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珏涵
内容摘要:索尔·贝娄的《雨王亨德森》中对非洲形象进行了大量描写,讲述主人公亨德森将非洲形象视为“他者”开展的一场精神探索之旅。本文结合比较文学形象学,通过阐释乌托邦化形象与意识形态化形象建构的特征,指出以亨德森为代表的美国注视者,在非洲进行自我身份的建立时也意识到跨文化认同危机的存在。
关键词:索尔·贝娄 《雨王亨德森》 比較文学形象学 非洲形象 注视者 他者 亨德森
《雨王亨德森》是美国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索尔·贝娄的一部重要长篇小说,主人公亨德森不堪面对现代社会的精神危机,前往非洲寻找精神的救赎。篇幅内容上,亨德森在非洲的生活经历占全书的绝大部分,非洲形象的探讨也就对小说核心含义的解读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法国学者巴柔认为:比较文学形象学并不完全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形象研究,它是对一部作品、一种文学中异国形象的研究。曹顺庆教授指出:形象是作家及集体对作为他者的异国和异民族的想象物。正因为它是一种想象,所以变异成为必然。要从文化/文学的深层次模式来分析其规律所在。比较文学形象学的研究主要围绕注视者、他者以及注视者和他者的关系来展开。注视者对他者的建构主要分为“意识形态”化的形象与“乌托邦”化的形象。巴柔察觉到,注视者在描写他者形象时也传达了注视者的某些思想:“我”言说“他者”的同时,“我”又否定了“他者”从而言说了自我。本文以比较文学形象学为基础,从建构乌托邦化形象与意识形态化形象两方面着手,探讨亨德森把非洲形象视为“他者”,在非洲旅途中获得精神救赎的过程。在以往对《雨王亨德森》非洲形象的研究中,仅停留在非洲形象本身上,这样就缺少了注视者对他者批判性的考量,不能全面掌握贝娄关于如何实现解救精神的整体反思,以及关于不同文明差异的考量。通过注视者对他者的分析,我们可以更好理解亨德森自我身份认同时,意识到跨文化认同存在的危机与挑战,贝娄借用他国文明借以改造本国文明的尝试仍需商榷。
一.乌托邦化形象的建构
比较文学形象学对异国形象的塑造,常常带有乌托邦化的或意识形态化的倾向。乌托邦化的形象的建构表现的是对异国文明的肯定,同时表达对本国现实的否定。它具有一种“社会颠覆功能”,这类形象质疑本国的现存秩序,向往一个与本国根本不同的他者社会。发表于1959年的《雨王亨德森》,将故事背景设置为二战结束后正值社会转型期的美国。通过主人公亨德森与社会、他人和自己的关系,勾勒出二战后美国喧嚣、浮躁、颓废、迷茫而躁动不安的现实图景。追求经济、科技、军事的发展导致精神文化与之失衡,造成主人公精神世界的空虚,从而对非洲原始文明充满好奇与向往。下文将从“精神引领”与“精神解放”两个方面剖析亨德森作为“注视者”对非洲“他者”形象的建构,注视者试图跳出美国社会的藩篱,前往非洲找寻一条救赎自我和拯救社会的道路。
(一)精神引领
亨德森在非洲进行的精神探索,由土著向导罗米拉尤陪同,在非洲杰出人物引领下得到升华。在注视者眼中,这些人物犹如神祇明辨事理指点迷津。精神导师形象的建构具有鲜明的共性:国际化的现代西式教育背景,可以自如地与异质文化来访者进行思想交流;身份尊贵,才情出众,堪称本土文化的杰出代表;胸襟开阔,见识卓著,心怀博大,对文化差异极尽包容和理解,又对自身文化有着相当的坦然和自信。阿纳维部落的依特洛王子、薇拉塔勒女王以及瓦里里部落的达甫国王都充满智慧。女王以深沉的安详和自然流露的生命热忱,让亨德森转而审视“我是谁”,倾听“要活下去”的生命原力的声音。达甫国王引领亨德森学习直面困境的勇气,学习以爱、利他和牺牲去终止恶,即使现实并不友善也要活出生命的光芒。在阿纳维部落,亨德森按照现代社会的思维放火烧灌木丛、制作炸弹拯救水池等一系列“好心”行为,都触及了他者的文化禁域,但亨德森并未遭到当地人的谴责、愤恨与拷打,也未被驱逐。相反他者以德报怨,促使亨德森反思其鲁莽的行为。在瓦里里部落也是如此,没有与达甫国王心智上的交流,亨德森不会有思想上的飞跃,极可能是作为政治牺牲品蒙冤在囚笼中。精神导师的出现,契合了注视者精神之旅的渴盼,彰显出他者强大的包容心,亨德森作为美国普通公民却享有拜访非洲高贵的人物的权利,身份地位之间的差异体现作者对非洲文明抱有的“狂热”心态。
(二)精神解救
亨德森战后归来,丰裕的物质填补不了精神层面的匮乏,空虚的内心被“我要,我要”的呐喊填满,“我要”主要表达三方面的困惑:一是对自我认知的定位;二是与人交往的障碍;三是关于生死的审视。在阿纳维部落,女王告诉亨德森,他心中“我要,我要”的声音,是“我要活下去”的意思。女王对亨德森表达出一定的认可:“您具有鲜明的个性,强壮有力。您的头脑善于思考,也具有比塔的某些特征”。亨德森在本国现代社会中无所适从,在他者国度中得到了尊贵女王的认可,这种反差使他重新审视自我。在瓦里里部落国王肌理互换理论的影响下,亨德森自我隔绝的倾向转变为要融入社会、建立自我与他人的联系。亨德森的精神超脱,集中在他对生死观念的转变上。前往非洲前他对死亡深感恐惧,离开非洲时则表现出超然的态度。纵观亨德森惧怕死亡的原因:“白人的新教运动、制宪、南北战争、资本主义的成长和征服大西部的过程。所有这一切重大任务和征服都在他之前完成了,留下最大的问题是面对死亡”。他把“面对死亡”等量齐观成具有历史节点的大事,亨德森真正惧怕的不是面对死亡,而是死亡来临时没有实现人生价值的虚无感。达甫国王承认人必有一死,但人的灵魂可以不死,人的精神可以永存,因而不必畏惧死亡。亨德森领悟到灵魂永生的道理,于是在结束旅程后,把象征国王灵魂的幼狮带上飞机。亨德森对空中小姐说,“每隔二十年左右,大地便在少女身上重现自我。”注视者借他者传达出世间万物可以轮回,灵魂永存而美国梦永远不会破碎的美好设想。反观注视者在非洲的冒险经历,他者解答了亨德森所有的困惑。贝娄通过给予他者文化一种乌托邦的设想,引领注视者完成精神上的觉醒与救赎。小说结尾,亨德森内心的呼喊从“我要、我要”转换成“我们要、你们要和他们要”的宣言,彻底领悟人生真谛达到精神超脱。
在乌托邦化形象的建构下,注视者把他国文明视为新的理想信仰,在他者的国度里完成自身的精神解救,这是注视者对他者表现出“狂热”的关系形态,“一个作家或团体把异国现实看作绝对优于注视者文化,优于本土文化的东西”。“与提高异国身份相对应的,就是对本土文化的否定和贬抑”。表现出贝娄希望借用原始文明来解救现代工业文明的理想化探索。
二.意识形态化形象的建构
意识形态化形象与乌托邦化形象截然不同,意识形态化形象建构的宗旨在通过改造他者、否定他者的现实进而达到同化他者、强化和肯定自我;意识形态化的形象建构具有一种“社会整合功能”,按照本社会模式对与自己有相异性的特定群体进行整合。亨德森在非洲的探险过程中,非洲习俗的落后与生存空间的险恶打乱了亨德森单纯净化心灵的美梦,在不同文明的碰撞与人性本质问题上,亨德森意识到跨文化认同的危机,解构了乌托邦形象的建构,启发注视者想要用一种文明解救另一种文明的构想具有幻灭感,
(一)文明的碰撞
二战后的美国经过恢复和改造,在经济、科学技术等方面都达到世界顶峰。原始文明与现代文明的碰撞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亨德森给阿纳维部落送出轻薄款雨衣、小型双目望远镜的罗盘,以及长芯的奥地利打火机;换来的是象征农耕文明的皮垫枕、一篮冷甘薯。礼物蕴含着现代文明与农耕文明的结晶,是他者生存空间、文明发展程度与注视者间的差距。在民族生活习俗方面,瓦里里部落举行具有迷信色彩的祭祀求雨仪式,搬动象征雨神形象的姆玛试图让天空下雨。关于服饰的描写也透露出注视者羞于抬头的尴尬:“她的嫔妃夹在我们之间,她们光着大腿,臀部还朝着我,要不考虑到她们是野蛮人,这真是无礼到了极点”。原始部落的文明习俗显然让注视者产生不适感,隐喻了白种人与黑种人、文明与野蛮之间的对立关系。但试图用现代文明改变落后习俗才是亨德森真正关心的。阿纳维部落水池里出现了蝌蚪,当地部落居民没有见过蝌蚪不敢让牛饮水,牛因干渴而死。亨德森看到即便是受过文明教育的依特洛王子,也被阿纳维部落的戒律束缚着。阿纳维部落宁可让动物渴死也不愿侵扰水里生物的愚昧,激发了亨德森拯救原始部落的冲动,他自制炸药并向王子说明:“您知道犹太人为什么会被罗马人击败吗?因为他们没有在星期六反击。这也适用于你们的饮水问题。你们究竟应该保全你们自己和你们的母牛,还是维护你们的习俗?依我说应该保全你们自己,活下去”。亨德森想要用现代军事技术证明他的正确性,但是炸弹的威力导致河水枯竭,现代文明的产物无法解决原始社会的问题。此外文中多次提及了“牙齿”这一意象,亨德森在美国制作坚固的假牙桥,但在荒凉的非洲出现了问题,这仿佛也寓意着现代科技文明在原始部落中是行不通的。不同文明之间的交融可能会碰撞出灵感的火花,但也有可能会适得其反。在非洲文明之间的碰撞让注视者认识到,先进文明的产物不一定适用于原始地方,原始文明的难题还需要通过原始的思维模式来解决,亨德森没有从原始部落中体会到先进文明是进步的象征,意识形态的幻灭让他倍感焦灼。
(二)生命的本质
纵观亨德森前往非洲的原因,首先来源于亨德森无法调和的生活矛盾,他被繁琐的家务拖欠,婚姻破裂,伴随着施展不开的抱负走投无路。前往非洲前这些矛盾依然存在着,为了逃离现实的困境寻求内心的平衡,他踏上前往非洲的旅行。亨德森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的破裂在于他和弗朗西斯精神层面的分歧,三观的差异必然造就短暂的婚姻。具有母系氏族特征的阿纳维部落,女王的妹妹蒙塔巴纡尊降贵带上聘礼让亨德森娶她,亨德森的志向不在于此,但他看到女人求偶的本性,也意味着亨德森认识到与他人建立联系、组建家庭是任何时代都要完成的使命,那么夫妻、子女的矛盾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避免的。亨德森搬动姆妈女神成为桑戈,在获得精神改善时也卷入一场政治斗争的风波里,还险些丧命。国王临死前,告知亨德森将会继承王位的命运,亨德森惊醒自己原来被朋友利用。在单纯原始部落中,还是难逃权力争夺与政治的算计,为了自己的利益去伪善与斗争似乎是生而为人的本质。但无论是身份高贵的微拉塔勒女王、依特洛王子,还是享有权贵与智慧的达甫国王,他们身为原始社会顶层人物,肩负着社会沉重的责任,却从未想过要放纵自我,沉溺于享乐的世界中。他们让注视者认识到事物并非表面给人的印象,获悉生命的真谛在于无论境遇是好是坏,都要活下去的勇气。亨德森不再逃离人群,他的精神得到了救赎,由一个慵懒茫然的“家猪”破茧成蝶化成充满抱负与斗志的“雄狮”,亨德森的改变不是因为非洲文明是解救精神危机的绝对良药,而是以他者为镜,认识到生活的本质不断审视自我、与自我和解才是涅槃重生的重要突破口。
西方现代性精神解构的两种相互关联核心力量有:自我认同与异己分化。自我认同力不仅表现在西方文化内部趋向凝聚,还表现在西方文化面对非西方文化不断施展的向心性的吸引力;另一方面,在强化自我认同时也在异己分化。在战后经济超前的现代社会亨德森精神发生分化,他迷失了自我,找不到自我价值感所在。他逃离到象征着人类童年命运起点的非洲部落,但他没有感受到原始部落的洗礼,而是在经历了不同文明的碰撞的打击中,不断认识到人生命的本质是活下去。全球性和世界性不同文化之间的对话,亨德森明白了不同文化的学习可以扩宽眼界,开阔胸怀,增长实干,但不能直接照搬。每种事物的发展都有其自身发展的规律,我们能做的就是遵循事物发展的规律,勇于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难题,相信爱的能力,积极投身世界发展潮流中去。
本文依据比较文学形象学的思想,从乌托邦化的形象建构与意识形态化形象建构两个方面,言说注视者在非洲的成长经歷。对非洲形象关于乌托邦式的愿景,体现出贝娄渴求人类文明童年时期的纯真与野性,以及对转型期的美国寻求精神解救出路作出的积极探索。意识形态化形象也即对乌托邦形象的解构,是注视者意识到跨文化认同危机的存在与人类生存的本质。无论是在乌托邦化的形象建构还是意识形态化的形象建构,都反映出贝娄面对现代人精神困惑时的人文关怀,以及知识分子积极探索救国出路的责任与担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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