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欣阳
内容摘要:《尤娜路姆》是爱伦·坡晚年悼念亡妻弗吉尼亚所作的诗歌,诗歌以“失美之哀伤”的主旨体现了坡的诗学理念。诗中,坡以描写“美人之夭亡”的主题来追求其纯艺术性,并通过诗歌的格律、内在表达来获得其和谐美感和统一效果,最后借助神话意象的方式,使诗歌达到理想美与神圣美的境界。诗歌反映了坡“把诗歌作为纯艺术,寻求统一的理想之美”的重要诗学理念。
关键词:《尤娜路姆》 爱伦·坡 诗学理念 理想之美
爱伦·坡不仅在诗歌创作领域成就颇丰,还通过分析自己和其他诗人的诗作,形成了一套独特的诗学理念,从而使他的“文学批评有了比较坚实的基础,也更具有整体的一致性和稳定性”[1]。坡的诗学理念集中体现在他的《诗学原则》(The Rationale of Verse, 1843)、《创作哲学》(The Philosophy of Composition, 1845)、《诗歌原理》(The Poetic Principle, 1848)这三篇文章中。
《尤娜路姆》体现了爱伦·坡诗学理念的最终实践。这首诗歌创作于1847年,是坡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为哀悼其亡妻弗吉尼亚所作的诗歌。因此《尤娜路姆》也被一些学者认为是,其最后一部诗集中的重要作品。本文通过探究诗人的诗学理念在《尤娜路姆》中的呈现形式,来帮助读者更好地理解诗歌的内涵和诗人幽深孤寂的内心世界。
一.追求纯艺术性的诗学理念
爱伦·坡在《诗歌原理》中,提出反对把诗歌作为道德教化工具的观点,进而提出了纯艺术理论和纯诗理论(la poésie pure)。他认为“天底下不存在,也不可能存在比诗更高贵的作品了。诗就是诗,就纯粹是为诗而写的”[2]。
另一方面,爱伦·坡也曾说道:“依我之见,诗与科学论文的不同之处在于诗的目的是获得含混的快感,而不是求得真理”[5]2。由此可见,诗人并不是为了在诗中传达某种哲理,而是为了追求诗歌带来的精神享受。《尤娜路姆》充分体现了爱伦·坡追求诗歌纯艺术性的诗学理念。这首诗歌采用了诗人认为最富有艺术性的主题,即“美人之夭亡与失美之哀伤”。关于自己诗歌“伤感性的主题”特征,他在《创作原理》中说:“人世间最伤感的莫过于死亡,最伤感且最具诗歌性的就是一位美丽女人的死亡”[3]263。因为,这种题材往往能够引起读者心中的怜悯与恐惧,从而达到一种情感宣泄的目的。
坡最受评论界赞誉的诗,如《乌鸦》、《致海伦》、《安娜贝尔·李》,都书写了同样的主题。坡善用这种主题来实践自己“一首诗仅仅是一首诗,此外别无其他”的纯诗理论。不同于诗人弗罗斯特以“为了在诗作中探寻生命的哲理”作为创作诗歌的目的,爱伦·坡期望获得含混的快感、对情感的宣泄和心灵的刺激体验。在《尤娜路姆》中,坡淋漓尽致地宣泄了悲痛的情感,使诗歌充满了艺术性。
為了体现诗歌的纯艺术性,坡通过第一人称叙述的方式,在《尤娜路姆》中,描绘出了一幅悲惨孤寂的朦胧式图景。主人公与自己的灵魂普叙赫(Psyche)在深夜的一处骇人荒原游荡。他们在月光的指引下,沿着一条幽径前进。两人处在似梦非梦的情景中,偶然间来到了一处坟墓前。主人公看到碑文上面刻着的竟是尤娜路姆—自己的爱人之名。他如大梦初醒一般,忆起正是去年今日自己亲手将爱人埋葬于此。
爱伦·坡反对诗歌的说教功能和现实认知价值,那是因为决定他诗质的背后存在一个“它者”社会及其“象征统治秩序”,两者都相互不可妥协、不可容忍。他认为诗歌弘扬道德、表达理性是对诗歌本质的歪曲和损害[3]265。正如华兹华斯所说,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露,对于坡而言,诗并非是一个教化工具,而是一种激情。《尤娜路姆》中的悲情基调能够唤起读者的怜悯之情,进而达到坡所追求的纯艺术效果。
二.寻求统一效果的诗学理念
爱伦·坡不仅在《尤娜路姆》中实践了其对纯艺术性的追求,也贯彻了他的寻求诗歌统一效果的理念。诗人在《创作哲学》中,提出了创作诗歌的统一效果论。他在其中这样写道:“一部作品只有一口气读完,否则其美的统一感便会消失……”[4]爱伦·坡认为,一首诗应有一种统一的效果,且诗的长度应尽量简短,最好为一百行左右,这样可以使读者的印象得到统一。《尤娜路姆》全诗共一百零四行,这十分符合爱伦·坡所认为的最佳诗歌应有的长度,因此能够带给读者一种美的统一感。《尤娜路姆》中共有十个诗节,每个诗节都包含了十个诗行。另一方面,诗的韵式呈现为ABBABBABAB的形式。爱伦·坡对诗歌外在形式的调控,充分体现出他对诗歌统一效果的重视。
为了使诗歌获得一种美的统一感,爱伦·坡不仅统一了诗的外在形式,还统一了其中的内在表达。诗人在《诗学原则》中“主张诗歌创作者要注重使用排比、叠句和重复的表现手法以达到统一的效果,提出如果诗人要达到愉悦的功效,诗歌中的各种基调(表现为节奏、格律、诗节、头韵和叠句)都应该派上用场”[1]。为了达到统一的效果,诗人在《尤娜路姆》中采用了头韵和半叠句的形式。比如,在第一诗节中:所有的树叶都已经焦枯凋零——/所有的树叶都已经萎蔫凋零……黑幽幽的奥伯湖畔阴冷萧瑟/雾蒙蒙的韦尔森林萧杀凄清/这是在奥伯阴湿的山顶湖侧/在食尸鬼常出没的韦尔森林。[5]258这一诗节中雾蒙蒙的、阴湿的和韦尔森林(the misty mid, down by the dank, woodland of weir)都是押头韵的体现,这使诗歌读起来更朗朗上口、更富于音乐性与统一美感。
另一方面,爱伦·坡也采用了大量的重复以实现统一效果。例如,在第一诗节中:所有的树叶都已经焦枯凋零——/所有的树叶都已经萎蔫凋零。[5]258这种重复的句式也被称为半叠句,它出现在了《尤娜路姆》中的每一个诗节里。诗人通过采用半叠句使诗中的句式保持了统一。此外,诗人还使一些相同的句式连续出现,以达到和谐统一的目的。例如,同样在第一诗节中,他使用了三个It was的句式:It was night, in the lonesome October/It was hard by the dim lake of Auber/It was down by the dank tarn of Auber.[5]259
诗歌《尤娜路姆》的外在形式与内在表达反映出爱伦·坡对其诗歌理念的实践,即希望寻求诗歌的和谐美感与统一效果。
三.达到理想美与神圣美的诗学理念
爱伦·坡在他多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中,都流露出了其对理想之美与神圣之美的渴望。这种美之所以是神圣的和理想的,是因为它难以在现实中被寻觅到,只能用诗歌创造。诗人曾在文章中提到“诗是有韵律的美之创造”。他创作诗歌便是为了追求理想之美。在《诗歌原理》中,坡把文艺创作看成是自在的美的创作,他认为诗歌不是客观现实的反映,也不是作家内心的抒发,而是所谓的“以韵律创造美”[2]。
在《尤娜路姆》这首诗中,坡追求一种古典的美学,具体表现在他采用古典的象征,古典的意象,[3]262可以體会出他的唯美主义倾向。诗人将多个古希腊、罗马神话与腓尼基人的神话融入到诗中,使诗既充满神秘色彩的美感,又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最终借此达到了理想美与神圣美的境界。爱伦·坡善于运用独特的意象和象征表现他独特的人生体验,即精神之孤独、对自我的逃避、对死亡的预见以及对理想之美的渴望[6]。坡能够将想要表达的抽象的、具有模糊性的情感充分地融入到具体的神话意象之中,这些意象彰显了永恒不朽的神圣美,体现了诗人的唯美主义情趣。
在《尤娜路姆》中,最为突出的神话意象当属普叙赫(Psyche)这个人物形象。普叙赫在第二诗节中首次出现:路边有丝柏,我携灵魂漫游——/携我的灵魂普叙赫一道漫游。[5]258根据古希腊罗马神话鉴赏辞典,普叙赫在希腊文中意思是人类灵魂的化身,也是阿普列乌斯的《金驴》一书中的女主人公。普叙赫的名字也被用作各种涉及精神、心理的词的前缀[7]422。
在《尤娜路姆》中,主人公与普叙赫一同在森林中游荡,进行着一场认真而严肃的谈话。普叙赫指的就是主人公自身的灵魂。这个象征的使用意味着肉体与灵魂的分离,带有着心理分裂的意味。诗中看似是两个人在对话,实则是同一个主人公的两种声音。从弗洛伊德的人格结构理论来看,主人公“我”象征着叙述者的自我(ego),存在于意识层面;而普叙赫象征着的则是叙述者的本我(id),它完全存在于潜意识中,受到意识的遏制。
在第七诗节中,诗人向读者揭露了这一事实,即《尤娜路姆》中的全部情景实际上都发生于一场梦境之中:我回答——“这只不过是梦幻/继续走吧,凭着这皎洁月色!”[5]264主人公与普叙赫在梦境之中走过的宽阔小径象征着记忆幽径,有食尸鬼出没的韦尔森林与奥伯湖畔则象征着记忆宫殿。在梦境中,意识对潜意识的遏制效果减弱,便出现了普叙赫的形象,因此自我与本我可以在记忆中同行。
在希腊神话中,普叙赫为寻找爱人通过了女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的重重考验,最终化作蝴蝶仙子与自己的爱人—小爱神厄洛斯结为夫妻,象征着她要经过痛苦和不幸的净化,才能达到真正、纯粹的幸福。在《尤娜路姆》中,主人公与普叙赫结伴,经过了各种阻碍,同样想要寻找自己的爱人尤娜路姆。在第八诗节中:我问:写的是什么,可爱的灵魂/什么样的铭文写在这座坟墓?/她答:“尤娜路姆——尤娜路姆!——/这是你失去的尤娜路姆的坟墓!”[5]264不同于希腊神话故事中的圆满结局,主人公最终寻找到的是爱人的坟墓。这样的反差,突显了主人公的悲痛之情。尤娜路姆是理想美与神圣美的象征,主人公寻找自己的爱人,象征了诗人对理想美的渴望。
在第四、五诗节中,出现了阿斯塔尔忒(Astarte)、狄安娜(Dian)以及忘川(Lethe)这三个意象。阿斯塔尔忒镶钻石的新月/最明显的就是那两只弯角/我说——她比狄安娜温和/她穿行过充满叹息的穹苍——[5]260
阿斯塔尔忒是腓尼基人神话中掌管爱情与生育的女神,其神像头戴新月冠。她是太阳神巴力(Baal)之妻,因此也被腓尼基人称为月神。而狄安娜是罗马神话中的月神,因此诗人将两位月神进行了对比,他认为前者比后者更具温情。在巴比伦神话中,阿斯塔尔忒被称为伊什塔尔(Ishtar)。这位女神为救回死去的爱人,通过七重门下到地狱中,最终获得生命之水,将其洒遍恋人全身,使其复活。诗中,阿斯塔尔忒化作了一轮新月。在第五、七诗节中:前来为我们指路通往天堂——/通向忘川的宁静在那天堂——[5]260哦,我们可以确信它的光焰/并确信它会正确地指引我们——[5]264主人公确信女神会给予正确地指引,能够为他们指路天堂—在天堂里没有忧愁苦恼,有的只是忘川般的宁静。然而,阿斯塔尔忒并未指引他们去往天堂,反而使其走向了痛苦的地狱—爱人尤娜路姆的坟墓。爱伦·坡借助阿斯塔尔忒这一意象,暗示了主人公希望能救回死去的爱人。
这一诗节中的忘川又译勒忒河,是希腊神话中冥界的五条河流之一,喝了这条河水的鬼魂就会忘记忧愁,忘记一切[7]475。这一意象象征着主人公失去爱人后的绝望情绪,他希望失去此生的一切记忆以平复痛苦,体现出其难以面对爱人逝去的自我逃避心理。
在第六诗节中,虽然象征自我的主人公相信阿斯塔尔忒,但是象征其本我的普叙赫表示对这位女神十分怀疑,并且显露出极度害怕的模样:但普叙赫,伸展开她的翅膀/说——“真伤心我对这星怀疑——/真奇怪我对她的苍白很怀疑——/啊,赶快!——我们别再闲荡!/啊,飞!快飞吧!我们必须。”/她在恐惧中说;垂下了翅膀[5]262诗人在此暗示在记忆宫殿中,即使自我意识中忘记爱人已逝世这件事,而本我潜意识中仍然记得。因此普叙赫才会对女神的指引十分怀疑。这既体现出对尤娜路姆之死的预示,又展现出主人公的逃避心理,最终将爱人已逝的这段记忆遏制在潜意识中。
诗人运用了大量的神话典故,将模糊的情感赋予到具体的意象之中。这些意象衬托出诗人的唯美主义观,是其为追求理想美与神圣美所采用的艺术手段。
爱伦·坡以描写“美人之夭亡与失美之哀伤”的主题来追求其纯艺术性,并通过诗歌的外在形式与内在表达来获得统一效果,最后借助神话意象使诗歌达到理想美与神圣美的境界。这些体现出爱伦·坡诗歌《尤娜路姆》中的诗学理念是把诗歌作为纯艺术,寻求统一的理想之美。坡在艺术想象中自我逃避,又在梦幻中寻求片刻的安慰。[3]265这首献给亡妻的诗黯然忧伤,读后令人感伤,展现出坡的诗歌艺术造诣之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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