哼哼在微信里告诉景随风,她在他公司附近,离着不远,问他能不能出来两小时,一小时也行。
哼哼来微信前,景随风正坐在工位上发呆。有几年,很多年,景随风习惯在实证层面琢磨一些捕捉不住的事情,比如这会儿,他就在想婚姻这件事。景随风过年就满三十了,有两次,他差点走进婚姻的大门,结果门关上,他留在门外。景随风觉得不能再拖,再拖他就成游魂了。
景随风伸长脖子朝工位外扫了一眼。项目组三十来号人,只有三四个两周前才入职的年轻同事嘟囔着嘴改代码,其他人都一个模样,戴着耳机,捏着罐绿茶,嚼着零食,一脸冷灰地浏览网页,包括泰米尔人Jhaov。景随风知道,那些网页上的内容不是之前大家动辄狂刷的NFT和Crypto,a16z基金和无聊猿NFT市场情况,而是公司内部网上的优化通告。
景随风收回视线。不用翻工作程序他也知道,下午没有插件安排。疫情两年多,市场萎靡,公司盈利项目纷纷转入亏损,董事会逼着运营团队收缩战线,集中资源保关键战场,公司在这个背景下开始裁员。首批员工优化上周完成,昨天传出风声,第二批优化名单很快就出来,他们这个组是去年底成立的,做Web3,属于风口项目开发,成立后火了半年,最近风头骤变,很可能滑进优化名单,组里有人会被调去中心组,但不是全部。一切都结束了,他和多数同事只能等待人事专员的谈话。
景随风在微信里回复哼哼,十五分钟后自己在楼下等她。然后景随风给12楼打电话订房间。12楼到16楼是一家经济型商务酒店,主营小时房业务,做大楼里几家公司的生意。景随风得到的答复是,没有房间了。五分钟前还有,现在没有了。
和女友在商务酒店见面的习惯是景随风三年前养成的。那会儿他还和前女友青岩热恋着,正常情况下,他夜里十点下班,新版本测试那些天会通宵赶工,青岩的应酬也不少,俩人约会老对不上点,节假日也休不到一块儿,好容易时间凑上了,约会地点也是问题。景随风来深圳后一直住政府廉租房,小两房改成的四五个隔间,空间小,不隔音,没有同居条件。有一次,心火上脑的青岩直接对景随风说,不能将就的话,你公司楼下有商务酒店,你去开个钟点房,我不要啤酒烧烤,不包你夜,宠幸你一下就走。景随风觉得脸上被打了一巴掌,有点不高兴。青岩感觉到了,笑笑说,不是我的规矩,你们那儿的人都这样。等景随风问过同事,才知道青岩没有说假话,大楼里的人都在商务酒店订房,和另一半或者别的什么人约会。再一想,怎么不是呢,买房过了入市期,约会却不能等,等两次就黄了。景随风和哼哼是疫情大暴发那个月开始相处,他倒是想约哼哼一起排队做核酸,这样约会每天都能坚持,但肯定找打,留给他的约会地,只剩下商务酒店。
景随风犯难到哪里去弄房卡。科技园片区有好几家类似商务酒店,目标客户是腾讯总部、百度总部、联想总部和中兴总部的数万码农,不过,下午钟点房比学区房紧张,三点一过一房难求。也许过几天情況会有改变,裁员台风登陆,营销小妹肯定会挨着扫楼推销房卡,哥哥哥哥地央告,但肯定没有人理会。景随风管不了营销小妹,他只管哼哼。哼哼在跨境电商平台做QC,就是出口商品质检员,这两年封城封关,订单抢不出来,订货代表进不来,外贸难做,哼哼公司亏损像夏至后的气温,见天攀升,哼哼每天坪山、龙岗跑厂商,催单子,和人吵架,去年春天起咽炎就没有断过,够可怜的。景随风心想,要不就去街对面药店买两盒慢严舒柠和喉宝,进星巴克,“星冰乐”兑慢严舒柠,让哼哼喝,嘴里再填一粒喉宝,陪哼哼说两小时话,听她倒倒苦水。
景随风正那么想着,康九九像一条灵活的虎皮鱼,绕过礁石般的工位,驾驶着他那辆所向披靡的九圆牌残障车过来,将1212房间卡丢在景随风工作台上,冲景随风眨眨眼。
康九九是ACM高手,技术大牛,组里的业务经理,景随风的顶头上司,三十多岁,化州人很少有他这样一米八三的个儿。他毕业于上海交大,有过一年海外打工经历,爱说冷笑话,原先在核心开发部门,五年前脊髓前角细胞病变,腿部肌肉萎缩,撑不住高能运行工作,发配到边缘组,负责团队技术业务。康九九三年前离了婚,两岁的孩子判给了前妻纪芳芳,不过,疾病和离婚并没有打垮他旺盛的生活愿望,他和纪芳芳依然保持着密切联系,身边还有数目不详的女友,这就是他兜里常常揣着酒店房卡的原因。
康九九告诉景随风,不是同情他,本来纪芳芳约了谈孩子的事,刚才接人力资源部通知,下午开项目负责人会,没说会的内容,猜测是通报第二批裁员名单,他们这个项目组在雷区,大概率会炸,他得去作最后一次挣扎,争取少裁人。
景随风谢过康九九,在微信里给哼哼留了房间号,又叫了两杯“卡乐巴巴”。他能想象顶着一头乱发的哼哼,进门后像一匹法拉贝拉马,气急败坏喝光果茶,瞪着眼睛巴巴地看着他,等着他继续投喂救命水的样子。
景随风掐着点离开工位,下楼去了商务酒店,出电梯时,他看见运营经理老邹进了一个房间。老邹来组里半年多,景随风好几回看见他来开房。头一回遇上,他回头问康九九,邹boss有老婆有房,怎么也去楼下?康九九不说老婆和房的事,问他和老邹打了招呼没有。景随风说这些日子邹boss狂暴组里业务,自己没能幸免,不想打招呼。康九九这才解释,老邹挺可怜,没见他四十岁不到,脸上一块块老人斑?开房是为了减负,减完负按时回家扮演丈夫和父亲角色,选择晚上和周末时间会影响家庭生活。
景随风心想,可不是有压力吗,项目组就老邹不是搞技术的,海外做过几个月Web3社区,公司花高薪挖他来做运营。头两三个月,大家热情高,没成家的几乎没离开公司,吃睡都在工位上,连极其讲究契约精神的Jhaov都不拿劳动合同说事,没日没夜在工位上敲代码,老邹见人拍人肩膀说煽情的话,绿茶成箱往组里扛。后来情况变了,Web3市场是疯狂的趵突泉,每天都喷涌出大量产品,想模仿就得一次次试错,每次都要花费大量精力,老邹不断拿市场调研推翻组里的方向,和业务经理康九九吵架,项目组完全没有共识,压力自然大。
“不过,他还是坏了规矩。”康九九眨巴着眼睛说,“他这种情况,有私密性更好的酒店,网上办入住手续,车直接驶入车库,走专属电梯进房间,见不到人。和单身狗挤小时房源,不地道。”
景随风进了1212。房间是白色雪原主题,到处贴着折射镜,提供给客人玩Find me游戏,桌上摆放着营造氛围的巧克力礼品和解锁用小支红酒,床头柜上还有两样自助玩具。景随风把桌上和床头柜上的东西收进衣柜。他和哼哼不需要这些。他们需要努力挣钱,稳定双边关系,拿到廉租房号,早一点建立家庭,那个靠酒精和热血玩具做不到。
项目组是新知识的交流地,Web3中文资料少,需要阅读大量英文资料,组里人开口就是行业黑话,外人听不懂。但没有人知道,景随风是个隐藏的诗人。不是名声在外那种。景随风少年时就偷偷写诗,写完不给人看,收进文件夹。景随风非常喜欢兰波的那首“通灵”诗:
我拥抱夏日的黎明。
宫殿前一切依然静寂,流水止息。绿阴尚未在林间消失,我走过,唤醒一生动而温馨的气息,宝石般的睛瞳睁开,轻翅无声地飞起。
在晨曦洒落的小路上,一朵花告诉了我它的名字。我向金黄色的飞瀑大笑,它披散着头发飞过松林。在银光闪烁的树林梢头,我认出了女神
我揭开她层层纱幔,在小路上我挥动着双臂。在平原上,我把她介绍给雄鸡。在城市里,她从钟楼和穹顶间逃匿。我像乞丐一样,在大理石堤岸上追逐她在月桂树边,用层层轻纱将她环抱,隐约触摸到她美好的躯体……
景随风一直认为自己有前世,就像兰波有女神。他确信他现在的生活与前世的生活天壤之别,可前世的生活是什么,他却没有一点印象,这使他非常困惑。景随风觉得事情不复杂,极少数人能记住生命密码,大多数人记不住,所以才找不到通往前世的通道,就像兰波说的,被遗弃的火车头还在燃烧,但却已经停在铁轨上,而他区别于极少数人和大多数人,他记得很多密码,只是不知哪一个才能开启前世,他还在找,一个一个地试,需要一些时间,他希望自己依然属于幻想的一代,通灵能帮助他做到这个。
几分钟后,哼哼到了,旋风似的晃悠着双马尾辫进门,脚跟一磕关上门,通勤包往桌上一丢,口罩摘掉,口齿不清地说,连着两晚盯在厂里催货,一直没睡,困成狗,让我先睡几分钟,睡完起来咱们再说话。这样说完,她外套没脱,人往床上一倒,眨眼就睡着了。
景随风不能待很长时间,项目组负责人会开完他就得上楼。他过去替哼哼脱去脚上的板鞋,腿搬上床,拉过被子给她盖上,又怕她起来着凉,重新整理了被子,只在她腹部搭了一角。哼哼体型优美,折叠成一只犀牛虾可惜了,做QC更可惜,不过她这样的大专生,在深圳能找到一份收入过得去的工作,已经很不错了,再贪就过了。景随风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接点热水,替哼哼敷一下脸上的口罩带勒印,想想有点矫情,放弃了。
景随风在窗前坐下,接上耳机刷屏。他想,员工优化的事情是不是早点告诉哼哼,告诉晚了她没有心理准备。又想名单没下来,说不定他是幸存者,告诉早了反而惹哼哼着急。项目组事业线不好,竞争不过游戏和云项目中心组,最近两年评级他都是中,不过他一直注意KPI排名,暗中搶着做一些边界的活弥补产出,他估摸了一下,就算组里裁掉一半人,他也在安全线内。
景随风的家乡在大别山区的麻城,父母在水务局分别当科级调研员和股级科员,大学毕业时,学校苦口婆心告诫,现在工作不好找,薪水给到三四千就接,就算这样,多数人也要做好啃爹妈两年的准备。父母让景随风回麻城,麻城是县级市,算得上五线城市,科级就是很大的官,父母怎么也能替他安排上考编名额,但景随风不甘心,不相信这就是他的前世,他要拼一下。景随风花540块钱买了张车票,外加15块钱盒饭,南下来到深圳,凭事先做好的功课,找到车公庙产业园,走进一家做山寨机的企业。面试时他很紧张,感觉随时要尿。HR问了他几个问题,都是一些链表反转、插入删除的基础常识。他紧张地答了。HR忙得很,告诉他录用了,起薪六千五。他吓一跳,出于找份工就好的心态,他做好了十天流落街头的准备,不会提太高的薪酬要求,没想到从武汉出发到拿到工卡,时间不到九小时,找第一份工就中了,薪水还远超学校的估价,怀疑进了一个不正经的强盗团队。HR看出他的疑惑,解释说,公司上午已经录了三四个南下大学生,无他,老板刚拿到第三轮风投,就愁钱没处花。
景随风一开始跟着组长搞安卓开发。他在学校没学过安卓,那会儿感兴趣的是超频,给WIN95找漏洞,和同学讨论相对论和熵之源,得多土的人才学安卓系统啊。组长说,车公庙周边五公里,狗都会安卓,不会狗都瞧不起你,没关系,我教你。景随风怀揣愧疚真心恶补了一气,把能找到的Donald Knuth计算机编程书全找来啃了一遍。没想到他撞上了大运,那么冷门的安卓,他刚学出来就火了。那一年他运气特别好,干什么成什么,参与做了两个软件,在全市青年技工比赛中拿了名次,成了公司骨干,唯一不顺的是女朋友换了两个,他认真谈,都没谈下来。
景随风的顺境在入职的第二年终结掉。投资人砸了几轮钱,用户一直不见涨,过了期待期就撤了。公司开始走背运,放弃研发转行做中低端电子设备,管理层整天吼着让员工没命地加班,经常加到凌晨两点,早上七点半接着开会。景随风说了几句抱怨的话,组长给上司打小报告,年终奖扣了四成,景随风一气之下辞了职,投了大厂简历。
景随风永远忘不了那一天发生的事,简历投出去十几个小时,他就接到回复,通知他第二天一早去科苑路面试,他去了。HR根本没正眼看他,他一落座就让他写一段代码,交代说别麻烦,直接翻工程文件就行。看过代码,HR问他对薪酬的要求,又让他去弄一份没有心血管疾病和精神病家史的证明。他就知道被录了,支支吾吾回避薪酬问题,拿定主意只要不低于前份工薪就干。HR说,行李带着呢吧?带了就别走了,去楼下找工位上工。说罢撕了张纸条合着工牌丢给他,说他级别T2.2,薪酬17000加16薪,另有1200房贴,合着奖金全年能拿30W。他没听清楚,愣在那儿不敢问,慢慢回忆了一下对方的话,觉得戏太过,这么演就有点夸张了。
那天景随风离开大楼,站在朝气蓬勃的科苑路大道边,一时不知道接下来该做点什么,心里想,这就是女神现身的黎明吧?如果是,那就是兰波说的思想的孵化,他要注视它、倾听它,拉下琴弓,在内心震颤的交响乐中跃上舞台。那么想着,他的眼眶居然湿润了。有件事情他清楚,他再也不可能回到五线城市的老家去考水务局抄表员工作了。
就是在那个时候,景随风交上了康九九这位朋友。
老极客康九九驾驶着他的九圆牌残障车,领着景随风熟悉公司环境,在咖啡厅、健身房、羽毛球馆和理发店里快速穿梭。康九九自嘲,项目组不是什么好组,在公司主营业务外晃悠,但包早餐,午晚两餐半价,有各种赠券拿。景随风像是打了鸡血,表示他不在乎蝇头小利,也不怕挫败和疯狂,在走进这栋大楼后,他就决定要做兰波说的伟大的病夫,伟大的罪犯,伟大的诅咒者,在工作中磨炼坚定的信仰和超人的力量。
“兰波是谁?”康九九用看冷冻蚝干似的眼光盯着景随风。
“他是通灵者。”景随风从对方的眼神中看出轻蔑,口气中透出不忿。
“你十八岁的生日早过了吧?”康九九咧着嘴嘲笑。
康九九没废话,花三分钟时间让景随风弄清楚了大厂生存秘诀:大厂不需要病夫、罪犯和诅咒者,他们会被资本家的机枪扫得满身窟窿。在大厂干,技术不是优势,年龄是,成了家的人体力半泄,心事也半泄,老挂着家庭经济安全系数,对薪酬期待高,管理层再蠢,也知道他们和精力旺盛、薪酬期待低、一说赶工住公司就兴奋的年轻人的性价比。景随风能做的只有两件事,别太早成家,早点评上技术专家,熬到签下终身合同。
“在你坐到工位上之前,确信把容易伤到自己的东西和易碎的东西都丢到脑后去,不然迟早完蛋。”康九九说罢,操纵轮椅来了个漂亮的原地转,大雨中的塞纳似的驾驶轮椅离开那里。
景随风上班后发现,组里很忙,PPT做不完,每天都催着提交工作结果,团队几小时开一个会,但全都是瞎忙,实际工作无非是没完没了地研究市场反馈,然后改写几个代码。项目组同事基本和景随风一样,闷骚型的985毕业生,个个暮气沉沉,玩的都是上古时代的“魔兽争霸”“穿越火线”游戏,他们当中一半人希望留在一线城市生活,一半人属于走着看,趁年轻出来见见世面,混不下去就回家乡考公务员。
景随风很快看出来,大厂无非占着资本和赛道优势,谈不上创新,一般程序员不用考虑复杂算法,有专门团队基本山寨太平洋西岸的研发技术,不会出现Linus和Jeff Dean之类人物。景随风倒不敢沾Linus和Jeff Dean的边,对他来说,他们是神一般的存在,而他崇拜的是一头狮子发和大胡子的自由软件运动领袖Richard Stallman,他对Richard Stallman开发出的Emacs、GCC、GDB烂熟于心,这是他在诗歌之外的另一项私藏,他没给康九九说。
组里的情况大大打击了景随风的浪漫主义志向,这让他非常困惑。他担心自己没有知识迭代,能力退化,以后成为废物。不过,他屁股下的发动机也不能卸下来,程序员是刚需,天不垮不会裁员,关键是业务逻辑不能生疏,绩效别混到摆尾就行,不然就算签下终身合同,还是会被末位淘汰。
接下来的四年,景随风工作顺风顺水,两次晋级,年薪拿到五十W,让父母直呼真的假的,非让他在微信里晒薪酬单才相信。
康九九和景随风不同,他离开中心组后薪水大减,前两年还能撑,这两年孩子要上学,纪芳芳缠着他变卖了龙岗的二线房,加杠杆买了南山的学区房,房贷每月三W,孩子幼儿园费用加生活费保险费一万,他自己要生活和交际,怎么也得万儿八千,加起来每月花销没有五W拉不开栓,要不是瞒着公司替一家小公司写源代码,财务规划根本算不过来。
“你有过家,现在还留着半个,就不能省着点,别和姑娘泡?”景随风劝康九九。他没告诉康九九,他这两年心憷成家过日子,多少有点受康九九负面影响。
康九九眨巴着眼睛哈哈大笑,说自己是恶性弛缓性麻痹,用不了几年就不能动弹了,不囤积点美好回忆,熬不过最后那两年。
也就是这个时候,机会出现了。去年底,防境外病毒输入最紧张那两个月,公司拿到天使轮资金,急着开新项目,高层决定试水Web3赛道,从海外挖来老邹做项目运营。康九九没有接触过Web3,可公司也没有对Web3熟悉的人,他在几个闲置的资深技佬中脱颖而出,抢下业务主管的活,从一些边缘组找来一批不得志的人,景随风是他最后谈话的,理由是他俩关系不错,他不能丢下景随风自己去一览众山小。
景随风这些年关注过虚幻引擎技术、脑机接口、人工智能、边缘计算、3D操作、智能合约和加密货币,但也只限于专业信息浏览,基本没有碰过涉及算力的底层技术,敏感的草地上不长蘑菇光长草,有些犹豫。康九九看出来了,劝景随风别为技术差距焦虑,中国不需要脑子开挂的工程师,只需要能做代工的技术生,Web3说穿了不是什么新技术,不过是个概念,风口煽起来,确实能影响市场的发展和应用。
“别指望自己有能力建立下一代网络技术、法律和支付基础,你就想,要不要抓住机会,改变自己大头朝下的生活?”康九九毫不客气地说,“你要确定不抢这拨水,我就扬长而去了。”
康九九这句话打动了景随风。这几年他看明白了,随着年龄增加,他確实在往前走,但却是被时代推着,不是推动时代的人,更别说改变。何况,时代并不始终往前走,有时候它会倒回来。前几天父亲来电话,东扯西拉说了些家事,然后支支吾吾透露,市里刚发了文件,三年停考,之前的参公也要清退一部分,当年幸亏他没回去考公,不然还得二次就业。
景随风那么想着,哼哼的手机响了,是《起风了》。
景随风记得哼哼去年的铃声是飒爽的爱情故事《盗将行》,从“看那轻飘飘的衣摆,趁擦肩,把裙掀”到“枕风宿雪多年,我与虎,谋早餐”;前年是朋克公主酵母所向披靡的《敲开天堂的门》,从头到尾就一句,“敲响,敲响,敲响天堂的门”。景随风觉得特别合自己的意,不过相比较,他更喜欢鲍勃·迪伦的《敲开天堂的门》,“妈妈,把我的枪放在地上,我再也不能用它射击了”。怎么可能?比利小子从拔枪到射击只需要0.3秒,他只是有点累,想躺下来睡一觉而已。现在哼哼把铃声换成“心之所动,就随风去了”,看来她被工作压力缠得苦,有些疲倦了。
哼哼没有醒。景随风过去,把哼哼的挎包放进洗手间,关上门,这样手机铃声就没那么刺耳。
景随风很在意哼哼。他俩不是初恋,此前俩人都有过一些经历。哼哼是青岩介绍给景随风的,哼哼是她师妹。青岩在综合部做中层,公司大量交际她都得参加,不参加气氛保障不了,生意谈不下来,管理层关系也没法和谐。酒局上男性上司的习性谁都知道,青岩和那些紧张地叮嘱自己别喝醉,因为没喝上司敬的酒被打耳光的女同事不一样,她是主动型,酒桌上风情万种,频频举杯,主导局面,不失分寸地打消掉男上司的非分之想。只有景随风知道,青岩那样做有多辛苦,她每次喝到一定程度就会跑进洗手间抠喉咙吐酒,好几次抠出血。她为自己披上了那么结实的铠甲,最终还是在酒阵中陷落,成了上司的猎物。
“我不能保证三十岁戒掉,”青岩用盐水送服下云南白药胶囊和奥美拉唑,平静地对景随风说,“它是我的空气和水,我需要它,你让我和它过吧。”
她没说戒掉什么,她需要什么,酒,风情万种,还是主导局面的野心。
不是景随风不专一,他爱青岩,尝试过接受青岩就是这样的青岩,如同谢尔·希尔弗斯坦那本风靡全球的绘本所说,人生的另一半等于体量不一、形状不合、需求不匹配、速度不一致的总和,聚合是个漫长过程,能在一百次偶遇中遇见就不错了,他磨掉棱角匹配青岩就好。但景随风对付不了酒精中毒性嫉妒妄想导致的暴力攻击,应付不了俩人在频繁的幻视和幻听中揪打成一团,伤痕累累。
然后,哼哼出现了。青岩再一次主导了局面。
哼哼不如青岩漂亮,也没有那么要强,除了工作累一点,拿在职本科和学白话学英语苦一点,这些都逼着人不得不全力以赴,暂时还没有养成和世界拼个你死我活的煞气。
哼哼睡得很沉,景随风判断她还要睡一会儿,心想也许她第二顿还没吃,这么一想,就有些心疼。这个时候去食堂不是时间,他决定去给哼哼弄点吃的。
景随风下楼,在大堂里见到几个头一批被裁员的程序员,拿着消掉磁的生物门禁卡和保安吵架,宣称要从52楼跳下去。景随风站下看了一会儿,推测他们是裁员者中的风险分子,也不是非吵回公司,这个做不到,公司法务部早调出这些人的违规记录,就算没有财务问题,没有泄露过公司资讯,总不会全勤吧,哪能找不出点合同瑕疵,不过是宣泄一下心中的恐惧罢了。
景随风出了大楼,沿着传说中的宇宙中心大街走出二百米,拐个弯,来到楼群背后一处工地。那里有一排蓝色铁皮工棚,二楼晒着橙红色的工装和塌了布头的底裤,一些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工人进进出出,工棚旁有两个快餐摊,一家卖炒米粉,一家卖隆江猪脚饭。工地是蓝领的地盘,程序员不会到这儿来,前段时间公司因疫情封楼,程序员关在大楼里上班,有一次景随风跟车外出办事,大街上空荡荡,工地居然没停工,工人们忙着扛水泥、搭架子、拉线、打灰和炒油,两家快餐摊子点着炉火。景随风想在室外多待一会儿,怂恿同事停车,两人下车,各叫了一份猪脚饭,没想到一口酱香浓郁的猪肘入口,人就被征服了,哭的心思都有,以后景随风就常来这儿吃猪脚饭。
景随风在工地大门旁扫了场所码,隔着老远向两个摊主晃了晃绿码,走近快餐摊。米粉摊的摊主正忙着把胡萝卜、黑椒肠和鸡蛋摊饼切丝做备料。米粉品种不少,从五块钱的三丝米粉,六块钱的香肠、番茄鸡蛋、海米米粉,到七块钱的香菇肉末、彩椒肉末米粉,八块钱的青菜虾仁、蚝油鸡丝米粉,加只卤蛋,一瓶啤酒,十四块五管饱,吃完顺便在旁边水果摊买点便宜水果,有时间还能花十块钱在摊子边理个发,采个耳。
猪脚饭摊主是红太狼夫妇,俩人三十出头,来自湖北最贫困的英山县,是景随风的黄冈老乡。黄冈出门打工的人不少,通常是丈夫外出挣钱,妻子在老家养老人带孩子。红太狼夫妇俩感情好,不愿分开,孩子寄托给嫂子,俩人手牵手来到深圳,头两个月打了57份工,俩人乐呵呵的,没听他们诉过苦。
夫妇俩这会儿正接待几位一身水泥粉尘的民工。红太狼从老汤里捞出半只色泽油亮的蹄髈,一小块奶脯,斩出一堆油汪汪的肉片,米饭上分别盖五六片,剩下的猪肘丢回老汤里,再往卤肉上搛了两根烫好的油菜、半只卤蛋和一筷子酸菜,浇上卤汁递给民工。民工们往微信里转了饭钱和啤酒钱,蹲到一旁大口吃饭,嘴角挂了油,就拉起下颌上不知戴了多少天的脏口罩抹掉。
景随风和红太狼夫妇打过招呼,点了猪脚饭,特别叮嘱要糯香的猪脚,不要肥肉多的蹄髈,再去一旁的冰柜里取了两瓶绿茶。
红太狼斩肉的工夫,景随风站在快餐摊边和红太狼妻子有一搭没一搭说话,知道这片工地还有两天就收尾,民工们会“提桶跑路”,防疫管得紧,多数民工打算结完账就回家待着,红太狼夫妇不准备走,他俩相信疫情再紧也会有工地,不愁卖不出猪脚饭。
“提桶跑路”四个字让景随风心里咯噔一响。前几年大厂也有近似说法,叫“逃离996”,不过人家民工“提桶跑路”是换工地,大厂人“逃离996”是换工作,你看现在还有哪个大厂人还叫嚷换工作的?
景随风朝深南大道南侧深圳湾方向看了一眼。那里有一片神秘的高级会所,景随风入职四年只在视频中见过的公司big boss,還有一些别的公司big boss,他们经常在那片雅典卫城里议事。景随风知道,他们从康宁医院看完特需号,带着浮游性焦虑症诊断书回到会所,坐立不安地换着腿,谈论公链、钱包、图灵机和时间戳身份验证,编织合约大网,伺机捕捞DeFi、DAO和NFT公司,试图在垄断互联网之后,再度控制用户独立、保护隐私和夺回数据的区块链技术,或者进军元宇宙,抢夺5G+AI+XR+云计算,这样就能跨越Web3.0,创造人生高光时刻。
但雅典卫城里的事和景随风没关系。景随风在这个时代里,却不掌握时代的源文件,在康九九给自己的别成家太早和早点签下终身合同两个职业建议外,他能做的,是不要挤进精神障碍病高危个体人群中。
景随风拎着猪脚饭回到大楼,刚进电梯就接到康九九的电话,要他到48楼健身房见面。景随风感觉情况不妙,把饭盒送回1212。哼哼还在睡,章鱼似的蜷着手脚,脸埋在一堆乱发里,气息吹动两绺触手般挠动的头发,不知睡梦里是不是在和海鳗、海龟和抹香鲸搏斗。
景随风轻轻掩上门,赶到48楼,走进健身房,见康九九正在气咻咻地举铁,因为下半身没有力量,明显很吃力。
康九九搁下哑铃告诉景随风,会开完了,结果相当糟糕。
景随风心里一惊,小心翼翼问,总不会真的裁员过半吧?
“要是过半就好了,”康九九咧开嘴惨笑说,“断腕,项目组集体走人,连我一块儿。”
景随风很快知道,经济持续下行,高层选择停掉所有边缘项目,包括Web3这个五十岁男子憋大招生下的孩子,让别人去做下个世界的掠食者。接下来,凡是与传统产出无关的项目组大概率都会陆续出现在优化名单里。
康九九问景随风怎么打算。景随风以为自己能在过半淘汰中侥幸逃脱,没想到会这样,事情太突然,还没反应过来。快速想了一下,创业他没有资金和资源,头部大厂出去的人有光环,倒是可以试试去中小厂转管理,可大厂思维模式和中小公司有很大不同,一用就拉稀,也许可以换到新能源行业试试。但疫情和经济形势这样,不是一两家公司遇到事,离开的人太多,相当于海啸,新能源也不一定好就业。那样发了一会儿呆,想起功勋员工康九九也被裁了,不由得替他委屈,问他怎么打算。
康九九说,他的情况比较复杂,残障,有娃,分心处多,换他做高层也会开了自己,所以他才鱼死网破搏Web3,结果没时间做成,的确有点遗憾。麻烦的是,他是疫情头一年高杠杆换的房,当时向公司借了笔数额不小的安居贷,疫情起来后,想着人动不了,钱能动,向亲友筹了一笔钱,在股市和Luna币上也加了杠杆,哪知中概股指望不上,下跌时没破产,补仓补破产了,号称币圈茅台的Luna也跟着跌,投进去的钱全蒸发掉了,债背得重,现在一裁员,下个月房贷断供,公司要求解除劳动合同时一次性退贷,否则背上18%的利率,只能考虑贱卖房子,等于混了十年,一夜之间归了零。
“找微粒贷、借呗和度小满周转几个月?”景随风知道这个主意不怎么样。
“数据共享,信用额度肯定下调,钱借不出来。要说大数据,本人助纣为虐,也有责任。”康九九干巴巴说冷笑话,“不过,我是被离职,公司贷款行为有法律漏洞,先走免责仲裁,能拖上一段时间,不会坐以待毙。”
景随风心有戚戚,庆幸手中积攒的那点钱没挤进高杠杆。他记得康九九有个一起出道的朋友,后来离场转VC,给人拎包去了海外,再后来投TMT成了,前些日子在新加坡寻找消费互联网项目,让康九九去帮忙。景随风就问康九九为何不投奔那位朋友。
康九九说,晚了,赛道不同,不在一个世界里了,就算赖着人家养他,等于温水煮青蛙,他不会自找没趣。他倒是可以去华为系外包公司做技术管理,不过自己手上的活过了气,新技术一干就露馅。他要对儿子负责,对前妻负责,对女友们负责,只能披挂上阵,搏一下。他打算邀两位朋友做低端芯片,用在儿童玩具和遥控器上一块钱一个那种,成熟了再去印度和越南做低端代工,国际禁运他拦不住,晶圆他碰不了,市场刚需十年八年优化不掉。
“我和你不一样,”康九九眨巴着眼睛看天花板,手上神经质地扳动遥控器,让轮椅来来回回在景随风眼前晃动,“我早年积分入户,是深圳人了,前妻是创一代,儿子是深二代,半数女友和深圳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要说家乡,我是我们康家在深圳的创世祖,走不了,拼死算数。”
康九九要回项目组宣布结果,轮椅驶到健身房门口停下,回头看了景随风一眼,说知道景随风一直在偷偷玩LastLifet和A reborn hero这种丢程序员脸的前世游戏,也知道景随风被前世的念头缠得苦,要劝景随风一句:
“你我这些吃程序饭的,是在现实中断了根的人,没有前世,也没有来世,就算这样,也要欢欣鼓舞地活下去,不然连现世也没有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景随风决定不回项目组参加宣判会,没有必要回去捏着绿茶嚼着零食满脸丧气地听康九九宣判死刑。他倒是很想知道泰米尔人Jhaov的反应,不知道他是不是后悔没去美国,他的族人在那里可是抢手的香饽饽。
景随风下楼返回1212。哼哼已经起来了,坐在床头勾着腰急不可耐地往嘴里扒猪脚饭,见景随风进门,齿间衔着半片香糯的猪蹄肉,起身脱外套。
“一会儿得赶去坪山催货,还能待二十分钟,来得及。”
景随风把蹭过身来的哼哼按回床边坐下,饭盒塞回她手里,绿茶拧开瓶盖塞进她手里。
“怎么啦?”哼哼困惑地看景随风。
“不是时间不够了嘛,你先忙,我们再约。”景随风不打算立刻把实情告訴哼哼。
“那怎么行,我不能白来一趟,八十八块不是钱哪?”哼哼不干,继续解外套。
景随风捉住哼哼的手,告诉她,他知道一件事,过几天这片楼群里的商务酒店有大折扣,他们有机会好好说说话,讨论未来。
哼哼被景随风哄住,肩膀一抖,外套缩回身上,快速扒光盒饭,一口气喝掉一瓶绿茶,另一瓶装进通勤包里,回身抱住景随风,往怀里用力摁了一下,蹬上鞋匆匆出了门。人在电梯里给景随风发微信,说下次要在12楼待一整天,不说未来,先看住现在,她得靠它继续前行,不能像没有草料的马,那样跑不出一望无际的草原。
景随风走到窗边,看楼下的科苑大道。他看不见匆匆去挤地铁的哼哼,只知道这是他最后一次来12楼了。几天后,交还了公司电脑,领到N+1赔偿金,他会约哼哼在正规场合见面,告诉她他遭遇到什么,告诉她这一波病毒没有那么容易消失,它们不断更新迭代,活跃得很,而他青春已过,耗不起,再待下去也没有指望,他先回麻城待几天,再说以后的事。
景随风有些难过,他喜欢这座城市,它有一股野蛮生长的劲头,现在它还在生长,只是被套上了一具枷锁,看上去不再野蛮,不可能一意孤行了。
景随风突然想起,来深圳后,他无数次地在互联网上浏览这座城市,可来了几年,他从没走进过它的真实空间,还不如那些一日游的外地旅游者。景随风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是不是说,这座城市非常了不起,他高攀不上?
景随风在窗前站了几分钟,推测哼哼已经上了地铁,精力充沛地挤到人群中,环住把杆,掏出七寸平板刷货单。他转身离开窗前,出了1212,乘电梯回项目组。在电梯里,景随风脑子里突然冒出兰波那首“通灵”诗,他无来由地想,诗里写到的黎明,是不是他寻找了多年的前世?如果是,他是不是早已错过了它?他那么想,嘴里嗫嚅着,背出那首诗的最后两句:
黎明和孩子一起倒在幽林之中。醒来时,已是正午。
邓一光,男,20世纪50年代出生于重庆。80年代移居武汉并开始文学写作,出版长篇小说10部,中短篇小说集20余部。现居深圳。
责任编辑 张颐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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