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文化和合思想的时代基因

2023-01-02 15:25任俊华
孔学堂 2022年1期
关键词:中华文明万物

□ 任俊华

21世纪,世界迎来了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大国崛起的步伐铿锵有力,中国正走在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康庄大道上。中国梦是中华儿女的梦,中华文明的梦,饱含着中华文明“和合”思想的绿色基因、和平基因、德性基因,习近平在中法建交50周年纪念大会上说道:“实现中国梦给世界带来的是机遇不是威胁,是和平不是动荡,是进步不是倒退。拿破仑说过,中国是一头沉睡的狮子,当这头睡狮醒来时,世界都会为之发抖。中国这头狮子已经醒了,但这是一只和平的、可亲的、文明的狮子。”①习近平:《在中法建交五十周年纪念大会上的讲话(二〇一四年三月二十七日,巴黎)》,《人民日报》2014年3月29日。和平、可亲、文明的中华文明从古老的夏商周时期传承至今,积淀了5000年的人文思考、历史风貌、经验汇集,给予中华儿女面对困难、解决困难、开创未来的勇气和智慧。发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思想精华,就是从无尽的中华古典思想宝库中找到一串打开未来中国善治之门的金钥匙。

中国共产党始终代表中国先进文化的前进方向,5000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国共产党人百年思想创新的根与魂。以习近平同志为主要代表的中国共产党人坚持把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融合、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和当今时代特征相会合,进行艰辛理论探索,以高度的理论自觉、强烈的理论自信、巨大的理论勇气、全新的理论视野、深邃的理论洞见,推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大众化,提出一系列具有开创性意义的治国理政新理念、新思想、新战略,深化了对共产党执政规律、社会主义建设规律、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认识,创立了习近平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为发展马克思主义作出了历史性、原创性、独创性贡献。习近平同志说道:“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文化根脉,其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不仅是我们中国人思想和精神的内核,对解决人类问题也有重要价值。要把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提炼出来、展示出来,把优秀传统文化中具有当代价值、世界意义的文化精髓提炼出来、展示出来。”①《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强调 举旗帜聚民心育新人兴文化展形象 更好完成新形势下宣传思想工作使命任务》,《人民日报》2018年8月23日。时至今天,我们汲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鲜活的时代基因,就是充分提炼和展示优秀传统文化的精神标识、文化精髓,传承和弘扬“为天地立志,为生民立道,为去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②张载:《张子语录》,《张载集》,章锡琛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78年,第320页。的中华文化大胸怀、大智慧,坚定中华民族最深厚的文化自信。

一、“天人合德”的绿色基因与“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文明 [见英文版第5页,下同]

中华文明有着源远流长的绿色基因,在农耕文明高度发达的中国古代,大自然是人们赖以生存的家园。我们的祖先在农耕劳作的过程中,探索宇宙星辰、天地运行、人类生存的基本规律,创造了“天人合德”的农业文明。人和自然万物的生命因何起源?多姿多彩、生机盎然的世界因何形成?这不仅是当代科学探寻的真理,也是古代中华文明孜孜不倦追问的哲理。中华民族在悠远的先秦时期,就开始思考人类生存的宇宙环境。农业文明对自然规律的探索表现在天文历法、农业科技等生产生活的运用上,生成了中华文明古老的“天人合德”自然观。

(一)易学“天人合德”的自然观 [5]

易学从宇宙自然万物创生的动力之源中,萃取了顺应自然规律、赞颂自然规律的嘉善之德,产生了古老的“天人合德”理念。中华文明是向善向上的文明,对真、善、美的追求贯穿着整个中国哲学史。《乾》《坤》二卦,既是对自然万物生成现象的追问和理论提炼,也是对自然之“德”的人文转化和理论升华。在易学的语境中,自然万物的创始力量最为强大、何其美善!群经之母的《周易》提出了天地之德的观念,对四季运转的自然规律进行了理论阐发。《文言》诠释了《乾》的元、亨、利、贞“四德”:“元者,善之长也;亨者,嘉之会也;利者,义之和也;贞者,事之干也。”①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第7页。《周易本义》从大自然生物过程的角度诠释元、亨、利、贞四德,分别对应着万物春生、夏长、秋收、冬藏的四个时节:“元”象征生物之初始,是天地之德的形成,从时序上说是众善之长:“元者,生物之始,天地之德莫先于此,故于时为春,于人则为仁,而众善之长也。”②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第7页。“亨”之德,畅达也,是天地运行到夏天,万物兴盛而嘉美,正是众美集会之时。“利”象征时序运行到秋天,万物顺其生命运行的规律,各得其果实,合宜合分。贞之为德,意味着生物的生命时期即将完成,完整地度过了大自然运行的一个四季周期,四季的自然规律表现在生物成长的生命周期之中,生之理已然具备。大自然万物经历了元、亨、利、贞四时之序,人汲取自然运行的嘉善规律,提炼出了仁、礼、义、智之四德。“元”者为“仁”,是行事的初心。春天万物萌生,欣欣向荣,故人有仁德,赞助生命化成,参赞天地万物之化育。“亨”者为“礼”,是行事的礼仪。礼仪规范的形成,助于人们交往亨通,文明友好。以礼相交,以文会友,文明之嘉善也。“利”者“义”也,是行事的原则。处事合宜合分,利益众人。“贞”者为“智”,是行事的规律。事要干成,必须遵循大自然运行的自然规律、人事规律,顺应天地万物运行的理则而行。

(二)“仁者乐山,知者乐水”——热爱绿水青山的人文生态 [6]

“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生态文明建设,饱含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热爱大自然的绿色基因。“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生机勃勃的大自然孕育了中华文明的精神家园。中华文化热爱大自然,遵循万物生发运动的自然规律,爱护动物和植物。《庄子》里探寻万物生存的“自然”之道,讲到一个鲁侯养鸟的故事。从前有只海鸟飞到了鲁国境内,鲁侯以此为罕见之物,将鸟儿迎接到太庙之中,演奏九韶的动听音乐给它听,给鸟儿用丰盛的“太牢”之食,结果“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庄子·至乐》)。作者评论了这种做法是“以己养养鸟”,就是人从自己的私欲出发,而不是“以鸟养养鸟”,作者描绘了“以鸟养养鸟”的场景:“夫以鸟养养鸟者,宜栖之深林,游之坛陆,浮之江湖……”(《庄子·至乐》)万物的本有之性自然不同,故喜好各异,鸟儿喜欢栖息在深林之中,鱼儿在水里生存自由自在,人就不能生活于水中,所以古代圣王遵循万物的自性而为,“故先王不一其能,不同其事”(《庄子·至乐》)。道家思想站在自然万物本有之性的立场,探索“万类霜天竞自由”的万物生存、发展规律。

自古以来中华民族就热爱自然,保护自然,在处理“天”与“人”的关系上,遵循着“明于天人之分”的理念。《荀子·天论》提出了“天行有常”的生态伦理思想,大自然有其自身的运行法则:“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强本而节用,则天不能贫;养备而动时,则天不能病,循道而不贰,则天不能祸。”这里明确提出了“常”的自然规律,不会因为尧这样的圣王就存在,也不会因为桀纣这样的暴君而消亡。但这并不是说人不用实施治理,荀子认为天与人各有职分,“故明于天人之分,则可谓至人矣”(《荀子·天论》)。人之职分就是顺应自然规律实施治理,包括“强本”“节用”“养备”“动时”“循道”。在荀子看来,大自然的生发有其自身的时节法则,而人类使用资源也有人类活动的社会规律。自然资源会因为人的无节制索取而匮乏,因此,人之治要开源节流,强本固基,充分保护自然资源的同时,节约用度,不奢靡浪费。从预防物资匮乏的角度,存养有备,应时而动,从人治的角度积极抵御自然灾害。

中华文明对大自然的热爱保护,基于日常生活的物资需求,达于高超的艺术境界,止于至善至美的道德超越,绿色基因已经融入中华文明生生不息流淌的血脉之中。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扎根于大自然的绿色怀抱,历数中华文化的人文瑰宝,诗歌、书法、绘画、琴艺、茶道、哲理……无不与大自然融合为一体。我们赞颂天地化育万物之厚德,并且将其转化为中华艺术创作的基本理念,从大自然的运行规律中提炼出“天地之德”的人文哲思、“天人和合”的自然艺术理念、“以天合天”的技术追求。大自然与人,在中华文明诗意的语境中,就像两个携手相处的好朋友,他们时时在对话,进行心灵的沟通,产生情感的共鸣,自然与人文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语境中融合无间,四时运行、万物生长的自然规律转化为生生不息的人文精神,自强不息、厚德载物的人文精神流淌在天地万物运行的自然规律之中。毛主席在《卜算子·咏梅》中刻画了梅花傲寒开放,俊美、积极与坚贞的形象,表现出坚韧不拔、威武不屈的精神风貌,寄托了中华民族和中国共产党人英勇无畏,敢于斗争,谦虚磊落,对革命的春天充满信心的昂扬气息。词云:“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①毛泽东:《卜算子·咏梅》,季世昌编著:《毛泽东诗词鉴赏大全》,南京:南京出版社,1994年,第340页。

二、“中庸和合”的和平基因与“和平发展道路”的新时代之声 [7]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中庸和合”思想,从大自然规律出发探讨世界和平的议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善于从自然规律中提炼人文智慧,提倡遵循自然规律办事,不仅热爱大自然孕育生命的创造力,给予万物孕育生长的摇篮,提炼出天地之德的伦理思想,还从整体的、运动的、联系的角度观察万物的存在形式。“中庸和合”思想就是从大自然现象中提炼出来的德性实践理论。《礼记·中庸》篇说道:“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小德川流,大德敦化,此天地之所以为大也。”自然世界有着丰富的物种,大千物种各自的生长要素、机能、环境不一样,各美其美、共同生存在广袤的大地上,形成了动态和谐、美美与共的生机勃勃气象。大自然营造的自然规律转化为“中庸和合”的处事原则,万物自有其生发之道,各自有道而不相悖离,天地容纳大千之道,所以天地之道最为广大,而无论大小道,均融洽无间,合成和谐优美的动态自然图景。人遵循大道而修,“小德川流,大德敦化”,互相尊重,友好互助,饱含着5000年中华文明深厚的和谐、友善、文明的和平基因。

(一)和合——万物化育生长的自然条件 [7]

中华文化中的和合思想,诠释了事物运动的、联系的生成发展观。和合二字的内涵,就词义本身来说,“和”有调和、和谐、平和、和顺、祥和之义;“合”有联合、结合、合作、融合之义。在中华文化的文本语境中,“和”“合”是一个事物动态的生成、运行、发展方式,不同要素、不同性质的事物相遇、碰撞而产生的新变化趋势。“和”诠释了阴阳相交汇、孕育万物的生物过程,道家老子从阴阳和合的角度论万物的生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第四十二章)《荀子·礼论》说道:“天地合而万物生,阴阳接而变化起,性伪合而天下治。”此处也提到万物生生的原因是“天地合”“阴阳接”“性伪合”。“和”“合”诠释了事物是动态的、发展的,而非静止的,固塞的,《庄子·在宥》有云:“天气不和,地气郁结,六气不调,四时不节。今我愿合六气之精以育群生,为之奈何?”天气与地气流动变化,“郁结”“不调”就是“不和”,气息流动、日夜交替、四季轮转,万物在和合流动的生态环境中生生孕育。因此,和合文化揭示了中华文化的生命生成观、事物发展观。

(二)中庸和合——和平发展的“忠恕”之道 [8]

“中庸和合”的和平基因,其核心是中华文明仁爱、守正、尊贤的人文道德理念。《礼记·中庸》论中庸和合的人文思想,宋代程颐注解“中庸”二字云:“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①朱熹:《中庸章句》,《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19页。三才者,天地人,中华文明将人看作与天地并列之才,有智慧、有能力观察天地万物的运行之理,并遵循天地运行之正道而修道行事。《中庸》开篇就提出了人率性修道的主题:“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修道主题是中华文明中人文思想的核心议题,“道”在自然万物的运行规律中,也在人性之中,有待人们率性而修之,古往今来,中庸之道阐发的维度是开放的,却万变不离其宗,围绕着“道”与“德”展开。圣人之德盛大,至诚而顺应天地化育万物的自然规律,“仲尼祖述尧、舜,宪章文、武;上律天时,下袭水土。辟如天地之无不持载,无不覆帱,辟如四时之错行,如日月之代明”。

儒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忠恕”之道,是中华古代文明和平基因的理论基础。1993年,在美国芝加哥举行的世界宗教议会上签署的《全球伦理宣言》,将中国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颜渊》)定义为伦理的黄金法则,作为全人类道德准绳的最大公约数。《中庸》说道:“忠恕违道不远,施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忠恕之道是儒家的重要思想,最早出自《论语·里仁》,是曾子对孔夫子“一以贯之”之道的理论阐发。一天,孔夫子感慨地对曾参说:“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子出,门人问曰:“何谓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用“忠恕”二字概括孔夫子思想的精髓,那么,何谓忠恕呢?忠恕之道是儒家处事待人的根本准则,在个体与他人交往的时候,要将心比心、推己及人。“忠”是从行为出发的角度而言,将自身作为标准衡量行事的价值尺度,《论语·雍也》说道:“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恕是从行为中止的角度说的,自己不愿意的事情,也不要强加给别人,在《卫灵公》篇中,子贡问孔子:“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乎?”夫子回答说:“其恕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论语·卫灵公》)孔夫子的忠恕之道是中华文明和平基因的理论基础,站在个体的立场回答了与人为善、和平共处的历史逻辑——中华民族追求和谐美好的生活,追求人的自由全面发展,也让别人获得和平发展的空间和权利,一个国家和民族不希望被别国侵略和霸占,自己就不要去侵略和霸占别的国家和民族。中华文明深厚的和平友善基因,基于将心比心、对他人的生存和发展权利充分尊重,互助友好,追求自身与他人的共同进步和提升,共享美好的发展成果。

儒学“均无贫,和无寡,安无顷”(《论语·季氏》)的德治追求,是中华文明和平基因的理论主线。春秋时期,季氏将要讨伐攻打邻近的颛臾,孔子坚决反对,理由是这场战争只是以武力扩张领土、谋取私利,如此兵伐,对于自身并未有益处,要忧虑的恐怕是自身了,“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论语·季氏》)。孔子主张仁德为政,提出了“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的仁治思想。孔子对辅佐季氏的学生冉求说道:“丘也闻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盖均无贫,和无寡,安无顷。夫如是,故远人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既来之,则安之。”(《论语·季氏》)天地化育万物的自然之道转化为“中庸和合”的治理天下的为政之道,治理者思考如何让百姓脱离贫困、安居乐业、老有所养,在孔夫子看来,要注重公平、仁爱、平等的治理原则,安定民心。因此,孔子提出了“均”“和”“安”的治理伦理,“均”包含着公平、仁爱的治理理念,站在治理者的角度,如果百姓能各得其所,使百姓安居乐业,和睦友善,没有兵戈之祸、家园倾覆,那么就不用担心自己的国土人口少,财富匮乏。国内得到安定治理之后,对于远方的百姓,也要修文德友好相处,不征伐掠夺。朱熹从内修外和的角度解释道:“内治修,然后远人服。有不服,则修文德以来之,亦不当勤兵于远。”①朱熹:《论语集注》卷八,《四书章句集注》,第159页。在王道和霸道之间,儒家选择王道施政理论贯穿始终,孟子提出了“心悦诚服”的理论,《孟子·公孙丑上》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国。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汤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赡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悦而诚服也。”通过武力征服的霸道,是不能让人信服的,以德服人的王道,方使人心悦诚服。从仁爱德治的理念出发,儒家的《中庸》提出了“修身”“尊贤”“亲亲”“敬大臣”“体群臣”“子庶民”“来百工”“柔远人”“怀诸侯”的仁政德治思想,其仁爱的精神主旨一以贯之。

(三)“和而不同”——交流互鉴、开放包容的和平交往原则 [9]

文明的交流与冲突是全球化进程面临的课题。习近平同志坚持推进文明的交流互鉴,建设一个开放包容的世界。他说道:“‘和羹之美,在于合异。’人类文明多样性是世界的基本特征,也是人类进步的源泉。世界上有200多个国家和地区、2500多个民族、多种宗教。不同历史和国情,不同民族和习俗,孕育了不同文明,使世界更加丰富多彩。文明没有高下、优劣之分,只有特色、地域之别。文明差异不应该成为世界冲突的根源,而应该成为人类文明进步的动力。”②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中华文明包含着“和而不同”的包容思想,为推进世界和平发展提供中华文化的古老智慧。

从大自然孕生万物的自然规律出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提炼出了“和而不同”观念。“和”不等于“同”,而是充分彰显不同主体、不同要素的独特个性,儒家思想有丰富的诠释:“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和而不同”是儒家君子人格的重要体现。《左传》中,贤大夫晏婴对君臣谏言问题发表了有名的“和同之辨”。晏子拿“济五味”“和五声”为比喻论“和”,做美味的羹汤讲究“和”,味道不能过与不及,要调和适中,同时味道不能单一,如果不用调料,“以水济水”怎么能做出好吃的呢。君主有思虑不到位的地方,臣子补充其不足,成就正确的观点;君主的观点不正确,臣子及时纠正,并提供正确的观点以供参考,从而达到“心平德和”“民无争心”的中和、祥和治理境界。演奏音乐也追求“和”,音声多样,有疏密高低,产生和谐的优美共鸣。“声亦如味,一气,二体,三类,四物,五声,六律,七音,八风,九歌,以相成也;清浊、大小、长短、疾徐、哀乐、刚柔、迟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济也。君子听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左传·昭公二十年》)从音律错落有致、和谐美妙出发,儒家主张包容差异、求真求善,和谐相济、政通人和的治理境界。

尊重差异的“和而不同”理念出现在《国语》中,“和”是先王治理国家的理念。《国语》说道:“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是以和五味以调口,刚四支以卫体,和六律以聪耳,正七体以役心,平八索以成人,建九纪以立纯德,合十数以训百体……周训而能用之,和乐如一。夫如是,和之至也。”③左丘明:《国语》,韦昭注,胡文波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347页。这里说到,“和”是“以他平他”,而不是“以同裨同”,差异性、多样性是“和”的前提——五味相和,达到中和之味道,可以“调口”,生产美味佳肴。锻炼四肢是为了强身健体,达到身体的良好状态。“和六律”使耳朵和心灵得到音乐的调和与享受。人体除了脏、腑、奇恒之府、七窍之外,还有筋、皮、血液、津液、肌肉、神经、毛发等称为体的组织。主要有七种,谓之七体。“正七体”可养心。“平八索”“建九纪”“合十数”……万物的生长、新事物的产生,都需要不同条件、不同因素的汇流。“和”象征着事物运行、发展、前进的态势,象征着融合汇通与新事物的产生。中华政治文明尊重事物发展的多样性、接纳多样性,不同事物交流互鉴,才能推进新口感、新音乐、新思想、新事物的形成和发展,创新的因素才能充分激荡涌流,形成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欣欣向荣的事物发展态势。

三、“知行合一”的德性基因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新世纪理念 [10]

中华文化中的“知”与“行”命题由来已久,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语境中,关于“知”与“行”二者关系有着丰富的理论视角和思想阐发。儒家崇尚“经世致用”,学习知识、实践德性是为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所以,“知行”主题在儒家思想中,是弟子们对“仁”“义”“礼”“智”为代表天性良能的学习实践。

(一)“知行合一”的德性实践内涵 [10]

儒学经典《论语》以《学而》开篇,第一句话为儒家“学”和“习”的重要观点。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的内涵是“知”与“觉”,是人自觉其善性的过程,朱熹注解说道:“人性皆善,而觉有先后,后觉者必效先觉之所为,乃可以明善而复其初也。”①朱熹:《论语集注》卷一,《四书章句集注》,第49页。人有先天的善性,但是自觉其善性却有时间先后,后觉知善性之人,要法效先觉者,学习而明其善性。“习”的内涵就多维了,“习”既是对所学习知识的巩固和反思,就像程子说的:“习,重习也。时复思绎,浃洽于中,则说也。”②朱熹:《论语集注》卷一,《四书章句集注》,第49页。“习”还是对所学知识的反复思考和实践,“习”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时习者,无时而不习。坐如尸,坐时习也;立如齐,立时习也”③朱熹:《论语集注》卷一,《四书章句集注》,第49页。。行住坐卧都是对自身本有的善性进行体认和实践,这个过程是“学”与“习”相统一的过程,因此,在先秦儒家的语境中,先秦儒学“知行合一”阐发的主题是“明明德”“止于至善”的德性实践理论,《大学》云:“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儒学发展到明代,王守仁提出了“知行合一”与“致良知”的学说,主要包含了先天本有和后天实践两个基本维度。“良知学说”出自《孟子·尽心上》,孟子曰:“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无不知爱其亲者;及其长也,无不知敬其兄也。亲亲,仁也;敬长,义也。无他,达之天下也。”良知是人天性中本有的善性,它是先天本具的美善之德,亲爱父母,尊敬长辈,这是孩童本有的天性,“致良知”发掘自身的本性本善,不过是把亲爱父母之仁推而广之,爱天下之父母,尊敬长辈之心推而广之,敬爱天下的长者,仁义大道也就包含在其中了。在守仁先生的思想体系中,知行合一是“致良知”的过程,将良知良能运用到修身、齐家、亲民治国的实践中。王阳明说:“心自然会知,见父自然知孝,见兄自然知弟,见孺子入井自然知恻隐,此便是良知,不假外求。”④王守仁:《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卷一,吴光等编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6页。德性不仅有先天本有的维度,还有后天充分实践的维度,这就是“致良知”与“知行合一”,即对先天的德性充分体认基础上的德性实践。

“致良知”与“知行合一”,是对人先天“仁”“义”“礼”“智”德性的充分实践,体现在日常生活的事事物物中。“致良知”不是空谈,“必实有其事”,守仁先生把《大学》的“格物致知”解释为“物者,事也,凡意之所发必有其事,意所在之事谓之物。格者,正也,正其不正以归于正之谓也。正其不正者,去恶之谓也。归于正者,为善之谓也。”①王守仁:《大学问》,《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吴光等编校,第971—972页。按照阳明先生的解释,知行合一的道德实践是在事事物物中磨炼自己,彰显先天的良知本性,“人须在事上磨,方立得住”②王守仁:《传习录上》,《王阳明全集》卷一,吴光等编校,第12页。。处世行君子之道,非小人之道,正其心,诚其意,为善去恶,隐恶扬善,打磨“致良知”与“知行合一”的功夫。守仁先生提出了有名的四句教: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意之动,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辨别是非善恶、正与不正的标准是先天的道德良知。《孟子·公孙丑上》说:“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仁、义、礼、智四端是知行合一道德实践的前提、内涵和目标,它们既是人性所本有的,也是作为道德主体的人尽其一生实践的“初心”和“使命”。舜王善于学习实践先天的善性,以良知良能区分善恶,辨别是非,隐恶扬善,去恶从善。《礼记·中庸》记载:“舜好问而好察迩言,隐恶而扬善。”古代儒学之士,在人的自然生命之外,开辟出一条道德性命,并且把道德性命看得更重要,至死不渝地追寻之,“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中庸》),孔夫子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论语·里仁》),孟子说:“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孟子·告子上》)中华文化知行合一的德性实践,成就了中华文明高尚洁白的圣贤君子道德品格,它基于兼济天下的人文胸怀和“以百姓心为心”的民本思想,是古代中华政治思想的理论基石,彰显了华夏历史璀璨的政治思想发展脉络。

(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知行合一”德性底蕴 [12]

儒家追求“仁”“义”“礼”“智”为核心的良知良能、知行合一的德性实践,贯穿在中华优秀文化的哲学、艺术、军事、治理等领域的各个方面。《周易》有云:“立人之道曰仁与义。”③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第428页。仁和义是中华文明思想中关于立人之道的大学问。2017年1月18日,习近平总书记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发表的演讲《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2021年1月1日出版的第1期《求是》杂志发表了这篇演讲,饱含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知行合一”的德性实践思想。

仁心仁德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慈善心地。“恻隐之心,仁之端也。”孟子把恻隐之心作为“仁”的发端。仁爱本于生生之德,《周易》有天地生生万物,君子效法天地生物之大德,以仁德参赞天地万物,“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④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第18页。。为政者实施治理,也要以仁心为本,思百姓之所思,爱护百姓。戴震解释孟子的“仁之端”说道:“仁者,生生之德也,民之质矣。日用饮食,无非人道。所以生生者,一人遂其生,推之而与天下共遂其生,仁也。”⑤焦循:《孟子正义》卷七,沈文倬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34页。仁者,是万物生生,百姓安居乐业的大德。一人想要获得富足美好的生活,推而广之也要愿天下所有人获得富足安乐的生活,一个国家和民族想要发展,收获美好的生活,也愿意世界各国人民共同发展,将进步的发展经验、发展成果与其他国家共享,这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所向往的美好世界的“大仁”。中国历史上反对战争、珍爱和平的呼声,基于保护广大人民群众的生命、健康权利的生民之德。习总书记在《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中讲到威胁人类生存的种种挑战,比如冷战思维和强权政治,恐怖主义、难民危机、重大传染性疾病、气候变化等非传统安全,严重威胁人类的生存,“面对频发的人道主义危机,我们应该弘扬人道、博爱、奉献的精神,为身陷困境的无辜百姓送去关爱,送去希望”⑥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全世界联合起来解决人类生存和发展的困境,共同爱护身边的弱势群体、爱护人类自己,“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将恻隐之心的天德良能推而广之,爱护亲人,爱护百姓,乃至爱护地球的大自然生态。

公平正义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秩序原则。“羞恶之心,义之端也”,羞耻憎恶之心,是正义的发端。儒家实施仁政的基础是对社会弱势群体关爱和帮助的正义之心。周文王施政,将天下最贫穷、最需要帮助的鳏寡孤独四者放在优先考虑的位置,“老而无妻曰鳏,老而无夫曰寡,老而无子曰独,幼而无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穷民而无告者。文王发政施仁,必先斯四者。”(《孟子·梁惠王下》)《诗经·小雅·正月》有云:“哿矣富人,哀此惸独。”贫与富、强与弱古来有之,对社会弱势群体的关爱,体现了传统治理的正义精神,是中国历史上追求公平、正义的人道主义精神的思想先声。习近平总书记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演讲中从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秉承着公平正义精神,在政治方面,反对霸权主义、强权政治,中国致力于推动建立和平共处、互相尊重主权和领土完整的全球政治新秩序。经济方面强调“既要做大蛋糕,更要分好蛋糕,着力解决公平公正问题。”①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在维护公平正义的方法上,强调法律的重要性。“法者,治之端也。”“法律的生命也在于公平正义,各国和国际司法机构应该确保国际法平等统一适用,不能搞双重标准,不能‘合则用、不合则弃’,真正做到‘无偏无党,王道荡荡’。”②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古往今来,人们对于社会公平正义的追索一如既往,从未停止。

文明礼节是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往来之道。“辞让之心,礼之端也。”《论语·学而》说道:“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礼的运用,在于协调人与人、国与国之间的关系,和睦邦交。安定和谐的国际环境是全球可持续发展的前提和基础。习近平总书记说道:“国家和,则世界安;国家斗,则世界乱。从公元前的伯罗奔尼撒战争到两次世界大战,再到延续40余年的冷战,教训惨痛而深刻。”③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中国古代和平思想源远流长,兵家思想的核心主题是“保国安民”,“中华文明历来崇尚‘以和邦国’‘和而不同’‘以和为贵’。中国《孙子兵法》是一部著名兵书,但其第一句话就讲:‘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其要义是慎战、不战。”④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新时代的中华礼仪之邦,主张建立在互相尊重基础上的礼仪之交,“主权平等,真谛在于国家不分大小、强弱、贫富,主权和尊严必须得到尊重,内政不容干涉,都有权自主选择社会制度和发展道路”⑤习近平:《共同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在联合国日内瓦总部的演讲)》,《人民日报》2017年1月20日。。文化方面,中国尊重世界各族人民创造的文明成果,文明的独特性、多样性,正是文明互鉴交流的动力,创新发展的源泉。

“仁”与“义”外化为“礼”,“智”自然包含其中。“是非之心,智之端也”,辨别善恶是非的大智慧在华夏文明的古代和合思想中,是人发掘其良知良能的天性、致良知的知行合一过程。孔夫子说:“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论语·雍也》)成为一个仁者,也就是在人的自然生命之上,充分实现其道德性命,天地人在“天人合德”的德性光辉中,共同构建绿色、和平、公平、正义、和谐的全球政治经济发展新秩序。古人云:“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礼记·礼运》)、“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之天下也”⑥高诱注,毕沅校:《吕氏春秋》卷一,徐小蛮标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16页。。中华文明“天下为公”“大同社会”的浩然胸怀,构筑了中国古代追求公平、正义的思想格局和人文底蕴。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中的“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的“天人合德”思想以及对自然规律、人文规律的提炼,孕育了中华文明仁爱的心地、追求公平正义、崇尚文明有礼的和合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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