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秦小岭端坐主席台C位,只等省、市电视电话会议结束,他即代表县委县府作重要指示,部署落实全县安全生产大检查大整改。
会议背景乃是老套路——昨夜,本省所辖江南市一家大型化工企业发生爆燃,造成四死九伤的重大安全生产事故。照例,事故一出,举国闻名,全省震惊,批示、巡察、检查、整改等等之类,锣紧鼓密。秦小岭作为常务副县长,安全生产属其主管,又兼县安委会常务副主任,自然首当其冲。
电视上,先省后市,无论副省长、厅长,还是副市长、局长,无不疾言厉色,压力逐级下传。务必,一律,严禁,是使用频次最高的几个词。
手机再次振动,号码还是尾数四个八,日月集团董事长胡明刚。此前半小时内,这已是他第四次来电,显然有急事。可是,省市电视电话会议有视频实时传输,悄悄以讲话材料遮掩偷看一眼手机倒也未尝不可,明目张胆接电话或离开位置却是万万不行。
掐掉电话,顺便瞟一眼微信,胡明刚名下竟有八条未读,最新一条还是他。
“狗东西,多大的事呢?天要塌下来不成!”
秦小岭心里骂着,还是忍不住点开看了。
“朱笑天失踪!!!”
盯着手机屏幕,秦小岭有点蒙。翻看前边几条,确认胡明刚不是随便说说。回头再看,五个字,三只惊叹号,便如同八枚小炸弹,次第起爆,令秦小岭内心深处一时石破天惊。
“嗡”的一下,他脑子里瞬间空白。
坐在旁边的副县长、公安局长徐为民,着崭新警服,坐相端莊,表情严肃,目光炯炯直视前方。不过,人家毕竟搞过多年刑事侦查,眼睛余光还是觉察到身边异常。他悄悄侧过头,凑近半个身位,低声问:“怎么啦?不舒服?”
秦小岭赶紧回过神,拿起面前的湿巾,擦了额上的冷汗,面露微笑,道:“没有没有,感觉有点热,可能空调温度打高了吧。”
接下来的时间,分分秒秒皆难挨。柔软的真皮座椅,如同藏有千万只锐利钢钉,刺得屁股无处安放。幸而,省市会议相继结束,随着视频信号关闭,秦小岭长长吁出一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到了县里这一块,徐为民主持,秦小岭主讲。原本有个讲稿,应急保障局拿初稿,政府办副主任丛立国修改,他在会前大致浏览过。那稿子,无非依着惯例,照猫画虎,一二三四套着首先其次再次,程式套话而已,念下来怎么也得四十分钟。眼下,他已无心照本宣科,而是扬着稿子,严肃而庄重地强调:
“我要讲的内容,刚才省市领导都有明确指示,这上边也印得清清楚楚。为了节约时间,稿子我就不读了,大家回去一边学习领会,一边抓紧贯彻落实。我要着重强调的是,这次全县性拉网式排查,该关的关,应停的停,整改不及时不到位的坚决不允许开工。谁砸了江北县的牌子,别怪我摘他的乌纱帽,砸他娘的饭碗!”
文质彬彬的秦小岭,很罕见地爆了粗口,包括徐为民在内,一众官员吃惊不小。
会议结束,秦小岭起身离开。徐为民紧赶两步,直直盯着,又问:“真没事?”
“真没事!”秦小岭口气笃定,笑得自然舒展。
两个副县长,一个江北土生土长,一个去年刚由江城市里下派,却有十年交集。最早,是十年前的市委党校中青班,三个月,同桌坐;五年前,新提副处,还是市委党校,集训二十天,睡一间寝室;前年,省委党校后备干部班,又同进同出一个月。由是,两人私下关系密切,表面则不事张扬,鲜少人知。
离开会议室,秦小岭回到办公室,吩咐紧随身后的丛立国:“任何人,不见!”
在政府办,丛立国分工服务秦副县长,相当于从前的贴身秘书。如今,县级官员不让配专秘、专车,但因工作确需,只好变换名目。日常,来人找领导,先要经过秘书安排或通报。
关上门,秦小岭拨通胡明刚电话,只响一声,马上传来熟悉的粗大嗓音:“秦县长,不好了——”
“别慌,慢慢说,什么情况?”秦小岭压低声音。
胡明刚是个急性子,嘴碎,啰唆。不过,紧要时刻,三言两语也大体说清了事情原委——
朱笑天,也就是那个京华咨询公司董事长,江北历史文化民俗馆主要投资商,已经十天联系不上。刚开始,电话还通,只是不接。最近这几天,直接关机,微信、短信都不回复。电话打到京城总部,总是忙音。询问不多几个相熟者,都说联系不上。
“这个人,一夜之间,好像人间蒸发了一样!秦县长,这个朱笑天,看来是出什么事了呀?”胡明刚的声音明显有点抖。
“出事?他能出什么事?”秦小岭心里慌,语气却轻松镇定。
“会不会被、被什么部门,那什么……或者,会不会他、他本来就是……”胡明刚吞吞吐吐。
“行了!别瞎猜,别多想,更加不要胡说八道!”秦小岭果断制止,终究没让胡明刚把那句话说完整,问:“这个情况,你都和谁说过?县里还有什么人知道?”
“没没没,除了你,我没和其他任何人说过,县里也没别的人知道。你吩咐过,有关朱笑天的事,我只向你一人汇报。”胡明刚情绪稍稍稳定。
“嗯,好。这两天,你继续联系,别人问起来,就说有重要业务要找朱总。但是,切记,内紧外松,动静要小,千万不要弄得满城风雨。有情况,第一时间联系我!”秦小岭叮嘱。
胡明刚是秦小岭一起长大的发小,从小学到高中的同学,曾经称兄道弟,形影不离。高考时,秦小岭如愿考取京城重点大学,胡明刚只考了个民办三本。大学毕业之后,秦小岭选择从政,由乡镇文书起步,凭借一支笔、一张嘴、一副灵脑瓜,步步上行,四十出头便做到常务副县长,可谓顺风顺水。胡明刚也不错,从父亲手上接过几十人的建筑工程队,不过短短十来年时间,弄成了二三千人规模的建筑安装工程公司,成为资产、纳税进入江北前二十的老板,资产早已过亿。
如今的政商关系,说简单也简单,说复杂也复杂。秦小岭与胡明刚,一政一商,同志加兄弟,既要相互支持,彼此帮衬,又要说得清楚,摆得上台面。秦小岭担任常委、副县长之后,对胡明刚表面亲热,内里不糊涂,心底一根弦始终绷着。这两年,之所以将朱笑天的事交给胡明刚打理,一方面因为发小关系,另一方面考虑到丛立国是胡明刚的姑家表弟,好多事处理起来方便且放心。
放下电话,秦小岭憋在心底的一口气,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出于侥幸,他试着拨打朱笑天的手机。果然,关机。
点开微信,熟悉的头像,网名“天外客”,朋友圈里还是原来那寥寥几条,两三个月没更新。
朱笑天这个人很有意思,在微信里,几乎从不露面发声,也很少点赞,更不评论。这一点,恰如其人,少言寡语,低调内敛,说不上高傲还是神秘。恰因此,江北官商两界中人,包括县里几个主要领导在内,大多对朱笑天信任且敬重。当然,信任与敬重的背后,还另有原因。
在江北县,秦小岭是第一个真正结识朱笑天的人,也是交往最为频繁的主要联络人。他在内心里,早已把朱笑天视作兄长、知己、同路人。某种程度上,他甚至觉得朱笑天是自己的贵人、福音。
可是,突然间,这个人却失踪了,这让他感觉大为不妙。
刚才在主席台上,看到胡明刚微信的瞬间,秦小岭心底的那种反应,完全出自本能与直觉。
多年经验告诉他,本能与直觉,往往准确。
进入初冬,昼短夜长。
六点不到,天色完全暗下来。
楼上楼下,乒乒乓乓的关门声此起彼伏。走廊上,响起零乱而急促的回家脚步。
秦小岭点燃一支烟,却不吸,而是拿在手里把玩。闻烟,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也是抗拒香烟危害最好的方法。
当年,在乡镇工作,多位前辈领导曾谆谆告诫:做农村基层干部,抽烟、喝酒、讲段子,样样都要来得。否则,站不牢,走不远。
几年工作下来,从文书、镇办主任到宣传委员,秦小岭体会深切。有时,看似解不开的矛盾死结,最终往往就是一杯酒、一支烟、三两句玩笑话的事儿。喝酒,他没问题,白黄红啤全不惧,一瓶白酒下肚,人群前照样口若悬河。讲段子也行,大学读的中文,满肚子风雅故事,删繁就简,移花接木,都能成酒桌段子,不露骨,冷幽默,典型的文人款式。香烟却不行,一抽就头疼恶心。而且,他也知道,吸烟对身体危害最大。再加上,妻子钱秀茹是医生,最反对吸烟。可是,在乡镇工作,周围人十有八九是烟民,下村也好,开会也罢,见人散烟是标配。尤其后来,调到县委办做秘书,因为写材料熬夜的缘故,身边云集了众多烟枪,敬烟让烟更是寻常。因此,他不能因为讨厌香烟就拒绝别人,也不能光发给别人,自己却不吸。于是,他发明了一种妙法——只点不吸,或是吸而不进,是谓闻烟。
一支红中华,散发出熟悉而特有的焦香味儿。烟雾缭绕中,秦小岭想起,五年前与朱笑天的相识,就是从递烟开始,而且,递的也是红中华。
那时,秦小岭还是县委办主任,刚刚晋了常委。
时值即将换届,市县班子面临大幅调整。敬老节前夕,县里照例组织赴省市慰问老干部,或是本县籍,或曾在本县任职,地厅级以上全部跑到。县委书记杨华、县长仇健康、县委副书记马海东带队到省城,分跑几处,最后集中到汪老省长家。
汪老省长是江北县西乡人,早年在任过江北县委书记,后来由行署专员、市委书记一路做到常务副省长,是江北籍老人中真正的老资格。另外,他有个外甥女婿陆光灿,曾任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处长,去年提为副部长,主管着包括江北县党政一把手在内的众多地方官。因此,省城慰問之行,汪老省长是重中之重。
进到汪老省长家,县里官员不免有点拘谨。大家都知道,老人家正统、严肃、规矩大,他问什么你答什么,只谈公务,少涉私情,尤其不能涉及个人进退。但是大家又都明白,对江北县大小事务,特别是官场重要人事,老人一直很关心,潜在影响力也大。
汪老省长的一对儿女都在国外,家里雇了两个保姆,其中一个是江北老家乡亲,人称张姐;还有一个王姐,是家政公司委派。
在汪老省长家,恰好撞见朱笑天,正与汪老省长和杨姨夫妇喝茶聊天。
那个朱笑天,四十五岁上下,白白胖胖,梳油光光大背头,戴无框眼镜,一身真丝中装,言语不多,举止文雅。见来了客人,反客为主,赶紧起身帮忙端茶倒水,忙前跑后,亲热周到,不卑不亢。县里一行人坐下,不便打听什么关系。趁着主要领导与汪老拉家常,秦小岭悄悄与朱笑天相互递了名片,加了微信,才知道对方是京华咨询公司老总,办公地点在京城中关村。
分别时,汪老叮嘱朱笑天:“朱儿,帮我送送家乡客人!”
回程途中,秦小岭点开朱笑天微信朋友圈,看到不少照片,除了汪老、杨姨、陆处长,还有不少省城京城的熟悉面孔,要么官职显赫,要么身家惊人,有图有真相。大家传阅一番,无不啧啧,都说,能凑近汪老身边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第二年,县里班子换届,杨华升任江城市副市长,仇健康接任书记,马海东任县长,秦小岭提了副县长,常委还兼着。
班子调整之后,照例要在省城、京城搞个活动,名为招商推介,实质新班子亮相,笼络各种关系。先是省里,规模空前,效果甚佳。接着,赴京城,规格更高,规模更大。偏偏,原先订好的那家著名宾馆,突然说是客满。可是,所有的请柬都已印好,预先通报时也说了地点、时间,临时改动显然不妥。
万般无奈,秦小岭想到朱笑天。一个电话打过去,对方满口应承,不过大半天时间便解决了。
会议圆满举行,宾主尽欢。这期间,朱笑天亲自参与会务,出力颇多。会后,书记县长指示秦小岭:“大家都不着急回去,设个便宴感谢一下朱总。另外,你再代表县里包个红包。”
谁知,朱笑天拒绝,说:“汪伯杨姨的乡亲,就是我的亲人。我是地主,岂有你们请我道理?由我款待家乡父母官才是。”
私下里,朱笑天悄悄告诉秦小岭一个秘密:“其实,汪伯杨姨认我做了干儿子。这事,千万保密哦。”
果然,朱笑天并非嘴上客气。白天,他将县里领导请到公司参观,晚上又设盛宴招待,出行全是加长林肯,让江北官员们很是长了一番见识。
在京华咨询公司,秦小岭一行除目睹办公环境的豪华气派,每人还获赠一本诗集,名曰《泥土集》,作者正是朱笑天。
秦小岭读过名校中文系,曾经迷恋写诗。翻看诗集上的作品,大多是乡土题材,既有对故乡大地、河流、树木、人物的记述与怀恋,也有当年在老家因高考失利、当兵梦破、想娶大队支书女儿未能如愿而生发的绝望、痛苦。总体而论,文笔倒也流畅质朴、清新自然,虽算不上诗中精品,却比时下流行的大路货要强。
人手一本诗集,大家都很惊喜,对朱笑天的好印象不免加深一层。
正式宴请,是在一家会所,坐落在京郊一处密林深处,绿树掩映,曲径通幽,一幢幢别墅相隔又相连,外观不起眼,内部装饰却是顶级奢华。那天,朱笑天的饭局安排了两桌,分隔两处,一桌是江北县客人,一桌是他几个朋友。既然都是朱总的客人,自然要相互走动敬酒。私下里,朱笑天悄悄介绍了那边桌上客人的身份,真是不介绍不知道,一介绍吓一跳。那几个人,貌似不张扬,却个顶个的是京城公子哥儿,什么前部长的孙子,现上将的外甥,某商会总会长的表侄,等等,背景大得惊人。还别说,那些子弟,对照平常媒体上的印象,还真是挺像他们的祖父、舅舅、表叔们。
敬酒时,那几个高干子弟表面客气,骨子里却掩不住贵气与傲气。不过,他们对朱笑天却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天哥叫着。
一家京城公司老总,事业做得大,人脉广,重交情,讲义气,还会写诗,大家无不交口称赞,一致归拢为两个字——儒商。同时,对于一年前在汪老省长家,秦小岭与朱笑天相识时的机智聪明,纷纷给予高度评价。
“在京城,有朱总和京华公司这么好的资源,要好好联络,充分利用。”县委书记仇健康当众表态。
“对对对,朱总是人才,京华是大公司,要引进江北,加强合作,实现共赢。”县长马海东热烈附议。
两位领导发表重要指示时,目光都不约而同落在秦小岭身上,而且,语气、神色里都充满无限信任与期待。
秦小岭知道,有关联络、利用、引进、合作、共赢的任务,自然落在自己这个新任副县长身上,当仁不让,义不容辞。
紧跟着,半年之内,秦小岭带人三上京城,又邀请朱笑天两赴江北,一来二去,双方关系越处越融洽。朱笑天渐渐喜欢上了江北,决定选择投资项目。而在江北县主要领导心里,则把朱笑天视作一个桥梁、一根纽带,将原本贫弱偏僻的江北县,与高高在上的省城、京城联系起来,拉近了距离。因为有了这样的感觉,朱笑天渐渐淡了客人身份,成了江北的亲密朋友,甚至亲人。
秦小岭是聪明人,当然知道县里主要领导的心思。作为最早联系人,又受主要领导托付,他自然也要当好朱笑天与江北县的桥梁与纽带。何况,从某种程度上讲,自己是近水楼台,月华清辉理应多得,也必然先得。因此,这四五年里,他始终把朱笑天这根线牢牢攥在手里,丝毫不肯放松。当然,身为常委兼副县长,去年又晋升常务副县长,公务日益繁忙,需要处理的要务越来越多。于是,他把联络朱笑天的重任交给胡明刚和丛立国,一个是铁杆发小,一个是贴身秘书,都是亲信,放心。
没想到,这个朱笑天,竟突然消失了!
一觉醒来,看看时间,恰好眯了十五分钟。
正午的阳光,透过宽大明亮的落地窗,毫无阻碍地照射进来,暖暖的、柔柔的,轻抚着每一颗毛孔,融入每一根血管,在身体每一寸皮肉间发生着细微的光合作用,令人恍若置身于某种不真实的虚幻境界。
秦小岭多年养成的午睡习惯,十五分钟,足矣。
今天,白天三个会,晚上两个接待,中午有三个小时空当。他带着丛立国,悄悄避到日月集团,说是午休,实质是要商量朱笑天失踪的事。
日月集团租用了江北县境内最高的广电大楼顶部三层。胡明刚的总裁办公室,位于最顶端二十八层东南角,碉堡般突出,东、南、北三面全透明。坐在宽大柔软的真皮老板椅上,轻转一圈,可以望尽半个县城。据说,架起高倍率的军用望远镜,有时还能望见几十公里外的长江。
一个民营企业老板的办公室,足足占了一百二十平米,而且是这样优越、显眼的位置,你说找谁说理去!对于胡明刚,别人不懂,秦小岭最清楚,读书不灵,智商一般,偏偏从老爹那儿接手工程队,也继承了经商做生意的人脉与本领,眼下竟成了江北县有名在榜的大款,坐进了这样豪华宽敞的办公室,甚至养了不下两位数的情人,还有了至少两个私生子。
可是,胡明刚并不满足。
胡明刚的雄心,是要跻身江北富豪前三甲,在縣城老护城河内圈,也就是江北人说的六桥之内,建造属于自己的办公楼。
江北是座千年老城,六桥之内是最早的城池。过去很多年,六桥是区分城里城外的界址。一个江北人,如果在六桥之内没有立足处,那就算不得真正的城里人。
胡明刚与秦小岭老家都在江北西乡农村,童年少年时期温饱不成问题,可城乡差异依然巨大。当年,对城市的向往,希望成为城里人的强烈欲望,至今依然铭心刻骨。这些年,胡明刚拥有了不菲财富,在县城开发区建了大型办公区,甚至在江城、省城都买了商品房,可他最大的梦想却是在六桥之内造办公楼。他觉得,只有那样,才算是真正、彻底进城。如今,他不惜花费租广电大楼这三层,说是为着办事方便,实质还是六桥之内那个梦在作祟。现在的关键问题,六桥之内区域狭小,土地十分短缺,合适的地皮很难觅得。而且,市中心的土地寸土寸金,即使找到合适地块,建起一幢大楼动辄数亿。因此,最近几年,他一直在做两手准备,也可以说是两条腿走路:一边积极寻找地块,一边加速积攒财富。
早先,胡明刚一心埋头生意,不怎么关心政治,尤其对官场没什么兴趣,甚至与发小秦小岭也若即若离。后来,随着秦小岭在江北官场步步高升,大家都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好多事似乎突然好办起来,与他套近乎的人也越来越多。胡明刚的商人嗅觉本就灵敏,追逐利益以及与利益相关的一切,包括政治与权力,是其本能。当然,从小一起摸鸟儿长大,他也知道秦小岭的性格,有些底线绝不可逾越。因此,这么多年来,除了外地来重要客户,偶尔请秦小岭出面陪同吃饭,胡明刚从来没有找他直接出面办过什么事。不过,他越是避谈、淡化与秦小岭的关系,旁人越是觉得他们关系非同一般。小小县城,人际关系几近透明,两个人关系明摆在那儿,加上有丛立国从旁相助,出不出面其实都一样。缘此,胡明刚对秦小岭看似随意,实质更多是尊崇、敬畏、巴结。
看到秦小岭醒了,旁边沙发上的丛立国和胡明刚赶紧上来,一个泡茶,一个点烟。
“来吧,凑凑情况吧。”秦小岭闻着烟,满脸舒展。
“又是三四天过去了,打了无数次电话,发了整百条微信,还是关机,不回复。唉——”
“一个大活人,到底会去哪里呢?”
“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问题出在哪里呢?”
反反复复,胡明刚老是这几句车轱辘话。
丛立国话少,嘴里却总在咝咝啦啦抽冷气,好像牙疼,又好像胃里不舒服。
“哎哎哎,我说你们两个,不要一脸的苦大仇深好不好?不就一个朱笑天暂时联系不上了?有什么大不了?天没有塌下来嘛。这样啊,我们现在先理一理,朱笑天与咱们这边到底有多少往来,牵扯面多大,程度有多深,万一,我是说万一出现意外情况,对江北县的影响和损失有多大?”
秦小岭故作轻松,语带调侃。他要着意营造轻松一些的气氛,意在让眼前二位放松心情,把真实情况说出来。否则,太过严肃,吓着他们,不敢说实话,也不愿出头,事情就麻烦。当然,他说的万一和意外情况,面前两个人都心知肚明。
“好的好的,我先说说项目的事吧。”胡明刚连连点头。
胡明刚说的项目,是江北历史文化民俗馆,由京城咨询公司与日月集团共同投资。
江北县地处长江下游的冲积平原,居民大多是长江中上游地区及中原、北方移民。这种区域特色,形成了丰富多元的历史文化,构成了来源广泛、多样的民风民俗。四年前,朱笑天初来江北,听了介绍,看了史志,在几个不同方言区走了一圈,马上发出一个倡议——设立江北历史文化民俗馆,复原并保留这种多元文化,打造一个极具吸引力的旅游景点。建议一经提出,随即赢得满堂喝彩。一个外来商人,千里迢迢来我偏僻江北,不是看中地皮、税收优惠,不是抱着捞一笔就走的功利心态,而是从高处立足、远处着眼,投资设立历史文化民俗馆这种根本看不到回报的公益项目,这是没把自己当外人,是家里人都不肯做的傻事善事啊!
仅此一点,朱笑天在江北稳稳立足。
很快,政府办公会、县委常委会形成决议,项目落地。大家为朱笑天义举击掌欢呼的同时,也没忘记主动回报,决定把地点选在六桥之内的老群艺馆,同步行街紧密相连,主馆周边附属用房留给投资者。
按照朱笑天的规划,这个馆内容以历史为主,呈现方式则完全现代,里面设施全部采用数字化多媒体技术,呈现出国内同类建筑的领先水平。因此,项目体量虽然不大,却被列入本届县委县政府重点工程,县长马海东亲自挂帅督办,常务副县长秦小岭主管,被称作县长工程。
“这个项目,由我们集团与京华公司共同投资。前期项目启动资金,朱笑天的五百万元按时打来。去年六月拆迁完成后,土建由承建方先行垫资,内部装潢与布馆准备工作同步进行。今年初,开始考察设备,最终决定从德国进口。你也知道,本来说好春节后组团到德国考察,请你和马县长一起出场把关,因为疫情取消了。三个月前,我和朱总在北京与德方大中华区总裁谈判,选择的是目前国际上最先进的一套设备,签约后预付四千万元定金,我们两家各出二千万。我们日月集团的钱,已在一个月前打到京华公司账上,由他们再统一打给德方。总体上看,项目进展顺利,账目往来清清爽爽,没有什么阻碍与麻烦。”胡明刚的汇报简明扼要。
秦小岭听到这里,心里有了数。在这个项目上,两千万减去五百万,最多不过一千五百万的差距,即使情况不妙,也不是大问题。
“你那边呢?”
秦小岭示意丛立国。
在江北,除了胡明刚,丛立国是与朱笑天接触最多的人。
朱笑天虽与江北联系紧密,往来却不频繁,来了也不喜欢在人多场合抛头露面。起初,他每次来前,都是直接与秦小岭联系,而具体接待则由胡明刚与丛立国负责。后来,朱笑天知道秦小岭工作忙、事务多,就绕过他直接与胡、丛二位联系。这期间,江北有人去北京需要朱笑天帮忙或接待,通常也是由此二位出面相告或陪同。這方面,丛立国出面最多,情况也最熟悉。
“我和朱总的接触,主要是他每次来江北的接待安排,包括吃饭、住宿、用车、礼品,等等。另外,市里几次在京城搞活动,包括招商说明会,乡亲恳谈会,乡贤书画展,有些需要朱总支持的地方,也是我和他对接。另外,就是有关领导和亲属,在京城出差、上学或办事,请朱总关照接待,多数是我出的面。一般情况下,我都向秦县长您事先请示或事后汇报过。别的好像就没有什么了。”
丛立国语气轻松,表情却绷得紧,尤其目光游离飘忽,不与人正视。显然,他内心并不如表面轻松。
“一般情况,请示汇报都没问题,但是,有没有二般情况呢?又有哪些二般情况呢?回忆回忆,具体说说。”
秦小岭依然态度温和,循循善诱。平常有些事,他本来已然睁一眼闭一眼,不想知道全部。可现在,到了这种紧要关头,他需要摸清底细,早作预案。否则,一旦真的出现问题,懊悔就晚了。
丛立国见状,不再扭捏,干脆掏出一本笔记本,递给秦小岭。上边,详细记载了经他出面联系,朱笑天在京城接待、帮助过的人员名单,时间、地点、姓名、联系过程一应俱全。从墨迹上看,有些明显是这几天的追忆与补记。由此不难看出,对于失笑天的失踪,丛立国内心里的紧张。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自从朱笑天与江北县发生联系,短短三四年,通过丛立国中介,以各种方式在京城与朱笑天打过交道者,竟有五十几人次之多,涉及江城市副市长杨华、县委书记仇健康、县长马海东等十几位官员,花样也是繁复多样:杨副市长儿子京城读研,需找靠近学校的单人宿舍;仇健康父亲北京看病,挂专家号,给专家送礼;马海东亲家从美国回来,路过京城招待,等等。一本账,看似简简单单,却也明明白白,潜藏于背后者非钱即物,不难猜测。幸而,上边没有与秦小岭相关的任何记载。确实,与朱笑天相处,秦小岭抱取的是君子之交、知交知己、久久相处态度,而非暂时的短视的利益交换。这期间,钱秀茹两次去北京,一次参加医学学术研讨,一次卫生系统座谈,秦小岭既没通知朱笑天,也没告诉丛立国和胡明刚,生怕麻烦人家。
不過,这一来,秦小岭反倒不那么担心了。既然这么多人与朱笑天有牵连,那么,操心的应该不只是自己了。
他把笔记本还给丛立国,装出很不在意的样子,仰靠在真皮沙发上,说:“这上边倒也没什么,收起来吧。记住,不要再给别的什么人看了。”
一时沉静,三个人都闷头想着心思。
“哦,对了,有个问题,不知你们两个是否想过?”秦小岭似乎忽然想起,问:“你们两个,与朱笑天打了好几年交道,对朱笑天个人的情况,包括出身、学历、婚姻、家庭、社会关系等等,是否有个基本了解?了解到什么程度?”
这一问,倒把两个人给问愣住了。
“这个——”胡明刚想了半天,说:“咦,你这一问,我倒是想起,朱笑天这个人真是很奇怪。我和他在一起时间不算少,可不论是吃饭、坐车还是喝茶闲聊,他有时天南海北什么都说,就是从来不说自己的事。当然,我们敬畏他,好多事也不好意思随便乱问。”
“是啊,别的不谈,就是身份证、护照之类,我们也从来没看到过。他每次来江北住宿,都是我帮他提前开好房,不用他出示任何证件。”丛立国附和。
“说到身份证、护照,我倒生出个想法,是否可以跟公安那边联系一下,通过特殊手段和渠道,查一查这个朱笑天的底细?”胡明刚问。
动用公安的想法,秦小岭不是没有想过。可他还没想好,这事是否马上跟徐为民说,或者怎么跟他说。而且他也明白,公安讲究程序合法,一旦进入程序,就要有名目,要有人出面报警立案,否则就是公权滥用,小则违法,大则犯罪。事情一旦捅开,就会满城风雨,好多事情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秦小岭猜测,胡明刚和丛立国或许已经私下联系过公安。细察他们的语气与神色,秦小岭心里还有疑惑——面前这二位,似乎还有事没说,而且不是小事。
眼看时间不早,秦小岭要赶会议,说:“这样吧,你们两个抓紧先跑一趟省城和京城,悄悄摸摸朱笑天情况,首先要弄清一个问题,这个朱笑天,到底是谁?从哪里来?”
事实上,对于朱笑天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一直是秦小岭这几天苦苦思索的头号问题。与这个问题相伴相随的,是担心、后悔、懊恼,甚至恐惧。
原本,这不应该成为一个问题。
按照秦小岭的智商,以及一贯的谨小慎微,还有多年官场摸爬积累的经验教训,防范、戒备之心,并不或缺。在与陌生人交往之前,尤其是拿这个人当朋友、知己之前,他一定会弄清这个人的来龙去脉,先把这个人拿捏得稳稳当当。可偏偏,对于这个朱笑天,他轻信了、疏忽了、草率了,很有可能因此而酿成无法补救的后患。
回想起五年前,在省城汪老省长家遇见朱笑天,一行人里,是他首先与其有了交谈,交换了电话号码,彼此加了微信。曾几何时,他很庆幸那一次偶遇。
秦小岭读的是名牌大学中文系,钟情于文学艺术,属于跨世纪的文青一代,对偶遇一词并不陌生。偶遇,往往是爱情制造者的拿手好戏,是一见钟情的代称,却也掩盖了很多爱情骗局。在多数情况下,偶遇,并非一个褒义词。
那天在汪老省长家,大家都看到一个事实:那个朱笑天,生得富态端庄,一副斯文儒雅模样,坐在汪老省长与杨姨之间,谈笑风生,亲密无间。两位老人操着地道的江北乡音,拉着手,拍着肩,亲切地叫他朱儿。当时,相信不光是秦小岭,包括杨华、仇健康、马海东在内,一定都有同样的判断——能够自由进出汪老省长家,得到两位老人如此厚爱的人,绝非寻常之辈,或有地位,或有权势,非富即贵。对汪老省长夫妇的信任感、尊崇感,自然而然便移植到朱笑天身上,毫不犹豫,不容置疑。加上,后来在京城,遇到难题冒昧求助,朱笑天慷慨出手,很快便解决问题。那期间,朱笑天盛情招待,领着参观公司,赠送诗集,高官子弟陪伴在侧,等等,个个都是加分项。更何况,朱笑天亲口透露,自己是汪老和杨姨的干儿子。由此,秦小岭更未对其身份产生过丝毫怀疑。
可是,现在冷静下来,细加分析,种种疑点便如雪花般从天而降,甚至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能够进出汪老省长家的人,一定可靠?貌似与汪老夫妻亲热的人,不要说是干儿子,哪怕就是亲儿子,就一定值得信任?什么外表斯文、儒雅、内敛、热情,包括豪华办公室、出版诗集、人脉深厚、交际广泛,等等之类表象,最是容易迷惑人欺骗人。当今时代,很多时候很多事,眼见未必为真,耳听未必是实。尤其是,会所里那些所谓的高官子弟,你说他是谁他就是谁,你感觉他像谁他就像谁,根本无法核实印证。想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当然,追根溯源,最先结识朱笑天,交换电话,互加微信,秦小岭是始作俑者。可是,对朱笑天赞不绝口,一锤定音将其引进江北,则是当时在场的几个主要领导,包括杨华、仇健康、马海东。没有他们的首肯与指令,仅凭秦小岭就将此人召来江北,又是洽谈合作,又是视作贵宾,那是断然做不到,也是不敢为的。
其实,所有人心底里都清楚,对朱笑天的激赏与引进,表面说来,是着眼于发展江北县经济,看重人才,重情重义,而实质上,包括杨华、仇健康、马海东在内,大家都夹杂了私心。
汪老省长是江北县人,却也是一位正统、耿直的老人。对于家乡的发展,非常关心,非常重视。不过,家乡的父母官们,对他除了敬畏,多少又都有些忌惮。他的信息灵,喜欢管闲事,但凡得知老家有什么新动向,第一时间便要讲话、干预。离休之后,说是万事不管,江北县的事却从来都不少管。尤其干部任用,每逢主官更替,市里省里领导必先上门通报,绕不过他这道关口。再加上,他的外甥女婿陆光灿先是省委组织部市县干部处长,后又提了副部长,汪老省长的观点更是举足轻重。
平常,别看县里这帮官员人五人六,在县里权势熏天,可到了省城京城,却自觉渺小又卑微。每年到汪老省长家慰问看望,除了摘要汇报工作,多以听训示为主,很多想说的话都不敢说,生怕祸从嘴出。现在,有了这个朱笑天,相当于县里与汪老省长、陆副部长间多了一个传声筒,至少心里踏实多了。
偏巧,認识朱笑天的一年后,市县班子大调整,杨华晋升市里任副市长,仇健康、马海东顺利接任书记县长,秦小岭也当了副县长,隐隐然,大家似乎都觉得沾了朱笑天的光。特别是得到提拔的几个人,不免暗暗以为,朱笑天真是自己的一颗福星。
这其中,秦小岭自然感触最深,也最真切。
在江北官场摸爬滚打多年,秦小岭一没靠山,二没背景,完全靠一己之力走到今天。当然,这一己之力中,包括了个人品行、能力、水平、毅力、意志,也包括了跟对人、站对队,得到周围贵人的提携帮助。回想从乡镇调来县委机关,由县委办秘书到副主任,进而晋升常委,无不得益于杨华、仇健康、马海东等几个主要领导的青睐。最近这几年,先是副县长,再是常务副县长,职级虽无上升,却是关键台阶。秦小岭觉得,朱笑天的到来,即使谈不上助力多大,至少壮胆不少。况且,对于朱笑天的作用,他还有更大期待。
官场中事,有时很复杂,也很微妙。
秦小岭所处这个位置,属于上坡中途,不仅不易,而且没有退路,容不得停下脚步躺平不干,是所谓不进则退,不进则废。江北一县,副县长五六个,常务副县长则只有一位,上升渠道很直接——距离正职最近,党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大正职随便让出一个位置,就能接任。本县不行,还可外放别县。顶不济,交流到市里机关、国企晋升正处,更是寻常之事。
秦小岭年轻肯干,有抱负,自认还能在更高台阶更广区域有大作为。他很希望,能像杨华、仇健康、马海东们一样,在一县之域担任县长书记,成为主政一方的父母官。县里党政正职的任用,决定权在省里,陆副部长是关键,汪老省长的话作用大。
这个话题,秦小岭当然不会轻易对一般人说。有时,胡明刚仗着酒劲,借此当众拍马屁,称秦小岭为未来的县长、书记云云。逢此,秦小岭很警觉,马上会拉下脸来制止,生怕酒桌上的醉言疯话四处讹传。回到家里,他对妻子钱秀茹也很少提及,担心她口风不紧,言多惹祸。
但是,他与朱笑天却说过,不止一次,而且相当深入。
远交近攻,古代圣贤箴言,尤其适用于为官之道。朱笑天是商人,外地人,与江北政界虽多交集,却没有任何利害关系,此其一。其二,秦小岭对朱笑天从见面时起,就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觉得对方沉稳、大气、坦率、真诚,不张扬、不显摆,是可以当成兄长、知己、朋友的人。其三,也是最主要一点,是希望借助朱笑天作中介,在汪老省长、陆副部长面前吹吹风,传递信息。在某种程度上,他把朱笑天当作了一个内应。因此,很多内心里不便不敢不能随便对外人言的东西,包括县里人事上的隐秘之事,自己的抱负愿望,对朱笑天很少隐瞒,有时甚至故意说给他听。
朱笑天是聪明人,善解人意,懂得呼应。时不时地,他也会向秦小岭透露点信息,譬如:
“汪伯最近问了,江北县里情况还好?群众对县里几个领导反应如何?”
“前天在省城,恰好遇到光灿老弟,他与汪伯谈工作上的事,也不避我。”
“我过两天要去省城看汪伯杨姨,你有什么话要带吗?”
秦小岭听了,对朱笑天更加友好、亲近,两人关系越发融洽,交流起来顾忌更少。
怪只怪,两个月前,不该听朱笑天话,写那份简介和信,让他递给陆光灿。
那天,朱笑天又来江北,胡明刚做东,特地选在江城市郊,长江边上的滨江大酒店。那是一家五星级豪华酒店。朱笑天与秦小岭住一个豪华大套间,临近江边,推开窗便是哗哗涛声,晚开的桂花香气扑鼻。
朱笑天滴酒不沾。秦小岭的酒,却有点多。
东拉西扯,说到明年县里班子换届,秦小岭把心里话掏了出来。也不是乱说,而是借着酒劲故意说的,为着让朱笑天到省城帮忙吹风。
来年县里班子调整,是秦小岭的一个机会。江北这一块,仇健康很有可能步杨华后尘,由县入市,马海东则接任书记,县里肯定会空出县长位置。按照主官异地任职的常规,秦小岭即使在本县接班不成,异地提拔概率也很大。这次如果能顺利晋升,就不至于落下。否则,再过几年,等到下一届,年龄就偏大了。
朱笑天先是听,边听边微笑点头,后来就说:“你这个人我知道,只是想做事,不是图做官。你不如写个简历,附封短信,把自己的情况和要求进步的想法写下来,我给你带给光灿老弟,这也叫内举不避亲嘛!”
当时,秦小岭喜出望外,激动得差点拥抱朱笑天。
两天后,秦小岭交给朱笑天一只信封,里面有打印的简历,还有一封写给陆副部长的信。信很短,只有一页纸,钢笔小楷,工工整整,用语尊敬而不谄媚。信的内容,没有明确要做什么,但意思都隐含在里面。
秦小岭交给朱笑天信的时候,问:“就这?还要不要别的?”
朱笑天摆摆手,说:“不必。光灿那边,我会处理。”
又两天,朱笑天从京城发来微信,四个字:事妥,放心。
现在想想,倘若,那封信真送到陆光燦手上还好,可要是还在朱笑天手上呢?或者,比这更糟糕,朱笑天原本就是有意让他写那么个东西,不是真要送给陆光灿,而是有意留在手上,那就更可怕了。
秦小岭知道,自己与朱笑天虽无钱物往来,却付出了比钱物更重要的东西——真诚、信任。而这,代价更大,风险也更大。因此,那天电视电话会上,看到胡明刚微信的那一刻,他的本能和直觉相当不妙,这几天总是坐立不安。
这个情况,他无法对任何人说——包括妻子钱秀茹。
连续两天,丛立国与胡明刚先赴省城,再赴京城,获得的都不是好消息。
进了省城,熟门熟路,直奔汪老省长家。
城中心,一汪湖水闻名天下。一幢幢双拼别墅傍湖而居,闹中取静,低调舒适,住的都是离退休省级领导。
半年前,汪老省长小中风,恢复得还不错,借助轮椅与助行器可以行走。杨阿姨老年痴呆,渐渐认错人,看到两个客人进门,认得白白胖胖的是老乡小胡,却把戴无框眼镜的丛立国错认成了朱儿,费劲解释半天才明白。
胡明刚与丛立国满口江北乡音,带了不少老人喜爱的土特产,说是来省城办事,顺便代表县里看望老首长。
两个老人,年高体衰,日常孤单一望而知。
按照路上分工,丛立国与老人聊天,胡明刚悄悄把保姆张姐拉到一边,打听情况。
近几年,胡明刚跟随朱笑天在汪老省长家走动频繁。张姐是杨姨亲戚,在汪老省长家服务多年,因为这层关系,她丈夫、弟弟都进了日月集团工作,收入颇丰。在她眼里,胡总是恩人。
开始,胡明刚东拉西扯,先和张姐聊了些家务琐事,不经意间才随口问:“最近,朱总来家里了?”
“朱总?哦,你问的是京城朱哥?他有日子没来了。不过,一个多月前快递过来一筐黄岩蜜橘。哎哟,那橘子皮薄肉嫩,一咬一口汁,可甜了!”张姐满脸兴奋。
胡明刚对橘子并无兴趣,干脆不再拐弯,直接问:“你知不知道,那个朱笑天,是个什么来历?他与这家里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一问,倒把张姐给问住了。想了半天,张姐似乎慢慢想起,这才说起缘由——
五年前,因杨姨生病,汪老省长家还用过一个保姆,东北黑龙江人。那年中秋节前几天,保姆在小区门口被一辆电瓶车撞倒,肇事者逃跑,恰好被旁边路过的朱笑天看到。朱笑天赶紧将保姆扶起,陪她到附近卫生室包扎,又把她送到家里。路上,两人通过乡音认了东北老乡。汪老省长夫妻闻知原委,非常感动,当即留下朱笑天喝茶聊天。之后几天,朱笑天几乎每天都过来,说是不放心老乡保姆,每次来都不空手,坐下陪两位老人聊天解闷。一来二去,老人对他的感觉越来越亲近,杨姨还说要认他做干儿子。从此之后,朱笑天隔三岔五从京城打来电话,让两个老人轮流说话,有时一说就是整个小时。只要有出差机会南来,包括往来江北,他也一定会过来省城。渐渐地,儿女不在身边的汪老与杨姨,把朱笑天当成了儿女一样的亲人。
“那个东北保姆呢?她与朱笑天还有来往吗?”胡明刚问。
“那人是临时找来应急,早就不在这家里做了。他们两个有没有来往,不晓得。”
“汪家到底认没认朱笑天做干儿子?”
“这个我还真不知道。我一个乡下人,虽说跟老太沾点亲,却是离了八丈远,好多事他们就是不避我,我也要知趣,离得远远的,不该听不听,不该问不问。不过,老太是个热闹人,自己儿女不在身边,倒是喜欢认干儿干女。”
“在汪老家,朱笑天遇到陆光灿部长的机会多吗?”
“这个——”张姐想了想,说:“也就不多几次吧。光灿很忙,逢年过节才得空来家,坐下来陪老人说不了几句话,电话老是响。记得第一年过年,朱哥专门过来拜年,还有前年端午节顺路来送嘉兴粽子,正好光灿都在,一起吃了饭,两个人客客气气,说的也都是闲话。”
“哦,原来这样。照这么说,这个朱笑天,与汪家没有什么瓜葛啊!”胡明刚自言自语。
张姐听了,并不赞成,辩白说:“朱总人好,与你胡总一样,是个大善人。虽说与汪家无亲无故吧,可总把这里当家,把两个老人当成自己父母。还有,每次来看望老人吧,对我们这些保姆也很好,次次都送我们东西。”
离开汪家,胡明刚马上给秦小岭打电话,一五一十细说详情。
秦小岭一边听,心里一边盘算。按照张姐的说法,朱笑天进汪家门,是在五年前的中秋节,也就是江北三巨头慰问前大概一个多月。而且,朱笑天进门的缘由,竟然又是一个偶然!
第二天的京城之行,也是收获不多。
胡明刚与丛立国两人,自从结识朱笑天这几年,往来京城无数次,可真正到京华公司也只一两次,其余多数是在宾馆,比较正式的宴请,则是在京郊的密林深处的那家会所。江北来人,只要找到朱笑天,在京城的交通、住宿、吃饭统统由他安排,上车下车,左转右拐,完全不用自己操心。
到了中关村,两个人凭记忆相互启发、补充、纠正,总算找到京华公司的那幢大楼。公司牌子还在,但门上挂了锁,里面空无一人。透过玻璃门,还能看见朱笑天宽大的老板桌,桌面上的电脑、电话、文件夹整整齐齐,桌角还有几册朱笑天的诗集《泥土集》。墙角衣架上,挂着朱笑天常穿的那件米色风衣。
询问左邻右舍,整幢大楼竟无一人认识朱笑天,也无人知道京华咨询公司的具体情况。只有门口一个保安,看在胡明刚递上的一包软中华份儿上,仔细看了手机上的照片,想了想,操着浓重河南口音说:“这个人,俺面熟,是在这幢楼办公,但有好久没看见了。”
再问,只有摇头。
又是凭记忆,找到那个隐藏在密林深处的会所。说是京华公司朱笑天老总的客人,门卫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扯皮半天,惊动里面,出来一位负责人模样的中年男子,看了朱笑天照片,终于点头,说:“这个人倒是经常过来,请客,有时借用会议室、会客厅。不过,他也有日子不来这里请客了。”
这些情况,胡明刚、丛立国都通过电话即时汇报。他们走到哪里,向秦小岭汇报到哪里,事无巨细,就差视频直播了。
傍晚,秦小嶺刚从会议主席台回到办公室,又接到胡明刚的京城来电。电话里,除了胡明刚的声音,还有呼呼啦啦的嘈杂声,似是风声。秦小岭在北京读书四年,见识过那儿冬天特有的大风。那风,来自遥远的西伯利亚,凌厉而尖锐,带着令人恐惧的哨音儿。
胡明刚的声音哆嗦得厉害,似乎是冻的,又似乎夹杂着别的什么。
“你们在哪里?”秦小岭问。
“郊区。北京与河北交界,一个很大的植物园。”胡明刚回答。
“这么冷的天,你们跑那里做什么?”秦小岭又问。
电话里,胡明刚竟起了哭腔。秦小岭断定,先前的预感没错,胡明刚与朱笑天之间还有事。
“慌什么慌!有话说,有屁放!要么闭上你的臭嘴,要么赶紧说!”秦小岭故作生气,意在刺激对方。
秦小岭这一激,胡明刚果然说了。
“还有一件事,我忘记向你汇报了。小岭县长,小岭兄弟,我是真忘了,彻底忘了。那什么,就是那什么……”胡明刚不断地调整措辞,也在调整情绪,或者还在同身旁的丛立国互做手势、递表情包之类。
“树,对,就是那批树。”胡明刚大喘着气。
秦小岭不吱声,静待对方继续。
可是,等到胡明刚把情况一说,秦小岭惊呆了。
江北是全国知名的盆景苗木大县,合适的土壤与气候,加上祖辈遗传下来的精巧技艺,盛产各种品类、档次的花卉盆景,早年获得过国际金奖。很多年里,江北盆景享誉海内外,或是陈设于高官巨贾们的豪华厅堂,或是移植于著名园林。曾经,江北有半县良田半县树的美誉。
县长马海东是河西县人,妹妹嫁在江北县,妹夫许大林专门从事盆景生意,却一直做不大。许大林通过胡明刚介绍,认识了朱笑天,希望将盆景生意推向京城,在大城市卖个大价钱。朱笑天不负所望,陆续帮许大林介绍过几笔生意,数额不大,利润空间不小,不仅吊起许大林胃口,也让胡明刚看了眼红。半年前,朱笑天又介绍来一笔大生意,京城客户需要一批巨型盆栽,从品种到树龄、造型等等,要求高,数量大,价格也诱人。
许大林小本买卖,一人吃不下。胡明刚一想,既然这桩生意这么容易来钱,何不杨柳水大家洒洒,卖个大人情。于是,除了许大林,他又主动联络副市长杨华、县委书记仇健康的家人。杨华女儿女婿都是公务员,老是埋怨工资少收入低,一直想做点生意赚外快。仇健康老婆早先本就参股开过公司,因为丈夫职务所迫才洗手不干。一听有这么好的挣钱路子,大家都来了兴趣。不过两三个月,各自通过门路,在树木市场或散户家里收集到一批树木,集中到胡明刚手上。三户人家,共九十五棵树,其中,许大林是大户,四十三棵;杨华女儿女婿二十二棵;仇健康妻子二十棵。胡明刚本想也参与,想想不妥,便私下以丛立国名义弄了十棵。这些树木,大多是五针松、罗汉松、雀舌、日本板松等名贵品种,树龄老的上百年,少的也有二三十年,经过了较长时间的捆扎造型,颇有品相。九十五棵树,从购买到运输,成本大约二千五百万元,卖到京城预估价不下于六千万。一个月前,按照朱笑天的指令,树先运到北京与河北交界的一处植物园,每棵付了三万元定金,待买主拉货时付清全部款项。
“可是现在,这儿一棵树也没有了。而且,保安说,一个多月前就被拉走了。什么人拉的,拉到什么地方,付了多少钱,一问三不知。”胡明刚说。
“这桩买卖,你到底参与到什么程度,介入多深?”秦小岭问。
“我,我,我——”胡明刚支吾半天,只好说实话:“杨家和仇家,都是我垫资。许大林的虽然不是我垫资,却是交给我统一运输,我是打了收条的。认真说起来,九十五棵树,我全部得买单。”
秦小岭有点生气,却又不免好笑。电话那头的胡明刚,那个让人第一眼看上去有点傻不愣登、肉肉乎乎的人,私下里竟与杨华、仇健康、马海东的家人打得火热,连他这个发小都被蒙在了鼓里,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不过,此时的秦小岭,心里反倒又轻松许多。他知道,一份风险,分摊的人越多,或者别人承担的分量越重,自己的压力就越小。
“这个事情,都向谁汇报过?领导们都知情吗?”秦小岭装傻。
“没有直接汇报,但是,这么大的事情,领导们应该知情吧?”胡明刚声音高了八度。
“胡说!你凭什么证明领导知情?”秦小岭话到嘴边,却收了回来。胡明刚与领导们的事,多嘴无益。于是,他语气平和地叮嘱胡明刚:“事已至此,一切回来再说吧。”
斟酌再三,秦小岭还是决定找徐为民,说说朱笑天的事情。
徐为民是江城市区人,刑警学院毕业后,从普通刑警起步,一直做到市局刑侦支队长,去年调来江北任副县长兼公安局长。从职务上讲,秦小岭与徐为民都是副县长,同处一个班子,同属一个层级,却几乎没有什么竞争关系。公安局长,条管为主。像徐为民这样的干部,下派县里三五年,很快就会上调市局,直接进班子。秦小岭很清楚,凭借徐为民的聪明,江北境内之事,不管芝麻还是西瓜,没什么能够瞒得过他。况且,作为多年的朋友,这种事也不应该瞒他。
星期天中午,应县长马海东之邀,秦小岭与徐为民两人共同参加一个接待,地点在政府服务中心,客人是河西县几个离退休老同志。
马海东念旧谊,重礼节,老家来了老上级老同事,拉了政府班子几个人一起陪同。
饭后,送走客人,秦小岭傍住徐为民,说:“没什么事的话,到你宿舍,蹭点好茶喝。”
徐为民家在市区,日常食宿与县里几个走读领导一样,统一安排在政府服务中心。
茶,确实不错。西湖龙井,档次不低。
徐为民一番忙碌,递上茶杯,态度倒也直率,问:“有什么事,说吧。”
“唉!真他妈的一言难尽!”秦小岭递给徐为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说:“今天,你我都不是什么副县长,我们只是朋友、兄弟,所谈话题纯属私事、闲聊,与公务无关。”
“嘁,多大点事儿!”徐为民微笑点头。
“那个朱笑天,还记得吧?”秦小岭破例吸进一口烟,呛得咳嗽不已。
“当然。”徐为民是老烟枪,轻吸慢吐,烟圈颗颗圆润饱满。
去年底,徐为民刚来江北上任,秦小岭以个人名义接风。那天,恰好朱笑天也在江北,胡明刚张罗招待,两桌人就约在了一个饭店,隔壁包间。秦小岭两边走动,徐为民与朱笑天彼此敬酒。不过一顿饭的工夫,徐为民不知从哪儿觉出了异样,悄悄丢下一句话快评:“这个朱笑天,好像不简单哩!”秦小岭当时以为,徐为民是在夸朱笑天来头不小,气度不凡。事后细一琢磨,又似别有深意,却没再多问。
眼下,无奈,秦小岭一五一十,将五年前认识朱笑天,直到半个多月前失踪,其间整个过程和所有细节,几乎和盘托出。只是,关于自己转交简历和信,只字未提。
叙述时,秦小岭一直盯着徐为民。直至讲述完毕,对方竟无丝毫惊异之色。
“好像,你一点都不觉得新奇,或者诡异?”秦小岭问。
“新奇?诡异?” 徐为民反问:“你认为,我一个干了半辈子刑警的老公安,会对这样的事感觉新奇、诡异?我的小岭兄,你也太小看我了。”
“那你觉得,这个朱笑天是个什么情况?他,到底是什么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
“你在问我这个问题之前,其实已经有了答案。找我,不过是印证一下。对吗?”
“也不是,至少不完全是。我想,这个人神龙见首不见尾,我们谁也弄不清他的真面目,你应该有办法,弄清这个人的情况。”
“当然。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手段这么多,再神秘的人,我也有办法弄清他的来龙去脉。一个人,身份证、护照、户口本可以作假,人脸总是真的吧?出国出境、航班、高铁票务躲得过,无处不在的监控总避不开吧?认真查、仔细查,总能查清。可是,这个忙,不太好帮哩。”
徐為民一脸严肃,不像玩笑。
秦小岭心里一怔,不免有点尴尬,问:“是因为你们公安规定严格,程序烦琐,不好查?”
“哈哈,这你想多了。”徐为民笑笑,说,“你刚才不是说了,今天,我们不是公对公,而是私对私。你我是兄弟是朋友,你让我帮忙查一个人,我也只要打个电话、发个微信,即使违反一点规定,也不是什么大事。再说,我可以不在江北查,甚至也不在江城查,省厅或别的市哪里没有几个同学朋友?可是,你要想清楚,下手查容易,而一旦查出点什么,后边的事情怎么办?”
“啊?为民兄,你的意思——”
“首先,这个朱笑天,你们是在汪老省长家认识,此人很可能真是汪家干儿子。汪老省长曾经居高位,他和夫人如今又是九十岁的高龄,种种老年性疾病缠身。揭开真相,准备如何向他们解释,这是一个难题吧?其次,朱笑天是县里当作贵宾邀请过来的投资商,那个历史文化民俗馆项目是县里重点工程,也有人说是县长工程,你得想好如何向社会公众解释吧?还有,这么多领导亲属牵扯在里面,又是接待招待,又是树木盆景,很可能还有你不知道的东西,你得想好最后如何收场吧?眼下,你不汇报不请示,私下找人查,不查者不知,不知者不为过;一旦查了,知道真相了,就是捧了颗烫手山芋,不光给你自己惹了麻烦,还给别的很多人惹了麻烦。总之,这件事,你必须先要掂量清楚利害关系,绝不可轻举妄动。”
徐为民滔滔不绝,却绝口未碰秦小岭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个敏感词。而且,说话间,竟然没有耽误吐出一串串圆润饱满的烟圈。
秦小岭听了,细细咀嚼一番,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他用感激的目光投向徐为民,说:“高人就是高人!听君一席话,真是有如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啊!”
“没有没有。论智商情商,为官之道,你小岭兄绝对在我之上。只是,在这件事上,我是旁观者,比你这个局中人看得清楚些而已。” 徐为民谦虚。
“不妨多请教一句,接下来,应该怎么办呢?”
“接下来的事,很简单。既然这事是公务行为,又有这么多人牵扯其中,那么,你就不要老想着替什么人担着,更不要意图凭一己之力摆平。不可能,也没必要。担当,需要有副硬肩膀。担不住了,硬挺着,受伤挨疼的只能是你自己。再说,你想帮别人担,真担出了问题,人家未必领情哩。既然是兄弟,恕我直言啊,从前,你做秘书和办公室主任时间长,如今你是常务副县长,今后还将担更重要职务,思维和处事方式要改变,学会用领导人的方式处理问题。另外,在这件事上,思路也可以调整一下,对于朱笑天的来路与去向,不要拘泥局限于一个方向。他的失踪,为什么就不能是私事、隐私、意外、不可抗力呢?至于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去了哪里,有那么重要吗?”
徐为民说得真诚,秦小岭听得认真。
秦小岭再给徐为民递上一支烟,以玩笑口吻说:“能够结交你这样的兄弟、朋友,十生有幸!”
徐为民笑笑,说:“彼此彼此。”
秦小岭选择先向县长马海东汇报。
身为常务副县长,依照规矩,遇事应该找马海东。可同时又是县委常委,向仇健康请示汇报同样顺理成章。
最近十来年,江北县党政班子轮换频繁,外来者多。早先的杨华,由江城市发改委起步,副主任时下来江北担任副书记,很快升任县长、书记。仇健康是江东县培养的干部,从乡镇农技员做到常务副县长,调来江北任副书记兼县长,与杨华搭了两年班子。马海东老家河西县,团县委书记升到团市委副书记、书记,下来江北县任副县长、常务副县长、副书记、县长。班子成员异地任职,流动性大,相互之间配合还算默契,整体环境相对宽松。
秦小岭在杨华手上提的办公室主任,晋升常委,又在仇健康、马海东手上任副县长和常务,几位书记县长对他都有知遇、提携之恩。秘书出身的他,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唇亡齿寒的道理。尤其进到目前这一步,更是希望党政班子团结融洽,自己的前途随之光明。因此,对于朱笑天失踪一事,他心里着急,除了自己的个人因素,也不希望影响班子其他人,特别是几个主要领导。
马海东约了晚上见面,地点选在办公室对面的小会客厅。
坐下来面对面,秦小岭隐隐感觉,马海东已然猜到他要汇报何事,而且,知道朱笑天失踪的详细情况。
果然,切入主题,马海东并不惊讶,甚至连假装一下都没有。
秦小岭简要说了朱笑天失踪,连续十几天寻找未果,紧接着先作自我批评:
“怪只怪,那次在汪老省长家,我警惕性不高,敏感性不强,没有核实朱笑天身份,草率交换了电话,加了微信。后来,商谈投资合作,也没有查验朱笑天及京华公司的相关证照、资质。现在,联系不上他,给历史文化民俗馆项目造成停滞,也给县里工作带来被动,都是我的责任。”
秦小岭的检讨,措辞虽谨慎,态度却真诚。事实上,朱笑天失踪,除开胡明刚,马海东妹夫损失最大。刚才汇报,秦小岭只字未提那批树木,心里的愧疚一直都在。
马海东不等秦小岭检讨完,抬手做了个暂停动作,说:“小岭老弟,你这话从何说起?认识朱笑天,我们大家都在场,与你警惕性高不高、敏感性强不强有什么关系?要是真有什么责任,包括我马海东在内,大家都有份嘛。再说,我们是在汪老省长、杨姨跟前认识的朱笑天,难道也要追究他们二老的责任?简直是笑话嘛!至于邀请朱笑天来江北投资,那是县里的集体决定,上过政府办公会和县委常委会,查验证照、资质也不是你一个常务副县长的职能。什么责任不责任,不要胡乱往自己身上拉。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朱笑天只是临时失联,现在还无法定性,我们也不能乱定性,任何可能都存在嘛。何况,我们作为局外人,也不好随便给人家定性呀。”
听着马海东一番话,在情在理,秦小岭心里既感动又温暖。原本以为,马海东妹夫价值千万的树木丢失,无论于公于私,都要着急上火,即使不迁怒于人,至少也不能泰然处之。没想到,眼前的马海东,竟是如此平静淡然,至少从他脸上,看不出丝毫不悦。
接下来,马海东聊了些工作上的事,便示意谈话结束,并安慰秦小岭:“遇事不要着急,一切静观其变。”
分手时,马海东问:“这事,有没有向健康书记报告?”
“还没有。我是先向您报告,再请示一下,是否向仇书记报告?如果报告,是否需要我们两个一起?”
“当然要报告,而且,要严格按照仇书记的指示办。汇报的事,我就不参加了,又不是什么大事,没必要那么郑重其事。一个客商,投资的项目又不大,中途发生些小变故,很正常,何必搞得那样正式?你汇报就行。”
马海东的话,又让秦小岭进一步定了心。
仇健康听汇报,是在两天后。
临近年底,仇书记很忙。上边各种会议、检查,动不动就要党政一把手参加。尤其是,市里省里下来检查、验收、考核组,处长以上他都得出面,起码要陪顿饭,否则就会落下架子大、不尊重的罪名。说不定,下次什么事卡在人家手里,你得花十倍精力化解。
夜里十点,仇健康办公室,秦小岭如约而至。
秦小岭本想从头细说,却不料,仇健康大手一挥,上来就先批评:“行了,事情我都知道了。胡闹!你们搞得那样大张旗鼓、郑重其事,完全是瞎胡闹!”
“仇书记,这……”
当头一闷棍,秦小岭一时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嘴张开半天没合上。
看到秦小岭脸色不对,仇健康意识到言重了,缓和语气,问:“你们是不是派人直接到省城汪老家,打听朱笑天的来路,查他与汪家关系,是不是汪家干儿子?是不是还派人到京城四处打听,有没有京华公司,有没有朱笑天这个人?”
秦小岭点头。他猜想,丛立国未必敢,一定是胡明刚,第一时间将所有情况都捅到仇健康这儿了。不过,他不明白,仇书记的这通火到底是个什么缘由。
“追追追,查查查!你们光知道算什么经济账、损失账,却不懂得算政治账、大局账!”
秦小岭暗自喊着冤枉,心想,我追查朱笑天,就是生怕他出事,给县里和领导们惹出麻烦,这还不是政治账、大局账?
“还记得前几年江东县那个腐败窝案?还有临江市的群访事件?”仇健康问。
“记得。”秦小岭点头。
江东县腐败案,是由一起嫖娼案引起。一名在江东投资经商的廣东客商,嫖娼被抓,公安审问时吓破心胆,竟交代出许多嫖娼案外之事,包括行贿、偷税、非法集资,结果引发江东官场地震,县里党政班子几乎被一锅端。临江群访,更是离奇。当年,好不容易引进一个总投资近百亿的大型化工项目,各种审批手续完备,环保论证毫无问题,前期投入已达数亿,可就是因为一户拆迁农民补偿款没谈好,引发上访。没承想,一户人家拆迁上访演变成十万人环保群访,说是项目潜在、后续污染严重,好端端项目转眼泡汤,众多官员的前途随之灰飞烟灭。
可是,记得归记得,秦小岭却不知道,发生在邻县市的那两件陈年旧事,与眼下朱笑天失踪有什么关系。
“还有一年多就要换届,平稳,安定,不出事,是第一要务。不要因为一件小事处理不当,引发出大震荡大事件。那样,对全县的安定团结,对江北经济社会发展大局,对整个党政班子,对班子里的每个人,都不好。一枝动百枝摇,这个道理你不懂?”
听到这里,秦小岭似乎有点明白书记所要表达的核心意图,也渐渐看清了自己与书记之间,在政治站位、思想高度、认识格局方面的巨大差距。
“对有些事,既要敏锐,却又不能敏感过度,不要动不动就胡乱猜测、轻信。现在这个社会,哪有那么多坏人?证据在哪里?一切要靠事实和法律讲话嘛。你现在是常委,常务副县长,将来是要掌控全局的人,要多从政治角度考虑问题。一个客商,人家来江北,是奔着投资项目,即使出现什么问题,那也属于市场行为。既然是市场行为,就要交给市场解决。眼下,市场主体是谁?是日月集团,是胡明刚他们,那就交给他们处理。你一个常务副县长,要管的大事很多,何必纠结于这些鸡毛蒜皮呢?嗯?”
仇健康说完,拿起桌上的手机,转身就往门外走。
候在对门的秘书,闪身进来收拾公文包,关灯关门。
走到电梯口,仇健康又补充一句:“哦,对了,那个历史文化民俗馆项目,找个理由,先停下来。”
说罢,不等秦小岭回应,扬长而去。
秦小岭颇费了一番功夫,才渐渐领会领导的全部意图。
原本以为,朱笑天失踪,是一件很大的事件,可能引发多么了不得的严重后果。基于这种考量,他才先自紧张,而后又发动胡明刚、丛立国紧急行动。如此,除了掺杂了一些私心,害怕简历、写信之事暴露,主要也是在帮领导分忧,为所有局中人解难。没想到,此举竟差点惹出麻烦。
幸亏,那天主动约徐为民交谈,先期受到警告与启发,思想上有所准备,才没有做出更张扬更出格的行动。更幸亏,早年结交了徐为民这样一个好朋友,肯说那么体己的知心话。
现在,交给朱笑天的那份简历和信,依然是一个悬念,是一桩心事,是一枚随时可能爆炸的雷。可是,有了丛立国日记上的那些记载,有了那九十五棵价值数千万元的树,更主要,是有了县长马海东、书记仇健康的一番话,秦小岭的心里轻松、坦然多了。原来,大事化小,举重若轻,需要的只是视角转换、态度变更。
眼前,急需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让项目停下来,给出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在县里,找一个理由上项目,也许不容易。可是,找一个理由让项目停下来,太简单了。
前一阵,连续十几天的全县安全大检查,查出一大堆问题,其中有些需要整改,有些必须关停。
整改的倒还好说,无非哪里砸掉一堵墙,多开一扇安全门或逃生窗,多铺一条消防通道。关停就复杂多了。关停对象,大多是企业,包括化工厂、加工场、仓库、店面,等等。县里关系错综复杂,路边一家不起眼的火锅店,说不定就是县里哪个领导的三姑六舅,顶不济也是某位局长、主任的同学或邻居。因此,招呼不断,阻力很大,最终名单总在调整变化之中。
关于历史文化民俗馆,是一个无污染、无危化爆炸隐患的项目,包括环评在内的手续相当完备、正规,一般人很难找出关停理由。可是,秦小岭并非一般人。他根本无须翻查资料,也不必询问什么人,只在脑子里稍一回顾,马上便找到切入点——
去年底,项目土建过程中,东邻一幢居民楼发现墙体裂缝,曾有群众举报。后来,城建部门派出专业人员现场查验,发现那道裂缝早已存在多年,并非项目土建开工造成。如果硬要往项目上扯,最多是因为挖掘、打桩震动,导致裂缝稍许扩大。不过,为了安抚人心,秦小岭还是指令胡明刚,给楼上每户人家送上一份厚礼,同时立下安全保证。
既然有此情况,不妨旧账新翻,小题大做。于是,秦小岭打个电话,先把内情与徐为民通报,然后指令应急局长,把民俗馆项目列入关停名单。
如此,自然而然,合情合理。
过了元旦,接着春节。
欢度新年的鞭炮声中,朱笑天渐渐淡出江北人的记忆。
奇怪的是,好长一段时间,胡明刚不主动找秦小岭了。偶尔遇到,也不再问朱笑天失踪的事。
不仅如此,丛立国整天在秦小岭身边,竟也从不提及。就好像,那个朱笑天,从来没有出现过,也没有突然消失。又好像,朱笑天成了什么人脑袋上的一颗癞疤,谁提了,就像指着和尚骂秃驴。
转眼,春暖花开。
秦小岭生了一场长长的感冒,咳嗽,发热,食欲不振,总是不见好。妻子钱秀茹使尽浑身本领,却也无济于事。
恰此时,江北历史文化民俗馆项目重新啟动。
项目先在各个层面讨论,形式当然是开会。若干论证会后,最后是政府办公会,马海东主持,秦小岭和分管规划、建设、文旅的副县长,以及相关几个局的局长,十几个人参加。
日月集团作为项目的唯一投资方,董事长胡明刚列席会议。
上来,规划局长汇报,说:“项目总体上还是原来的建设方案,只是把全馆数字化多媒体演示,变成实物展示为主,多媒体技术为辅。这样做,主要是考虑投资方减少,资金来源单一,节省投资。”
“另外,我们也请文史专家重新论证过,历史文化民俗方面的东西,过多使用现代数字技术,似乎也不适宜。传统的内容,以相对传统的方式展示、表述,更加合适。”文旅局长补充。
“即使这样,我们日月集团的负担还是很重,光是额外增加的投入,就要高达好几千万。但是,既然是公益项目,又是政府重点工程,我们作出奉献和牺牲,义不容辞。”胡明刚叫苦,兼顾表功。
有人建议,要在全县城乡,广泛征集有关江北的历史、文化、民俗方面的原件,集中民间力量与智慧。还有人主张,可以开展某些形式的大赛,制作或复原民俗精品,使馆藏物品丰富多样,力争跻身全国同类馆一流行列。
总之,讨论很热烈。
秦小岭借口感冒,嗓子疼,没有讲话。
马海东最后归纳总结,形成要点:其一,项目是个好项目,决定了的事情,不能因为某种意外状况或不可抗力就半途而废。其二,同意不搞全盘数字化多媒体展示,传统方式呈现为主。其三,日月集团独家投资,周边店面按原方案归投资方使用或出租,时间延长二十年。其四,介于东邻居民楼墙体裂缝,安全隐患严重,考虑拆除,让出地块优先供给日月集团建办公用房,以补偿其在民俗馆项目上的巨额投入。
“不过,胡明刚啊,有件事要和你讲清楚,六桥之内老城区不准搞十层以上高层建筑,这个规定不能破。另外,你们的办公用房设计要统一规划,与相邻的民俗馆风格一致,不能搞成两张皮。这个意见,既是我的态度,也是健康书记的指示。”马海东满脸严肃。
“当然当然,一定一定。”胡明刚点头如鸡啄米。
秦小岭感觉头脑昏沉,内心百般滋味搅和,竟一时不知身在身处。
好几次,秦小岭与胡明刚的目光隔空相遇,交会瞬间即疏离。
会议结束,正好遇到从厕所里出来的徐为民。
徐为民将秦小岭拉进办公室,说:“怎么样,我当初说得没错吧,你老兄担忧的事这不圆满解决了?说来说去,还是你那个发小胡明刚厉害呀,所有的事情都能摆平,自己成了最大最终受益者不说,还搞出一个皆大欢喜的多赢局面。高啊!”
徐为民伸出右手拇指,高高举起,很夸张地晃了又晃。
秦小岭很吃惊,问:“你是不是早就料定会这样?”
“料定不敢,猜测,N种猜测之一,而已。”徐为民答。
“如果,我是说如果,朱笑天这时候出现了,怎么办?或者,他在什么不该待的地方,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东西,怎么办?”秦小岭问。
“如果,我也是说如果,换了你是朱笑天,你会出现吗?或者,你会在什么不该待的地方,说出不该说的东西吗?他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了,你我心里都有数。再说,朱笑天又不傻,眼前这样的局面,不正是他希望看到的吗?”徐为民反问。
秦小岭思考片刻,还是感觉心有不甘,问:“你说的这些,是不是大家早都想到或猜到了?”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怎么猜的,我确实不知道。但是,既然我能想到猜到,相信别人也能。”徐為民摇头。
“可是,我就不能,我没想到啊。”秦小岭苦笑。
“你不是不能,而是……”徐为民有意停顿,目光意味深长,转而一笑道:“哈哈,你是因为感冒,病了,我的好兄弟!”
秦小岭无话再说,只是抓住徐为民肩膀用力摇了几下。然后,他回到自己办公室,颓然倒在三人沙发上。
头还是昏昏沉沉,浑身绵软无力。朦朦胧胧间,眼前老是晃动着徐为民高高竖起的大拇指。渐渐地,那拇指不断虚化、幻影,竟变成一个人影朝面前奔来。那个人,白白胖胖,梳油光光大背头,戴无框眼镜,一身中装,举止文雅……
随着来人越来越近,那脸型却变成了胡明刚、丛立国。一转眼,又变成了身边几个更熟悉的形象。
“你——!你们——!”
秦小岭惊叫一声,在黑暗中醒来,浑身汗水湿透。
迷迷糊糊,睡了一觉。
感觉上,一场久拖难愈的感冒,倒像好了。
作者简介
丁邦文,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祖籍江苏如皋,现居南通。曾经做过农民、军人、警察、记者。散文《乡里乡亲》获中国新闻奖、中国报纸副刊金奖。中篇小说多部发表或转载于《清明》《北京文学》《延河》《青年作家》《作品与争鸣》《小说月报·原创版》《作家文摘报》等,被收入多种版本作品集。出版散文随笔集多部。长篇三卷本小说《中国式秘书》印行30万册,评为年度全行业优秀畅销书。长篇小说《无冕之王》,直击当下中国记者的生存状态与困境。2010年获评中国十大记者式作家。
责任编辑 丁莉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