福斯塔夫之口,运用自己掌控语言的妙手,在“TRUE”和“FALSE”之间做了不少文章。究竟是真王子还是真盗贼,莎士比亚给我们留下了颇有意味的想象空间。在《亨利四世》开场,国王和小偷、绞刑架底和绞刑架顶的意象组合(第一幕第二场)仿佛是莎士比亚一早为整部亨利系列剧写下的谶语。真与假之间,盗贼与君王之间,不过是一个分野模糊的连续统。有“道”之“盗”或可以假成真,而“无道之盗”亨利四世却在求“真”的道路上身心俱疲,惶惶不可终日。他似乎毫无意识地游离于真假之间不能自拔,即使在战场上也不忘令士兵假扮国王,恐不为真却又扮假,让我们一时辨不清这究竟是亨利四世挥之不去的梦魇还是莎士比亚的驾轻就熟的暗讽。“道”是神权,亦是人心。相比之下,哈尔王子似乎更懂得如何顺“道”而为。“我要效仿太阳,让恶云暂避其威光,一旦云垒破雾障散,他重现真身,因为久仰,世人倍加礼赞他的辉煌”[6]28。与犯下该隐之罪的父亲相比,哈尔不是不想做太阳,而是想做被乌云遮蔽的太阳,使人们忘记太阳的刺眼和灼热,磅礴而出之日方能显其温暖与锋芒。
“你是货真价实的,虽然表面看起来不是”。[6]72哈尔王子的确是天生的君王。“[关于儿子的继承]我并不认为其中有时间中断;因为王冠是在延续之中传递给他的,尽管外在的王冠要通过人手授予和就职礼仪”[11]。哈尔王子即使还没有加冠,即使终日混迹于鲍鱼之肆,也没有什么能够掩盖那与生俱来的“光冕”。这顶不可见的王冠是无形的,也是不死的。然而亨利四世的王冠虽是具象的,却是变动不居的。这种变动的不稳定性来自于波林勃洛克对神的秩序的破坏与践踏,“在秩序最终恢复之前,罪需要被偿还”[7]4。在亨利四世的心里,哈利(Hal)的放浪恣肆正是他要偿还的罪的一部分。他甚至认为是夜游神使用了调包计,潘西(即霍茨波)才应该是一个称职的王子该有的模样。他时而怒言:“以我的权杖和灵魂起誓,他(潘西)比你更有资格问鼎王位,你只是徒有虚名的继承人”;时而嗔怪:“哈利……你才是我的最亲密最心爱之敌”[6]90-91。所以,在《亨利四世》开篇,霍茨波人未至名先到,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竟连国王也因自己的儿子比他不如而伤心嫉妒。于是,通过亨利四世之口,霍茨波和哈利便成了一对可资比较的对象。然而事实上,直到施鲁斯伯里战役之前,哈利和霍茨波似乎并无交集,而是各在自己的舞台上一幕幕地扮演着自己,一步步地踏入自己的宿命。哈尔王子是霍茨波口中的“废物威尔士亲王”[6]38(the same sword-and-buckler Prince of Wales[12],“sword-and-buckler”指莎士比亚时代身带大剑小盾的狂妄之徒、低等盲流。[13])。“若非我觉得其父无爱与他,乐于见到他身遭某种不测,我早就一壶毒酒灌死了他”[6]38。在鲁莽尚武的霍茨波眼里,哈尔是不值一提的存在,弱小到连对手都会对他心生怜悯,不加害于他不过是不愿替其同为废物的父亲了结心愿而已。霍茨波固然狂妄,但也由此足见哈尔韬光养晦隐于市之举颇有成效。
霍茨波和福斯塔夫一样,只看到了必为君王的哈尔的世俗身体,而没有察觉到哈尔故作孟浪掩盖下的无形光冕所迸发的灵光。如果说以福斯塔夫为代表的依斯特溪泊之流是哈尔王子在庙堂之外的陪练,霍茨波就是哈尔王子立足庙堂之上的踏脚石和投名状。“荨麻之下草莓丰美,邻劣果而彰其鲜腴”[4]16。霍茨波若是荨麻,福斯塔夫便是劣果。尽管阶层、脾性不尽相同,且一为“密友”,一为劲敌,然而他们在莎士比亚笔下却有着类似的作用和命运。“我一定要潘西偿还一切”“愿他的战盔载誉无数,而我的头上双倍耻辱!”“陛下,潘西仅代理我囊括天下美名”[6]91-92。哈尔王子/莎士比亚欲擒故纵,“哈利也把霍茨波列入他那壮观的工具阵容……父亲对霍茨波的欣赏构成了哈利工具艺术的最后一课”[14]:福斯塔夫愈下流堕落,哈尔王子对其的弃绝愈显正义;霍茨波愈骁勇无敌,他在王子面前的一败涂地就愈能衬托出哈尔王子的更胜一筹。
施鲁斯伯里战役伊始,在前来说和的伍斯特伯爵面前,哈尔王子对霍茨波大加赞扬,并且“以我灵魂得救之希望起誓——此次兴师并非问罪于他”[6]120。为了避免双方流血,甚至可以不顾自身安危,愿意与霍茨波独斗以决雌雄。其时双方已经严阵以待,以哈尔对霍茨波的了解,“我以生命起誓,条件不会被接受”[6]121。那么,哈尔王子为何要以生命和灵魂起誓去给出一个绝不会被接受的条件呢?此次战役的导火索正是由于霍茨波不肯交出战俘,霍茨波的威名也早已让哈尔嗅到了某种不祥的气息。哈尔王子心里很清楚,自其父弑君篡位以来,延续几百年的秩序已被无情地践踏,亨利四世已为所有不轨者树立表率;独斗以决雌雄的挑战只不过是在向众人彰显自己仁爱之心的同时,也能更加坚定霍茨波反叛的决心。对于霍茨波来说,接受一个各方面都逊色许多的“废物威尔士亲王”的挑战,难道本身不就是一种耻辱吗。这便是哈尔的张弛之道。以狐狸般的狡猾权术引诱敌人,以便树立自己狮子般的形象。他轻易就达到了自己的目的:“他就是英国历来最美好(的)希望”[6]126。哈尔谏言亨利四世亲上战场以鼓舞士气、稳定军心,并救他于危境,足见哈尔深谙为王之道、战争之道,也颇懂人心、颇有谋略。接下来,莎士比亚安排了王子和霍茨波的正面交锋,这也是《亨利四世》这部剧中两位哈尔唯一的一场正面对决,是哈尔王子有生以来交给父亲的第一份满意答卷,也是哈尔王子迈向王的宫殿的入场券。如果说阿金库尔战役成就了亨利五世,那么正是施鲁斯伯里战役造就了哈尔王子。“两星不能同天轨运行”,“我要拔你顶上全部荣冠,为我自己编个光耀花环”[6]133——至此,霍茨波圆满完成了莎士比亚指派给他的使命,谢幕下场。
亨利四世治下的王国一如他本人一样,沉疴在身。然而良药何在?正如普罗所说:“无论是在政治上还是在心理上,不合法的统治将会滋生不断增加的混乱,这合在一起会导致社会结构的崩溃,从而使政治进入一种谋反和暴政的恶性循环”[7]4。这的确是当时内忧外患的症结所在。然而若想找到解开此症结的那剂良药却绝非易事。但是经过施鲁斯伯里一役,哈尔王子让众人看到了“最美好的希望”。可能是因着保护王储的缘故,在施鲁斯伯里战役中负伤的哈尔王子并未作为统帅来平定约克大主教等的二次反叛,而是由其弟兰开斯特的约翰统领全军。就像盖茨山的抢劫,哈尔并未现身。约翰亲王当时年少,只有十三岁(据历史记载,当时约翰仅十三岁),却表现得相当老辣。在面对约克主教的求和条件时,他像他的兄长一样两次起誓:“我同意所有的条件,完全赞同,我在此凭我的高贵血统起誓”“以我的生命起誓,冤情必申”[9]99,却在对方解散兵丁之后突然食言,以叛国重罪逮捕毛勃雷等,并趁机追击残敌。或许是因为约翰亲王从小在王宫玉食锦衣,体格健壮,所以可以在施鲁斯伯里战役中有着与他年龄不相符的骁勇;又因为约翰亲王并没有像其兄一样在王宫外放浪形骸,而是接受了系统的皇家教育,所以有着等身的智慧,所以小小年纪就有此胆识与谋略。否则该如何解释呢?在这一段戏文里,莎士比亚并没有让我们看到哈尔王子的身影,但我们却能感受到他的气息:这明明就是盖茨山抢劫的翻版,不在场的哈尔才是历史的主角。
内乱的剪除并没有给亨利四世带来哪怕一夜的安眠。昔日扶他上位的伙伴,今日断头台上的敌叛,都一样使他的内心如火烹油煎。命若悬丝之际,他还不忘命人“把王冠放在我的枕头上”[9]112。或许亨利四世至死才意识到,在有形的王冠和无形的王冠之间,他得到前者更多,或者仅仅得到了前者,而后者才更为重要。理查二世曾在他面前手握王冠,痛苦悲泣(第四幕第一场)。他们二人也曾共握王冠,各执一边:“拿着,兄弟,朕的手在这边,你的手在那边。”[15]88。其时令理查二世悲凄感怀的,应是这顶直接来自于上帝的王冠本身之外的各种象征意义的失落,是自亨利二世(1133-1189)以降王权的延续性在自己手中的终结;而当时的波林勃洛克在意更多的还是王冠本身:“我以为你是情愿逊位的”[15]89。而此弥留之际,亨利四世再次站到了王冠的一边,另一边是他的儿子——哈尔王子。那顶从来不属于亨利四世的无形的王冠开始显现,而这顶有形王冠的麻烦还远未结束。哈尔王子误以为其父已崩,便拿走了这“灿烂的烦恼,闪金光的忧虑![9]112”,痛斥这 “害死父王的仇人”[9]118。这是继福斯塔夫在施鲁斯伯里战役里假死之后,莎士比亚安排的又一次假死。或者我们甚至可以说,福斯塔夫之假死是亨利四世假死的一次预演,他们都想看看哈尔王子的即兴表演。“王冠呢?谁把王冠从我的枕头上拿走了?”“可是他为什么拿走我的王冠?”[9]114。抢夺之人最惧被抢。莎士比亚并没有告诉我们为何哈尔王子没有选择首先呼唤众人或者医者来确认并见证亨利四世的离世,而是选择拿走王冠。而王冠在此时恰恰是那根最敏感的神经。亨利四世和哈尔这对君臣父子应该不会有太深厚的感情,亨利四世弑君继位给哈尔带来的重压也应该不逊于哈尔的放浪无形给亨利四世带来的忧虑。从某种程度上讲,二人的心理关系可谓“非君非父、非臣非子”。能够维系二人关系的是事实上的人伦血脉和神圣秩序,正如哈尔所说“您传我的是这顶王冠,因我是您的骨肉之亲”“纵使巨臂如天也难夺我血脉之誉,皇祚之传万代不绝”[9]113。这顶王冠就像一座大山,亨利四世和哈尔都背负了太多的重压。亨利四世早已心力交瘁,哈尔王子放浪形骸的外表下隐藏的也是不堪重负的内心,父亲的“去世”终于使他达到了忍受的极限。他想要在此刻就结束表演。然而事实证明,这样的结束还是太仓促了,他应该演得再久一些。与其说是哈尔的如簧辩解救他于尴尬之境,不如说是亨利四世顺水推舟使他们二人双双脱困,从而营造出一派父慈子孝、君令臣恭的圆满景象。亨利四世心中的执念,因王冠而起,随王冠而终。当亨利四世在名为“耶路撒冷”的宫殿里安静地躺下的时候,莎士比亚或许轻叹一声,总算给了弑君杀兄者亨利四世一个圆满的结局,尽管这样的结局多有讽刺。至此,莎士比亚“把天意的解释置于叙事的背景之中”[7]4,哈尔之拿走王冠只不过是对亨利四世之于理查二世的戏仿。哈尔急于看到和得到的,正是其父永远不可能得到的东西,那就是秩序。或者说,哈尔王子从亨利四世身边拿走的不仅仅是王冠本身,而是对以神为基础的正义秩序的重拾。只有二人如此这般的此消彼长才能最终实现“国王的两个身体”的合一,实现有形王冠和无形王冠的合体。
至此,我们可以丢弃“哈尔王子”这个名字,而改为“亨利五世”。“人是什么?人是他的名字和面孔,它们是标志,是身份的外在标志”[1]256。福斯塔夫口中的“哈尔”满是酒肆之气,亨利四世口中的“哈利”不过是霍茨波耀眼光芒下的陪衬。它们是活在他人口舌之下的王子,是王子在不可选择的身份和强大的命运裹挟之下的虚与委蛇,是莎士比亚指给我们看的两个既定视角。它们都不是真正的王子。亨利五世也从来都不是幡然醒悟、洗心革面的哈尔王子,他从未改变,因为他向来始终如一。所以,当他面对法国王子的挑衅,在法国使者面前有理有节、张弛有度的时候(《亨利五世》第一幕第二场),当他在阿夫勒尔城墙外(第三幕第一场)振臂高呼、鼓舞士气的时候,当他在阿夫勒尔城门口慷慨陈词、恩威并济(第三幕第三场)的时候,他不过是在做真正的自己。阿夫勒尔港是比加来更合适的入侵法国的基地。若把亨利五世在阿夫勒尔战役中的表现比作睡狮沉吟,那他在阿金库尔战役中屠杀战俘就是雄狮咆哮——他终于成为了一名“令人畏惧”的君王。只是不知在那一刻,他是否想起了已逝的故交福斯塔夫,那个自始至终从不质疑哈尔是狮子的人。因为福斯塔夫相信,幼狮总有一天会成长为雄狮。
在亨利系列剧(《亨利四世》和《亨利五世》)中,对福斯塔夫、霍茨波的虚写,王子的两次“登基”,盖茨山抢劫和兰开斯特的约翰的二次平叛,福斯塔夫的假死和亨利四世的佯亡,亨利四世之夺位与哈尔王子之拿走王冠等,莎士比亚于诸多明暗、抑扬之间为亨利五世的出场埋下了一系列伏笔。我们无法看出莎士比亚的主观意图,莎士比亚的意图似乎就是历史的自然法则。他似乎从来不置褒贬,只是远望静观。我们会被他呈现给我们的所迷惑,而忘却那些他真正想要呈现的。纵观莎士比亚历史剧中的君主,亨利六世和理查二世虽出身正统,前者却既无威严也无谋略,后者虽谋略尚可,却又缺乏权术;理查三世和亨利四世虽有勇有谋却又有失正统;相较而言,亨利五世谋略与正统兼具,这也无怪亨利五世历来被认为是莎士比亚塑造的完美君主形象。然而,“但你恼怒你的受膏者,……你减少他青年的日子,又使他蒙羞”(《圣经》诗89∶38,45)。亨利五世还未及细细咂摸功成名就的滋味,也未及遍抚其暂具雏形的“英法帝国”的宏伟蓝图,便溘然长逝。可能是因为其对福斯塔夫(罗拉德派)的弃绝,以及在阿金库尔战役中对战俘的斩杀等不义之举,“(你)使他的光辉止息”(《圣经》诗89∶44)。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可谓“意在沛公”,他从未论断谁最完美,在神的道义面前,没有完人。莎士比亚似乎是默默地坐在剧院最后排的那个人。当掌声响起,帷幕落下,众人还在咂摸着剧中人物不肯出戏时,他缓缓起身,安静离席,留给我们一扇虚掩的大门——有光,从那里照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