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东垣学术”为例谈中医传承中“不全”与“补全”*

2023-01-05 01:04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中医科
河北中医药学报 2022年6期
关键词:医家元气甘草

河北医科大学第四医院中医科

李建波 张海涛△ 霍炳杰(石家庄 050011)

提要 李东垣先生为金元四大家之一,创立了“脾胃学说”,作为易水学派代表性医家,其学术传承是易水学派乃至燕赵医学流派传承的重要组成部分,研究其学术思想及传承对于指导中医临证大有裨益。本文以东垣学术特点及其方药运用为线索,对比后世医家丰富和发展其学说的相关例述,以及东垣在枳术丸等方剂上的发挥,承其师,补其全,以此研究从发现医家“不全”到后世医家“补全”的中医传承模式,以期对中医学派传承研究与学习提供新思考。

李东垣(1180-1251),名杲,字明之,晚号东垣老人,宋金时真定人(今河北正定),金元四大家之一,其师从易水张元素先生,并在《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等经典基础上,结合自身实践,提出“脾胃是元气之本”“内伤脾胃,百病由生”[1]等学术观点,被后世称为“补土派”。

作为易水学派代表,“东垣学术”有着承前启后的特点,对后世医家影响深远。然东垣在其著述中多次强调“从权”,即是提醒后学者不可拘泥、固化其理法方药。笔者导师刘亚娴教授对于学习经典与传承学术,亦强调“尊经”与“脱框”,既要学习古人和老师的经验,也要知其不足、阐发新识(脱框)[2]。正所谓著书立说难有十全,医圣张仲景在《伤寒论》[3]序中有言:“若能寻余所集,思过半矣。”《张氏医通》[4]中亦有言:“且从古立言,止就一端而论。”由此可见,任何学派、学说都可能存在不足,若能从一端而发至多端,则如医圣所言,大有成效。因此,学习“东垣学术”传承特点,了解其传承中后世医家如何补缺,以至汇“溪”成“江”,对学习和了解中医学派传承及提高中医临证水平大有裨益。笔者以“东垣学术”为例,阐述东垣学术思想及方药经验流传、发展过程中,东垣在“枳术丸”等方药上对其师张元素的“补全”以及后世医家有意无意“补全”东垣学术“不全”的例证,从而为研究历代医家学术和经验传承提供研习新模式。

1 东垣学术概略

东垣学术思想主要体现在《内外伤辨惑论》《脾胃论》《兰室秘藏》《东垣试效方》等著作中,其受张元素脏腑辨证学说影响,阐发《内经》“土者生万物”理论,提出“人以胃气为本”,突出强调脾胃在人体的作用。

1.1 创立“脾胃学说”,提出以脾胃为中心,重视脾胃,认为“脾胃是元气之本” 《脾胃论·脾胃虚则九窍不通论》[5]曰:“真气又名元气,乃先身生之精气也,非胃气不能滋之。”而元气、谷气、荣气、清气、卫气、生发诸阳上升之气,“皆饮食入胃,谷气上行,胃气之异名”(《内外伤辨惑论·辨阴证阳证》[6])。其明确指出“分而言之则异,其实一也”“元气之充足,皆由脾胃之气无所伤,而后能滋养元气”(《脾胃论·脾胃虚则九窍不通论》)。反之,“则脾胃之气既伤,而元气亦不能充,而诸病之所由生也”(《脾胃论·脾胃虚实传变论》)。即后世所言“内伤脾胃,百病由生”说。由此可知,“脾胃是元气之本,脾胃伤则元气衰,元气衰则百病由生”,这是东垣脾胃学说中的基本论点。

1.2 重视气机升降 《吴医汇讲》[7]有言:“求东垣治脾胃之法,莫精于升降。”东垣强调脾胃是肌体升降枢纽,《脾胃论·天地阴阳生杀之理在升降浮沉之间论》曰:“升已而降,降已而升,如环无端,运化万物,其实一气也。”人顺应四时之气,起居有时,饮食有节,则能保持脾胃正常的升清降浊功能,元气充沛,人体无恙。否则,脾胃受损,影响升降,便会出现两种变化:“或下泄而久不能升,是有秋冬而无春夏,乃生长之用,陷于殒杀之气,而百病皆起;或久升而不降,亦病焉”(《脾胃论·天地阴阳生杀之理在升降浮沉之间论》)。但其更重视升发,认为只有脾气升发,水谷之气上升,元气才能充沛,生机才能活跃,阴火方可潜降。反之,谷气不升,脾气下陷,元气即现亏乏,生机受损,脏腑经络受病,阴火亦随之上冲为害。因此,其临证喜用升麻、柴胡等,助脾土升发而调畅气机。如《脾胃论·升降浮沉差互反损论》曰:“下者举之,得阳气升腾而去矣。”

1.3 重视风药的运用 东垣喜用风类药,如柴胡、升麻、防风、羌活、独活等。《脾胃论·脾胃盛衰论》云:“诸风药皆是风能胜湿也,及诸甘温药亦可。”《脾胃论·升降浮沉差互反损论》曰:“……必用升阳风药即瘥,以羌活、独活、柴胡、升麻各一钱……”“大法云:湿寒之胜,助风以平之。又曰:下者举之,得阳气升腾而去矣。”《脾胃论·脾胃盛衰论》曰:“泻阴火,以诸风药升发阳气,以滋肝胆之用,是令阳气生,上出于阴分,末用辛甘温药接其升药,使火发散于阳分,而令走九窍也。”“肝之脾胃病也,当于本经药中,加风药以泻之。”《脾胃论·分经随病制方》曰:“经云,肾肝之病同一治,为俱在下焦,非风药行经不可也。”但其又指出,风药不可过度使用,《脾胃论·饮食劳倦所伤始为热中论》云:“所以然者,为风药已能胜湿,故别作一服与之。如病去,勿再服,以诸风之药,损人元气,而益其病故也。”

1.4 尊《内经》“劳者温之,损者温之”创“辛甘温除热法” 《脾胃论·饮食劳倦所伤始为热中论》指出“火与元气不两立,一胜则一负”,并回答然则奈何,“惟当以辛甘温之剂,补其中而升其阳,甘寒以泻其火则愈矣”,创补中益气汤,此即后世所言“甘温除热法”。

2 东垣学术及其方药在后世传承中的“不全”与“补全”

东垣学术承前启后,后世医家在不断临床实践中,有意或无意地对其学术或方药中的“不全”进行“补全”,推动着东垣学术流派乃至中医学的不断进步。

2.1 脾胃学说的“不全”与“补全” “不全”:东垣在著述中重视脾胃之阳,其认为“脾胃一伤,阳气日损”,而对脾胃之阴则论及较少。“补全”:后世《慎柔五书》承东垣学术,并提出重视脾阴,创慎柔养真汤,并提出补脾阴煎药方法,即去头煎不用,只服第二三煎[8]。至清代叶天士创立养胃阴之法,提出“阳明燥土得阴自安”[9],代表方为养胃方,方宗《金匮要略》麦门冬汤化裁而来,二位医家均补充了东垣重阳轻阴的脾胃辨治体系。

此外,后世张锡纯发展大气下陷理论,创升陷汤;对比东垣中气下陷说,创补中益气汤,前者为大气,乃心肺之气,后者为中气,乃脾胃之气,张氏在立说创方过程中有无参考东垣理论不得而知,但二者在临床发病中有无交叉,值得思考借鉴。

2.2 脾胃气机升降理论的“不全”与“补全” 东垣重视脾胃气机升降,但其言升多,谈降少,如补中益气汤、补脾胃泻阴火升阳汤、升阳益胃汤等等,临证喜用升麻、柴胡等升发脾之阳气。且其认为脾胃均主升浮,如:《脾胃论·脾胃虚则九窍不通论》:“胃者,行清气而上,即地之阳气也。”《内外伤辨惑论·辨内伤饮食用药所宜所禁》:“胃气、谷气、元气,甲胆上升之气,一也,异名虽多,止是胃气上升者也。”《内外伤辨惑论·辨阴证阳证》:“盖胃气不升,元气不生,无滋养心肺,乃不足之证也。”至清代叶天士《临证指南医案》提出:“脾宜升则健,胃宜降则和。”临证主张降胃浊,使脾升胃降,枢机和利。叶氏的这一发挥是对东垣脾胃升降理论的“补全”。至于胃是喜升还是喜降,东垣云胃升是指“脾胃腐熟水谷的生理功能”,如《内经》所言:“饮入于胃,游溢精气,上输于脾……”而叶氏谓胃降则是基于胃为六腑之一,传化物而不藏。二者所论,并无矛盾。而叶天士的这一“补全”验之临床,确有疗效。

2.3 方药传承与发挥中的“不全”与“补全”

2.3.1 方剂上

枳术丸:为张元素《医学启源》所载方剂[10],东垣《内外伤辨惑论》言:“易水张先生枳术丸,治痞,消食,强胃。”对比《金匮要略》枳术汤,可知张元素承仲景之制,发之“不全”,以荷叶裹烧饭为丸,重在强胃消食。而东垣在此基础上,继续“补全”,创制橘皮枳术丸、半夏枳术丸、木香干姜枳术丸、木香人参生姜枳术丸等多个枳术丸,进一步拓展临床应用。另外,《和剂局方》中载有枳实理中丸,即是白术大于枳实的配伍,张元素有无参考《和剂局方》,还是只参考了《金匮要略》,无从考证,但枳术丸承前启后中均暗含着“不全”与“补全”。

生脉散:东垣在《内外伤辨惑论》中载:“圣人立法,夏月宜补者,补天真元气,非补热火也,夏食寒者是也。故以人参之甘补气,麦门冬苦寒泻热,补水之源,五味子之酸,清肃燥金,名曰生脉散。孙真人云:五月常服五味子,以补五脏之气,亦此意也。”而张元素在《医学启源》中即称生脉散可“补肺中元气不足”。继续追根溯源,孙思邈在《千金方》中即有生脉散记载。《伤寒论》之炙甘草汤中含有人参与麦冬的配伍。而在东垣之后,《医学入门》载有“扶脾生脉散”,《温病条辨》载有“加减生脉散”,均拓展和丰富了生脉散的应用,蕴含着“补全”之意。

清暑益气汤:东垣《脾胃论》中载之,其言长夏湿热胃困尤甚用之。清代张路玉曰:“《金匮要略》太阳中暍,‘发热恶寒,身重疼痛’条,本无方治,故‘东垣特立清暑益气汤,足补仲景之未逮’。”后世医家王孟英则批东垣之方“有清暑之名,而无清暑之实”,并亦创清暑益气汤,言之“清暑热而益元气”[11]。何绍奇认为,前者适用于元气不足之体感受暑湿,后者则为阴虚之体感受暑热,二者立方用意不同,各有所长。抛开二者孰劣孰优,王氏清暑益气汤确是“补全”之作。

半夏白术天麻汤:东垣《脾胃论》中所载,治疗痰厥头痛。而在其师张元素论著中即有半夏天麻之记载,如化痰玉壶丸,即是南星、半夏、天麻之伍,细思可知,其承于《金匮要略》之法“病痰饮者,当以温药和之”,并与苓桂术甘汤、泽泻汤、真武汤等经方有同源之象。后世医家程钟龄所著《医学心悟》中,亦有半夏白术天麻汤,对东垣方药有所发挥,且目前临床广泛运用[12]。

2.3.2 药物上

全蝎:《脾胃论论饮酒过伤》中有一方剂神保丸,“治心膈痛,腹痛,血痛,肾气痛,胁下痛,大便不通,气噎,宿食不消”,方由“木香、胡椒、巴豆、干蝎”组成,刘亚娴老师关注到干蝎七枚,用量很大,而治一身尽痛,由此引申在治疗肠系膜淋巴结炎等脐周痛时,常以小建中汤加全蝎治之,疗效较单纯小建中汤明显提高[13]。此即以先贤之验补今时之治。

生甘草炙甘草合用:东垣著作中,多个方剂均有生甘草炙甘草合用,对于合用之思,医家各有所论,但至少增加了甘草的用量。而对生甘草的体会,张元素著作中有甘草梢治疗茎中痛之说,而后世医家王清任《医林改错》中载有黄芪甘草汤[14],其言:“黄芪甘草汤治老年人溺尿,玉茎痛如刀割,不论年月深久,立效。”其甘草用量八钱,王氏有无参考张氏之说无从考证,但王氏之黄芪甘草汤黄芪四两确是“补全”无疑。刘亚娴老师受王氏论述之启发,将黄芪甘草汤拓展应用于前列腺癌的治疗中[15],疗效满意,这也是甘草之用的“补全”之例。

生地黄熟地黄合用:东垣著作中,亦有不少方剂生地黄与熟地黄合用,如当归六黄汤、通幽汤、升阳去热和血汤等等,对于地黄不少医家认为其滋腻脾胃,而东垣作为补土派代表,何以生熟地黄并用?对此,后世医家张景岳更有发言权,其对熟地黄用之甚广,用量甚大,其认为“脾主湿,湿动则生痰”“痰之化无不在脾,而痰之本无不在肾”,创“金水六君煎”之治痰之剂[16]。刘亚娴老师以“不补补之之方”用于妇科疾病的治疗,方中熟地黄用至60 g[17],未发现有滋腻碍胃者。可见对于中药的运用体会,从前人到后人,均在“补全”中发挥与完善。

3 小结

中医学的传承与发展,使得各家学说必然要争鸣,在争鸣中不断丰富和完善,由于受制于历史客观因素等影响,任何医家和学派都不可能尽善尽美,有其优势,亦有其学术局限,继承其优势,发现其“不全”及后世对其“补全”,反过来推动了中医学的发展。“东垣学术”也经历了当时的“不全”与后世的“补全”,“不全”并不是否定,而不断地“补全”是学术发展的必然要求,中医学也正是在这样的“不全”与“补全”中源远流长,生生不息。笔者以“东垣学术”为例所介绍的“补全”只是略举一二,但为抛砖引玉,意在阐明:研究历代医家的学术“不全”及后世之“补全”,对更好的促进中医中药传承有着积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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