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同体视域下广西“添粮”习俗心态秩序及其传承路径

2023-01-04 18:26
关键词:习俗心态中华民族

黎 莹

一、引言

在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会议上,习近平总书记提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时代命题,认为“我国各民族在分布上的交错杂居、文化上的兼收并蓄、经济上的相互依存、情感上的相互亲近,形成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谁也离不开谁的多元一体格局”(1)中共中央宣传部:《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学习纲要》,北京:学习出版社,2019年,第107页。。在2019年全国民族团结进步表彰大会上,习近平总书记进一步强调“我们辽阔的疆域是各民族共同开拓的,我们悠久的历史是各民族共同书写的,我们灿烂的文化是各民族共同创造的,我们伟大的精神是各民族共同培育的。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是先人们留给我们的丰厚遗产,也是我国发展的巨大优势”,同时指出“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一体包含多元,多元组成一体,一体离不开多元,多元也离不开一体,一体是主线和方向,多元是要素和动力,两者辩证统一”。在2021年4月广西考察时,习近平总书记重点指出:“各民族共同团结进步、共同繁荣发展使中华民族的生命所在、力量所在,在全面建设社会主义现代化国家的新征程上,一个民族都不能少,各族人民要心手相牵、团结奋进,共创中华民族的美好未来,共享民族复兴的伟大荣光”。广西是少数民族自治区,尊重少数民族文化,激发各民族文化的“共鸣”,有利于促进各民族文化交往交流交融。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最终需要落实到文化实践与基层建设层面,不能忽视优良的“一习一俗”。

广西地区普遍存在着“添粮”习俗,即子女借助师公给年逾六旬、身体欠佳的老人添米补寿。当地人认为老人体弱源于他们在人间的粮食即将吃完,唯有及时“添粮”才可延续生命。该习俗历史悠久,根植民众,影响深远。2021年5月,在国务院公布的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里,广西壮族“添粮”敬老习俗被列入其中。民俗学家郝苏民先生认为:“‘非遗’的出现,对我们认识中华民族主体文化与各少数民族多元文化之间‘多元一体’关系,更具启迪”。(2)郝苏民、毛巧晖:《做学做人终身求》,《民间文化论坛》2020年第1期。费孝通先生对中华民族多元一体格局也做出了充分的论断:“中华民族的主流是由许许多多分散孤立存在的民族单位,经过接触、混杂、联结和融合,同时也有分裂和消亡,形成一个你来我去、你来我往,我中有你、你中有我,而又各具个性的多元统一体”。(3)费孝通:《中国文化的重建》,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第3页。事实上,除壮族外,侗、瑶、仫佬以及部分汉、京、毛南等族也盛行该习俗。为何“添粮”习俗在多个民族社会中得以传承?在地方差异性的背后,其是否蕴含着共鸣的、深刻的心态秩序?这种心态秩序能否与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进行对话?郝亚明先生认为“在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中要强化族际纽带”。(4)郝亚明:《各民族交往交流交融:淡化代际差异抑或强化族际纽带?》,《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3期。解读多民族的共同习俗,能否成为强化族际纽带的切入点?本文就“添粮”习俗心态秩序及其传承的话题浅谈拙见。

二、“添粮”习俗的“多元”

在不同的民族或地区,“添粮”习俗百家争鸣,其“多元”主要体现在习俗称谓、年龄期限、储备寿礼、仪式流程及祈祷内容等方面。

第一,习俗称谓不同。在广西马山、上林一带的壮族称之为“寿米缸”,在环江一带的毛南族称之为“百家米”,在靖西一带的壮族称之为“盘粮”,在柳江一带的壮、汉族称之为“添粮”,在贵港一带的瑶族、客家人称之为“加粮”。

第二,年龄期限不同。“添粮”老人的年龄因地而异。如在南宁市的壮族邓圩村,村民将吉日固定在老人61岁、73岁、85岁、97岁,呈现递进式的单岁数规律;在靖西市的壮族汤垌村,村民认为将吉日固定在49岁、61岁、73岁是最合理的,他们认为这些年龄段是人生的凶险阶段,祈祷“添粮”逢凶化吉;在贵港市的客家胜岭村,“添粮”吉日没有规定必须在哪个年龄段,大部分老人一生仅需一次,如果体弱则适量增加次数。“添粮”的具体吉日由师公提前卜算,往往设在老人当年生日之前。

第三,储备寿礼不同。寿礼主要由大米、贡品、老人新衣及礼钱四部分构成。大米的袋数往往要求与老人的子女数目一致,每袋重量约3~5斤,用塑料袋或布袋扎好。大米的筹备与搬运分工略有不同,在有的民族地区,大米由老人的子女各自筹备和搬运,当天直接提至现场。而在有的民族地区,大米由老人独自筹备,由长子搬运。仪式当天,由长子挑担搬粮,其余兄弟姐妹尾随;贡品主要包括熟猪肉、白切鸡、白酒、水果、糖、香烛、红布、红纸、红绳等,但在不同民族或地区,贡品的道具各具特色,在有的壮族村落,要额外增加一条黑色土布,宽约60厘米,长约6米;在有的瑶族村落,则需额外准备一个倒米专用的瓦缸或箩筐;老人新衣均由外嫁的女儿提前准备,如帽子、衣裤及鞋袜等;礼钱份数以参与仪式的人数相同,每份20~100元不等,在许多毛南族、壮族村落,礼钱以现金形式居多,在有的汉族村落,礼钱则以红包形式为主。

第四,仪式流程不同。在有些毛南族村落,当老人逾六旬,家人吉日请来师公,主家将亲友们各带的一些米倒在预备好的箩筐。老人在旁撑开米袋,师公边唱歌,边把米分次舀到老人的米袋里。袋里的米由老人食用,吃完为止。(5)广西大百科全书编纂委员会:《广西大百科全书·民族卷》,北京: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08年,第387-389页。在有些壮族、汉族村落,在老人六旬祝寿日,子孙从村中随意三姓人家筹集米,用于当日及以后初一、十五煮给老人食用。(6)广西壮族自治区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广西通志·民俗志》,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282页。在南宁的壮族邓圩村,在仪式当日,家族成员提前到达现场。师公先把黑色土布从神龛桌面铺至大门。老人静坐大门口,双脚踏着黑色土布沿边,双手撑开一个红布袋。黑色土布将老人子女划分成男左女右的两个纵队,辈分越高,离师公越近。师公宣布仪式开始后,长子先从自备米袋里舀出一勺大米,跨越黑色土布上空,递给老人的长女;长女接过米勺,同样跨越黑色土布上空,反方向递给老人的二儿子……以此类推,按男女左右交叉的顺序传递,最后由最靠近老人的后人将大米恭敬地倒入老人撑开的红布袋。待长子将米舀完后,再轮到长女舀米,直至把大米舀完。当地人认为,红布袋积累的大米越多,寓意老人的子女越多越孝顺。临近仪式结束,子女将红包和贡品一并放入红布袋,用红绳封好。三天后,老人便可拆开红布袋,与家人或独自享用寿米及财物。再如贵港的客家胜岭村,仪式当日,由老人的长子挑米担带队抵达师公的客厅。第一步,师公将添粮盆紧靠胸前,高唱祈福歌,右手拍打着桌面,左手示意子女们轮流各抓九把米放入添粮盆。抓米后,子女们分别将红包递给师公,师公把红包依次插靠添粮盆的盆壁。第二步,师公用一张红纸封盖添粮盆,再用红绳捆绑若干圈,随后将各类贡品铺满红纸盖面,寓意“子孙满堂、生活甜蜜”。第三步,师公边唱祈福歌,边用手捶打平铺桌面的新衣,寓意以此传递祝福。第四步,师公将捶打过的新衣按从头至脚的顺序,亲自给老人穿戴好,并用红带替老人捆腰。第五步,家人齐将元宝彩纸烧透,以谢菩萨为老人补寿。第六步,由长子挑米担带队返家。一周后,老人拆封添粮盆,收存红包,与家人共享寿米。

第五,祈祷内容不同。师公在仪式过程中的唱词主要为“祈祷老人长寿”和“教育后代”两方面内容。唱词与当地的俗语、歇后语紧密相连,出于祝福、寓意或规劝目的,如“孝顺女儿常回家,家有田粮财路开”“细个偷针、大个偷金”“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等。

“添粮”习俗的“多元”,展现了各民族文化的“个性化性特征”。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山水有一方风情。“添粮”习俗各具特色、百花争艳。承认与尊重各民族的习俗差异,是建设各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前提与基础。“只有这种相互认同,才能使‘民族的’融入‘地方的’,升华为‘国家的’,从而构筑起各民族长治久安的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7)郝时远:《中国特色解决民族问题之路》,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6年,第302页。学会欣赏、学会包容,使各民族群众既有文化自信,又有情感归属,正如习近平总书记在2021年6月青海考察时所言:“在中华民族大家庭中,大家只有像石榴籽一样紧密抱在一起,手足相亲、守望相助,才能实现民族复兴的伟大梦想,民族团结进步之花才能长盛不衰”。

三、“添粮”习俗的“一体”

“添粮”习俗丰富多彩、传承至今。其“多元”背后,蕴含着共鸣的、深刻的“一体”,即“敬畏”与“务实”。

“敬畏”,主要体现在村民对生命、神灵与等级的敬畏不变。第一,对生命的敬畏不变。一方面,“添粮”体现了子女与父母骨肉相连的亲密关系。如子女不重视“添粮”,往往容易遭受亲邻的严责。另一方面,“添粮”体现了老人自身对延年益寿的渴望。随着生活水平的提高与子孙后代的成长,老人对生命延续的渴望更加明显。一般而言,贡品筹备得越丰富、参与人数越多,老人心里越踏实,认为子孙重视自己的寿命,祛病防病的心态更坦然。第二,对神灵的敬畏不变。在有的壮族村落,村民普遍信仰“花婆”,他们认为“花婆”是人类的生育女神,每个凡人都是“花婆”后花园的一枝花,如果生虫、枯萎,就得请“花婆”及时驱虫、培土和施肥。“添粮”仪式尝试通过“延寿桥”,祈求“花婆”让老人这朵花能持续绽放。在有的汉族村落,村民崇拜的神灵较多,如观音菩萨、如来佛、关公、土地神、财神爷、太上老君等。仪式厅墙贴满了神仙画像,神案上摆满了神仙雕像、贡品、长明灯及绢花,彰显村民的崇神理念。第三,对等级的敬畏不变。主要体现了长幼有序和男女有别。村民对辈分极其讲究,添米顺序严格遵从先子辈后孙辈的规则。添米顺序先男后女,有的村落甚至仅允许女性参与筹备,不允许女性现场参与,反映了村民男女有别的传统观念一直留存。

“务实”,主要体现为村民对“添粮”的虔诚度减弱和理性渐强。调查表明,村民的年龄与参与“添粮”习俗的虔诚度成正比,即村民的年龄越大,虔诚度越高,反之则越低。通常情况下,老人将“添粮”视为人生之大事,在择日、筹备贡品、授意子孙等方面,体现了较高的主动性;中年人将“添粮”视为一种敬老方式,是对父母信仰的尊重,目的在于让父母心安,在出钱、出力、返乡等方面,体现了较高的配合性;青年人将“添粮”视为一种家族活动,是对长辈安排的听从,在仪式参与、流程、意义等方面,体现了较高的被动性。另一方面,村民对待“添粮”习俗越来越理性。祈祷内容也呈现多样化特点,体现了人类需求层次的不断扩展与递增。给“添粮”老人的新衣,以前多由外嫁女儿一针一线地亲手缝制,现今市场购买成为首选,纯手工已不多见。

“添粮”习俗的“一体”,展现了各民族文化的“整体性特征”(8)周伟洲:《中华文化与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建设》,《民族研究》2008年第4期。,既保留了传统的精神财富,又添加了现代的务实风格。以上特征,将成为“添粮”习俗“共赏”的重要切入点。广西的地理环境多为山地和丘陵,交通落后,各地文化交流常年受阻,提炼“添粮”习俗的共性,激发各族群众的文化共鸣,拉近各族群众的情感距离,有利于挖掘各族群众互助团结的动力之泉。“添粮”习俗饱含敬老爱老的情结,蕴含人生礼仪的学问,与中华民族优良文化传统一脉相承。

四、“添粮”习俗背后的心态秩序

虽被不断地注入时代新元素,但“添粮”依然相沿成习,这在较大程度上归功于心态秩序的守恒。心态秩序,是指在客观环境和生存体验的持续作用下,区域群体的精神境界处于一种相对稳定、持续的状态,从某种程度上体现为对本民族文化自发性的尊重与自信。高鹏怀认为民族心态秩序具有自发性和稳定性,“民族心态秩序某种程度体现为对本民族语言、习惯、宗教信仰等文化自发性的尊重与维护。这种自发性并非是外部强加,而是民族群体内部建立的一种有效平衡,使得民族群体可以依照某些规则行事,在无意识中逐渐形成稳定的民族心态”。(9)龙金菊、高鹏怀:《民族心态秩序构建: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社会心理路径》,《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2期。“添粮”习俗背后的心态秩序,具体表现为孝道文化、家族认同与自立精神的世代相传。

第一,孝道文化的传承。孝道文化是指后辈对长辈所秉持的“赡养”与“尊敬”的理念与行为模式。“赡养”,体现了村民的物质孝道。村民普遍秉持“敬老得福”的观念,受访村庄极少出现刻薄父母的先例。“尊敬”,体现了村民的情感孝道。多名接受访谈的村民认为,“添粮”比老人生日更重要,因“生日年年有,添米不常有”。可见,村民所恪守的孝道精神深嵌于日常生活。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的城乡经济不断发展,社会福利政策逐渐健全。人民在满足日益增长的物质文化需求的同时,亦面临诸多社会压力与精神负担。老人是社会群体的特殊组成部分,他们的养老尴尬境遇日益受到关注。随着现代商品经济的不断发展,部分年轻人一味追逐名利以满足私欲,对父母不闻不问,重索取、轻赡养,中国传统的孝道精神受到前所未有的挑战。孝道文化是少数民族与汉族“共有”的宝贵财富。从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角度看,“精神家园的‘民族共有性’要求我们必须尊重少数民族文化,注意吸收和弘扬少数民族文化中的优良传统,引导少数民族群体及其文化在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建设中发挥积极作用”。(10)郝亚明:《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建设》,《广西民族研究》2009年第1期。“孝一旦运行,会导致中国人将整个社会生活集中于家族谱系、社会温情化、伦理导向、关系网络、权威至上等方面,进而可以起到整合社会的作用。可以说,孝所形成的社会特征是中国社会最稳定的传统。虽其主导性已经式微,但社会底色依旧”。(11)翟学伟:《“孝”之道的社会学探索》,《社会》2019年第5期。“添粮”习俗传承了孝道文化。

第二,家族认同的传承。家族认同是指村民对家族文化正向的认知、情感及行为取向。“使得家(庭)的各个成员联系起来的基本纽带便是亲属关系。五代之内同一祖宗的所有父系后代及其妻,属于一个亲属关系集团成为“(家)族”。(12)费孝通:《中国城乡发展的道路——我一生的研究课题》,《中国社会科学》1993年第1期。“认同是社会成员对群体的归属认知和感情依附”。(13)王希恩:《民族认同与民族意识》,《民族研究》1995年第12期。“添粮”以家族为单位,传递着“上有父母、下有子孙、旁有兄妹”的家族理念。首先,亲疏有别。村民普遍认为,“家族”成员关系比“宗族”成员关系更亲密。“家族”虽也是父系相承的血缘团体,但囊括姻亲关系,如过门媳妇、女儿、孙女、曾孙女等,强调的是五世同堂,这与费孝通先生的“差序格局”理论、梁漱溟先生的“伦理本位”理论所阐述道理相一致。其次,长幼有序。“辈分是通过将同一血缘的后裔按代排列,越是接近祖先的人,地位就越高”。(14)麻国庆:《家与中国社会结构》,北京:文物出版社,1999年,第192页。“添粮”的次序为父亲至子孙,抓米顺序由长子至幺子,再由长孙至幺孙等细节处处浸润着村民长幼有序的认知理念。

第三,自立理念的传承。自立理念是指村民坚信靠自身力量养家糊口,既不依赖父辈也不迷信神灵。各族村民保持着勤奋自立的优良传统:儿童早当家,积极分担农活、家务活;中青年自谋生计,分家后权责明确,共同赡养家中老人。老人与儿孙的“添粮”动机存在较大差别,老人深信“补寿”,祈求“祖荫神佑”,中青年则以此表达孝心。多名村民表示,他们将师公口中的唱词视为礼俗的祝语,不会将自身命运寄托于神灵。另一方面,“添粮”唱词多为民间谚语,往往具有道德教化的积极作用,唱词警示励志的内容得到村民的普遍肯定,这成为中青年群体参与其中的重要动力。

在共同体视域下,在强调不同地域“添粮”习俗民族特色的同时,要深挖其心态秩序,找出其共同的传承基因。按从外到内的次序,可将“添粮”习俗分为三个层面:神秘事项、社会效应与心态秩序。一是外层“神秘事项”,具体表现在老人对祖荫神佑的渴望,对师公实现“神人对话”功能的神化。村民的神灵崇拜属于多神崇拜,神案的摆设、师公对神灵的尊称、家族成员对神灵的恭谨等,彰显出村民的崇神理念。二是中间层“社会效应”,具体表现在补寿的初衷是为老人添寿,这成为老人的精神动力。年轻人对仪式的认知趋于理性却参与其中,其实质是对本土文化的认知与尊重。三是里层“心态秩序”,具体表现在弘扬孝道精神、强化家族认同。“原来在古代民间传承中曾经是原始信仰或迷信的事象,但是随着社会的进步,科学的发达,人们的文化程度的提高,一些迷信事象在流传中逐渐失去了原来的神异色彩,失去了神秘力量,人们在长期生产与生活的经验中找出了一些合理性,于是把这些事象从迷信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形成了一种传统的习惯。这些传统习惯,无论在行为上、口头上或心理上都保留下来,直接间接用于生活目的”。(15)乌丙安:《中国民俗学》,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240页。事实表明,当神秘事象被澄清、社会效应被弱化,心态秩序却没有被异化,“添粮”习俗得以保持与新生,为传统文化如何自立于现代社会提供了一个较好的参考案例。

五、“添粮”习俗的传承策略

传统文化资源的传承与创新,须进行客观评价和合理利用。“不仅是整理国故、注释经典,也应该是对照历史和现实,看看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哪些对我们社会发挥了好的作用,哪些是不好的作用;哪些是原意,哪些是后儒的附加;哪些已成为现实的文化传统,哪些还只是书本上的名言名句”。(16)陈先达:《文化自信与中华民族伟大复兴》,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年,第58页。“添粮”习俗有精华也有糟粕,精华在于贯穿中华民族的传统礼仪、念祖尊亲、团结自立,糟粕在于残留男尊女卑思想、祈求祖荫神佑。我们要取精华,去糟粕,真正做到“承古不复古更不泥古”(17)宫丽:《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的文化路径》,《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

第一,将“添粮”习俗纳入地方共性文化的研究范畴。长期以来,作为一种民间的敬老方式,学术界对“添粮”习俗的研究甚少,对习俗内价值、历史文化及村民的日常生活有待深究,专家学者需采取民族志方式加以详尽梳理。另一方面,“添粮”习俗还是广西多个民族共同的文化习俗。学术界侧重对民族文化特性的个案研究,相对忽略民族文化共性的研究,需对不同民族的“添粮”习俗加以比较研究,提炼出共性与精华,促进地方民俗文化的交融与共享。

第二,将“添粮”习俗纳入地方政府宣传的策划范畴。将“添粮”习俗传承研究有机融入乡村文化振兴的战略部署当中,为打造乡村文化品牌、优化乡村文化服务提供依据。一是对“添粮”习俗的官方认定。在乡村信仰与集体仪式中,神秘色彩往往难以剥离,导致部分村民对“添粮”习俗心存疑惑甚至将其等同于迷信。其实“添粮”习俗发挥着道德教化、强化认同的积极功能。因此,我们评价习俗不能被它的表层神秘所蒙蔽,不能忽略其深层精髓。相对而言,“添粮”习俗具有极大的传承优势。二是意识到“振兴主体性式微”的问题。积极引导晚辈,使他们对“添粮”习俗有一个全新的认知,如将“添粮”习俗纳入“美丽儿女,幸福老人”相关主题的联谊活动。当下,巴马旅游业首将“添粮”纳入“长寿文化”宣传范畴,旨在说明老人得以长寿不仅需要晚辈给予物质关怀,还需要给予精神慰藉,这是个很好的开端。三是优化系列尊老习俗,如抢婚、回娘家、哭嫁等,通过歌舞、小品、文化墙、民俗博物馆、微电影等将它们互通互融,大力推动乡村文明建设,使良好的民风民俗世代相传。

第三,将“添粮”习俗服务于村民心态秩序的构建。应该找到习俗传承与发展的正确方向,即服务于村民心态秩序的建构与平衡。我们要不断地净化环境空间,使习俗充分展示深层次内涵与生命力。我们的习俗源于民众,自然长于民众。离开民众,习俗难免成为无源之水。如某村落的哭嫁歌,空间由村落转为舞台,主体由当地村民转为专业演员,初衷由出嫁女感恩、恋土的真实情感转为重复演绎、谋取利益的功利心态。一旦村民的心态秩序被曲解,习俗就难免朝着庸俗化、伪文化的方向发展。引导年轻一代的参与,不能局限于习俗仪式本身,而要扩展至对历史文化与心态秩序的思考,增强文化认同与文化自信,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因此,“添粮”习俗的传承主体应该是当地村民。只有建立在此基础上的文化创意设计和民俗艺术表演,才能更好地展现共同的历史记忆和集体信念。

第四,将“添粮”习俗作为促进地方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切入点。习近平总书记强调:“中华民族是一个血脉相通的共同体,汉族离不开少数民族,少数民族离不开汉族,各少数民族之间相互离不开。‘三个离不开’是处理民族关系的指导思想,是多元一体格局的发展原则”。“建设中国民族共同体,应该重视中华民族共同体的层次性,在民族与社会的互动关系中做实中华民族共同体之体系”(18)麻国庆:《民族研究的新时代与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中央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7年第6期。,积极挖掘“添粮”积极、健康的成分,将其文化精髓纳入构筑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范畴中,为现代文明建设提供一种民间范本。不同地域、民族之间的“添粮”习俗求同存异,可以通过习俗联谊、习俗会演、知识竞答等方式,相互交流,相互欣赏,实现从单一民族的文化符号过渡到多民族“共赏”节目的创造性转化,还可以将“添粮”习俗纳入“美丽广西”“广西印象”等品牌工程。优良的传统习俗应该打破隔阂,深挖共性,使更多的习俗讲述“民族故事”“广西故事”,乃至讲述各民族团结共进、交融共享的“中国故事”。

六、结语

“添粮”习俗是少数民族与汉族“共有”的精神财富。“添粮”习俗已然成为一种村落规训,根植于村民的日常生活,其不再简单停留于村民的表面祈福,而是被上升为乡村道德机制的一种内化形式,精髓在于协调村民代与代之间“付出—回报”的“共荣”关系,强化村民对村庄情感与家庭伦理的认同。我们在审视传统习俗的传承机制时,不妨深究其是否较好地发挥维护心态秩序的积极功能,是否顺应现代社会精神文化建设的实际需求。心态秩序与文化传承具有较高的契合度。能赋予村民平和的心态秩序,满足他们的精神需求,这样的习俗就有传承生命力。相反,如果满足不了他们的精神需求,仅为其获利的渠道或工具,这样的习俗将被遗落。这或许能够解释在社会变迁中,为何有的习俗即使备受外界关注也难以维系,有的习俗却能低调地实现自我传承。

“添粮”习俗的传承路径贵在“共赏”。“我们提倡的文化认同,既要有各民族的小认同,也要有民族之间的相互认同,还要有中华民族的大认同,认同中华文化和认同本民族文化并育而不相悖”。(19)王希恩:《增强文化认同是民族团结之本》,《中国民族报》2017年8月25日,第5版。从个人视域看,“添粮”是一种念亲恩的表达方式,真实直接;从家庭视域看,“添粮”是一种孝道传承的家族仪式,励志共勉;从各民族视域看,“添粮”是一种体现地方特色的民俗,鲜活多样;从民族关系视域看,“添粮”是一种促进文化互动的共同话题,和而不同;从民族共同体视域看,“添粮”是一种体现中华传统文化的共有精神,多元一体。在强调观照中华民族共有精神家园的重要性、论述少数民族文化与中华民族文化互通互融的同时,我们还要构筑既保留民族特色,又促进民族交流,既弘扬民族文化精髓,又体现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切入点。唯有多层次、多角度“共赏”习俗,才能以宽广、包容的心态尊重各民族文化的差异性,才能实现各民族群众同呼吸、共命运、建设共有精神家园。

“添粮”习俗的社会功能重在“共享”。心态秩序是促进个人、家庭、民族与国家等层面文化认同的强心剂,在实现文化传承、强化族际纽带和铸牢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方面起到重要的作用。深挖习俗的心态秩序,有利于形成各民族对中华优良传统文化的共识,有利于真正实现文化资源的传承与创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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