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立
乡愁是美学,这发明的权属是鼎公。王鼎钧先生说乡愁是美学,不是经济学,也非政治学,思乡不需奖赏,也不值得炫耀。
以塞亚·伯林说:“乡愁是所有痛苦中最为高尚的痛苦。”对此我是怀疑的,果真?痛苦也有崇卑高下?很多人走出了原乡,但像巨婴向后寻觅,绕不出乡愁的脐带,在工业美学大行其道之时,乡愁是回不去,也不必再回的。故乡不是美容就是毁容,正如诗人言:所有的乡愁都是坟墓。
乡村正在集体失忆断片,豪华装修的乡村还是乡村吗?为历史保留废墟现场的乡村尸骨还是乡村吗?
我信鼎公话:“今日乡愁已成珍藏的古玩,无事静坐,取出来摩挲一番。乡愁是我们成长的年轮,陷入层层包裹。乡愁是我们的奢侈品,不是必需品。乡愁无可骄傲,也绝非耻辱。乡愁是珍贵的感情,需要尊重,不受欺弄。流亡者懂得割舍,凡是不能保有的,都是你不需要的。乡愁迟早退出生活,进入苍茫的历史兴亡。”
这言说着是智者,虽然对乡愁的脐带割舍是难的,但乡愁迟早会退出生活,如殉情、如殉道、如殉节,脐带早晚要断,哺乳早晚要舍,乡愁早早地退场,对人的精神成人心理成人有益,不要总想着找一片土地,种几垄返乡的稻谷,最佳的就是把那些思乡的籽粒全部埋进自己身体,身体就是乡愁最后的坟场。我们要适应这样的断奶,天下的炊烟飘到哪里都温暖。
故鄉是一疗救精神的处所,现实动因是在异乡在城市遇到了挫败和挫伤,这时最原始的生理反应,就是想到子宫一样温暖的故乡去,那是羊水的所在,母亲的所在。
还乡,就成了一种麻醉,其实我们还可以这样说:回不去的那才叫故乡。
乡愁,作为一种子宫般的依恋和怀念,不要否认子宫里的回忆有修饰和扭曲,我们知道,回忆和怀念不只是过往的情景和事物在记忆中的浮现,它本身是一种过滤,它不再是一种本原,它是一种价值观。故乡是我们成人后的一种童年的留存,它是我们的一种想象空间,回忆故乡是表达了在现存社会的一种焦虑需要平复。故乡是一种情感结构、心理结构,里面有一种想象和虚构,它是一种精神的脐带。鲁迅对此有清醒的认识,在《朝花夕拾》里先生说他曾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这些都曾是他思乡的蛊惑。但后来,在久别故乡之后尝到了这些味道,也不过如此;但唯独在记忆上,还有旧的意味留存。鲁迅先生是看得明白的,这个也许哄骗他一生,使他时时反顾。但我们觉得,先生愿意。
鲁迅思念故乡,但他也写出了对故乡的失望,岂止是失望?在故乡无路可走,才到异乡寻找希望寻找别样的人们,王鼎钧也说:“我早已知道,故乡已没有一间老屋(可是为什么?)没有一棵老树(为什么?)没有一座老坟(为什么?),老城凋零,访旧为鬼。如环如带的城墙,容得下一群孩子在上面追逐玩耍,也早已夷为平地,光天化日,那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村庄,是我从未见过的地方,故乡只在传说里,只在心纸上,故乡要你离它越远它才越真实,你闭目不看才最清楚——光天化日。只要我走近它,睁开眼,轰的一声,我的故乡就粉碎了。”
人必须和故乡有个了断,不要成为故乡的囚徒,只有认定你就是一个故乡,你就是乡愁的容器,你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故乡。
怀念故乡,但是他感激我居住过的每一个地方。故乡是什么?所有的故乡都是从异乡演变而来,故乡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故乡还能有什么真正属于你?你回去,回到一个李白写过的叫兰陵的地方,还不是一个仓皇失措的张口结舌的异乡人吗?笑问客从何处来?客居他乡的岁月一久,人就像植物扎下了根须,重建自己的生态。唐代贾岛诗曰:“客舍并州已十霜,归心日夜忆咸阳,无端更渡桑干水,却望并州是故乡。”从空间看,渡过了桑干河水,距离家乡的实际距离缩短了,但诗人却还是摆脱不了归难、不归也难的悖论境地。贾岛不能超越的是情感距离,还乡中的这种困惑是王鼎钧们的,也是美学的,所以鼎公把乡愁定义为美学的,故乡是回不去的,人只能走在还乡的路上!
现实中地理意义上的故乡,王鼎钧是不愿回去的,因为时间已经改变了他童年兰陵的模样,童年的故乡,只有在梦里在文章中才能复原,鼎公有一篇散文《脚印》说的是人死了,人的魂要把生前留下的脚印一个个都捡起来,把生平经过的路再走一遍。这内中的心理,我们宁愿看成是王鼎钧的一次精神还乡。“车中船中,桥上路上,街头巷尾,脚印永远不减。纵然桥已坍了,船已沉了,路已翻修铺上柏油,河岸已变成水坝,一旦鬼魂重到,他的脚印自会一个一个浮上来。”这是王鼎钧的一种刻骨铭心的还乡仪式,生不能还乡,捡回脚印,就是把人生的路再走一遍,其实捡回的不只是脚印。
这是一种倒流,是我们从老年向中年、青年、少年、童年的回溯,最后,返回到母亲的子宫。我们验之鼎公,他说他若站在江头江尾想象当年名士过江成鲫,那时他觉得他二十岁。若坐在水穷处,云起时看虹,看虹怎样照着皇宫的颜色给山化妆,那时他十五岁。如果赤足站在当初看蚂蚁打架看鸡上树的地方,让泥地由脚心到头顶感动我,那时他只有六岁。
这是一种向后的寻觅,生不能回家,用回忆走在回家的路上。
还乡,是一种文人墨客的纸上方式,它遮蔽的是乡村的真实与苦痛,正如雷蒙·威廉斯所言:“劳作的乡村从来都不是一种风景。风景的概念暗示着分隔和观察。”如果土地的劳作和现实被掩盖了,而成了安谧的风景,“没有农业劳作和劳工的田园风光;树林和湖泊构成的风景,这在新田园绘画和诗歌中可以找到一百个相似物,生产的事实被从中驱除了,道路和通道被树木巧妙地遮蔽,于是交通在视觉上遭到了压制;不协调的谷仓和磨坊被清出了视野……林阴路一直通向远处的群山,在那里没有任何细节来破坏整体的风景……”
纸上的还乡,是回到田园诗,回到咏叹调,回到风景,回到明信片,这里面很少看到废弃的老屋,留守的空巢亲情,无依靠的鳏寡孤独,以所谓的浅表乡愁而遮蔽问题后的应有反思。
乡愁是一个舶来词:乡愁(nostalgia)又译“怀旧”“怀乡”,是对某种失落东西的感伤,而终极基础的失落,不能不成为感伤的主要内容。列维纳斯(E.Levinas)将乡愁视为表达了向“同”(sameness)的倒退性的回归。列维纳斯认为,作为一种向同的强迫性回归,此回归便是向作为自我的出发地的家的回归。他说这种回归,往坏了说则是一种邪恶,利己的倒退。是啊,在一些人眼里,最高的标准是乡愁里的淳朴,与此不同的城市,是缺少温情,是异端,是乡村的叛徒。
一个人心胸的广博和一个人心智的健康,是能容纳异和异端,乡愁是一种对当下的排斥,也是对当下的一种怀旧式拒绝。
回不去的故乡,故乡早已溃败或者毁容,这是一种乡村伦理的溃败,是那种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溃败,是那种阡陌交通,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价值观的溃败。
乡村温情不再,敦厚人情不再,但炫富攀比在,赌博斗狗在,笑贫不笑娼在,读书无用在,有钱人是爷在,拳头大的也是爷在,市侩在,穿破底线在。
很显然,在乡愁者的心里,故乡不是这样子,他们怀念的只是残存于内心的净土罢了。
那些贪婪的工业文明和后工业文明的暴力美学,差不多一夜之间就血洗了故乡,那些浑朴未凿的原初生活,早就被抛弃,那些原本天然的东西早变成了乡愁式的缅想。那些民俗馆里的所谓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早就像是医院里的呼吸机,在重症监护室里那些气若游丝的故乡风情,做着临终关怀式的抢救。
故乡已毁容,乡愁已凌迟,再临终抢救再临终关怀也难以赓续故乡的性命。
工业美学把一切击碎,那些庄严宝相不在了,老屋没有了,吹灯拔蜡,村子合并了,胡同没有了,农具丢弃了,牲畜卖掉了,入住楼房,彻底告别农耕。我在故乡听说一个老人固执地在楼房的三楼辟一个房间养羊,她把羊拴在一张只有三条腿的八仙桌上,那样,昼夜在楼宇里嘶叫,最后,这只羊,却跳楼自杀,其实是这只羊,看到了楼外的青草,猛扑过去,殒命了。
从此处来言,乡愁就是列维纳所说的,是一种精神深处的强迫性回归,他们怀念一种成为标本的乡村精神质地,一种氛围和一整套完整的乡野价值观,那种安恬惬意。他们怀念的是我们人类历史的保姆,是曾有的童年;但现代美学早已成了一种不容商榷的规则,顺我者昌逆我者亡,有着吊民伐罪的一切的权力,于是这种对异端,对现代拒绝的乡愁,注定也会把“同”毁容,把“同”变得面目狰狞面目全非。
乡愁这个词产生才几百年,1688年,就读于瑞士巴塞尔大学的约翰尼斯·霍费尔(Johannes Hofer),一个异乡客,年才19岁的法国大学生,从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取下了nostos(漂泊返乡)一词,嫁接在意为“疾病、苦痛”的希腊文词根algos上,在毕业论文里用以描述当时在欧洲四处征战的瑞士雇佣军中十分流行的思乡病。染上这种病的原本健康的小伙子,听不得牛铃的声音,更受不了一首名为Khue-Reyen——被瑞士挤奶工常年哼唱的传统民谣。一经入耳,便会立时神魂颠倒,茶饭不思,斗志全无,恨不得肋生双翅,脚底抹油,马上飞回到阿尔卑斯山下故乡的青青牧场。
这像极了楚汉相争的时候,楚地的歌谣《十面埋伏》。
乡愁是病。在西方的中世纪,鸦片酊、水蛭放血、鞭打乃至活埋,都曾被用作戒除乡愁的“灵丹妙方”。而在瑞士军队中,胆敢哼唱Khue-Reyen和携带牛铃、煽动乡愁情绪的人,甚至会被威胁当即处决。但也有极少数幸运者,偷偷回去,或是得到上司或医生的恩准,终于回到念兹在兹的故乡,那却要像背负耻辱的红字一样背负着“意志软弱”的恶名。
后来的乡愁成了城市的病,一些精英分子在高楼华屋里,被尔虞我诈的生活搞得焦头烂额,开始渴慕那种岁月静好,那种辽阔的原野,那种朴素的地方。
其实,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乡愁何尝不是一种驻足、一种凭吊,马克思有名言“让死人去埋葬和痛哭自己的尸体吧。最先朝气蓬勃地投入新生活的人,他们的命运是令人羡慕的”。
历史命定一些要退场,如果把城市比作一个年青者,那我们就要承认城市/乡村存在的一种巨大张力的落差。无可置疑,城市是活力的蓬勃的带电的,而乡村是年老的衰败的。乡村的出路,是与城市并肩偕行,执子之手,结伴而走,而不应只是乡愁的守望。
天涯和故乡并不远,有人在天涯找到故乡,有人在故乡却感觉到了天涯。故乡和天涯并没有一堵墙,你爱哪里,哪里就是故乡,就是安稳。
我想,每个人即使有乡愁有抑郁,那也是如何扎根城市开花散叶的焦虑,乡愁的病灶是文人累代营造结构而成。费孝通先生《乡土中国》中说:“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我们已开始抛离乡土社会……”而作家李锐在《中国文人的“慢性乡土病”》,对这个红肿之处艳若桃花的病灶,用利刃毫不客气地划开:
几乎在所有中国大诗人的笔下,除了“感怀”而外,写得最多的便是“悯农”诗和“田园”诗了……那些千百年来广为流传的诗句,和那个也是千百年而不变的乡土的历史,牢牢地铸就了中国人几乎是不可改变的深层心理结构……当着“乡土”二字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变成了“落后”与“保守”的同义语的时候,那些深藏于心的“悯农”或是“田园”也在不期然之中,变成为中国文人身上的“慢性乡土病”。
乡愁是一种病,悯农是一种病,现在虽然很少有人再写那些悯农、甜腻腻的田园,但它却作为一种情感结构方式,在课本上、历史的积淀上参与塑造了一代代的乡愁病患者,其实这个陈旧的模式,就是乡愁的彻骨彻肤与无可救药。
人的皮囊里装着的还是所谓的故乡,故乡是个点,是局限的地理,而人生,是要你的长度和宽度。
然而,在某些人看来,乡愁却是一剂药,是一剂良药。劳特里奇说,虽然乡愁做出的是一种转头向后的姿态,但乡愁由始至终都是立足当下的,总是由眼前的恐惧和焦虑所激发,反映了一个人在试图扮演新角色时所体会的紧张、失望、内疚与羞愧。而当面临那些不遂人意又難以凭一己之力改变的生活事件时,用重构过去的方式消解痛苦、向昔日与他处寻求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即便本质上是一种徒劳和虚妄,但依然有助于达成人格和心理的自洽。从这种意义上看,乡愁便闪耀出一种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的明亮光芒,类似于信仰,或者是哲人的“寻找月亮”。
好一个月亮,但月亮毕竟只是月亮,是自身不会发光的月亮,它的迷离,它的朦胧,揭示了它的不真实,它更接近一种梦幻色彩。我十分喜欢加缪的一个短剧《误会》,它揭出了一个游子对心灵的救赎,并不在故乡,故乡不是药,不是包治百病的药,也不是疗救的药。
《误会》(Le Malentendu)中,离家多年、满怀想象中的乡愁与责任感归来的哥哥若望,与困守在真实的故乡、绝望到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求别处的生活的妹妹。在故乡的舞台,一误再误,最后哥哥被妹妹杀掉,而妹妹却自杀结局。
若望遭受着肉体和精神的双重流亡,他想返回故乡,可等待他的不是幸福,而是冷漠和死亡。若望漂泊在外的心本来想回到家园汲取温暖,然而家园却是冰冷的虚妄的。最后,若望的寻找家园以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死亡告终。其实鲁迅先生早就看穿了故乡的这种不可靠,“离去——归来——再离去”,鲁迅用他的文字揭示一个真理:家园在别处。
若望的妹妹在自杀之前,绝望地喊道:“要明白,无论对他还是对我们,无论是生还是死,既没有家园可言,也没有安宁可言。(冷笑)这片幽深的、没有阳光的土地,人进去就成为失明动物的腹中食物,总不能把这种地方称为家园吧!”
是的,现实是残酷的,人从母腹中被抛出的那一刹那,就该明白,你必须接受独自一人在这荒凉凉的世界上存在着的现实。
但很多人,是患病的,不自知也不自审。在外一辈子,还是依然活在故乡的子宫里。他的形态、举止是故乡的,语言是故乡的,连胃袋都是故乡的。他先是故乡的长子,然后才是母亲生出的儿子。
乡愁是感伤病,也是失落病。在许多人的心里,故乡是子宫一样的温暖:那里有羊水包裹着的安静,那里有熟悉的方言、熟人的圈子。但悖论出来了,既然是爱故乡,那么为什么又有那么多的人背井离乡走上了异乡?你是爱故乡,还是爱乡愁呢?尼采说不蜕皮的蛇会死,在子宫里被包裹的孩子久了,拒绝出来的孩子,也会死。
对许多人来说,故乡的子宫,意味着是避风的处所,是宁定、安适和旧有的模式,熟悉的方言、习俗、街道、面孔、胡同甚至小桥、老门旧家;但我们不要忘记还有一种故乡:那种不可亲的、恶意的、促狭的,充满偏见敌意的故乡;它们拒绝新的,连搬一张桌子就付出代价的故乡;那些在官府面前低眉顺眼,却拈刀刺向更弱者的故乡;谨小慎微的故乡;不敢出头,胆小怕事,唯唯诺诺,只知叩头、急病乱求医的故乡;道德崩解、交相欺害、寡廉鲜耻、自生自灭的丛林也是故乡……鲁迅的“哀其不幸、怒气不争”的也是故乡,与现代性对立的也是故乡。故乡是不可选择的,你要诞生在马槽里、桥洞或猪圈,你是为回首时这样的故乡幸也还是不幸也?狗不嫌家贫的道德绑架,是可疑的,贫穷并不天然就有道德的高坡。
故乡不是存在内心的虚无净土,乡愁也是。如果乡愁是一种矫情,一种时髦的符号情愿我不要。
我总隐隐觉得,乡愁很多的是一种纸上抒情者的困境,都市也非乌托邦,在田园想象的背后,是都市的危机与乱象,雾霾、堵车、房价、基层固化、职场的艰辛、人情的冷漠,这些促成了对故乡浪漫而诗意的想象。
但城市的乡愁能反哺乡村吗?那些空心村和空巢的老人,已经击碎了人们的愿望,乡愁的问题,是城市的问题,也是乡村的问题。
我们不可否认的是,纸上的乡村是虚幻的,并非真实的存在,是城市唤醒了乡村,是抒写唤醒了乡村。
雷蒙·威廉斯说过:“来到城市之后,我才从市民、学者那里了解到有关乡村生活、乡村文学真正意义的说法。”
我们可以说,是城市教会了雷蒙·威廉斯认识自己的故乡,但这是真实,他说:“一想到这,我就感到有一种讽刺的意味。”
我们在城市里怀旧,但不要忘记了雷蒙·威廉斯在《乡村与城市》的醍醐灌顶的棒喝:哪里有什么诗意栖息的田园,田园荒芜兮,胡不归的陶渊明时代没有,现在更没有!在雷蒙·威廉斯看来,那些所谓“黄金时代”、所谓“快乐的英格兰”、所谓“田园传统”,也只是吟游诗人们田园派诗人臆造的幻觉,是那些陶潜们、王维们、叶赛宁们、维吉尔们……的纸上的风景而已。他们是不愿踩牛粪的,偶尔采采花,无论是南山的菊花,还是溪头的荠菜花,或者村姑葵花梅花,他们是不可久留的,他们只是像逗点一样的逗留,他们的感叹和所谓的撞见桑麻的喜极而泣的眼泪就像他们在夕阳下归返的脚步,是省略号,标点着田埂,更标点着历史深处的感慨。
他们喜欢的夕阳,和乡亲父老的夕阳不是同一维度,他们的蜜蜂蝴蝶斑鸠是诗意的。父老的视觉,就是季节到来了这些生灵的天地就来了,霜降了,白露了,这些生灵都逃不脱自然的删繁就简。那些城里的资本的纸醉金迷,那些烈火烹油繁花朱锦,在乡土看来,就是燒包和罪恶,是邪恶。
也许,你会说,故乡不美,但故乡也有乡愁,故乡美不美,都可能会有乡愁,因为时间的过滤,那些种种的不如意,在你回想的时候,淡忘了许多,修正了许多,那是一种选择性记忆,心理学家把它叫作“玫瑰色滤镜”。这种玫瑰色滤镜下的一些事物,包括感情都是一种“变形记”。
我的故乡在曹濮平原的一个镇子,叫木镇。现在的故乡对我来说是一个生锈的词,也是被深夜梦醒无助打磨的词。我还记得离开故乡的决绝,在故乡,有人问我,你为何离开这土地?我脱口而出:“是血液,那血液要从这泥土上夺路而出,谁也拦不住。”
走了,离开这个脐带血的地方,但我的胃却折磨着身体和神经。在岭南近十年,还是吃不惯大米,没有学会煲汤。这里的云比故乡的白而厚,月夜也显得纯净,就如童年的梦里常常一个人走在屋脊上,然后从腋下生出翅膀,那时的夜空一样;现在,故乡如白内障的夜,总是郁结着雾霾样的质地,像一种痛压在胸口。
你多爱故乡,故乡就给你多少痛。父亲一生被欺辱,哥哥一辈子没出头,最后在酒里打发自己,潦倒自己。姐姐在60岁的年纪还要爬上绿皮火车,几天几夜,到新疆跪爬着采摘棉花,一路的泪水,一路的辛酸。
在故乡,这都是拧着性子,不低眉俯首的下场;你妥协了,遵守了它的规则,按着它的铁律。在那儿如蝼蚁一生一世,父亲就是这样的经典。
走,离开故乡,寻找别样的人生,隔断那脐带血的联系。我知道,这是逆着血流的方向,在离开的时候,我为友人写过这样的句子。我怕回首让你看到我泪流满面的样子,我只是逆着血的方向走。
离开故乡,当回望的时候,也许更多的是温慰,是苦难过滤后的回甘。于是,很多人的故乡,即使周作人、汪曾祺笔下,也是乌篷船、咸鸭蛋的风俗画的美,多的是一种轻逸,遮蔽了苦涩。我不反对个人回返故乡路径的暖色,但我总想起蒙克《嚎叫》里的那个惊恐者——那也是故乡的风景,故乡是硌疼你的石子,那种苍凉也许给予你的是更大的馈赠。也许是我的沉重、挣扎染色了我的灵魂,这样的灵魂,那也一定要求文字的成色,是斑驳,是沉重。
人们说我的文字,热情其表,苍凉其底。
不会肉麻,也少闲情,一路紧紧张张,我不会与故乡调情,也不会与故乡调侃。故乡给的痛,我是感念的,那是我的药。但我不会和解,就如我的返乡,我总是在冬日回去,看那大平原的苍凉,那种无涯的开阔,理解了白茫茫一片大地,那才是真的悟透曹雪芹的苦心,一部红楼,苍凉何处说?
我从不把《红楼梦》看成一堆小儿女的家常,我看是民族志,是国史,是国榷,也是村志,是一片地方的地域史记。
我早已是把故乡看成了异乡,把故乡看成异乡的人,才有一双冷眼热的肚肠对待这一片土地。
故乡离黄河三十里,我在故乡生活二十年,然后在离故乡五十里的小城生活近三十年。这是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坐标,它曾把我最柔软的一块收留了,也把我最柔软第一块磨得坚硬了。正像这土地,由于化肥的缘故,由于各种流落在外的父老,这片土地早已板结,早已荒芜。
我震撼着诗人沈苇的《继续赞美家乡就是一个罪人》,我知道,是诗人对唯GDP论和所谓的工业文明和美学的一种拒绝。故乡的亲人死于非命,河流池塘干涸,鱼虾死掉,土地被贱卖,污染来了。诗人所谓的乡愁,就是与幸存者的抱头痛哭,这时的家乡,已经是一个作案的现场。再见故乡,也是作别故乡,白发别,垂老别。当大家都歌唱故乡、歌唱乡愁的时候,要允许诗人站出来,对印染厂、电瓶厂、化工厂指责。
其实一切的焦虑都是时间的焦虑,就像米沃什在《米沃什词典》所說:“我们一方面沉浸于回忆,另一方面又强烈渴望逃出时间,逃到永恒律法之乡,那儿的一切都不会被毁灭。”何能跳出时间,成为一个永恒的存在?时间是怪兽,是令人恐惧的,禅宗典籍《碧岩录》里记有这样的公案故事:
僧问鼎州大龙山智法禅师:“色身败坏,如何是坚固法身?”龙云:“山花开似锦,涧水湛如蓝。”
问者有焦虑,就是时间带来的毁坏,那智法禅师则是截断时间,唯有现时眼前,才是一切。
也许,我们再回到古人所说:“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
责任编辑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