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振有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史铁生的文学活动虽然只有短暂的20多年,但苦难的人生际遇熔铸了他的毅力,升华了其智慧。在同“残疾的人”的宿命抗争与和解的历程中,史铁生逐渐发现了“人的残疾”;由此出发,他的文学创作攀登到了令人难以忽略的高度。生命价值的汲汲叩问,人生意义的上下求索,形体而上的终极关怀,凡此种种,共同建构了史铁生作品的厚度与分量。他“开始正面迎击人生之谜,并为人们走出这种根本的困境,进行了艰难的探索。他的每一次转变,都对生命有全新的领悟;他的每一次出击,都留下了一些独具审美意味的小说文本”。[1]史铁生的前期作品充满了温暖的世俗情怀,对残疾群体命运的关注,对黄土地上顽强生命的礼赞,以及对知青上山下乡运动的反思,都在同时代的作家中独步一时。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成就史铁生文学地位的不仅是深邃的内容与主题,还有其他复杂的因素;其中精妙的语言应该是功不可没的质素之一。史铁生善于运用文人语言、哲思语言、欧化语言、民间语言等多种语言资源,构建出一个个有意味的小说形式,盛放其复杂的思想与理念;引领读者体味鉴赏,从而获得审美体验与人生启迪。在此,笔者作为土生土长的陕北人,以母语方言的优势,只将视线聚焦于史铁生叙写自己陕北插队生活的两篇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插队的故事》,讨论其对陕北方言资源的汲取、运用以及方言在小说中的文学价值。
史铁生1969年来到陕北延安市延川县插队,因生病导致瘫痪,1972年回到北京。起初在工厂做工,后回家休养。在苦闷与彷徨中步入文学园地,开始了文学创作。1979年起,发表了《法学教授及其夫人》等短篇小说,逐渐引起文坛关注。1983年,史铁生离开插队的陕北已经10多年了;但陕北的土地,陕北的人民,始终令他难以忘怀,梦魂牵绕。于是他创作发表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以清新淡远的笔调,叙写了古朴淳厚的乡村生活,小说获得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大大提升了史铁生在文坛的影响。也许是不满足于《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的单纯叙写,时隔三年,史铁生再忆插队生活,于1986年发表中篇小说《插队的故事》,将更为复杂的思索融入其中,构建了知青文学别样的风景。尤为可贵的是,史铁生作为外来的“他者”,却能学习汲取陕北的方言资源,为作品增添了浓郁的乡土色彩。
“所谓方言,一般是指的是地域方言;但在具体的论述中,也包含民歌、谚语、俗语甚至口语等民间形态话语。”[2]“因为方言不仅是一种口头交流工具,民歌、谚语、俗语、口语等民间文学形态总是借助方言这一载体存在和传播。”[3]史铁生以自己曾经插过队的小山村为背景创作的两部陕北题材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插队的故事》,将陕北的社会生活和风俗民情作为写作题材,并且运用了方言词、方言俗语、方言民间文学等丰富的陕北方言资源,描绘了一幅多姿多彩的陕北生活图画,塑造了一批典型的艺术形象,赋予作品强烈的生活气息和艺术感染力。
在语言三要素(语音、词汇及语法)之中,词汇是最活跃的;而在方言之中,词语也是最能体现方言特色的要素。史铁生笔下的陕北题材小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及《插队的故事》,运用了大量的充满乡土味的词语,这些方言词多来自当地百姓日常口语,具有浓厚的地方色彩和极强的艺术表现力。
1.方言名词
史铁生在小说中,使用了很多陕北方言中的地名、物名、人名等最具陕北风味的名词,这些名词给读者留下深刻的印象,小说中的每一个方言名词都承载着作者对陕北的回忆与热爱。
(1)我拦过两年牛,为了知道哪儿有好草,那些山梁、山峁、山沟我全走遍。(《插队的故事》)
(2)我和老汉赶着牛走出很远了,还听见婆姨、女子们在场院上骂。(《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3)最被重视的是阴历年,不用受苦,在热炕上款款盛下,喝米酒,吃大肉,吃油糕和油馍,吃豆腐和漏粉,吃白馍和扁食……这才是过节。(《插队的故事》)
作者在小说中呈现给读者的陕北典型地域环境,不仅仅是例(1)中的“山梁、山峁”,还有“崖畔、沟掌、硷畔”等词,这些地名反映出陕北山川地貌的特点:山高坡陡、沟壑纵横、崎岖不平的独有地域风貌。
作品中除了对地名的运用外,还使用到陕北当地的人物称谓。例(2)中称年纪大的男子为“老汉”,称妻子为“婆姨”,称青年女子为“女子”。小说中还运用了一些我们耳熟能详的方言词,如“大”(父亲)、受苦人(农民)、后生(男青年)、娃娃(小孩子)等等,这些方言称谓在普通话中都能找到与之意义相同或相近的词语,但其中所蕴含的地方韵味却是普通话里没有的,因为这些方言称呼都体现了当地人的用语习惯。读到这些方言词,我们仿佛就置身于那个遥远的小山村里,深切感受着陕北人的纯真和质朴。例(3)中用到的是有关陕北地区饮食风俗的名词。米酒是用黄米拌酒曲发酵制成,又称“黄酒”;油糕和油馍是陕北逢年过节必吃的食物;陕北人称饺子为“扁食”。
史铁生小说用到的方言名词俯拾皆是,上面罗列出来的部分人名、地名、物名是具有代表性的。另外,诸如“这程儿(现在)、那程儿(过去)、牲灵(牲口)、年昔(去年)、窑里(家里)、炭窑(煤矿)、牛不老(牛犊)、犍牛(公牛)、生牛(母牛)、夜来黑喽(昨晚)、黑肉(瘦肉)、白肉(肥肉)、公家儿(公家人)”等方言名词的大量使用,使小说字里行间充满了浓郁的乡土气息,具有鲜明的陕北地方色彩。
2.方言动词
小说中使用了很多独具特色的方言动词,这些动词符合人物的身份地位,真切地再现人物的神情动作,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具有重要作用。以下是这两部作品中使用的一些方言动词:
“受苦(干农活)、盛(住)、晓得(知道)、照(看)、照着(看见)、数叨(唠叨)、落灶(开始)、日鬼(做)、操心(担心)、做过了(搞坏了)、引上(带上)、不晓球(不知道)、串(逛)、解不开(不懂)”等等。
这些动词极具陕北特色,有着自身独特的意义,有些虽和普通话字面一样,但意义却完全不同。
(1)“啥时想吃肉,就吃?”“嗯。”“玄谎!”“真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2)钱都抬起,钢镚儿变票票,小票票变大票票。(《插队的故事》)
(3)悄悄儿!谁日怪了?不给狗日的吃大肉。(《插队的故事》)
“玄谎”意思是“说谎”,“抬”,“亦作‘台’、‘胎’。储存;存藏”。[4]“日怪”,陕北方言中有两种用法:一种是形容词,意思为“奇怪”;一种是动词,意思为“调皮、捣蛋”。例(3)中的“日怪”是“调皮、捣蛋”义。
总之,这两部小说选用的方言动词皆来自陕北当地人的口语,具有民间社会语言的淳厚与质朴。
3.方言形容词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插队的故事》用了许多具有陕北特色的形容词。例如:“明格楚楚儿(明白)、猴(小)、熬(累)、倒运(倒霉)、闹(多)、利索(干练)、坷慌慌(快)、着意(舒服)”等等。
(1)留小儿说着去摸摸正在吃草的牛,一边数叨:“红犍牛、猴犍牛、花生牛……爷!老黑牛怕是难活下了,不肯吃!”“它老了,熬了。”老汉说。《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2)看那些公家儿的咋着意,烧炭火,吃白馍。(《插队的故事》)
例(1)中的“猴”是“小”的意思,“猴犍牛”,就是“小公牛”。“熬”是“累”的意思,“熬了”,就是“累了”。例(2)中的“着意”是“舒服”的意思,“咋着意”,就是“多么舒服”。
这些词的意思,有的与现代汉语中词义差不多,而有的却相差甚远。因此,这类词的使用具有一定的区域性,如果不是陕北人,单凭自己的认知去理解这些词,可能与这些词在方言中真正的意思大相径庭了。
4.方言副词
陕北方言里有一些很有特点的副词,也被对方言很敏感的史铁生运用到了小说之中,例如“危险(很)、净(总是)、光(只)、一满(全,确实)、一搭里(一齐)、险忽儿(差点儿)”等等。
(1)姚书记家婆姨,年昔肚子疼得了一满不行,到西安换了节狗肠肠。(《插队的故事》)
(2)做牲灵也要在这搭儿做哩,一满是平川地。(《插队的故事》)
(3)她的亮亮也娇惯得危险,留小儿要受气呢。后妈总不顶亲的。(《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一满”作为副词,在陕北方言中有两种用法:一是表示肯定,相当于普通话的“确实、实在”。例(1)中的“一满”就是这样;“一满不行”就是“确实不行了”。二是表示范围,相当于普通话的“全、全部”。例(2)中的“一满”就是这样;“一满是平川地”就是“全部是平川地”。“危险”在陕北方言中既有形容词的用法,也有副词用法。例(3)中的“危险”就是副词,表示程度,相当于普通话的“很”。“娇惯得危险”就是“娇惯得很”。
5.方言语气词
一般来说,方言中的语气词颇为丰富,陕北方言也不例外。《我的遥远的清平湾》用了“哩、咦、咧、咋、唏、嘻、哎哟、嘛”等语气词,《插队的故事》运用了“咦哟哟、哟嗬、咿呀咳、哟喂、哩、咋、嘛、噫、咳呀、噢、啦、咧、哟嗬嘞、介、嘿、嗬”等语气词。
(1)“清平河水还流吗?”我糊里巴涂地这样问。“流哩嘛!”留小儿“咯咯”地笑。“我那头红犍牛还活着吗?”“在哩!老下了。”(《我的遥远的清平湾》)
(2)“还能记得我?”“噫——!那程儿你不是喂牛着?”……“通了电了?”“通了多时了。你写的小说我看过,看得人笑哩。亮亮妈不识字,识字喽要揍你咧。”“咋?”“把人家那号事写在书上给众人看,咳呀——”“小说嘛……”(《插队的故事》)
上述例子是作者和不同身份,不同年龄的人物之间的对话。第一个是“我”与“留小儿”的对答,而“我”是插队的知识青年,就习惯用“吗、呢”等语气词;“留小儿”则是陕北当地的女子,“嘛、哩”等语气词就更符合其率真泼辣的性格,从中可以看出“留小儿”是一个活泼、直率的女子。第二个例子是“我”与“四元”间的聊天;“四元”是村里的会计,从小到大一直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所以“噫、哩、喽、咧、咳呀”等是他惯用的语气词;文中的“我”是从城里来的知识青年,不太习惯说当地语气词,就习惯用“了、嘛”等普通话语气词。
这些语气词因人物身份的不同而不同,符合人物自身特点,充满生活气息,朴实平淡却又生动传神。
小说中运用的陕北方言词不止上述这些,还有其他词类,比如代词:这搭儿(这里)、那搭儿(那里)、那来(那么);连词:不胜(不如);数量词:一疙瘩儿;这里就不一一阐释了。
“熟语是人们常用的定型化的固定短语,是一种特殊的词汇单位。”[5]熟语可以分为成语、谚语、惯用语、歇后语、格言等。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插队的故事》中,作者主要运用了方言谚语和惯用语,使作品的语言既朴实又风趣。
1.方言谚语
谚语是“在民间流传的固定语句,用简单通俗的话反映出深刻的道理。如‘风后暖,雪后寒’,‘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6]1503谚语的特点是浅显易懂,是劳动人民生活经验与智慧的结晶。史铁生作品对谚语的使用恰到好处,使文章读来活泼有趣。例如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所用到的谚语:“唉,毬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陕北有句民谣‘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毬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将白老汉当初没有选择留在广州,而是回陕北老家的心态表现得淋漓尽致,既有对现在的事实坦然接受,又有对往事的无奈;既有旷达,也有遗憾。“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写白老汉遇到说书的绥德老乡,一见如故,彻夜长谈;表现出陕北民风淳朴,凸显了老汉的仁义厚道。
2.方言惯用语
惯用语是“熟语的一种,常以口语色彩较浓的固定词组表达一个完整的意思,多用其比喻意义,如‘开夜车’‘扯后腿’‘卖关子’等。”[6]208陕北方言有比较丰富的惯用语,例如“不晓球、没眉脸、硬势子、球不弹”等;史铁生在小说中也加以采撷运用。
(1)孩子把上衣脱一光,显出一串脊椎骨和两扇分明的肋骨,也喊:“操心看下,演上一回榆林的硬势子。”瘸子把一根铁丝缠在孩子胸上,再把鼓敲一阵。孩子憋足一口气,弯腰跺脚就地团团转,想把那铁丝崩断。铁丝没断,孩子直起身惶然地看那瘸子。
(2)“国家会给救济粮吧?”“给哩。给不闹。”“能给多少?”“球不弹,”老乡说:“要饭去呀!”
例(1)中“硬势子”比喻高超的技艺,小说中指卖艺人用气功绷断缠在胸部的铁丝的杂技。例(2)的“球不弹”,“球”谐音“毬”,比喻没有用;文意是说国家给的救济粮不多,解决不了老乡的吃饭问题。惯用语通常以三字格为基本形式,以比喻引申为基本修辞手法和表意手法,通俗形象,幽默风趣,口语性强,富有表现力。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和《插队的故事》除了对方言词、方言熟语的运用外,还运用了陕北民间文学语言资源。“所谓民间语言资源,应从两个维度加以关照,其一是民间文学的发掘与整理,其二是对方言土语的采纳与利用。”[7]陕北民间文学形式多样,有民歌、说书、道情、皮影、秧歌等等,这些民间文学样式或口耳相传或文字记载流传,都与方言土语密不可分,所以在实质意义上,对民间文学资源的运用也就是对方言的运用。在史铁生的两部陕北题材小说中,主要运用了民歌与说书,其中说书是一种虚写,没有出现说书文本,所以在此主要讨论其对民歌资源的运用。
“在《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民歌出现的地方达十多处。有的是提及曲目名称,有的是直接引用,每处都经过精心编排,运用得恰到好处,使陕北民歌在表情达意上收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8]试看几例:
(1)揽工人儿难,哎哟,揽工人儿难;正月里上工十月里满,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
(2)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也难留,手拉着哥哥的手,送哥到大门口。走路你走大路,再不要走小路,大路上人马多,来回解忧愁。
(3)一更里叮当响,小哥哥进了我的绣房,娘问女儿什么响,西北风刮得门栓响嘛哎哟。
这几首信天游传唱度高,曲调悠扬,表达直率却又不乏含蓄细腻,不同的场景所出现的信天游的类型也不同,自然而然地体现出人物不同的内心世界。《揽工调》体现了打工生活的辛苦与艰难,这与破老汉的生活经历相似;《走西口》则让破老汉回忆起年轻时与自己的情人离别恋恋不舍的场景,唱出了心中的不舍和伤感;《女儿嫁》是破老汉与婆姨们戏弄时随口而唱的,充满了诙谐有趣的味道。这些原生态的民歌与作品朴质的语言相辅相成,共同带给读者真实强烈的听觉享受。“《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小说,更是优美的抒情散文,是诗,是涓涓的流水,是醇酒,是信天游,是质朴而又迷人的梦。或者援引一位评论家准确地评价的话吧,《我的遥远的清平湾》,是真正的天籁。”[9]这种审美效果的取得,与小说运用民歌有密切的关系。
史铁生另一部陕北题材小说《插队的故事》中也植入了好多的陕北民歌。例如:
(1)不来哟就说你不来的话,省得一个蓝花花常等下。你要来哟你早早些儿来,来迟了蓝花花门不开。……梳头中间亲了个口,你要什么哥哥也有。不爱你东来不爱你西,单爱上哥哥的二十一。
(2)你妈打你不成才,露水水地里穿红鞋。……你穿红鞋坡坡儿上站,把我们年轻人心搅乱。……我穿红鞋我好看,与你们旁人球相干。
(3)抓住胳膊端起手,搬转肩膀亲上一个口。……把住情人亲个嘴,心里的疙瘩化成水。
例(1)是有名的陕北民歌《兰花花》,是小说中的穷小伙随随唱的。随随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但是家里穷得叮当响,娶不起媳妇。青春的苦闷与烦恼,让他在放羊时经常会唱起抒写男女之情的酸曲来消愁解闷。例(2)是随随放羊偶遇挖野菜的邻村姑娘英娥,二人互生好感,随随唱起酸曲,戏谑英娥。例(3)是看了电影《列宁在十月》,老乡们都称赞瓦西里老婆生得美,有人说外国人亲口和咱这里握手一样平常,于是唱民歌相互调侃。可以看出,史铁生对陕北民歌相当熟悉,信手拈来即可融入小说,使其发挥积极的作用。
民歌作为富有地域特色的声音,实现了方言土语与民间文学的融合。这种充满乡土气息的陕北民歌在作品中的运用,给作品植入了鲜活的气息与生命力。
文学作品运用方言,源远流长。《诗经》《楚辞》,方言已经入文。降至明清时代,不仅《水浒传》《红楼梦》等经典都有方言的运用,清末更是产生了《海上花列传》《九尾龟》等纯用方言的小说。到了五四现代新文学,胡适与刘半农认为新文学应该从方言中汲取新鲜血液,鲁迅等作家创作的乡土文学作品进行了运用方言的实践。20世纪30年代,左联三次展开文艺大众化讨论,主张向大众学习语言,“用现代中国活人的白话来写”。[10]延安时期,救亡图存和构建现代民族国家的双重任务,需要动员广大民众共同奋斗;而民众的大多数是没有文化或没有多少文化的工农兵,文人化的语言他们似懂非懂抑或不知所云;所以毛泽东《讲话》号召文艺为工农兵服务,要求作家向工农兵学习,学习他们的语言,运用工农兵的语言创作他们能够读懂且喜闻乐见的文学作品;于是欧阳山、周立波等作家学习汲取民间鲜活的方言土语,创作出了《高干大》《暴风骤雨》等乡土气息浓厚的作品,使文学语言的大众化真正得以实现。延安文艺的现实主义精神特质、大众情怀及民族风格,成为有担当有良知的作家创作的精神源泉。延安文学的语言经验作为一种有效的范式,对新中国成立后以至于新时期的文学创作产生了深远影响。史铁生在延安插队,延安以及陕北的民情风俗与方言土语,《讲话》的精神,延安文学作品,延安文学的语言经验,不可能不对其产生影响;就这层意义而言,延安文学与史铁生的文学活动应该具有密切的关联。当然,这是另一个话题,可以专文讨论。这里要说的是,由古及今,文学之所以喜用方言,是因为方言具有极大的文学价值。就深层而言,方言作为一种“文学语言资源,是对汉语写作特定性和普遍性的消解。它以语言的自由态势对逻辑语法权势及各种语言定规以冲击,为我们带来耳目一新的审美感觉;同时它作为人类最鲜活最本己的声音,是对遮蔽存在本真的所谓‘文明之音’的解蔽”。[11]27就表层而言,方言的文学价值丰富多样。“方言成分的适当采用,可增添作品的地方特色和乡土气息,有利于塑造人物形象,在文学作品中尤其如此。”[12]限于篇幅,这里主要围绕人物形象的塑造与地域文化色彩的强化来讨论陕北方言在史铁生小说中的文学价值。
一般而言,评判小说的成功与否就在于看其是否塑造了个性鲜明、生动逼真的人物形象,而且在于这些形象是否深入人心。塑造人物形象有外貌描写、动作描写、语言描写、心理描写等众多方法,其中语言描写是最直接展现人物的方式。“方言的文学所以可贵,正因为方言最能表现人的神理。通俗的白话固然远胜于古文,但终不如方言能表现说话人的神情口气。古文里的人是死人,通俗官话里的人物是做作不自然的活人,方言土语里的人物是自然流露的人。”[13]如前文所述,史铁生在小说中运用了多种方言资源,尤其在对话中多用方言,塑造了众多神气活现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
《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主要塑造了破老汉、留小儿这两个人物。
(1)“咋!让你把我问着了,我也不晓得咋价日鬼的。”“唉,毬毛擀不成个毡,山里人当不成个官。”“我那阵儿要是不回来,这阵儿也住上洋楼了,也把警卫员带上了。山里人憨着咧,只要打罢了仗就回家,哪搭儿也不胜窑里好。毬!要不,我的留小儿这阵儿还愁穿不上个条绒袄儿?”
破老汉总是喜欢唱方言韵味十足的陕北民歌,高兴了唱,痛苦了也唱:“崖畔上开花崖畔上红,受苦人过得好光景。”当年破老汉曾随解放全国的部队打到广州,本来可以在城市落脚,过上不错的生活;但由于难以割舍故土乡情,最终又回到了家乡。当“我”问起为什么不留在广州时,破老汉说了这段话。其中,作者运用了“咋、咋价日鬼的、那阵儿、这阵儿、哪搭儿、不胜”等陕北词语,另外,小说中其他地方也多用方言词语叙写破老汉,加上方言韵味浓厚的陕北民歌等民间语言资源的运用,使得其粗犷憨厚、善良朴实、坚强乐观的形象跃然纸上。
(2)“你常去天安门?”“常去。”“常能照着毛主席?”“哪的来,我从来没见过。”“咦?!他就生在天安门上,你去了会照不着?”她大概以为毛主席总站在天安门上,像画上画的那样。
这是“我”与留小儿的一段对话,用了“照着、咦、生、照不着”等方言词语。“照着”意思是看见,“照不着”就是看不见,“生”意思为居住。“咦”是陕北方言常用的一个语气词,可以表示疑问、惊讶、感叹等语气。这样多用方言词语的对话在作品中数次出现,活化出了一个天真单纯、开朗活泼的陕北乡村女孩儿的形象。
在《插队的故事》中,作者并没有用大量笔墨去刻画某一人物形象,而是用人物自然流露的言语尤其是方言土语刻画了众多陕北农村普通劳动者的形象,这里仅举例分析。
(3)看他额头上渗出汗来,我也绝没胆量说一句“让我来扛一会儿”,我只是惭愧地问:“沉吗?”疤子眼角上、额头上立刻堆起笑纹,“咳呀——!”他说,然后满脸笑纹一直保持着,扛着箱子愈走愈欢。半天他才又寻出一句话,问我:“北京起身呀是?”
“咳呀”是陕北方言一个含义丰富的词语,是惊讶,是嘲笑,还是赞叹、羡慕,抑或其他意思,得视语境而定;这里表现了疤子的憨厚老实。
(4)女生们也站在河边,又嚷又笑,似乎还唱。“笑咧!一程冷子下来全不要笑!”栓儿在我耳边喊。他正把镰刀往那根长木杆上绑。“冷子一打,一年的苦顶喂了狗!”他又在我耳边喊。“什么?”“麦子全落在地里,水一推,球毛搁不下一根!”我愣一下。“哄你?玉米、桃黍也敢球势。”
这里,用了“咧、一程(一会儿)、冷子(冰雹)、球势(完蛋)”等方言词语,十分贴切地刻画出了栓儿这个精明能干而又有点粗野的陕北汉子的形象。
方言作为大地之声与地方之音,运用到文学作品之中,可以强化小说的地域色彩,也可以丰富作品的文化内涵。“以方言为文学语言形式,地域在文学作品中就不再是普通话文学中的背景要素,而是决定性的因子。它以一种强大的地域文化力量影响着文学的主题和灵魂,决定着文学的讲述方式、叙述腔调,它全面渗透到人物的行为、生存方式和精神状态中,它召唤出形象、思想、氛围与色调,是使一切生长并丰富起来的催化剂。”[11]27-28史铁生将方言词语与民间文学等方言资源运用于作品之中,创造出浓郁的乡土文学气息。
前文述及,小说中运用了大量的陕北方言名词、动词、形容词及熟语,这些词语描绘出了陕北特有的山川景物、衣食住行、风土人情,使得小说地域色彩十分明显,读者很容易识别出小说写的就是陕北,是陕北的人和事,绝不会混同于其他地方。
陕北民歌虽然历史悠久,源远流长;但千百年来只是局囿在陕北境内,没有多大影响;真正使陕北民歌发扬光大、产生国内甚至国际影响的是20世纪三四十年代延安时期对陕北民歌的整理与改造。其时,基于救亡图存和建构现代民族国家的宣传需要,延安文艺界于1939年成立了民歌研究会。“以吕骥为首的一批鲁迅艺术学院的教师和学生,开始对陕北民歌进行大量的采录。继之,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后,公木、贺敬之、何其芳、刘炽等一批鲁艺工作者深入绥德、米脂等地,采集民歌,进行创作。从此,陕北民歌这一瑰宝才被挖掘出来。”[14]传统陕北民歌,主要有信天游、小调、仪式歌、社火歌等类型,囊括了农业生产、商旅活动、感情生活,婚丧仪式、宗教仪式、娱乐活动等生产生活与民俗文化内容。延安时期如火如荼的革命生活丰富了陕北民歌的内涵,经过革命文艺工作者的改编与创作,《东方红》《绣金匾》《南泥湾》《拥军花鼓》《军民大生产》《咱们的领袖毛泽东》等红色民歌登上历史舞台,拓展了陕北民歌的文化内容。
陕北说书“滥觞于先秦的瞽矇文化,在漫长的发展演进过程中,逐次受到唐五代变文讲唱、宋元说唱文学的影响,至明清时期最终定型为一种地域性民间说唱形式”。[15]陕北说书形成以后,主要流行于陕北及其周边地区,影响并不广泛。延安时期,中共中央认识到,各种民间文艺形式群众喜闻乐见,将其改造利用,宣传鼓动作用更大;为此,陕北说书这一广泛流行的说唱文学形式进入了文艺大众化的视野。1945年初,成立了由林山任组长的边区文协说书组;1945年秋,又成立了林山任主任的“陕北说书促进会”,组织民间说书艺人进行培训改造,韩起祥、鲁加祥及贺茂辉等说书艺人得到了改造与新生。当时对陕北说书底本的改造主要用的是“旧瓶装新酒”的办法,即在基本不改变传统说书形式的前提下植入民主革命的思想内涵;加上陕北说书原有的历史演义、男女之情、公案传奇、世俗宗教、民间生活等内容,陕北说书的文化意蕴更为丰厚。另外,陕北自然环境恶劣,风沙肆虐,十年九旱,灾荒频繁;地理上又位于北方游牧部族与中原发达地区交界地带,军事地位十分重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战乱频仍。天灾人祸轮番肆虐,生灵涂炭,朝不保夕;所以作为抒写陕北人思想情感的民间文学,无不渗透深重的悲剧意识,蕴含看破生死的大彻大悟,充满隐忍乐观的生存哲理:陕北民歌如此,陕北说书亦然。因而,《我的遥远的清平湾》中,陕北民歌成了主人公破老汉生活的基本实在。他高兴了唱,悲伤了也唱;得意了要唱,失意了更要唱;民歌几乎成了他与众人与社会对话的唯一媒介。破老汉的绥德同乡盲人书匠流落到了清平湾,破老汉张罗着让他们给队里说书。他们的书虽然说得语无伦次,逻辑混乱,但村民仍然听得兴味盎然。《插队的故事》中,随随向英娥表达爱慕唱的是陕北民歌,村民们相互交流也多用民歌。这都是因为,陕北方言及其孕育而成的说书、民歌等文学样式,作为陕北大地的声音,是生长于斯的陕北人民抒写与倾诉的最佳途径,他们的生生死死、悲欢离合,他们的愁苦伤痛、知命达观,都凝结为独特的地域文化积淀于方言资源之中,并通过方言资源淋漓尽致地传达了出来。所以“方言是地域文化的载体,它凝聚着特定地域的历史文化内涵,透过方言现象可以了解特定地域的种种文化现象。”[16]正是这样,史铁生小说从方言土语及其衍生的陕北民间文学的运用,到描写陕北一系列的饮食习惯、风土人情等等,让读者了解到陕北这片黄土地上独特的地域文化,同时也丰富了作品的文化内涵,增强了作品的地域文化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