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而不平庸:评谈骁诗集《说时迟》

2023-01-03 23:23毛金鑫
文学教育 2022年12期
关键词:哲学精神

毛金鑫

内容摘要:谈骁早期的诗歌较为情绪化,且张力不足。诗艺成熟后,他的诗作更具诗意,内涵更加丰富,其中的情感表达也相对克制。他最新出版的诗集《说时迟》以日常见闻为主要内容,又不止于日常,其精神内核较为丰富。这部诗集反映了他精神的变迁,相当具有哲思性,不仅能在诗歌创作上供读者借鉴,而且其中反映出来的思想精神和人生态度对读者也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关键词:谈骁 《说时迟》 日常 精神 哲学

继《以你之名》和《涌向平静》之后,谈骁又于2021年出版了他最新的诗集《说时迟》。没有宏大的叙事,诗集《说时迟》里收录的都是日常之诗。事实上,他以往的大多数诗歌都是这种风格。亲人和自然,是谈骁诗歌的主要内容;诚实和质朴,是他诗歌中一以贯之的品质。他的新诗集《说时迟》不仅记录了他日常生活的点滴,而且反映了他的思想精神和人生态度。

一.日常之诗及其他

关于新诗集名字的由来,谈骁表示:“人生正在经历,此刻转瞬即逝,我是一个迟钝的感受者:等到演出谢幕,才想起为之鼓掌;等到火焰熄灭,才能感受到火焰的温暖。要找到形容他们的词语就更晚了,这本书取名‘说时迟,缘由也在这里。”[1]诗人所谓的“迟钝的感受者”是否自谦之词暂且不论,这种延迟的写作也并非没有好处,因为人的瞬时感受往往是激烈的、情绪化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冷静之后,他对当时情景的描述也会更加客观。

王家新曾经谈到:“从大体上看,1989年标志着一个实验主义时代的结束,诗歌进入沉默或是试图对其中的生存与死亡有所承担。”[2]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纯诗的生存土壤越来越少,诗歌需要“及物”与“叙事性”的观点呼声渐高。臧棣曾经这样评价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到新世纪初的中国诗歌:“以往诗人处理现实有两种比较经典的方式:一种回避现实,完全抒发诗人自己的主观感受;还有一种是反映现实或者说罗列现实,把现实的原貌反映在诗歌当中。”[3]詩歌介入现实是一个重要转向,但“大部分的诗作都写得‘太过便宜,缺乏一种高贵性和纵深感,总之是平淡,读了他多首诗,也像是读了一首,没有多少变化和令人耳目一新的精彩”[4]。新世纪以来,人的生活节奏不断加快,消费主义甚嚣尘上,有些诗人的心也跟着浮躁起来,鲜有人致力于对诗歌进行多维度的探索。因便于快速面世,“鸡汤”类型、猎奇类型以及流水账式的对日常生活的简单记录型等类型的诗歌得到了很多所谓的“诗人”的青睐,充斥于市场。“在这个垃圾遍地的时代/著作等身简直是可耻的。”(朵渔《昏晨星》)以自然和日常生活为内容的诗歌不是不能写,但要注意不能写得太过浅薄。诗作中要能体现时代精神,以及诗人对时代和生命的思考,可适当使用隐喻,避免就事论事,否则诗作就没有张力,自然毫无诗意可言。

学生时期的谈骁,尚处于诗歌的探索阶段,其文笔稍显稚嫩。他这一时期的诗歌普遍呈现出单薄和情绪化的问题。“萤火虫飞来飞去太招摇/蜗牛太慢/蝈蝈太得意,而且容易生气。”(《昆虫记》)在《昆虫记》中,诗人直接表达了对各种昆虫的态度,其观点虽有一定的道理,但同时也有一些片面,且整首诗较为直白,使其失去了应有的张力。他对神秘的爱情充满了向往:“他叫里昂,年逾不惑,今天早上他死了/我叫玛蒂达/十八岁。他是我的情人/我爱他。”(《这个杀手不太冷》)彼时的谈骁认为:“诗歌所代表的是个人情感,因此可以琐碎,可以爱恨,可以置身事外,可以不合时宜。”[5]他在这一时期的诗观很大程度上反映在他同期的诗作中,其中不少诗歌太过琐碎和浅薄,就像《在江滩》中他希望其“可以一直漂到对岸”的那颗石头那样,没有“重量”和“力度”,因而不甚有诗意。虽然谈骁大学期间的写作有些稚嫩,但他没有像很多初学者那样在诗中堆砌华丽的词藻,其诗作中的语言大多较为朴实。他在之后的诗歌创作中始终保持着这种朴素的语言风格。在他最新出版的诗集《说时迟》中,这种语言风格也体现得极为明显。

“腹部不再颤动,触须还在警觉地伸缩/这茅草的清香,这暴露于强光下的静默……”(《虫子的声音我形容不了》)相较于《昆虫记》,收录于《说时迟》中的《虫子的声音我形容不了》一诗,没有再对昆虫做出主观上的评判,感情更加内敛和节制。诗人作为一个冷静的观察者,忠实地还原了夜晚茅草中一只蝈蝈的状态,诗的结尾部分也足以引起读者思考,使得诗歌具有了张力和诗意。

在《说时迟》中,有一首题为《酸李子,甜李子》的爱情诗。这首诗没有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那样直接抒情,而是用李子的味道来隐喻爱情的滋味,语气更委婉,更意味深长。“我一直记得她的李子/带着热气和香气,果肉似乎也/变软了,甜中带一点酸。”(《酸李子,甜李子》)交换李子前,李子于“我”而言是硬的、酸的,只有一丝甜味;而交换李子后,李子于“我”而言是软的、甜的,只有一丝酸味。诗人表面上说的是李子,实际上说的是爱情,化虚为实,使得整首诗具有极强的画面感,无论是在手法上还是在意境上,都比他早期的同类型诗作《这个杀手不太冷》好了不止一筹。

二.精神的救赎

“少年不识愁滋味”,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曾经的少年终会离开父母的荫庇,独自面对社会上的人和事。在《说时迟》中,很容易发现谈骁内心世界的空虚和孤独。这并非“为赋新词强说愁”,只有真正经历了社会打磨的人才会有这样的沧桑感。“在山顶踮起脚尖/果实压低树枝,仍然挂在高处/在街上追一辆公交/只差十几米,我就要追上它/睡梦中也伸出过手/以为美好在握,醒来才发现/是虚无赋予我的形状/我知道有梦是因为匮乏……”(《山顶的果实垂到街道》)做梦是因为匮乏,但为什么匮乏诗人却未言明,他留下的只有一种梦醒之后的虚无之感。“提起水壶,我是一个贫乏的主宰者/放下水壶,我也枯竭如植物,渴望天降的甘霖。”(《浇水的人》)诗人再次陈述自己是一个贫乏的人,他空虚的内心像干枯的植物一样强烈渴望着甘霖的滋润。这种精神上的匮乏无法被物质所满足,诗人因此而苦闷。

为了克服精神上的空虚和孤独,谈骁主动进行自我救赎。他给自己开了两味良药:乐观和亲情。“他知道深夜的雨下得多大/明天的天气就有多晴朗/他一次次地把屋内的雨水运出去/第二天起床时,阳光明媚/屋内干燥而整洁/他很开心/好像他的屋顶没有漏过雨。”(《漏雨之屋》)穷人不因屋子漏雨而苦恼,反而想着第二天的天气会变得晴朗,并且在天晴之后心情也跟着好起来,这种乐观的精神使他无论风吹雨打都保持着愉悦的心情。在物质上他是贫穷的,在精神上他又是富裕的。这种乐观精神是诗人所认同的,是他为自己寻到的一味良药。“岩层暗沉,生机全无/煤层更暗沉,闪烁着比山榆树更灿烂的热情/我还在颠簸,紧随着大地的震颤/挖掘机伸出长臂,黄耆伸出青翠的细叶/伸向我,为我翻译大地之心。”(《大地之心》)诗人乘大巴来到了山的深处,在毫无生机的地方却体验到了“比山榆树更灿烂的热情”,在颠簸中感受者大地的震颤,仿佛聆听到了大地的“心跳”。在这种情形下,诗人与大地合而为一,成为了自然的一部分,他的心与大地之心共振,拥有了大地的宽容和豁达。

故乡和亲人是游子永恒的心灵羁绊和避风的港湾,足以抚慰他们身心的伤痛。“他们跨过的台阶低了……树杈也低了,曾经,我一次次爬上去/为了看得更远。如今,我从远方回来/我的目光低了,站在树杈下/看着房子、台阶和树下的根须。”(《回乡记》)年少时期,人们经常想着脱离父母的约束,他们目之所及,往往是比家乡更高、更远的地方;有了一定的人生阅历之后,他们才会低下头来看脚下的土地。返乡是很多人自我疗愈的方法,于谈骁而言也是如此。诗人的目光变低了,不再只关注天空和远方,因为家乡有亲人,有他熟悉的事物,这些就是他的根。“不用聽清他们在说什么/有声音就够了/我可以安心地继续睡。”(《屋外的声音》)小时候,谈骁从深夜中睡醒,总能听到父母说话的声音,这声音使他心安。等到他自己做了父亲,他也成了可以给孩子带来安全感的人:“故事讲到一半/孩子睡着了/脸上挂着我熟悉的满足表情。”(《屋外的声音》)他既是儿子,也是父亲,这两种身份都带有责任的重量。成为父亲之后,经过切身体会,他明白了为人父母的不易,也更能理解父母了。这种感受和体悟,使他进一步强化自己作为儿子和父亲的身份,也让他的心在亲情的弥漫下充实起来。

乐观的态度和亲情的抚慰,让谈骁获得了精神的救赎。“没地方躲雨了/就走到雨中/好像自己是一个等雨的人。”(《雨》)人最大的敌人是自己。很多时候,一个人陷入精神困境之中,并深感痛苦,只是因为他心中有一道“坎”,只要越过这道“坎”,便能拨云见日。但人们在这个时候往往会变得十分偏执,他们心中充斥着怀疑、恐惧、自我否定等心理情绪,并深陷其中,无法自拨,因而始终难以迈出那关键的一步。他们只能靠自己摆脱这种状态,基本不可能依靠外力。值得庆幸的是,诗人终究迈出了那一步,摆脱了心灵的枷锁。面对生活中的“雨”,他已经能做到坦然。心灵的坚韧远比肉体的强大更加重要,一个拥有坚韧的心灵的人,几乎不会陷入精神崩溃的困境之中。“那些失落和狂喜/在江面,不过是一个倒影/被江水收藏,又归于无声的流淌。”(《江水》)他的心境变得平和、淡然。宠辱不惊,不是心如死灰,而是不再执着。

三.诗歌和哲学

《说时迟》是一部具有丰富的哲思性的诗集。关于诗歌和哲学之间的关系,已有不少诗人和学者做过论述。诗人郑敏认为,诗歌和哲学是近邻,但二者并不完全等同。因此,虽然哲学有助于诗歌诗意的生发,但它并不适合直接进入诗歌之中。否则,诗歌将会成为另类的教条,没有意境和趣味可言。

在谈骁的《说时迟》中,哲理性是通过现象自然生发出来的,而不是诗人强加给读者的。诗人没有直接告诉读者某个道理,而是仅仅描述某个现象,让读者自己去领悟。这样,每个读者的领悟都不尽相同,甚至和其他人完全相反,这也正是诗歌的魅力所在。“土块和杂草的阻拦/让它剥离了泥土,跑得更快/挖土豆的人只会追几步,追不到/就去挖下一窝了。”(《追土豆》)挖土豆的人不会一直追滚落的土豆,他们懂得适可而止,这不是懒,而是一种人生态度,是一种不偏执的精神境界。执着有时会有助于人们实现自己的目标,但更多时候,它表现为执念,通常是有害的。执念往往会使人在一件事上花费过多的时间和精力。付出的越多,当期望得不到满足的时候,人心中的失落感也会越强,并随之产生消极情绪,甚至使自己的身心受到较为严重的创伤。学会放下,是一种智慧。“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放下执念,收获的是心灵的轻松和解脱,在某种程度上和道家“无为”的思想是相契合的。同时,放弃追土豆这一行为,使得土豆也摆脱了既定的命运,也使得整首诗产生了一层挣脱枷锁的意蕴。这也可以看成诗人想要摆脱外界施加在诗歌上的枷锁的隐喻。

“削去腐烂的部分/残缺的梨子/有整个梨子的甜。”(《最甜的梨子不是最好的梨子》)有时候完美的并不是最好的,过分追求完美有可能适得其反。世界上本就没有绝对完美无缺之物,残缺也是一种美。过于执着地追求圆满的行为,常常会以失败而告终。保持豁达的心态,不钻牛角尖,人生会顺畅很多。“没有风/沙漠像一件安静下来的乐器/在黄沙里抓起一把/五倍变焦的镜头下/它们变成灰色、白色、褐色的碎石/所以那黄色是不同颜色的妥协吗……”(《沙子简史》)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人与人之间又有着共性,个性与共性是对立统一的。人是群居生物,想要在社会上生存下来,并进行正常的社会活动,必然不能太过张扬个性,很多时候都不得不选择妥协。人一旦进入社会,自身棱角会慢慢被它磨平,这是整个社会的巨大“惯性”使然。人在磨平棱角的同时,也和整个社会大致趋同,从而得以维持自身在社会中的存在性,在这样的前提下,人的个性也会在一定程度上彰显出来。个性和共性同等重要,缺一不可,它们都是精致的乐器,能够弹奏出华美的乐章。

诗人寻找写诗的素材,不必特意寻访名山大川,只需在日常生活中多观察和思考,就能发现其中蕴含的哲学和诗意。“在户部巷/我遇到一个卖玩具的人/背着一串铁丝笼子/拿着一卷铁丝/他说:‘蝴蝶、菩萨、老虎、两只老虎。/他拨弄着手里的铁丝/把它变成了蝴蝶、菩萨、老虎、两只老虎。”(《语言指南》)谈骁把《语言指南》选定为诗集第三辑的大标题,足见这首诗在他心目中的分量。知易行难,王阳明之所以伟大,就在于他能够做到知行合一。卖玩具的人凭借自己精湛的技艺,让手里的铁丝变成了他说出来的形状,这件事虽然平常,但暗合了知行合一的要求。他拨弄铁丝的过程,犹如一位诗人在写一首优美的诗歌,同时也是对这一人生哲学的生动阐释。诗人没有写出买玩具的人做玩具的具体过程,只凭着平实的语言,寥寥数句,就塑造出一个技艺精湛的手艺人的形象,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这首《语言指南》也因此在整本诗集中占有重要的地位。在生活中,要保持知行合一并不容易,甚至非常困难,一个比较好的方法就是从类似于该诗中的小事做起,对自身严格要求,逐渐养成习惯,使自己越来越趋近于知行合一的境界。

如果说谈骁早期的诗歌由于他的人生阅历和诗歌造诣的限制而比较平淡和情绪化,那么,诗艺成熟之后,他创作出来的诗歌作品则更加具有张力,意蕴更加丰富,而且对情绪的控制也更加自如了。他诗歌的主题主要是亲人和自然,虽然这些都是较为平常的生活经验,但他绝不是一个庸俗的记录者,他的书写能够引起读者的思考,拥有灵魂和尊严,平常而不平庸,不仅能在诗歌创作上供读者借鉴,而且其中反映出来的思想精神和人生态度对读者也有一定的启发意义。

参考文献

[1]谈骁.说时迟[M].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21:162-163.

[2]闵正道.中国诗选[M].成都:成都科技大学出版社,1994:417.

[3]洪子诚.在北大课堂读诗(修订版)[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68.

[4]刘波.当代诗坛“刀锋”透视[M].保定:河北大学出版社,2014:7.

[5]谈骁.谈骁诗歌及诗观[J].诗选刊,2007(Z1):44-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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