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冯海鹏 图/段明
清康熙年间,陆浑城有位国画先生叫周清平,人送雅号“画痴”。这周先生虽然每日里深居简出,酷爱作画,可惜,已经年过半百,未能作出一幅扬名之画来。
一日,周清平翻阅旧典,忽然发现关于一种奇异植物的记载,此种植物被称为夜照苔,是晋时西域进献的奇特之物,花、茎上下皆白,白天经阳光照射,夜晚便通体明亮,熠熠生辉,如同夜明珠一般,如若放养在水中,随水波荡漾,又如同火浪般动人。周清平为之一动,合上书沉思片刻,一时间灵感顿发,立即铺开宣纸,挥毫作画,将夜照苔画了下来。整幅画上仅夜照苔一株,意境深远,淡泊之中又蕴含动人心魄之美。搁下画笔,周清平呼了一口气,仔细端详,颇为满意。周清平决定再画若干幅,将此花的各种姿态一一表现,作成系列,也不枉此花,更不枉自己之爱了。
就在他沉吟之际,有人敲门,周清平被人所扰,一时恼怒,开门一看,是画友王之秀,不禁笑了。这王之秀和周清平一样,痴爱作画,但建树不多,穷困潦倒。平日里,两人多有来往,一起切磋慨叹,想必今日也无他事了。还没等周清平开口,王之秀一眼便发现了桌子上的那幅画,端详片刻,他冲周清平赞叹说:“此画构思绝妙,全幅明亮动人,周兄,好啊!只是,这画上之物,恕我眼拙,还不曾见过啊!”周清平微微一笑:“这叫夜照苔,别说你没见过,我何曾见过,只不过从旧典上偶见,才画了下来。”接着,周清平便兴致盎然地向王之秀介绍起这奇花来。可是,王之秀却突然之间心不在焉起来,一边听一边若有所思,答非所问地应承。过了不久,王之秀便借口有事,匆匆离开了。
周清平摇摇头,叹口气,这王之秀,平日里你我彻夜长谈,今天没说几句话怎么就匆匆走了呢!走了也罢,我赶紧把画作完。想到这里,周清平铺开第二张纸,提笔沉思片刻,这才重新作起画来。
一直忙碌到天色渐暗,周清平正要起身,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吵闹,接着,屋门便被“哗啦”一声撞开了,几个官兵凶神恶煞地站在面前。周清平浑身一哆嗦,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几个人一边给他来了个结结实实的五花大绑,一边翻箱倒柜把他的画作一一收拾。周清平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惊恐不已,颤声问道:“这,官爷,这是为何啊?”一个领头的官兵冷笑一声,把一幅画“刺啦”一声展在他面前,厉声说道:“我还想问你意欲何为呢!这画上一株异草,无青独白,花草怎会无青?我看你分明就是想大逆不道,宣扬反清复明,妖言惑众!你还有什么话说!带走!”周清平顿时目瞪口呆,可是,哪有人肯听他辩解啊,那官兵你推我搡,将他押走了。
周清平被毒打一顿,送进大牢时,他才无奈地发现,有同样遭遇的岂止他一个啊。这间牢房里,十几个披头散发伤痕累累的人痛苦地蜷缩在地上。大家见他被推进来,都慌忙围过来,关切地询问。此时,周清平才明白,这些人全都是因为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被抓进来的文人墨客。看着大家的惨状,他摇摇头,满心的委屈愤怒顷刻间涌上心头,不觉间,两行清泪顺腮而下。一个胡子花白叫刘瑞的人摆摆手说:“周先生莫要伤心,留些眼泪日后再流吧!”周清平抬头疑惑地看着这人,刘瑞无奈一笑:“你有所不知啊,这牢里有个规矩,这些刽子手也懒得审讯,懒得择机问斩,只规定若新来一个,必杀一个啊!这囚牢里永远保持十二个人,他们说,十二是吉数,一年十二个月,生肖有十二属相,这样能帮我们祛除异想啊!你看吧,今晚我们中间就要有一个在乱棍下命赴黄泉了!”周清平大惊,痛苦地说:“先生,这么说,我是第十三个人,是我连累了大家?”刘瑞摇摇头:“不不,你也是其中一个啊,也许死的是你!要怪就怪我们自己舞文弄墨,怪那些妄加罪名的罪魁祸首吧!”
周清平听完,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就在这时,牢门“哗啦”一声被打开,几个狱卒走进来,其中一个手里端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放着几个纸团,厉声喝道:“去留在命,生死在天。都过来,抓生死阄!”周清平瞅瞅刘瑞,刘瑞冲他点头,叹了一口气,冷笑道:“这就是他们决定我们生死的方法了!”这么残忍的做法,足以让人心惊胆战了,可是此刻,所有的人却出奇地平静,一个接着一个挪过去,从托盘里捏出一个阄来。
周清平捏出剩下的最后一个,瞪着双眼,颤手打开看,上面只有一个字:生。他紧紧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然后,他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冷汗津津了。
唯一一个死阄竟然被刘瑞抓去。狱卒们把他拖出去,在一阵闷声的乱棍声之后,牢门外一阵寂静。周清平瞅瞅大家,大家都面无表情,呆呆而坐,凌乱的头发,褴褛的衣服,浑身的伤痕,此刻更让他触目惊心。
一夜无眠,然而到了第二天,便又有人被扔进了牢里,这是一个年轻的书生,满脸的伤痕仍遮不住清秀的面容。周清平清楚,今晚,又有一个人要冤死棍下了。果然,到了晚上,生死阄一抓,竟然被书生抓到。他一时间瑟瑟发抖,发了疯似的大喊冤枉。可是,狱卒们哪里肯理,骂骂咧咧把他往外拖。就在此时,牢中有人低沉又果敢地说道:“住手!”周清平一看,是缩在墙角的一个老者,大家一愣,老者说道:“狱卒大人,可否容我说句话?”狱卒望着他停了手。老者说:“我酷爱作画,知画有画骨,人有人骨。虽我抓得生阄,但我已气息奄奄,不日也将命赴黄泉,狱卒大人能否让我代小书生早死?”狱卒一听,顿时愣在那里,而周清平早已经目瞪口呆,清泪横流了,那小书生“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狱卒们相互一望,呆立良久,这才扔下小书生,将老者拖了出去。
几天来,狱中那些受冤含恨,奄奄一息之人,竟然纷纷效仿老者之法,甘心赴死数人。这悲壮感人的景象,周清平看得惊心动魄。这日,又有一人被抓了进来,周清平一看,顿时目瞪口呆,竟然是画友王之秀。周清平将不成人形的王之秀扶起,第一句话便说:“王兄,是我害的你啊!”王之秀摇摇头,苦笑一声,满脸愧容:“哪里是你害我,分明是我害你啊,周兄,今日到得此处,我已知是有来无回,实话告诉你吧,是我告了密,牵强附会诬陷你的画是反清复明啊!可是,所得银两我也无福消受了啊!”周清平摇摇头:“我早已知道是你,可我后悔你不仁,我竟不义,暗中害你啊!”王之秀顿时愣住。周清平这才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了他。
原来,那日,王之秀心不在焉看完画,匆忙离开,周清平便心有疑虑。他又怕自己多心,不过,思来想去,他还是在自己的画中加了一张书法作品,写了反诗,落款写上王之秀所赠。即使自己蒙冤,也不能让小人快活啊。果然,今日应验,那些人定是看了自己的画,发现那幅字,抓了王之秀啊!
王之秀听完,冷笑一声:“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周兄,时至今日,我也看透了,不怪你我,只怪这世道不济啊!”周清平点点头,无言以对。
此刻,有人在狱外击掌笑道:“好好,好一个‘欲加之罪’!”周清平一看,是一个官员衣着打扮之人。周清平愣愣地看着他,只见那人凑近牢门说道:“何某人专管你们这些反清文人,这些时日,听说你们文人有文骨,画人有画骨,倒有些兴致看看到底骨在哪里?刚刚听二位倾情自责,也颇为动情。不如这样,今日我变一下规则,将你们一干人等只留一人,其他绑赴他牢,所留之人决定他人生死如何?”何大人说完,大家都疑惑地愣在那里,不知道是喜还是忧。
何大人哈哈大笑,然后,指着周清平大声喝道:“就你留下吧,其他人统统给我绑走!”狱卒们一拥而上将其他人连拖带赶给押出去。此刻,只剩下周清平和何大人。周清平说:“你究竟要如何?”何大人一笑,突然郑重地说:“现在,就你我二人。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们究竟罪责大小,只是当今圣上看不上你们这些异心的文人,我也无可奈何。不如你作一幅画吧!作的好,我答应你一个不杀,并尽我所能,上奏朝廷为你们求情。作不好,就别怪我手下无情了!宁可错杀,不放一个!”周清平顿了一下,冷冷说:“大人想要怎样的画?”“怎样的画,我也不知道,只是你看,这牢里什么都没有了,就给你一张八尺宣纸,至于怎么作,是你自己的事。记住,十二个时辰,不然,除了新进来的,连那十二个人一天杀一个!”
周清平脑海里一片空白。平日里作画笔墨纸砚,缺一不可,如今牢徒四壁,面对一张宣纸,我该如何啊!然而,众人的命运此刻紧系于他一人身上啊,周清平痛苦至极,该怎么办?
烦躁不安的周清平在牢里拖着伤体踱来踱去,转眼一个时辰过去了。突然,牢里响起一声声惨叫,接着一个狱卒跑过来告诉周清平,刚才,王之秀被乱棍打死了。
周清平“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六神无主地盯着画纸,过了一会儿,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画纸,手上的血粘在画纸上,印上了一个指纹。周清平突然愣住了,然后,他长叹一声,也罢,我这一辈子没作出一张扬名之画,此刻,就用我的命作一幅画吧,让我的命融入到画里,把画人的画骨留在画里吧!
说完,周清平抬起手,把指头放入口中,一一咬破,鲜血顿时顺着指尖流了下来,周清平便用这血迅速地在宣纸上画了起来。
画了树木、画了小草,没了血,他就再咬,咬了继续画。直到十个手指挤不出血来。
周清平抬起腕子,盯看一会儿,狠狠地咬了下去,腕上的血管破裂,血液喷涌而出。用这喷涌的鲜血,周清平画出了大江大河,高山险峰!
不到一个时辰,一幅血墨河山图醒目地铺陈在地上。在画的最后,周清平写上自己的名字,名字下面是他红红的手掌印,手掌还没来得及离开,腕部的血还在不断流出,浸湿了画角。画角还有血正缓缓地向远处流去。
周清平正躺在那里,脸色如纸,一动不动。
何大人进来的时候,顿时大惊失色,他看看周清平的尸体,久久地呆在那里一动不动。忽然,他走过去,用指头蘸着周清平的血,在画上补了几个字:画魂!然后,把周清平的尸体摆得端端正正!
几天后,牢里的那几个文人墨客都被悉数放出,而何大人也不知所踪。听狱卒们议论,何大人上京去了,至于干什么,能否有结果,谁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