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钧
初闻京城海淀有座森林村庄,七分惊愕,三分疑惑。在我印象中,海淀坐拥北大、清华、中关村,素以中国科技和文化实力最强之区而闻名遐迩,至于森林村庄,恕我孤陋寡闻,还真头一次听说。这引发了我的兴致,接到海淀区园林绿化局办公室邀访电话,我便搭车去了那座神秘的森林村庄。
说森林村庄神秘,第一感觉就秘在村名上,雅号为“七王坟”,是不是有点悬疑的味道?只知京城后海北沿有座醇亲王府,是清朝道光皇帝第七个儿子爱新觉罗·奕譞,人称“七王爷”的府邸。那么,这个七王坟村,可否与此一脉相承呢?
车行于京西山峦起伏的葱绿之中。虽逢初秋,眼前仍是碧山翠谷,浓阴蔽日,打开车窗,一股清新的山野气息扑面而来,好一个飘逸绿色的天然氧吧。车上朋友告我,前面就是介于门头沟区与海淀区之界的阳台山。阳台山脈绵亘南北,沟壑纵贯东西,其主峰妙高峰的古香道旁就是七王坟村。此村因醇亲王陵墓而得名,也因守陵者繁衍生息而形成。
我俯在车窗朝外张望,俨然进入了一条绿色走廊。一座座仿古风格的乡间别墅小院,一簇簇怒放的野菊花,一片片硕果累累的园圃,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杨槐……放眼望去,除却房舍和路面,前后左右皆草木、鲜花、山林和果园,古树成荫,绿野仙踪,真乃森林村庄。那一刻,我甚至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这是在大都市北京吗?这是在科技文化强区海淀吗?
“七王坟村早在2013年就被评为‘北京最美乡村了。”同车年轻的园林专家王晓星说,“这个村有9300亩土地,其中7200亩山林,1046亩果园,再加上绿地,整个村庄植被覆盖率为80%。”
百闻不如一见,时值初秋,黄橙橙的柿子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红彤彤的冬枣宛若串串小灯笼悠然自得地摇曳。村路两旁的杨榆柳槐也尽显风姿绰约,几缕山风吹过来,偶有寥寥落叶,有的微红,有的微黄,飘飘悠悠而去,恰似一幅多彩水墨画。
我们一行下了车,环顾村路鲜有机动车,也鲜有行人,这边小院墙外有几位老人家围坐在一圈,玩起扑克牌是那般悠闲;那边林阴小路,几个顽童在玩滑板车,你追我赶的嬉笑声是那般惬意。我脑海瞬间闪出一语“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我怎么像是走进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了呢?不过,这是21世纪北京的“桃花源”,在古色古香的村落里,现代化的元素竟如此鲜亮。村内是清一色的二层小楼围合院落,灰色墙体、橙色门窗,再配以太阳能采暖系统,水电、燃气、宽带入户,优雅古朴的民居也不失时尚的现代感。
“太美了。”我由衷地赞叹道,“不愧为妙高峰下的森林村庄。”也就在那一刻,我对七王坟村有了全新的解读,醉心于观赏路边栽种着法国梧桐、洋槐、榆叶梅,还有那月季花、绿萝、丁香、连翘,纵目看那绿草坪像是一席绿毯一直铺展到山脚下。向西眺望,妙高峰苍茫横翠,烟岚如幻,旷远幽深,妙高峰的“妙”字也许就源于此意吧。
说到妙高峰的妙,可追溯到一千年前。从唐代香火缭绕的法云寺,到金代章宗完颜璟满园杏花的香水院,再到清代醇亲王的退潜别墅,以至最后的七王爷园寝之地,竟都出于阳台山麓的妙高峰下。这片奇妙山林又恰恰在七王坟村域内。一聊到此,村支书王栋的表情都灿烂了。
王栋说“我们村的古树群有263棵呢,树龄大多在150年到170年之间,最多的是油松220棵,还有侧柏23棵、白皮松17棵、银杏1棵,蒙椴2棵,这可都是老祖宗给留下来的。”
此话不虚。一进妙高峰脚下,我就有了步入千年古驿道之感。连绵的柏树、油松、杨槐、银杏、椴树……依着山势,翠幔连云,尽显古老苍劲,其盘根错节,悄无声息地扎进沃野里,吮吸着从山下潺潺流过来的清泉,若古树有情,也会学古人道上一句“岂不乐哉”了。
我不由得想到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法国传奇的外交官诗人圣·琼·佩斯的长诗《阿纳巴斯》。这部获诺奖作品就是他在距妙高峰六公里的创作地“桃源观”一带写就的。1916年,他来北平的法国使馆任职期间,沉醉于东方异域文化和风土人情,曾不止一次到过妙高峰一带采风观景,从而激发了创作灵感。他在这部书中写道:“啊!我们满墙披垂绿叶的故事,内容多丰富,泉水又纯净得似入梦的美景。”
我沿着青砖石阶往上走,一天前刚刚下过雨,略有湿滑。山路蜿蜒如龙,掩映在参天古树之中,虽说不陡不险,却让人顿生仰之弥高之感。我站在一棵古侧柏前久久凝望,其树冠像是硕大的广圆形伞,高耸近20米,躯干虬曲苍劲,纵裂成了条片,让岁月风霜打磨成了略带黝黑的灰褐色,枝杈交错,纷纷向上伸展或斜展着,似乎竞相与蓝天争宠。侧柏老态龙钟,瘦骨嶙峋,只有枝杈上对生排列的绿色鳞叶还在证明着古柏还有颗不老的心。如今的侧柏和国槐这对兄弟树一道入选北京市树了,睹柏思槐,让我联想到在中山公园社稷坛门外的“槐柏合抱”,也是古树佳话了。侧柏是有韧性的,干旱、盐碱、贫瘠的土地都无法让其却步,原野里、沙壤中、悬崖上都有其身影。古柏是有灵性的,人世间的千古风流,或悲怆、或辉煌、或风光、或残酷都熔铸到它的年轮里。
妙高峰山麓的千年古树倘若有知,可记否这里曾有的香火缭绕和风花雪夜?此时,我的脚下也许就深藏着唐代法云寺的木鱼、引罄和梵钟。我行走在弯弯小路上,领略着古诗中“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的意境。一眼山泉从山崖断层中汩汩而出,在林壑间叮咚有声地跳动着,奏响大自然的乐音,直叩我的心扉。对建于此地的法云寺,史籍《帝京景物略》有过描述:“一尊峰刺入空际者,妙高峰。峰下法云寺,寺有双泉,鸣于左右,寺门内甃为方塘。殿倚石,石根两泉源出:西泉出经茶灶,绕中溜;东泉出经饭灶,绕外垣;汇于方塘,所谓香水矣。”
而今,法云寺早化为林中云烟,消逝在妙高峰之巅。但从峰上流下的清泉依在,仍在涓涓发声。遥想当年,有多少文人墨客品茗观景,迷恋于山水之间,坐拥山泉的清幽,醉卧山林的翠绿,回头再想想圣·琼·佩斯沉迷于斯就不足为奇了。
想到这儿,我望着山中潺潺的溪流出神了。中国的法云寺何其之多,只可惜妙高峰下那个大唐法云寺不见了,空留无语的千年古槐。我注意到山下有棵苍老的白皮松,枝干虬曲苍劲,呈灰白色,布满了岁月的皱纹。古松的树干开裂了,裂成了不规则的鳞状块片纷纷脱落,又裸露出粉白色的内皮,白褐相间,似乎在诉说着昨天的故事。初看这沧桑树干,会以为这白皮松已寿终正寝,但再往上看,它依然扬起翠绿的松针,向苍天伸展着悲怆的造型。
谁也说不清法云寺是何年何月在这个世界消失的,是毁于天灾,还是毁于战乱?可妙高峰依旧在,沧桑古树依旧在,笑对白云千载梦悠悠。再往前走,有一条窄窄的月牙河,听七王坟村乡亲讲起这里的传说,说法云寺有块石碑就埋在月牙河底,也许有一天挖掘之后,真相会浮出水面。
法云寺不见了,但妙高峰这个“美女”,“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先在君王侧”。几百年后,金朝出了个喜欢游山玩水的皇帝完颜璟。他在大定二十九年(1189年)正月,金世宗去世后,以皇太孙身份即帝位,为金章宗。他不再满足老祖宗传下来的春水秋山游猎的规矩,而是醉心在金中都近郊大兴土木,建行宫、寺院与园林。他这位玩家慧眼识珠,一眼便看上了妙高峰这块风水宝地,在法云寺遗址上兴建了“八大水院”之一的“香水院”。至于为何称之为“香水院”,也是有讲究的。清代诗人法式善有诗《寻香水院遗址》为证:“石厂三五峙,言是香水院。香水从何来,杏花了不见。闻说辽宫人,夜镫洗残砚。风瀹朱砂泉,春烟微雨变……”
看来,早在800多年前,七王坟村这一带的杏就名声大噪了,以至于漫山的杏香把河水都染香了。由此,王栋谈起村上的特产“玉巴达杏”,也是津津乐道:“你们来得不是时候,要是六七月份过来,就可以尝尝我们村的玉巴达杏了,这个品种个大皮薄,香醇味美,杏熟时皮底色黄白,阳面有鲜红晕,咬一口柔软多汁,香味浓郁,连慈禧太后都喜欢吃,还曾是宫廷的贡品呢。”他还告诉我,七王坟村是以果树为主产业,村民的果园都在村北,主要水果为杏、樱桃、枣,还有少量的苹果和桃等。2013年,“玉巴达杏”通过了农业部评审,实施国家农产品地理标志登记保护。王栋的一席话把我的心说活了,想象得出春日的七王坟村杏花樱桃花竞相绽放时,那散发出的诱人馨香一定很醉人。我不知晓这山野林中的杏树与七王村果园的玉巴达杏树有何关联,当年“香水院”的杏花香与今天村上的“杏黄杏白樱桃红”可否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妙高峰之奇不在于其峰高,而在于传奇的身世。千百年来,草长莺飞,花开花落,唯有这千年古树伴着流淌的月牙河,静静地守候着妙高峰山麓的秘密,后来,月牙河也断流了,但古老的银杏树尚在,一脸沧桑地面对层嶂巍峨,在嶙峋怪石的陪伴下,每日都翘首望着循环往复的日出日落。随着金王朝的衰败,香水院也香消玉殒于战乱之中,留下那断壁残垣还在历史瓦砾中呻吟。
时光荏苒,一晃到了大清同治年间,一阵遏流云的马蹄声冲破了这座千年古刹遗址的寂寞。一队马背上的侍卫簇拥着一位气宇轩昂的年轻人纵马而来,堪显王者之尊。一路山峭峰奇,林深树密,草木芳菲,溪水淙淙……王者心情大悦,下马徒步而行,不时指点妙高峰颇为兴奋。日后,他在《退潜别墅存稿》卷一中记述了对此地的观感:“山水清寒山果甘,莓苔满径足幽探。相逢野老不相识,晴雨桑麻一再谈。”时值1868年,来者是未来光绪皇帝的父亲,醇亲王奕譞,时年28岁。
是年夏日,奕譞欲选身后墓地,听了府中服役的两个太监之言,说京西燕山余脉有个“九龙口”,九峰环抱,水湖深潭,景观瑰丽,便带个姓托的风水先生去看,却没说出个子午卯酉来。到了秋日,奕譞再请风水先生李唐(字尧民)同往,他看了“九龙口”,言此地山高地狭,不妥。奕譞颇为失望。岂料,李唐一转身却对相邻的妙高峰产生了兴趣,连连称奇称妙,也便有了先前纵马山林一幕。一行人随醇亲王爬上妙高峰,纵览四野,皆大欢喜。李唐指着远处一棵古松说,那里便是来龙的“正脉”。他们从妙高峰顺势而下,来到那古松前,见松高六丈有余,相邻还有一棵银杏树,结满果实,围粗竟然三丈五尺,仅树阴就遮盖了一亩地。周边也是林木繁茂,溪流潺潺,鸟语花香,果然是个有灵气的好地方。奕譞一打听,方知这里曾是法云寺与香水院的遗址,顿感英雄所见略同,不觉喜上眉梢,当即把墓址选定于此。后来,主人还在北侧花园的敞轩内立了块卧碑式的石碑,碑文记录了选址过程:“同治戊辰九月十九日看定妙高峰风水志喜并序……尧民即遥瞩称善,至则层嶂巍峨,丛林秀美,遍山流水潺湲,其源澄澈如镜。”
我不知晓当年七王爷看到的风光是何等之美,但时值今日,眼见耳闻仍能让我备受震撼。那数以百计的斑驳古树,遮天蔽日,枝杈横出交错攀绕,那嶙峋的树干开裂了,形成了空洞,好像张开着无数张嘴,在向我倾吐着千百年的风霜雨雪,诉说着人世间的喜怒哀乐。
妙高峰脚下还真是个修身养性的好地方,山水花草、亭台楼榭应有尽有,四季都有绝妙景致。参天古树下长满了野草、野花,还有乱窜的小生灵,伴着涓涓细流,到处充满了生机。奕譞很喜欢这块风水宝地,岂止甘心身后厚葬于此,生前当要享受这番绝美风情,故授意在陵寝完工之前,先在其北侧建个阳宅,后命名为“退潜别墅”。这是一个五进的四合院落,整个园囿构思精巧,上百间雕梁画栋之舍,凸显中国园林建筑之美。如今退潜别墅的小花园还散落许多刻石,有块署名退潜居士的石刻写道:“一条寒泻玉琤琤,激石穿云昼夜声;悟澈澄清淆浊旨,洗心洗耳总遨名。”可见七王爷对这里喜爱程度之深。至于何以称此为“退潜别墅”,还有鲜为人知的故事呢。
同治十三年,十二月五日,短命的同治帝亲政不足五年就驾崩了。是日深夜,奕譞年仅四岁的儿子载湉被从睡梦中唤醒,在群臣和侍卫的簇拥下,进入了紫禁城。奕譞得知儿子被册封为帝之后,非但没欣喜若狂,反倒“五内俱裂”,哭晕倒地。他深知慈禧太后为人心狠手辣,她公然违反祖制,将妹妹与醇亲王所生的外甥立为皇帝,实为独断揽权,垂帘听政之目的。故次日,奕譞上书请辞朝中所有职位,躲进了妙高峰下的退潜别墅,自取别号“退潜居士”,十年閉门谢客,以“闲可养心,退思补过”为名,隐居在此,常常抒怀于诗词歌赋之中。
从此妙高峰山麓打破了法云寺和香水院消逝后的沉寂,又多了一处精致的人文景观。山环水抱、溪水叮咚,留下了千年古树的垂影;青砖黛瓦、飞檐斗拱、绿苔红墙,与林海松涛相映成趣,成了达官贵人游玩的好去处。春日里,古树抽芽,一片翠绿;夏日里,林深叶茂,鸟语花香;秋日里,红叶似火,秋实累累;冬日里,古松苍劲,雪染林海。难怪王栋感慨地说:“一百年前,这里是清朝王侯的赏玩养心之地,如今却成了七王坟村民的休闲好去处。”我也由衷地感叹道:“七王村的乡亲们好福气,每天都生活在天赐的乐园之中。”
我沿着111级台阶向上走,见到一座高大的碑亭,亭后就是那条月牙河,横卧着一座弧形的石拱桥,站在桥上就可见到醇亲王陵寝了。眼下的碑亭、飨堂等均用油漆彩画作装饰,十分典雅。在陵寝宝顶下的平台尚有一通碑。碑首刻有浮雕祥云,碑身雕有花草圖案。碑文为醇亲王撰写的碑文,还特意写了古树:“余生圹东南隅古松,完颜之朝已称乔木……”
奕譞当年为造阴宅、阳宅,可谓煞费了苦心,但百年沧桑之后,七王坟也已风烛残年,衰败破落了。听说闹义和团那会儿,这里做过坛址。八国联军也来过,还烧了陵寝两侧的殿堂。不过,七王坟墓地的整体建筑风格保存了下来,在一片松柏之间耸立的牌楼虽旧,但飞廊雕花依然很漂亮,碑楼的飞檐和墙壁也有整修过的痕迹。
在返回村里的路上,我走上那座石拱桥头,一旦放慢了脚步,方察觉到青石板的凹凸不平,那是岁月磨砺的印记。再往下瞧,月牙河道长满了荒草,依稀可见的还有少许雨水在泛着亮泽。桥下不远处就是以油松为主的古树群,连绵不断,一直铺展到妙高峰山脚下。当年,古树也许目睹过醇亲王纵马驰骋的风采,见证过七王爷退隐山林的无奈。光绪十年,慈禧太后罢免了恭亲王奕訢,起用醇亲王奕譞主政,十年韬光养晦的奕譞沉潜之后出山,但仍顾念那座退潜别墅,有诗为证:“甲第园林各寄身,随宜长物镇纷陈。萍踪聚罢浮云散,只此青葱永结邻。”一百多年后,那个声名赫赫的醇亲王几乎被人遗忘了,苍莽中唯有那连绵的松林还在挺立着,带着曾有过的遥远记忆。也许,这就是历史。
妙高峰山下的七王坟村,一个森林环抱的小山村,一个有历史有故事的小山村,一个如诗如画的小山村,一个迈向现代生活的小山村。当我乘车离开时,我把心留在了这片绿色的土地。我回首对主人说,等到来年杏花吐香时,我会带着我的朋友重访这座风景如画的森林村庄。
特约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