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体道词语的文论意涵

2023-01-03 18:44
关键词:庄子词语

许 结

(南京大学 文学院, 江苏 南京 210093)

对《庄子》一书的文学研究,前人尝从创作与批评两端分论之。就创作而论,或言其语言风格,如“《庄子》文章善用虚,以其虚而虚天下之实”(1)李塗:《文章精义》,陈骙、李塗:《文则文章精义》,刘明晖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59页。;或言其行文境界,如“庄周之文如飞天仙人,绝世聪明语,不容第二人道得”(2)姚范:《援鹑堂笔记》,《续修四库全书》第1149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12页。。就批评而论,或言其思路见识,如“庄子善议论,见识高妙,机轴圆活,情性滑稽。故肆口妄言亦妙,缄口不言亦妙,开口正言亦妙”(3)陈绎曾:《文筌》,《续修四库全书》第171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501-502页。;或言其为文旨意,如“学《庄子》,得其飘忽易,得其峭刻难,得其奇肆易,得其沉著难,此固当于神气意趣间辨之”(4)吴铤:《文翼》,余祖坤编:《历代文话续编(中)》,南京: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595页。。然论庄者,多赞其恣肆邈绝、洸洋奇纵,有“庄周、李白,神于文者也,非工于文者所及也”(5)杨慎撰、丰家骅校证:《丹铅总录校证》,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050页。的说法,似乎难以捉摸。缘此,又有驳正之论,如刘熙载《艺概·文概》认为:“庄子文看似胡说乱说,骨里却尽有分数。彼固自谓猖狂妄行而蹈乎大方也,学者何不从蹈大方处求之?”(6)刘熙载:《艺概》,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第7页。“蹈大方”意指在实处求,即求真于诞,求实于玄。体示于文法,何良俊《四友斋丛说·论文》谓:“庄子云:‘文灭质,博溺心。’此谈文之最也。”(7)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03页。此已落实到“句意”说“文”。倘沿着这一思路品读《庄子》,就会发现大量的体道词语与为文之法相通,而关注其中的文论意涵及其构建作用,似可为庄文研究拓开一新的面向。

一、庄子词语的文学回响

《庄子》一书以“体道”为目的,如内七篇可分三层次:第一层次是《逍遥游》、《齐物论》、《养生主》三篇,以“游”为中心、以“齐物”为破执方法、以“养神”为“养生”之本,以确立主体生命即“道”的核心;第二层次是《人间世》、《德充符》两篇,突出现实与理想的隔离,由现实的困顿转向理想的自由意志(道);第三层次是《大宗师》、《应帝王》两篇,从自然观的天人合一、人生观的死生如一、政治论的无为而为以述“道”。而其外篇、杂篇诸章,也是围绕“体道”遍设寓言,展开议论。正因为庄子擅于论道,所以围绕其说也出现了大量的体道词语,而且潜入后世众多文学创作与批评。

首先值得一提的是,作为中国古代第一部文论著作的刘勰的《文心雕龙》,对《庄子》文章在文体论的意义上并无评价,仅有《诸子》篇“庄周述道以翱翔”、《论说》篇“庄周齐物,以论为名”的描述,但在探讨文学创作风格时,却大量引用《庄子》词语。兹略举数例:《通变》“绠短者衔渴”,用《庄子·至乐》“绠短者不可以汲深”语;《定势》“枉辔学步,力止襄(寿)陵”,用《庄子·秋水》“子独不闻寿陵馀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语;《熔裁》“骈拇枝指……文之疣赘”、“精论要语,极略之体;游心窜句,极繁之体”,用《庄子·骈拇》“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语;《丽辞》“事或孤立,莫与相偶,是夔之一足,趻踔而行”,用《庄子·秋水》“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趻踔而行’”语;《养气》“或惭凫企鹤……有似尾闾之波”,用《庄子·骈拇》“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秋水》“尾闾泄之,不知何时已而不虚”语;《情采》则直谓“庄周云‘辩雕万物’,谓藻饰也”。至于论创作构思与想象的《神思》,刘勰开篇之界定“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即取之《庄子·让王》“中山公子牟谓瞻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奈何?’”其论“神思”之“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又分别引用《庄子·养生主》“古者谓是帝之县解”与《徐无鬼》“匠石运斤成风”之语(8)详见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308、327、519、532、543、589、646-647、537、493页;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沈啸寰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152、147、78、145、78、139、256、31、215页。。如此频繁地借用《庄》“语”以评文论艺,足见其间文法的默契。

从文学的创作看对《庄子》词语的运用,同样具有批评的意味。例如《庄子》中一些常见的体道词语,如“昭旷”、“混冥”、“神遇”、“坐忘”、“坐驰”、“心斋”、“语极”、“忘适”、“朝彻”、“外物”等,经常出现在后世文学作品中。司马迁《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载邹阳《狱中上梁王书》云:“秦信左右而杀,周用乌集而王。何则?以其能越挛拘之语,驰域外之议,独观于昭旷之道也。”(9)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477页。“昭旷”(晋朝讳“昭”改写“照旷”)即庄子论道语,这里喻指气度宽弘、豁达。谢灵运《富春渚》云“怀抱既昭旷,外物徒龙蠖”(10)黄节撰:《谢康乐诗注鲍参军诗注》,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57页。,连用庄子词语“照旷”、“外物”拟喻胸襟旷达、物事不撄,以展示澄怀清明的诗境。又如“混冥”,亦庄子体道的词语与境界,《淮南子·俶真训》用其词并叙其事谓“古之人有处混冥之中,神气不荡于外,万物恬漠以愉静”(11)刘文典撰、冯逸等点校:《淮南鸿烈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8页。。这种人生理境在文士笔下反复出现,如柳宗元《南岳弥陀和尚碑》赞述云“虚无混冥道乃融,圣神无迹示教功”(12)柳宗元撰、尹占华等校注:《柳宗元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456页。,即以“混冥”为道的至高境界。而上列其他词语,在历代诗作中属常见,兹举数例:

“精义思朝彻”(皎然《妙喜寺达公禅斋寄李司直公孙房都曹德裕从事方舟颜武康士骋四十二韵》);

“既适又忘适”(白居易《隐几》);

“回念入坐忘”(白居易《送兄弟回雪夜》);

“抚事如神遇”(温庭筠《过孔北海墓二十韵》);

“绝境坐驰高兴动”(韩维《和永叔思滁州幽谷》);

“何当危坐学心斋”(苏轼《泛舟城南会者五人分韵赋诗得人皆苦炎字》之二);

“语极长唏嘘”(苏辙《送表弟程之元知楚州》);

“坐驰芍药心先醉”(王之道《次韵蔡永叔双头芍药》);

“终日坐忘对燕几”(陆游《题唐执中书楼》);

“莫把坐忘成坐驰”(楼钥《次仲舅韵寄拙庵》);

“语极情生爵娄挥”(魏了翁《次李肩吾送安恕父回长沙韵》);

“笑指僧趺亦坐驰”(庄昶《书东山草堂扁》);

“心斋惟对古人书”(赵翼《岁暮杂诗》之一)。

上列诗句虽然只是借用《庄子》中的成语,但融织于诗人思理与意境的创造,显然具有某种品味的提升,以及有意识的批评。

诗歌创作引用《庄》语甚多,文赋写作亦然。例如吴承恩《寿俭庵杨公序》有云“既生材以资时须,复葆真以收身效”(13)吴承恩著、刘修业辑校:《吴承恩诗文集》,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年,第79页。,以“葆真”说明全身明德之效,词语与意旨皆取诸《庄子》。在辞赋创作领域,用《庄》的篇章甚多,如汉张衡《髑髅赋》、晋张华《鹪鹩赋》,皆取象于《庄子》,以演绎其寓言。在唐人赋作中,以《庄子》寓言为言事者尤多,如李白《大鹏赋》、张楚《游刃赋》,前者演绎《逍遥游》中大鹏形象,后者用赋语重写“庖丁解牛”的故事,皆为名篇。至于唐代进士科考赋用《庄》题更不胜枚举,如《鲲化为鹏》、《鉴止水》、《魍魉问影》、《筌蹄》、《洞庭张乐》、《圣人心镜》、《痀偻丈人承蜩》、《海客探骊珠》、《桔槔》、《运斤》、《北溟有鱼》、《目无全牛》、《尧见姑射神人》、《求玄珠》、《得鱼忘筌》、《木鸡》、《得意忘言》、《散木》、《任公子钓鱼》、《观秋水》、《螳螂拒辙》、《罔两》等赋题,涉及《庄子》诸多篇章,观其内涵,也包括了对《庄子》词语的推衍和解读。具体到唐人赋作文本,其运用《庄子》体道词语的现象亦多。例如,谢偃《影赋》“类圣人之无己,以万物而为心”,“无己”取自《庄子·逍遥游》“至人无己……圣人无名”;张说《虚室赋》“理涉虚趣,心阶静缘。室惟生白,人则思玄”,“室惟生白”取自《庄子·人间世》“虚室生白”;李白《大猎赋》“皇唐之契天地而袭气母兮,粲五叶之葳蕤”,“袭气母”取自《庄子·大宗师》“豨韦氏得之,以挈天地;伏羲氏得之,以袭气母”;李华《含元殿赋》“天华爽霁,朗日朝彻”,“朝彻”取自《庄子·大宗师》“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陆龟蒙《幽居赋》“其生也悬赘附疣”,“悬赘附疣”取自《庄子·大宗师》“以生为附赘县疣”(14)许结主编:《历代赋汇(校订本)》,南京:凤凰出版社,2018年,第4393、2152、2038、4205页。。有的赋家在一篇作品中,会连用数十处《庄》典或词语。如皇甫松的《大隐赋》,在不长的篇幅中引用《庄子》18处,其中包括用事、暗示,但更多的是引词。赋中所云“所以顺世浮沉,与时消息”,用《盗跖》“面观四方,与时消息”;“又何营营而不回”,用《庚桑楚》“勿使汝思虑营营”;“八荒放志,六合游神”,用《在宥》“出入六合,游于九州”;“终击壤而鼓腹”,用《马蹄》“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兴龙变之机”,用《在宥》“尸居而龙见……神动而天随”等(15)陈尚君辑校:《全唐文补编》,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第920-923页。,几乎是以赋文改写庄语,其以词明义,显而易见。李调元《赋话》卷四评唐人贾餗《庄周梦为蝴蝶赋》“形随梦改,岂必大人占之;心与物迁,孰云夫子圣者”句,虽然推崇其押“者”字“一韵最工”,但借赋文以评《庄》,着重点实在“以超隽之思,写渊妙之理”(16)李调元:《赋话》,《丛书集成初编》第2622册,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30-31页。,这又是为文者取用词语并升进的理境。

依据上引古代诗赋文章引《庄子》词语,堪称庄子词章的文学回响。由于庄子为文的超隽与渊妙似为文章评论家的共识,所以论者往往遵循庄子自谓的“好者道也,进乎技矣”,故归之玄学。如宋人张邦基《墨庄漫录》卷十谈为文之道云:“凡用笔,日益习熟,日有所悟,悟之益深,心手日益神妙矣。力在手中而不在手中,必须用力而不得用力,应须在意而不得在意,此可以神遇而不可以言传也。”(17)张邦基:《墨庄漫录》,张邦基、范公偁、张知甫撰:《墨庄漫录过庭录可书》,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268页。“神遇”取词于《庄子·养生主》,然思理却在于“不可以言传”,这又显然阻碍了从技法上认知《庄子》词语对后世文学的影响力。

二、体道境界的词语构建

庄子以“三言”论道,即寓言、重言、卮言,而取用寓言尤多,所以方宗诚《读文杂记》列述议论之文、记叙之文、典制之文、设喻之文,以《庄子》与《孟子》并属“设喻”,视为“文章之祖”(18)方宗诚:《读文杂记》,王水照编:《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5716页。。因其多设喻,又或视庄文“夐绝尘表,有邈然之神,有悠然之韵”(19)顾云:《盋山谈艺录》,南京市通志馆集编:《南京文献》第4册,上海:上海书店,1991年,第105页。,乃喻指庄子以寓言体道的一种境界。但是,诚如刘熙载《艺概·文概》所说“庄子寓真于诞,寓实于玄”,而在真实与玄诞之间,却蕴涵着庄子体道境界所采用的方法,即或以目击道存而呈示其词语的独立性与直观性,具有艺术化的神秘特征,或以依次推演的方法构成词语链,又具有艺术化的逻辑系统。

从体道词语的独立与直观来看,庄子尝以人与物的互同来体道,比如他经常采用“物化”一词来呈现。如《齐物论》中“庄周”(人)与“胡蝶”(物)的互“梦”,庄子提出:“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谓之物化。”(20)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27页。郭象注《庄》,尝用一“冥”字解读“物化”,如“神全形具,而体与物冥”、“与物无不冥,与化无不一”、“与物冥者,物萦亦萦”等(21)郭象注、成玄英疏、曹础基等点校:《庄子注疏》,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52、135、140页。,是主客两忘的境界。而据《庄子》文意,“物化”泯灭物我异同的体“道”语,类同其自谓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的意思。“物化”作为一独立的体道语词,多为后代文士歌咏,如宋刘克庄《物化》诗云“今朝风物甚美,明日阴晴未知。夕阳无回照理,落花有上天时”、金史肃《物化》诗云“物化能忘我,天游不用心”,或用《庄》语,或取《庄》意,都是一种以“物化”体道的诗意呈现。

又如“心斋”,见于《庄子·人间世》假托颜回向孔子请教游说卫国国君的方法,孔子回答以“斋”,颜回继问“敢问心斋”?孔子答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22)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35-36页。这其中虽有听之于“耳”、“心”、“气”的推演,但对“唯道集虚”的释词,则是直指心头的点破语。在这段假托孔子的话语中,与“心斋”相对应的另一个词语叫“坐驰”,指抱有“成心”,表面静肃专一,却形逸而神疲,无法应适自然,而“心斋”的境界是“坐忘”,即庄子倡导的与自然相融契的体道心境。于是这两个词语用之于文学创作与批评,如前引王之道《次韵蔡永叔双头芍药》诗的“坐驰芍药心先醉”,实兼有相像与移情的意味。陶渊明《归园田居》诗中云:“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其谓“虚室”即“心斋”,“返自然”正是陶诗将庄子的道境转入文境的创作实践。

庄子的体道词语虽多独立性与直观性,但有与老子格言特征大不相同的书写方式,就是以依次推演的词语排列组合,通过递进法渐得“道”义,这一为历代论《庄》者不太关注的地方,恰恰是对文论的推演法具有启示的大作用。近人唐文治《国文大义》论《庄子》文章,归纳出“辘轳旋转法”、“光怪离奇法”、“层波叠浪法”、“洸洋诙诡法”等,其于《秋水篇》则曰:“此篇本系一层进一层,如剥蕉心,不尽不止。”(23)唐文治:《国文大义》,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8246页。此论篇之法,即《秋水》“河伯”的七问与“北海若”的七答:第一番问答围绕“天地之大美”展开,第二番问答围绕“大天地而小毫末”展开,第三番问答围绕“至精无形,至大不可围”展开,第四番问答围绕从万物分辨“大小”与“贵贱”展开,第五番问答围绕人对外在事物如何“辞受趣(取)舍”展开,第六番问答围绕“道”即“自然”展开,第七番问答围绕“天然”与“人为”展开,终归之“反真”(24)参见许结、黄卓颖注评:《庄子》,南京:凤凰出版社,2010年,第144-145页。,即体道的至境。《秋水》一篇可谓庄子最为“宏阔”的推演体道方法的呈现,所谓“不尽不止”,诚有理据。依此再看《庄子》中具体而微的“一层进一层”的体道进程与写作特点,并由此构建了独特的词语链,似乎更宜关注。《庄子·寓言》有则借颜成子口述九年体道的过程,即“一年而野,二年而从,三年而通,四年而物,五年而来,六年而鬼入,七年而天成,八年而不知死、不知生,九年而大妙”(25)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248页。,由“野”、“从”、“通”、“物”、“来”、“鬼入”、“天成”、“不知死生”、“大妙”表达体道时阶段性心绪与境界,用语奇特。这与《礼记·学记》“九年学制”的“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26)孔颖达:《礼记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北京:中华书局,2009年,第3297页。,可谓异曲同工,只是庄子用语更为细密。在《庄子》中这类词语链接方式甚多,如《天地》“玄珠”一则,记述黄帝丢失玄珠(喻道),“使知索之而不得,使离朱索之而不得,使吃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分别以“知”(智慧)、“离朱”(明视)、“吃诟”(辩才)而不得,推演至“象罔”(亦作“罔象”,无心之意)始得之。李白《大猎赋》“使罔象掇玄珠于赤水”、白居易《求玄珠赋》“与罔象而同归”(27)许结主编:《历代赋汇(校订本)》,第1643、2951页。,既是庄语的诠释,也是体达的文境。如此推演词语之法,在《大宗师》“南伯子葵问乎女偊”一则中假托“女偊”言说的体道“七境界”最为典型:

吾犹守而告之,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继之女偊又回答南伯子葵“子独恶乎闻之”的提问:

闻诸副墨之子,副墨之子闻诸洛诵之孙,洛诵之孙闻之瞻明,瞻明闻之聂许,聂许闻之需役,需役闻之于讴,于讴闻之玄冥,玄冥闻之参寥,参寥闻之疑始。(28)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61-62页。

由此可见,女偊的闻道途径采用以现象拟人的方法,进行体道的推演,即由“副墨”(文字)、“洛诵”(诵读)、“瞻明”(见识)、“聂许”(耳闻)、“需役”(修行)、“于讴”(歌唱)、“玄冥”(幽远)、“参寥”(空廓)等感官与想象,终达闻于“疑始”,即有始而又无始的道根(道源)。而闻之“疑始”的体道境界,庄子又采用词语链加以呈现,分别是“三关”(外天下、外物、外生)与“四悟”(朝彻、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破“三关”才能入“四悟”:一曰“朝彻”,成玄英解:“死生一观,物我兼忘,豁然如朝阳初启。”(29)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61页。这指进入体道状态而出现的心明洞彻的感受。二曰“见独”,刘武认为:“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是道卓然独立于天地之先也。”(30)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161页。这指洞见独立无待的道体。三曰“无古今”,成玄英注:“任造物之日新,随变化而俱往。”(31)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61页。这指以不变的心态对待时间的迁移,窥得道体的永恒。四曰“不死不生”,宣颖注曰:“生死一也。”(32)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61页。这指体道者达到自然与心灵参融的终极境界。

庄子上述文字中的体道词语如“朝彻”、“见独”、“玄冥”、“疑始”等,多有某种内化的超越性,徐复观评其中的“见独”就参照老子论道的“独立而不改”,认为老子所说的“是一种客观的存在”,而庄子则指的是“人生一种内在的精神境界”(33)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第322页。。正因个中具有某种精神现象,所以其词语也易借用于对文学的创作感受与批评的认知。例如“见独”体现文学创作的灵感,“朝彻”体现文学的顿悟,如“我祖传六经,精义思朝彻”(皎然《妙喜寺达公禅斋寄李司直公孙房都曹德裕从事方舟颜武康士骋四十二韵》)、“请论去秽功,神明看朝彻”(朱熹《子姜》)等诗句,借用“朝彻”一词,以喻示文学的性情与领悟。当然,从对文论的影响来看,庄子体道词语的推演链接,或许更有隐蕴于文学批评的意义。典型的例证是陆机《文赋》对创作思维过程的描述:

其始也,皆收视反听,耽思傍讯,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其致也,情曈昽而弥鲜,物昭晰而互进;倾群言之沥液,漱六艺之芳润;浮天渊以安流,濯下泉而潜浸。于是沈辞怫悦,若游鱼衔钩而出重渊之深;浮藻联翩,若翰鸟缨缴而坠曾云之峻。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34)张怀瑾:《文赋译注》,北京:北京出版社,1984年,第22页。

读这段文字,除了“其始”、“其致”、“于是”的推演法,同样也采用了大量的词语递进以论文,如“反听”、“傍讯”、“心游”、“曈昽”、“昭晰”、“沥液”、“芳润”,“沈辞”与“游鱼”、“浮藻”与“翰鸟”以及“阙文”、“遗韵”、“朝华”、“夕秀”、“观古今”、“抚四海”等。如此链接词语以论文,极类似庄子的体道方法,而且其中词语的相近或相反,如“收视”与“瞻明”、“反听”与“聂许”、“曈昽”与“朝彻”、“昭晰”与“见独”、“观古今”与“无古今”等,均可观察其间异质同构的内在联系。再如首引庄语以见意的《文心雕龙·神思》,从创作论探讨文意的发生与形成,其叙述其过程是:

图4a显示大陆高压正在入海,苏南和长江口有温度锋区;图4b合成场显示,江苏沿海等高线与等温线稀疏,处于槽后脊前的稳定状态,有弱锋区在长江口及长江南侧。与副热带系统相比较,西风带系统势力仍较强,这与Ⅰ型海风锋环流背景中副高强盛显著不同。另一方面西风带系统移动较快,因此Ⅱ型海风锋是处于短时稳定形势下,这也与Ⅰ型海风锋不同。进一步地,斜压锋区的存在,营造了局地对流系统的活动空间,为海风锋相遇强对流系统,并发生相互作用,激发强对流天气过程提供了机遇。

思理为妙,神与物游……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枢机方通,则物无隐貌;关键将塞,则神有遁心。是以陶钧文思,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绎辞,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35)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493页。

同样运用大量的词语链接如“思理”、“物游”、“枢机”、“关键”、“遁心”、“虚静”、“疏瀹”、“穷照”、“独照”、“玄解”、“运斤”等等,以描述文思形成的进程,其中除了直接引《庄》者如“虚静”、“玄解”、“运斤”等,他如“物游”与“物化”以及“穷照”、“独照”与“昭旷”、“见独”,于中亦可窥其蛛丝马迹。而对其中“穷照”语的解读,纪昀评曰“观理真则思归一线,直凑单微,所谓‘用志不分,乃疑(凝)于神’”(36)刘勰著、周振甫注:《文心雕龙注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97页。,复引《庄》语证义,也是会心。如果我们寻找陆机、刘勰这两则文论的前人论文渊源,似难有所得,而对应《庄子》的体道词语及其推演之法,或有更为清晰的印证与启迪。

三、词语诠释与文道本论

庄子体道词语为文学批评接受,且以其特有的词语链接形式影响到书写方式,而作为道家代表的自然论思想的呈现,对《庄子》中相关词语的诠释,也就具备了文道的本体意义。读《庄子》开篇,以“逍遥”一词明义,“逍遥”在“游”,“游”的根本,在应适自然,与万物同流,与天地同化。钱澄之《庄屈合诂》论其《庄子》“内篇”,认为“首篇以《逍遥游》名篇,七篇皆统于游也。惟游者出乎域外,故能逍遥”(37)钱澄之撰、殷呈祥校点:《钱澄之全集·庄屈合诂》,合肥:黄山书社,1998年,第17页。。如果我们把视野聚焦文论昌明的魏晋时代,就会发现这一时期的人对庄子“逍遥”的解读与重视。如郭象注《庄》,解《逍遥游》之“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云:“夫翼大则难举,故抟扶摇而后能上,九万里乃足自胜耳。既有斯翼,岂得决然而起,数仞而下哉!此皆不得不然,非乐然也。”又解“去以六月息者也”云:“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小鸟一飞半朝,枪榆枋而止。此比所能则有间矣,其于适性一也。”(38)郭庆藩撰、王孝鱼点校:《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54年,第3、5页。其中的大小之辩及“不得不然”、“适性一也”,正是对适性自然态度的审读。于是由“逍遥”生发的一系列词语,比如“冲静”、“玄远”、“旷淡”、“自然英发”等,不仅在刘义庆《世说新语》记述魏晋人物品藻中常见,且在诗文写作、文学评论(如《文心雕龙》)中也时有运用,其所体现的正是庄子“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万物之本也,……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天道篇》)、“澹然无极而众美从之,……夫恬淡寂寞,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刻意篇》)的自然审美观。

对“文道”的传统批评,儒家的“伦理”观与道家的“自然”观最为突出,观《庄子》自然文道论,其中就不乏直接的言说。如《大宗师》论“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信,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行文以立道本,为后世文道自然论所接受。而其《天地》中涉及道与言问题,尤值征信:“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39)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99页。其中“观”、“兼”二字推衍,如其词语的递进之法,而“以道观言”、“以道观物”、“道兼于天”诸语,则对文学批评启迪尤多。如刘勰《原道》所言“文之为德也大矣,与天地并生者何哉!夫玄黄色杂,方圆体分,日月叠璧,以垂丽天之象;山川焕绮,以铺理地之形:此盖道之文也”(40)刘勰著、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第1页。,实与庄子“言”、“德”、“道”、“天”的观象(物)之论相印合。赵湘《本文》谓“灵乎物者文也,固乎文者本也。本在道而通乎神明,随发以变,万物之情尽矣”(41)赵湘:《南阳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35页。,也与庄子论道的“固存”及“观言”、“观物”诸词语有着相近内涵。

由于以自然为道源,以“三言”彰道意,《庄子》诸多词语又对文学批评中的“文原”论述有较大的影响力。《老子》第八十一章“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实非反对言之美,乃求言之真,而以“真”(信)为应化自然质朴的大美(42)详见许结:《〈老子〉的文学史意义考论——从“信言不美”谈起》,(韩国)《中国研究》2009年第46卷。,而在《庄子》中,这种文章本根的大美也有诸多词语呈现,如前述“语极”、“朝彻”,均有洞彻或直指本原的意义。如“语极”,出自《秋水》“本乎天,位乎德”,乃“反要而语极”,学之要,道之极,关键在“反真”,即庄子后续所言“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43)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144页。。因道家学奉自然,故以本真为至善,影响于文原思想的构建,尚有如《庄子》中“葆光”、“葆真”、“入真”等词语可为借鉴。例如“葆真”,见于假托田子方对魏文侯语:

子方曰:“其为人也真,人貌而天虚,缘而葆真,清而容物。物无道,正容以悟之,使人之意也消。无择何足以称之!”

子方出,文侯傥然,终日不言。召前立臣,而语之曰:“远矣,全德之君子!始吾以圣知之言、仁义之行为至矣,吾闻子方之师,吾形解而不欲动,口钳而不欲言。吾所学者直土梗耳,夫魏真为我累耳!”(44)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176页。

庄子的体道词语对文学“批评论”也产生着直接的影响,如“得意忘言”已为论文方法的一大轨辙。这一词语出自《外物》篇,即“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勘究旨意,仍在自然之大美。观其《天道》论“书”、“语”、“言”、“意”云:

世之所贵道者,书也,书不过语,语有贵也。语之所贵者,意也,意有所随。意之所随者,不可以言传也,而世因贵言传书。世虽贵之,我犹不足贵也,为其贵非其贵也。(48)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120页。

何其为“贵”,答案在《知北游》: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49)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186页。由此“大美”,庄子中体道词语与文论的关联又向两方面延展:一是重文意的鉴赏,其代表性词语有“以明”、“昭旷”、“见独”等。以“昭旷”为例,语出《天地》谆芒与苑风相遇的寓言,描写“圣治”、“德人”与“神人”的三层境界,其于苑风问“神人”(最高境),谆芒的回答是:“上神乘光,与形灭亡,此谓照(昭)旷。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万物复情,此之谓混冥。”成玄英解:“智周万物,明逾三景,无幽不烛,岂非旷远。”(50)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108-109页。考“昭旷”与“混冥”,前者指神人与道合体,因虚静空明,故可包容宇宙,重在方法;后者指混同于玄冥,同归于大道,重在境界。二是重文法的构思,其代表性词语有“心斋”、“坐忘”、“忘适”等。以“忘适”为例,语见《达生》中“工倕(传说中的巧匠)旋而盖规矩(画圆圈)”的寓言,作者以一“忘”字取意,分别用“忘屦”、“忘要(腰)”与“忘是非”说明“足适”、“带适”与“心适”,而推崇至高境界的“忘适之适”的方法,即“物化”。如果对读《齐物论》“庄周梦蝶”之“物化”,与《养生主》“庖丁解牛”的“神遇”,实为庄子人生自然化的归投,即“与万物为一”。正是对此词语内涵的接受与理解,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诗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凝神。”既彰显文同画竹而“胸有成竹”的运思,又点破庄子去“形”达“神”的方式,其间体道与论文,实难分割。

庄子强调“神遇”,而反对“物执”,所以提倡“心斋”与“坐忘”,移置评骘文章,实非废其“文”(形),而在化于“道”。所以清人王希廉《红楼梦批序》引《庄子》“大言炎炎,小言詹詹”语,以为大、小文的功用(51)王希廉:《红楼梦批序》,黄森编、罗书华撰:《中国历代小说批评史料汇编校释》,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9年,第597-598页。;而其去“形”,关键在防止人为形役,故又可由“文用”观测其“文禁”,最典型的词语就是庄子所设与“坐忘”对应的“坐驰”。该词语出自《庄子·人间世》“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刘武补正云:“若精神外骛而不安息,是形坐而心驰也。”(52)刘武:《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99-100页。在这一篇文字中,庄子设立的与“坐驰”对立的是“心斋”,即“惟道集虚”的“坐忘”,而“坐驰”则是有“成心”的形役,故不能应化于自然。由此我们再看有关“文禁”的批评,如论诗袁枚《续诗品·即景》谓“混元运物,流而不住”、“诗如化工,即景成趣”、“因物赋形,随影换步。

彼胶柱者,将朝认暮”(53)袁枚:《续诗品》,司空图、袁枚撰:《二十四诗品续诗品》,陈玉兰评,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201-202页。,其说除末句直接用《庄子·齐物论》中“狙公赋芋”的寓言,其反对为诗“胶柱”而倡导“混元运物”,实与“坐驰”意涵相近。

四、喻理在像的文论启示

历代学人对庄子文章的肯定,多源自其生动的寓言与宏肆的文风,日本学者海保元備《渔村文话》称述文章“周汉四家”,以为“六经之后,别以文章自成一家的有四家,即左氏、庄周、屈原、司马迁”(54)海保元備:《渔村文话》,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10105页。。倘将视点落实到庄子本文中的体道词语,则会发现这些词语多依附于其寓言的人像与物象的营构,起着喻理在像的作用。刘熙载《文概》说《庄子》“文法断续之妙”,以《逍遥游》为例,所谓“忽说鹏,忽说蜩与鷽鸠、斥鷃,是为断;下乃接之曰‘此大小之辨也’,则上文之断处皆续矣”(55)刘熙载:《艺概》,第7页。,此就通篇而论。倘观“逍遥”与“游”词语的结合或凝定,实依附于文中如“鹏”、“学鸠”、“斥鷃”、“神人”以及“大瓠”、“大樗”等形象,但却破像入理,提炼出诸如“逍遥”与“游”这样的词语。这一词语提升为一种精神,恰如庄子在《齐物论》中批评的“姚佚启态”之对立面的呈现,构成古代文论反对“著相”的自由特征。于是在文学批评中,这种“游”的精神又形成“外游”与“内游”两种方式。前者如苏辙《上枢密韩太尉书》所云:“其居家所与游者,不过其邻里乡党之人,所见不过数百里之间……百氏之书虽无所不读,然皆古人之陈迹,不足以激发其志气……求天下奇闻壮观,以知天地之广大……至京师,仰观天子宫阙之壮……而后知天下之巨丽;见翰林欧阳公,听其议论之宏辩,观其容貌之秀伟,与其门人贤士大夫游,而后知天下文章聚乎此也。”(56)苏辙著、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381页。后者如郝经《内游》所云:“身不离于衽席之上,而游于六合之外,生乎千古之下,而游于千古之上,岂区区于足迹之余,观览之末者所能也。……游于内而不滞于内,应于外而不逐于外。”(57)郝经著、田同旭校注:《郝经集校勘笺注》,太原:三晋出版社,2018年,第1535-1536页。回到庄子之“游”,其游观诸“像”(如鲲鹏、神人等)颇有行外之义,而观像喻“理”,旨归逍遥,则多游内之趣,这也是体道之“游”与文论之“游”相衔接的意象。孙放《咏庄子》云“巨细同一马,物化无常归。修鲲解长鳞,鹏起片云飞。抚翼搏积风,仰凌垂天翚”(58)李昉编纂、孙雍长等校点:《太平御览》第8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年,第548页。;李白《上李邕》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抟摇直上九万里。假令风歇时下来,犹能簸却沧溟水”(59)李白著、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512页。,其中“修鲲”、“鹏起”、“大鹏”、“扶摇”等皆“外像”,然观其诗意却呈现出因像观理的精神气象。

于是读《庄子》寓言,必假“像”以喻“理”,并以词语加以提炼或概括。如《齐物论》以“胡蝶”的形象引入“物化”的理义,《秋水》以“游鱼”的形象引入“全乐”的理义,《养生主》以“解牛”的形象引入“神遇”的理义,《至乐》以鲁侯养“鸟”的形象引入“条达”(达于事理)、“福持”(福乐在己)的理义,《在宥》以广成子所描述的“语象”引入“凝神”、“守一”的理义等。在以“像”喻“理”的写作中,庄子列举人物形象尤其多,例如“神人”类,其《大宗师》有关“古之真人”的一则寓言,所呈示之“像”是“息以踵”、“言若哇”、“翛然而往”、“翛然而来”、“其心志,其容寂”、“凄然似秋,煖然似春”,由此“像”汲取的理义,就是“与物有宜”的词语。又如《天地》中的“神人”,其“像”一则是“上神乘光,与形灭亡”,一则是“致命尽情,天地乐而万事销亡”,由此“像”汲取的理义,又是“昭旷”与“混冥”两个词语。在庄子塑造的诸形象中,特别偏爱一种“畸人”之像,以喻不以形为是非的“形残而德全”的思想。其中最典型的是《德充符》描写的“三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一恶人”(哀骀它)的形象塑造。如庄子假托申徒嘉回答子产有关以道德修养弥补形体残疾的质疑,说“自状其过以不当亡者众,不状其过以不当存者寡。……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适先生之所,则废然而反。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吾与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尝知吾兀者也。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60)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49-50页。。于是通过申徒嘉的辩词,凸现其形象,彰显了“形骸之内”、“形骸之外”以及“守宗”、“保始”的话语。

庄子为文善“喻”,诚如宣颖《庄解小言》所谓“喻后出喻,喻中设喻,不啻峡云层起,海市幻生”(61)宣颖撰、曹础基校点:《南华经解》,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1页。,故其立“像”喻“理”,围绕寓言产生出一批诸如“去知”、“守一”、“凝神”、“解惑”等词语,深深地影响着古代文论的思想构建。再举庄语几则为例:

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

郑有神巫曰季咸,知人之生死存亡,祸福寿夭,期以岁月旬日,若神。郑人见之,皆弃而走。列子见之而心醉,归以告壶子……明日,列子与之见壶子……明日,又与之见壶子。立未定,自失而走。……壶子曰:“乡吾示之以未始出吾宗。吾与之虚而委蛇,不知其谁何,因以为弟靡,因以为波流,故逃也。”

北门成问于黄帝曰:“帝张《咸池》之乐于洞庭之野,吾始闻之惧,复闻之怠,卒闻之而惑,荡荡默默,乃不自得。”帝曰:“汝殆其然哉!吾奏之以人,征之于天,行之以礼义,建之以太清。……吾又奏之以阴阳之和,烛之以日月之明……吾又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乐也者,始于惧,惧故祟。吾又次之以怠,怠故遁;卒之于惑,惑故愚;愚故道,道可载而与之俱也。”(62)王先谦:《庄子集解》,王先谦、刘武撰:《庄子集解庄子集解内篇补正》,第7-8、72-74、123-125页。

第一则是《逍遥游》中有关小大之辩,庄子回答惠子的“大樗”之问,以“狸狌”与“斄牛”之“像”说明“用大”与“无用”,以“去知”、“去蓬之心”达到“逍遥”之境。第二则是《应帝王》有关神巫季咸为壶子看相的故事,由四次相面情节构成,通过季咸“自失而走”与壶子“虚以委蛇”之“像”,提出“吾宗”(道的根源)、“弟靡”(变化无穷)、“波流”(顺适变化)等词语,书写“看相”而反对“著相”。第三则节选自《天运》“黄帝论乐”,关键在三解:一解“惧”,要在“奏之以天,征之以天”;二解“怠”,要在“奏之以阴阳之和”;三解“惑”,要在“奏之以无怠之声,调之以自然之命”。所解之“惧”、“怠”、“惑”又与“祟”、“遁”、“愚”相应,其设像喻理,则是“天乐”之道。

这种喻理在像且用关键词提点的方法,说“相”而不“著相”,重点在体道,体道的重点在去“形”达“神”,以彰显应化自然的审美态度。而这种表述在文论话语中,确实是不胜枚举。葛洪《抱朴子》外篇《喻蔽》假托答“鲁生”问曰:“吾子所谓窜巢穴之沈昧,不知八纮之无外;守灯烛之宵曜,不识三光之晃朗;游潢洿之浅狭,未觉南溟之浩汗……”(63)葛洪撰、杨明照校笺:《抱朴子外篇校笺》,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425页。是对拘于形而著于相之眼光的批评,而阔其视域,借助的正是庄子的思境。也有直接引庄子语境论文的,如袁黄《游艺塾续文规》卷八《武叔卿论文》云:

修文之士,先务凝神。神完则精固,精固则气充,气充则志强。……即如庖丁解牛,轮扁斫轮,梓庆削锯,痀瘘承蜩。彼皆一艺之微,然而凝神不二,用志不分,亦自有得心应手,天动神随之妙。况文字原出于性灵,若凝神从事,而有不工,吾不信也。(64)袁黄:《游艺塾续文规》,《续修四库全书》第1718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63页。

为文之妙,不在形似,先务凝神,其中说事,全用《庄子》中的寓言典故,亦可见契心之深邃,而启迪之真切。苏轼中年以后为文,气韵愈浩瀚自然,用词亦妙语联珠,苏辙《亡兄子瞻端明墓志铭》记述乃兄“夫子自道”是:“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见《庄子》,得吾心矣。”(65)苏辙著、陈宏天等点校:《苏辙集》,第1126页。林语堂《苏东坡传》评述其文艺思想,并结合东坡论画“心有明于理而深观之”语,指出“只凭观察与精确,并不能产生真艺术。画家必须运用直觉的洞察力,等于是对大自然中的鸟兽有一种物我胞与的喜悦”(66)林语堂:《苏东坡传》,张振玉译,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241页。。由苏“言”上溯到庄“言”,那“洞察”与“喜悦”有着自然与心灵的投契,然体道与论文的跨界,穿过历史悠远的时限,其间又必然有着“词语”作为媒介予以传递,这才有了得其“像”而取其“意”的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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