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传君
《潘飞声自用印存》(以下简称《印存》)是“近代岭南六大家”[1]“南社四剑”[2]之一的潘飞声自用印谱。此谱虽未见诸家著录,但其中囊括了黄牧甫、黄宾虹、王福庵、邓散木、高野侯、徐新周、杨其光、邓尔雅、朱其石、容庚、汤安等数十位近代岭南及沪浙印坛名手,基本展现了20世纪上半叶印坛的艺术风貌。而且,这批印章多具长款、题记,这对于潘飞声的个案研究,以及以潘氏为纽带的岭南以及岭南同沪浙印人的交游考察,都提供了珍贵的一手资料。
纵览《印存》,110方印章的印文与边款,无一不诠释着潘飞声足迹遍布海内外,广结道友、鉴藏金石书画的过往,和其既成就卓著同时又变换起伏的传奇一生。其中一方白文印“柏林讲经,锡兰访佛,居庸出塞,寒山听钟”,为学生汤安刻赠,虽短短十六字,却概述了潘氏博游、治学、结友的人生志向。
潘飞声(1858—1934),字兰史,号剑士、心兰、老兰;别署剑道人、罗浮道士、独立山人等;斋名翦淞阁,室名水晶庵、崇兰精舍。擅诗词、书画。曾应德国人之聘于柏林大学讲授汉语言文学(包括粤语),期间游历西欧各国,汲取西方文明,著《西海纪行卷》《天外归槎录》,回国后主笔香港《华字日报》《实报》。他出身于广东世家,其祖潘振承在乾隆年间为十三行首富商总;伯祖潘仕成也因富藏金石书画而号称“粤东第一”。潘飞声的代表著作有《说剑堂诗集》《在山泉诗话》《两窗杂录》等近20种。
汤安柏林讲经,锡兰访佛,居庸出塞,寒山听钟
潘飞声生活在清末民国,该时期正是岭南书画篆刻艺术发展的黄金阶段。在印学上,是继乾隆时期,以谢景卿、陈澧为核心的金石学家开启“粤派”之后,又一个快速发展的重要阶段。“光绪年间黄牧甫来到广东授徒传技,印风挺劲秀雅,岭南篆刻风气发生新变,可视为清代岭南篆刻发展的第二个阶段,是为‘黟山派’。”[3]在绘画上,伴随着清末民初资产阶级民主思想的浸染,广州以港埠特点,开风气之先,继而诞生了以“二高一陈”(高剑父、高奇峰、陈树人)为代表的岭南画派。因此,外界的经济、文化气候,都大大推动了岭南印学的发展。
除了故乡广州,潘飞声一生旅居德国柏林(1887—1891)[4]、香 港(1894—1906)[5]、上 海(1907—1934)[6]等地,广泛的游历,不仅增长了他的见闻,同时也结交了许多志同道合的艺友。潘氏作为岭南的文学巨擘,除了书画,他对印学也有着深厚的感情,且喜欢与印人交往,请印友治印。本文除了考察研究潘飞声与岭南以及沪浙印人的艺术交流之外,还试图通过梳理、论证《印存》中所涉印人、印艺、印事,继而钩沉起以潘飞声为中心的岭南以及岭南同江浙地区的一段重要印学交流史。
《潘飞声自用印存》共计四册,原钤本,广州十香园纪念馆藏。是谱由拓晓堂作序,封面亦有孙慰祖篆书题耑“潘飞声自用印存”七字,款署:“壬辰(2012年)慰祖题。”下钤“孙”(白文)、“可斋”(朱文)二印。四册印谱共收录潘飞声自用印章110方,其中除了白文印“把十年幽恨付与吟笺”为潘氏自刻自用外,其余印章皆为他人刻赠。其中涉及的治印者主要包括岭南与沪浙两地的印坛名手。岭南籍以及长期旅居岭南的印人主要有黄牧甫、邓尔雅、容庚、叶期、胡曼、张鼎铭、柯有榛、吴趼人、吴载和、余仲嘉、苏展骥、何瑗玉、伍德彝等人;沪浙印人则主要包括黄宾虹、邓散木、王福庵、徐新周、陈澹如、朱其石、王杰人、汤临泽、王慧等人;除此之外还有胡经、伍鼎、铸君、子行、张卉庵、周丁、泉庵等众多的篆刻名家,几乎展现了20世纪上半叶印坛之风貌。
关于这110方印石的流传,有着一段曲折经历。最初,其为曾仲鸣(1896—1939)、方君璧(1898—1986)夫妇的“颉颃楼”旧藏。夫妻二人均为福建人,家人也多是同盟会重要人物,曾仲鸣曾任国民政府秘书、汪精卫秘书等职,方君璧同样出生于名门望族,其兄长方声洞更是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之一。曾、方二人曾留学法国,多问学于汪兆铭、蔡元培。曾仲鸣雅好诗词以及金石书画,方君璧则在油画创作上取得了极高的成就,并成为最早在西方出名的中国女性画家。夫妻二人筑颉颃楼收藏古今金石书画以及印章,这110方潘飞声自用印也正是出自颉颃楼。后来,曾仲鸣在任汪兆铭秘书时,随同汪氏到河内,遭误刺殒命,方君璧亦遭误伤,随后便携家眷隐居法国,后又迁往美国,颉颃楼所藏书画亦随其飘落海外。后来,曾、方后人将颉颃楼的很多书画、印石捐赠给了波士顿博物馆,唯有潘飞声自用印一箱一直不忍割舍。《印存》序文中写道:“2009年,再访曾方氏后人,携印归来,距其渡海足足七十年了。南粤红棉山房主人重其为乡邦文物,珍而藏之,乃倩名手钤朱拓墨成谱四册凡二十部。”[7]其中,广州十香园纪念馆藏《潘飞声自用印存》便是其中一部。
孙慰祖题及耑钤印,孙、可斋
广州是潘飞声居住时间最久、感情最深厚的地方。他虽在德国及中国香港、上海旅居多年,但作为岭南的文化名人,其在地方也享有极高声誉,众多的岭南印坛名手,如黄牧甫、邓尔雅、容庚、杨其光、叶期等人与其交往甚密,并乐意为其治印。
黄牧甫是近代岭南篆刻史上不可逾越的一位里程碑式人物,他是继吴让之、赵之谦之后,与吴昌硕同时期崛起的另外一位印坛巨擘。黄氏于1882年移居广州,至1900年返乡,旅粤18年,这段时间也正是他创作的高峰时期。黄牧甫不为明清流派所束缚,上溯两汉及三代,印面以古玺与汉印风格为根基;篆法上又广泛吸收金文文字特点,运刀刚健,以光洁妍美的风姿,把汉印原来的面目重现于刀下,堪称前无古人的创造。《印存》收录了黄牧甫为潘氏所治印章10方,刀法纯熟、臻于化境。其中三方署有年款,且时间跨度在1890至1897年之间,也正是黄氏旅粤期间所作。另外一方“归盦”白文印,更是佐证并细化了潘氏的行迹:该印署款为庚寅(1890年)八月,而据潘飞声《天外归槎录》称,他于该年七月十一日从柏林东归回国,时间正好吻合。另外,关于潘飞声的旅港时间,相关文献只是笼统地记载为1894年冬,而印旁的一段跋语则交代了具体时间:“甲午(1894年)客香海(香港),十二月十七夜寓楼不戒于火,行箧俱毁,此印从烬余捡出无恙,必有神物护持矣,飞声记。”由此可以推测,潘飞声应是1894年十二月十七日左右抵达香港,居所未定,行李等物品也都是随身携带,不幸寓所遭遇火灾,行箧俱毁,而老友黄牧甫刻赠的这方印章却在大火中幸存,潘氏激动不已,感叹“必有神物护持”,足见二人珍贵的金石情缘。
正如这般,潘飞声一生历经坎坷无数,早年丧妻,屡失挚友,晚年清贫靠卖文为生,赴港又遭火灾。一方白文印“十劫居士”的边款处有这样一段记录:“老兰太世大年七十五,自言阅劫十次,壬申(1932年)谷朝属刻此印,周丁。”是年正月,学生汤安也为潘师治“壬申阅劫后作”白文印一方,署款云:“壬申正月老兰师避兵柳里,命汤安作。”周、汤二人的刊刻时间也正是潘氏去世前的两年,虽寥寥数语,却道出了潘飞声历经磨难的辛酸人生。
潘飞声不仅喜欢请好友治印,也乐于邀请印友一起品印、论印,并让友朋在自用印旁题记,从而促进了岭南印人之间的切磋与交游。黄牧甫为潘飞声所治印章旁便有杨其光[8]的几段跋语:“天外苹州印……黄舍人丁户部[9]寄题老兰先生苹州隐居诗,其光刻。”“南国知名久……壬寅(1902年)正月刘伯崇殿撰赠老兰句,仑西镌之。”黄牧甫为杨其光的前辈、岭南印坛盟主,也正是得益于和潘飞声的关系,才让杨氏有更多的机会目睹前人以及同辈人的优秀作品。杨其光在黄牧甫所治“飞声”白文印中题道:“牧父篆刻规矩汉人,靡不臻妙,今为兰史作此,始无意求工,然亦无纵肆习气,尤觉可爱。光绪甲午(1894年)中秋,仑西观于鹤洲并记。”由此可见他对黄氏印艺的推崇。
谈及杨其光,他在《印存》中出现频率较高,而且多为潘飞声代刀题记,这充分映射了二人友情的亲密无间。《印存》中,杨氏为潘氏治印近20方之多,所作时间从1883至1900年,跨度近20年。而实际上,杨其光一生为潘氏治印多达100多方,正如杨氏在朱文“潘氏兰史”印旁题记所说:
余与老兰治印几逾百颗,虽绝不经意,无非惬当之章。老兰之于余印固癖类嗜痂,而此作尤为自得,且青田旧品近时罕有,老兰其秘藏之。余两人金石缘深,留作他年印证可。光绪庚子(1900)仲冬既望,仑西识于古窑村之花笑楼。
此外,杨其光所刻“珠江载酒”“潘飞声印”朱白双面印的边款后,有一位名为“汉秋”的题跋者。此人对杨其光的印艺赞许有加:“仑西为兰史作此印,盖仿竹垞老人‘江湖载酒’句也,而刀法奇劲直驾古人矣,汉秋观。”而这位“汉秋”便是岭南著名篆刻家胡曼。胡曼(?—1929) ,广东顺德(今佛山市顺德区)人,字汉秋,号洞雪,又号汉顽、老汉、曼未、汉老、汉庐,斋名桥西草堂。从南海柯有榛治印,与潘飞声、伍德彝游。时黄牧甫游粤,以金石名海内,见汉秋刻印而盛誉之。1911年后居香港,著有《桥西草堂诗集》等。
《印存》中亦收有胡曼所治印章数方,而且印旁也多有杨其光跋语,诸如“圆劲中无半点江湖习气”等。因此,印章题跋成了二人印学交流的一种有趣形式。此外,胡曼还于乙未(1895年)暮秋为杨其光刻“红豆”朱文印一方,而且署款诗句也颇具情思:“红豆红豆,醉心如酒,西风人瘦,红豆知否。”也正是同年七月,潘飞声从香港返粤,与胡曼相聚甚欢,胡氏治朱文印“剑士”相赠,印章署款如此记述:
乙未(1895)七月,兰史道兄返里,连日畅饮,席上治此印奉贻,洞雪胡曼记。
综上而论,我们大概可以推测:胡曼与杨其光交好,潘飞声在中间势必起着重要的引荐作用;胡曼为杨其光治印,而印章最后却留在潘飞声手中,这很有可能是潘飞声代杨其光向胡曼索印,而潘氏又长年奔波在外,一时没有机会将印章交付杨氏,后来便留在了自己身边。总之,印章、印款以及印跋,不仅证实、展现了潘、杨、胡三人间一段重要的印学交往,同时也让我们对以三人为中心的其他相关印友的交游充满了无限遐思。
前文讲到,对胡曼的篆刻影响很大的柯有榛(1814—?),字云虚,自号里木山人,南海人。善画山水、花卉、人物,尤精摹古,工篆刻,曾从学于吴门篆刻名家常云生,故所刻印亦受浙派的影响,其艺与黄牧甫齐名。马国权谓柯有榛与谢兰生、孟鸿光、江逢辰等“俱以苍古劲健见胜,浸淫汉法与浙派之间,但都能自具面目”[10]。《印存》中也收有柯氏所治一朱一白两枚印章,其中“说剑堂印”“珠江好山水”白文两面印是他于庚辰(1880)刻赠潘飞声的。时年柯有榛已67岁高龄,已经奠定了在岭南乃至全国印坛的崇高地位,而潘飞声此时年仅23岁,无论年龄还是社会地位,在柯氏面前都是晚生,故而,此印实属难得。但是,我们如果联想到胡曼是柯有榛的得意门生,而潘飞声又与胡曼交好,在胡氏的引荐下,潘飞声能有机缘得以拜访柯有榛并请其治印,则又在情理之中。
潘飞声对柯有榛以浙派为宗、兼习汉印、气息饱满、古秀挺拔的印风也十分喜欢。柯氏所治另外一方“海山琴客”朱文印,上款人为清末书画家熊德立。[11]熊氏与潘飞声交好,其《西海纪行卷》中记录了两人在香港初遇时的情景:“客邸访熊湘湄(德立),为余弹古琴七弦,皆作离声。”[12]从署款可知,该印为熊德立转赠潘飞声,潘氏不由喜出望外,并请好友徐新周奏刀记之:“……余所素爱者喜不自胜,然亦一段海山缘也……潘飞声兰史记于得见故园松菊快哉之馆。”
与潘飞声交游的岭南印人既有德高望重的前辈、同辈知己,亦有诸多的后生晚辈,最终都与他成为志同道合的艺友。邓尔雅(1884—1954)小潘飞声26岁,但其印宗秦汉,平正中寓灵巧、挺劲雄肆、光洁妍美的印风深得潘飞声喜爱。《印存》中收录有邓氏于己未(1919)9月为潘飞声所治“兰史”朱文印一方,此年距潘氏1907年定居上海已有12个年头,我们不禁会想,邓为潘的晚辈,而潘又离乡多年,二人为何还能这般熟识?具体原因,除了同乡情谊之外,1914年,邓尔雅加入苏州重要的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南社”也应是个中原由之一,这似乎直接证实了二人的建交。潘飞声为南社的重要成员,而邓氏虽然身处岭南,却不远千里加入社团,并在《南社丛刻》发表大量的诗文,不得不说,这与潘氏的推介应该有着莫大的关联。此外,邓尔雅与黄牧甫过从甚密,黄牧甫曾为邓氏刻“莲裳翰墨”“花之君子”等印章数枚。如此一来,潘、黄、邓三人关系交织在一起,再加上潘氏在南社的重要地位,邓尔雅经潘飞声引荐入社,自然也就不在话下。
潘飞声于1907年离开岭南,来到了当时中国经济、文化腹地——上海。从地域及文化视角来看,上海开埠之初很大程度是以广州模式为蓝本的,同时上海也是一所移民文化城市。自清道光二十三年(1843)正式开埠以来,全国各地的民众来此谋生,对上海早期的开发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上海也凭借着城市的综合优势以及社会的开放程度,不仅成为全国最重要的商贸中心,同时也成为全国的文化艺术中心,其地位已经远远超过了广州。因此,包括潘飞声在内的很多岭南文艺家,诸如“粤派”篆刻代表人物易大厂、吴趼人,“岭南画派”创始人“二高”(高剑父、高奇峰)兄弟,都纷纷来上海鬻印、办报,开放共融的上海给他们提供了广阔的平台。如此一来,岭南与沪浙文人进入了一个历史性的互通与交流时代,而以潘飞声为代表的旅沪学者,无疑成为两地艺术交流的一根重要纽带。
入沪后,潘飞声的用印多请海派名家刊刻。《印存》中收录有黄宾虹、徐新周、王福庵、高野侯、汤安等沪浙名手为其治印数十方,而且时间几乎在1909年之后,正好与潘飞声1907年开始旅沪相吻合。到上海不久,潘氏便加入柳亚子等人发起的南社,成为社中的重要成员,并借助南社的平台,大大开阔了自己的思想境界。他与当时的沪浙名家,诸如丘逢甲、居巢、居廉、吴昌硕、黄芦、黄宾虹等人成为至交,并在南社实业家周庆云的集结下,与吴昌硕、况蕙风、喻长霖、赵叔孺、夏剑丞、沈醉愚等在上海成立淞社,进一步打开了自己在上海的交游圈。可以说,入沪后的潘飞声,开启了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段艺术生涯。
徐新周(1853—1925)[13]在《印存》中出现的频率也非常高,印谱中收有他为潘氏治印达18方之多,时间也比较集中,基本上在1909、1910、1912三年间。徐氏作为当时海上印坛盟主吴昌硕的高足,风格也与老师神似,然其方整峻秀、坚挺刚健的用刀趣味又有别于其师。缶翁晚年目力不及,又苦于应酬,徐新周便成为吴师重要的代刀人之一。细读边款,这18方印章既有老友重逢,即兴之作 :“老兰征君游黄金台归,重晤沪上,属星州作印,庚戌五月。”也有友人别离,治印为念:“壬子秋七月,老兰山人归隐罗浮,吴门弟徐星州作此赠别,记于海上客次。”潘、徐二人的交情之深,可见一斑。
潘飞声晚年由粤入沪,他作为岭南的文化巨擘,凭借自己的才学与品德,很快在上海赢得了较高的声誉,进而间接地为岭南与沪浙两地的书画篆刻家搭建起一座互通与交流的桥梁。
余仲嘉作为潘飞声的岭南同里、后辈,曾在赴沪时拜访了潘飞声。潘氏将自己珍藏的精品印章拿给余氏欣赏学习,令身处岭南一隅的他大开眼界,感激之余并为潘飞声治印一方,边款中记述道:“客沪喜晤兰老诗人,承示精印,作此为谢。己巳(1929)初夏,仲嘉。”因此,也正因为潘飞声的入沪,岭南印人才有更多的机会看到并汲取聚集上海的“海派”“浙派”等名家优秀印作。
前文说到,《印存》中有广东印人柯有榛刻“海山琴客”朱文印一方,其边款中有潘飞声于庚戌(1910)十月五日的一段记文,代刀者也正是海上印人徐新周;另外,岭南印人何瑗玉刻朱文印“学吃亏”,署款处亦有海上篆刻家汤安为潘代刀题记:“己巳(1929)冬令嗣子肃大令赠,潘飞声宝藏,汤安观并刻。”岭南书画篆刻家张鼎铭刻白文印“长相思”,潘飞声也是格外喜欢,出示给学生汤安一并欣赏,并请汤氏在印石旁题记:“何夔庵先生旧藏,辛未(1931)十一月子肃大令寄赠老兰记,汤安观于翦淞阁。”另外一方朱文双面印“潘飞声印”“声”为潘飞声请杨其光、汤安二人合作而成,杨其光署款为:“癸卯(1903)秋,仑西。”而汤安只署一名款,时间不能确定,但汤氏为潘飞声所治其他10余方刻有年款的印章,其篆刻时间在1914至1932年之间,也正是二人在上海交集甚密之时,所以,汤安与杨其光合作的这方印章,也应该在这个时段内刻就。
以上可知,以潘飞声为纽带,岭南印人与聚集上海的“海派”“浙派”等篆刻名家展开了印艺上的交流,尤其对于处于发展期的岭南地区来讲,让时人在当时关注到岭南印人及其印风,这对近代岭南印学的发展以及提升它在全国的影响力,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说到汤安,其雅好古诗词,潘飞声入沪后,汤安便师从潘氏学习文辞与书画。从印款“汤安谨刻”“兰夫子命安仿汉铜印”“命作是印”“为老兰师刻”便可感受到他对潘师的敬重。饶有趣味的是,我们从汤安为潘师所刻一方祝寿白文印“栎社之树”中得知了潘飞声的生日时间,边款中记述道:“丙辰(1916)十一月初九日为夫子大人五十九岁生辰,命治此印,义取庄生,即乞诲正,汤安谨志于翦淞阁中。”当然,汤安也可能是提前刻就,但也应与老师生日相距不远。
不仅与徐新周,潘飞声同徐的老师吴昌硕同样交往甚密。二人同为“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14]成员,而且吴、潘以及黄宾虹、徐新周、王一亭等人经常参加题襟馆组织的金石书画会活动,这就大大增多了大家互相交流学习的机会。吴昌硕还曾多次为潘飞声代定润例,进一步提升了潘氏在上海书画界的知名度:
写五七言联二元,四屏四元,横披二元,扇面册页一元,题图、题诗文集、题词、撰序传碑铭俱面议。寓上海北四川路横浜桥克明路翦淞阁,吴昌硕代订。[15]
兰史先生,诗文耆宿,江湖寓公,卖文作炊,世钦清洁,为订润例,以告知音。写五七言联三元,八言四元,四屏十二元,横披四元,扇面册页二元,题图、诗文集、题词、撰序传碑铭,以上俱面议。润资先送,寓上海北四川路横浜桥克明路翦淞阁,辛酉(1921年)春日吴昌硕再订。[16]
而差不多同时期,“岭南画派”创始人高剑父、高奇峰连同弟弟高剑僧,兄弟三人于1912年一起来到上海创办《真相画报》,后又开设“审美书馆”从事美术商业活动,在这期间便结实了吴昌硕、徐新周等海上名家。而且我们从《高奇峰印谱》[17]中得知,吴昌硕、徐新周二人为高奇峰治印多达几十方,足见三人的交情之深。潘飞声作为“岭南三高”的前辈,又较早入沪,而且与潘氏交往密切的名家,诸如吴昌硕、黄宾虹、徐新周等人,“二高”兄弟来沪之后也与他们建立了联系,不言而喻,潘飞声在中间势必起着重要的引荐与推动作用。
在潘飞声旅沪的艺术交游中,黄宾虹是一位不可不提的重要人物,黄氏与由粤入沪的高剑父、高奇峰、易大厂等书画篆刻家也多有往来。《印存》中收有一方黄宾虹刻赠潘飞声的“西湖酒客”白文印,印风古朴厚重,气韵生动,用刀温文尔雅、不即不离,称得上黄氏的精心、得意之作。黄宾虹是潘飞声在上海艺坛的一位挚友,也经常拿自己撰写的诗词请潘飞声作序。裘柱常在《黄宾虹传记年谱合编》中谈道:“下一年(1933),他(黄宾虹)曾把这几十首诗手写石印,作为《蜀游诗草》,由他的老友潘飞声、许承尧作序。潘序由潘手书石印,许序由他代书石印。”[18]除此之外,王中秀编《黄宾虹年谱》中也多处提到黄、潘二人雅集、唱和、饯别等交游事件。甚至,潘飞声晚年清贫,靠鬻文为生,逝世后都是由黄宾虹与友人设法筹募葬赀善后费,潘氏的辛酸人生以及与黄宾虹肝胆相照的珍贵情谊,由此可见。
通过分析这批潘飞声自用印的风格以及边款题跋,可以看出潘氏对篆刻有着极其敏锐的审美感受。在徐新周的印章边款中多出现“老兰先生属仿汉”“为兰史先生仿汉铜印”“为老兰山人仿汉”等题句,由此可知,潘氏对汉印风格情有独钟。而且为他治印的黄牧甫、黄宾虹、王福庵、容庚、邓尔雅、杨其光等印人,篆刻创作大都以汉印为根基。所以,潘飞声对于印章的审美偏好古雅平正一路,是典型的文人审美取向。
潘飞声除了精通诗文、书画之外,其本人也长于篆刻,《印存》中收有一方潘飞声自刻白文印“把十年幽恨付与吟笺”,反映出潘氏的审美理想。该印在章法布局上方正平实、落落大方;运刀则以方为基调,方中寓圆,追求的也正是汉印质朴、温雅、婉转的审美效果。
潘飞声晚年旅居沪上,距离杭州不远,杭州的西泠印社一直令他神往,随之与西泠结下了诸多的金石情缘。
“吴昌硕出任西泠印社社长之后,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如哈少甫等人,通过捐赠书画义卖在孤山上兴造‘题襟馆’(隐闲楼),自是有密切沪、浙两地联系的意思在。”[19]《海上题襟馆为建筑隐闲楼捐得书画编目抽签出售启》载:
题襟馆为海上书画名人会集之处,谋所以传永久,今在西湖孤山之巅建隐闲楼……蒋星阶、毛子坚、郁屏翰、哈少甫(捐存名人合作)十件,吴昌硕书画十件、何诗孙书十件、徐星舟(印章)十方、潘兰史书十件、丁辅之印谱十部、王福庵书十件……售劵处:上海四马路三山会馆东首海上题襟馆。[20]
名单中即出现了潘飞声的名字,而潘氏与杭州以及西泠的情缘还远不止此。除了同西泠印社首任社长吴昌硕以及早期社员黄宾虹等人交好之外,《印存》中还收录有活跃于沪上的著名篆刻家、西泠印社创始人之一王福庵以及西泠印社早期社员陈澹如(1884—1953)、王杰人(1887—1940)等人为潘飞声所治印章。
对于杭州,经典名胜西湖同样为潘飞声所爱,并多次前往,好友徐新周专门为其治印两方(“荷花生日在西湖”“虎丘访剑西湖载酒”)作为纪念。徐氏在边款中说明了具体时间:“兰史先生以六月二十四日游西子湖,属治此印,己酉(1909)八月吴中星州。”“兰史先生游虎丘西湖归来属作此印,己酉八月徐星州。”黄宾虹刻赠潘氏的白文印“西湖酒客”,印文内容同样也与西湖相关,足见潘飞声对西湖的喜爱以及对西泠的特殊情感。
不仅如此,潘飞声也多次作诗咏歌孤山盛景与西泠人文。沪上篆刻家王杰人(1887—1940)[21]刻赠潘氏朱文印“襟上杭州旧酒痕”,朱其石在边款处补刻了一首潘飞声自作诗词:“水仙祠畔舣舟还……月明吹笛上孤山。兰老此诗传诵一时,癸酉(1933)二月朱其石镌之印旁。”事实上,朱其石为潘飞声所治数方印章,其中一方朱文“潘飞声”是与海上著名书法篆刻家邓散木(1898—1963)合作完成的,边款中记述道:“老兰居士正,粪翁(邓散木)。其石改作。”此外,王杰人印章的署款还传达了另外一条信息:“兰史词家清品,癸卯(1903)中和节志瀛属杰人刻赠。”由此得知,王杰人的治印时间为1903年,而此时的潘飞声正旅居香港,还未定居上海,却能得到沪上名家赠印,这说明潘氏来沪之前已经与海上名家有所往来。事实正是如此,好友杨其光在刻赠潘氏“羊城潘兰史随身书卷”一印中署款云:“甲午(1894)三月兰史将之申江(上海),刻此赠别,仑西。”1894年3月,潘氏已从德国柏林返回故乡广州,是年冬才赴香港任《华字日报》编辑,另据林传滨《潘飞声年谱》记载,是年“三月,《天外归槎录》于潘飞声广州栖栅老屋刻成,该书收录潘氏由柏林回中国的见闻”[22]。所以,此时的他赶赴上海,除了会友之外,借助上海特殊的平台宣传一下自己的新书,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由此可以看出,潘飞声晚年虽然定居上海,但他在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对上海这座经济发达、艺术气氛浓郁的国际大都市充满着神往,而且也正是他的到来,极大地带动了岭南与沪浙两地的文艺交流。
《印存》不仅为我们还原了以潘飞声为中心的广东以及广东与沪浙一段珍贵的印学交流,同时还为我们展现了诸多不太为人所知的印坛逸事:吴趼人作为《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作者,不仅文学才情超群,而且精通篆刻;朱其石小邓散木8岁,竟然给当时与齐白石齐名的邓散木修改印章;杨其光竟把潘飞声不太为人所知的“艳事”刻于印旁:“壬寅冬间,余与老兰兄聚首香江,酒垒花围,颇多乐事。兄之艳福殆白石老仙后身也,因刻两面印赠之。”而潘飞声却又将此印一直留在身边。
潘飞声所处的清末民国时期是中国文化艺术史上极为特殊的一段时期,是一个文艺争鸣、标新立异而且名家辈出的伟大时代,也是岭南篆刻发展的一个重要时期。一口通商为广州带来了足够的经济优势;毗邻港澳的特殊地理位置,又为广州带来了更多的艺术及文学新理念;以黄牧甫为代表的外籍印人的到来,则又为岭南印学发展补充了新鲜活力与艺术因子,并借助着岭南这块经济、思想沃土,书画篆刻艺术得到了迅猛发展。潘飞声作为岭南的文学巨擘,与印学家、书画家交集都甚为密切,他介入书画领域,以及晚年由粤入沪,都极大地加强了岭南印人以及岭南同江浙印坛名手的印学交往。
注释:
[1]潘飞声与罗瘿公、曾刚甫、黄晦闻、黄公度、胡展堂并称为“近代岭南六大家”。
[2]南社于1909年成立于苏州,由柳亚子、高旭、陈去病等人发起,是一个资产阶级革命文化团体,并受孙中山先生领导的同盟会的影响,取“操南音,不忘本也”之意。潘飞声(剑士)、高天梅(纯剑)、俞剑华、傅屯良(君剑)被誉为“南社四剑”。
[3]蔡显良.从师承关系看清代岭南篆刻的传承与发展[J].中国书法,2016(9):113.
[4]潘飞声早年受广州的港埠特点影响,开风气之先,于光绪十三年(1887)应德国聘,执教柏林大学,讲授中国文学(包括粤语)。客居海外4年,游历西欧诸国,著书介绍西方。
[5]潘氏于1894年甲午战后赴香港,提倡变法图强,宣传中华优秀文化。居港逾13载,仗义执言甚具声望,凭一支雄笔,天下知音颇多。
[6]潘氏于1907年左右,到上海定居,加入南社,与黄宾虹、丘逢甲、吴昌硕、黄芦等过从甚密。晚年清贫,然不失君子之节。
[7]拓晓堂.潘飞声自用印存·序[M].广州十香园纪念馆藏《潘飞声自用印存》原钤本.
[8]杨其光(1862—1925),字仑西,斋堂为花笑楼、添茅小屋。广东番禺人,杨永衍之子。善填词,刻印专师浙派,沉厚遒劲,颇近丁(敬)、黄(易)。存世有《花笑楼词》《添茅小屋印谱》。
[9]丁户部即丁惠康(1868—909)。丁氏名惠康,字叔雅,号惺庵。原籍丰顺,长期居揭阳县榕城。丁日昌第三子。曾任户部主事,所以人称“丁户部”。与谭嗣同、陈三立、吴彦复并称“清末四公子”。
[10]陈永正.岭南书法史[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1:303.
[11]熊德立,字湘湄,南海人。其父为清朝著名书画家熊景星。擅古琴、书画,与潘飞声交好,山水学沈石田,墨梅师李晴江。
[12]潘飞声.西海纪行卷,转引陈左高.历代日记丛谈[M]. 上海:上海画报出版社,2004:165.
[13]徐新周(1853—1925),字星州、星周、星舟、心周、星洲,斋号为耦花盦、藕花盦、陶制庐,江苏吴县人。能作四体书,小篆、汉隶意味严正简古。精篆刻,师吴昌硕,存世有《耦花盦印存》。周斌.中国近现代书法家辞典[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9:618.
[14]海上题襟馆金石书画会,亦称海上题襟馆、题襟馆、题襟馆书画会,清末上海一个规模较大、活动频繁的书画金石团体。它的前身是1910年成立的中国书画研究会(又称上海书画研究会、小花园书画研究会),清宣统三年(1911)改本名。题襟馆的首任会长是汪洵,副会长为哈少甫,汪洵去世后,由吴昌硕继任会长,哈少甫、王一亭任副会长。徐昌酩.上海美术志[M].上海:上海书画出版社,2004:266.
[15]《申报》1927年3月7日。
[16]徐建融,刘毅强.潘兰史润例[G]//海派书画文献汇编.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13:766.
[17]《高奇峰印谱》,一册,私人藏,原钤本。主要收录了吴昌硕、黄宾虹、徐星周、胡曼等人刻赠高奇峰的印章,共计50方。
[18]裘柱常.黄宾虹传记年谱合编[M].北京:人民美术出版社,1985:59.
[19]邝以明.“岭南画派”二高与“海上画派”的艺文往来:《高奇峰印谱》疏证[C]//孤山证印:西泠印社国际印学峰会论文集:上册.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7:554.
[20]陈振濂.西泠印社史研究导论[G]//西泠印社百年史料长编.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03:29.
[21]王杰人(1887—1940),单名槐,字杰人,号冷舟,浙江绍兴人。精治印,又擅刻竹,所刻扇骨精雅绝伦,为西泠印社早期社员。
[22]林传滨.潘飞声年谱[J].词学,2013(2):4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