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两汉“持满”思想与修身为政之道

2023-01-02 15:25翟奎凤
孔学堂 2022年1期
关键词:天道管子老子

□ 翟奎凤

太阳当空,不久就会西落(日中则昃);月圆之后,很快就会亏缺(月满则亏),这是天之道即自然界的客观规律。人事、人类社会的发展往往也是如此,物极必反,盛久则衰。但是人生和事业的发展又呈现出复杂性,与人的主观态度、主体修养有着密切关系,不会像“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道自然规律那样机械。取得成功之后,如果懈怠高傲、自大自满,那么很快就会衰亡;如果能戒骄戒躁、谦虚谨慎,就可以持续向好发展。如何在事业取得一定成功后,能够在一个较长时间里持续保持良好发展势头,并不断向上向前,古人常称这种人生哲学为持满之道或持盈之术。

持满或持盈是先秦诸子较为普遍关注的一个重要修身主题,这种思想对中国士人的修身之道影响很大。学界对此问题较早予以关注和研究的是潘富恩和杨建祥①潘富恩、杨建祥于1998年在《中共浙江省委党校学报》第5期发表《孔子“持满有道”论》,认为“持盈满问题,向受中国思想之关注”。1999、2000、2001年杨建祥又单独发表多篇论文涉及这一主题。。关于持盈与两汉思想,李炳海的《祸福无常与持盈有术——汉代文学的人生哲理管窥》①李炳海:《祸福无常与持盈有术——汉代文学的人生哲理管窥》,《北方论丛》1999年第1期,李炳海认为“祸福相倚,吉凶无常,是汉代文人最敏锐的感受和最深沉的慨叹”,“盛极必衰,是先秦传统哲学的重要命题,如何对待盈满,是先秦哲学家和政治家非常关注的问题”。,姚静波的《持盈守谦之术与两汉外戚之兴衰》有较为细致的讨论②姚静波:《持盈守谦之术与两汉外戚之兴衰》,《衡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1年第2期,姚静波认为“持盈守谦之术是两汉人生观及生命哲学的重要命题”。。然而,这些研究往往只是就一家一派或某一时代的持满思想进行叙述,缺乏总体综合研究,同时在文献与思想的辨析上也有待进一步深入。本文在前贤研究的基础上,以文献、历史与思想相融合的方法,对先秦两汉持满思想作立体性综合研究。

一、儒家文献中孔子论持满与损益之道 [见英文版第71页,下同]

孔子观庙见欹器,论持满之道,在《荀子》《韩诗外传》《说苑》《孔子家语》等文献中皆有记载,在基本语句上虽大体一致,但一些具体表述又互有出入。《荀子·宥坐》开头说“孔子观于鲁桓公之庙,有欹器焉”,《孔子家语·三恕》所记与此同。但是《韩诗外传》卷三、《说苑·敬慎》说“孔子观于周庙,有欹器焉”。那么,孔子所观之庙到底是鲁庙还是周庙?③“周庙欹器,至汉东京犹在御坐,汉末丧乱,不复存,形制遂绝。预创意造成,奏上之,帝甚嘉叹焉。”(房玄龄等:《杜预传》,《晋书》卷三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1028页)《孔子家语》专门有《观周》一篇,里面也说到“孔子观周,遂入太祖后稷之庙,庙堂右阶之前,有金人焉,三缄其口,而铭其背曰……”(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孔子家语》,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33页),这个故事与“见欹器”非常相类。南宋王应麟认为“当以周庙为是”(王应麟:《困学纪闻》卷十,栾保群、田松青校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220页)。抑或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通过“故事”来说明道理。接着孔子问守庙者这是什么器具,守庙者回答说是“宥坐之器”。孔子说听闻此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就让弟子给欹器注水,果然是没注水空着的时候,此器是斜着的,注水到一半的时候,此器会保持中正,注满的时候,此器会倾覆,倒出所有的水。孔子就此感叹说“恶有满而不覆者哉”,意思是,哪里会有一直追求盈满而不走向覆亡的呢?子路在旁边问“持满有道乎”,《荀子·宥坐》载孔子直接回答说:

聪明圣知,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抚世,守之以怯;富有四海,守之以谦:此所谓挹而损之之道也。

《孔子家语》的记述与此基本一致,唯个别字略有出入。这是从四个方面论述了修损道以持满。这种德性修养也非常近于《荀子·非十二子》中所说“高上尊贵,不以骄人;聪明圣知,不以穷人;齐给速通,不争先人;刚毅勇敢,不以伤人。不知则问,不能则学,虽能必让,然后为德”。

与《荀子》《孔子家语》不同的是,子路问“持满有道乎”之后,《韩诗外传》卷三载孔子的回答是“持满之道,抑而损之”,《说苑》与此同,唯“抑”作“挹”④卢元骏说“‘挹’与‘抑’通,退的意思”(卢元骏注译:《说苑今注今译》,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77年,第317页)。。子路又问:“损之有道乎?”《韩诗外传》载孔子从六个方面对“持满之道”作了回答:

德行宽裕者,守之以恭;土地广大者,守之以俭;禄位尊盛者,守之以卑;人众兵强者,守之以畏;聪明睿智者,守之以愚; 博闻强记者,守之以浅。夫是之谓抑而损之。《诗》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⑤屈守元笺疏:《韩诗外传笺疏》卷三,成都:巴蜀书社,1996年,第314页。

这是从六个方面讲“持满之道”,其中只有“聪明睿智,守之以愚”条与《荀子》《家语》相同。这段话与同载于《韩诗外传》卷三周公告诫儿子伯禽的训辞几乎完全一致:

吾闻德行宽裕,守之以恭者荣;土地广大,守之以俭者安;禄位尊盛,守之以卑者贵;人众兵强,守之以畏者胜;聪明睿智,守之以愚者善;博闻强记,守之以浅者智。夫此六者,皆谦德也。夫贵为天子,富有四海,由此德也。不谦而失天下,亡其身者,桀纣是也。可不慎欤?故《易》有一道,大足以守天下,中足以守其国家,近足以守其身,谦之谓也。夫“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是以衣成则必缺衽,宫成则必缺隅,屋成则必加措。示不成者,天道然也。《易》曰:“谦,亨,君子有终,吉。”《诗》曰:“汤降不迟,圣敬日跻。”诫之哉!其无以鲁国骄士也。①屈守元笺疏:《韩诗外传笺疏》卷三,第318—319页。这段话类似地也见于《说苑·敬慎》。

“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是《易传》谦卦彖辞里的话,而《易传》形成于战国时期,这里由周公之口说出,显然是后人的附会。但仅对道理阐发的充分性而言,周公训诫伯禽的话更为酣畅淋漓,其中心思想就是讲谦德。②《淮南子·泛论训》也感叹:“周公可谓能持满矣。”这里“示不成”的思想也让我们想起《老子》第四十五章所说“大成若缺”。持满之道靠的就是谦德。《韩诗外传》卷八也有类似论述,并说:“孔子曰:‘《易》先《同人》,后《大有》,承之以《谦》。不亦可乎?’故‘天道亏盈而益谦,地道变盈而流谦,鬼神害盈而福谦,人道恶盈而好谦’。谦者,抑事而损者也。持盈之道,抑而损之。此谦德之于行也。顺之者吉,逆之者凶。”③屈守元笺疏:《韩诗外传笺疏》卷八,第742页。《同人》《大有》《谦》,为《周易》相邻的三卦,大有为盈满,持盈、持满,必须继之以谦道。

接子路“损之有道乎”之后,《说苑·敬慎》载孔子的回答是:

高而能下,满而能虚,富而能俭,贵而能卑,智而能愚,勇而能怯,辩而能讷,博而能浅,明而能暗;是谓损而不极。能行此道,唯至德者及之。《易》曰:“不损而益之,故损;自损而终,故益。”④刘向:《说苑校证》卷十,向宗鲁校证,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43页。

这里从九个角度来论“持满之道”。“智而能愚”可以看作是《荀子》所说“聪明圣知,守之以愚”的缩写,“勇而能怯”是《荀子》“勇力抚世,守之以怯”的缩写,“富而能俭”与《荀子》“富有四海,守之以谦”相近;而“博而能浅”可视为《韩诗外传》“博闻强记者,守之以浅”的缩写。“损而不极”是主动减损(“自损”)、低调一些,不至于太满而被损、走下坡路。但“ 不损而益之,故损;自损而终,故益”并不见于今本《周易》。

孔子的持满之道,归结起来就是要奉行谦卦的精神,其实质也表现为一种损益之道,与《周易》的《损》《益》二卦关系密切。“抑而损之”的持满之道,体现的就是“自损而终,故益”、由损而益的辩证思想。形成于汉代的多部文献都记载了孔子对《周易》的《损》《益》二卦的感叹。如《说苑·敬慎》载:

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则喟然而叹。子夏避席而问曰:“夫子何为叹?”孔子曰:“夫自损者益,自益者缺。吾是以叹也。”子夏曰:“然则学者不可以益乎?”孔子曰:“否。天之道,成者未尝得久也。夫学者以虚受之,故曰得,苟不知持满,则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昔尧履天子之位,犹允恭以持之,虚静以待下,故百载以逾盛,迄今而益章。昆吾自臧而满意,穷高而不衰,故当时而亏败,迄今而逾恶。是非损益之征与?吾故曰‘谦也者,致恭以存其位者也’。夫丰明而动,故能大。苟大,则亏矣。吾戒之,故曰天下之善言不得入其耳矣。‘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是以圣人不敢当盛。升舆而遇三人则下,二人则轼,调其盈虚,故能长久也。”子夏曰:“善,请终身诵之。”⑤刘向:《说苑校证》卷十,向宗鲁校证,第241—242页。

《孔子家语·六本》的记载与此类似,但个别语句表述也有出入:

孔子读《易》,至于《损》《益》,喟然而叹。子夏避席问曰:“夫子何叹焉?”孔子曰:“夫自损者必有益之,自益者必有决之,吾是以叹也。”子夏曰:“然则学者不可以益乎?”子曰:“非道益之谓也。道弥益而身弥损。夫学者损其自多,以虚受人,故能成其满博也。天道成而必变,凡持满而能久者,未尝有也。故曰:‘自贤者,天下之善言不得闻于耳矣。’昔尧治天下之位,犹允恭以持之,克让以接下,是以千岁而益盛,迄今而逾彰。夏桀昆吾,自满而无极,亢意而不节,斩刈黎民如草芥焉。天下讨之如诛匹夫,是以千载而恶著,迄今而不灭。观此,如行则让长,不疾先。如在舆,遇三人则下之,遇二人则式之。调其盈虚,不令自满,所以能久也。”子夏曰:“商请志之,而终身奉行焉。”①王国轩、王秀梅译注:《孔子家语》,第189页。

在这两则材料的记载中,与孔子对话的都是子夏,所言“自益者缺”“自益者必有决之”,潜在地也是关联着益卦之后的夬卦,《周易·序卦传》也说“益而不已必决,故受之以夬”;所言“以虚受之”“以虚受人”,实际上也是说到《周易》下经第一卦咸卦的大象辞“君子以虚受人”。《说苑》还联系到《谦》《丰》两卦。“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为丰卦彖辞。总体上看,孔子通过对《损》《益》二卦的感叹,就是为了说明“谦受益,满招损”的道理,只有不自满自大,做到以虚受人、卑以自牧,人生和事业才能持续向好发展。

《淮南子·人间训》也论及孔子叹《损》《益》二卦:“天下有三危:少德而多宠,一危也;才下而位高,二危也;身无大功而有厚禄,三危也。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②《老子》第四十二章:“人之所恶,唯孤、寡、不谷,而王公以为称。故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何以知其然也?”③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卷十八,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837页。《文子·九守·符言》引“老子曰”也有类似的话。下面例举了楚国孙叔敖和晋厉公的故事来说明“损之而益”“益之而损”的道理,最后说“孔子读《易》,至《损》《益》,未尝不愤然而叹,曰:‘益损者,其王者之事与!事或欲与利之,适足以害之;或欲害之,乃反以利之。利害之反,祸福之门户,不可不察也。’”孔子这里说“益损”之道为王者之事,《说苑》《孔子家语》论损益所举尧、夏桀、昆吾也是君王,因此,孔子论损益之道更多是对统治者的劝谏,其政治指向很强。④1973年出土的马王堆帛书《周易》中的《要》篇,也载有孔子叹损益,但与传世文献论损益不同的是,这里孔子更多地从天道的角度来说明损益。

总结以上,孔子所说的“持满”的“满”实际上可以包括聪明圣知、功被天下、勇力抚世、富有四海、德行宽裕、土地广大、禄位尊盛、人众兵强、博闻强记、辩才无碍等等,既有人的先天禀赋、特长才能,也指荣禄与社会地位,而相应的持满之道就有守之以“愚”“让”“怯”“谦”“恭”“俭”“卑”“畏”“浅”“下”“虚”“讷”“暗”等等,归纳起来就是要谦退、自损,卑以自牧,损其傲慢、自大情绪。否则,若自满、穷高、自贤、亢意,则必定会走向失败。

二、道家与诸子文献中的“持满”之道 [73]

孔子论持满(持盈)之道也见于《淮南子·道应训》,这里用的是“持满”的同义词“持盈”,但在孔子身边的弟子换成了子贡:

孔子观桓公之庙,有器焉,谓之宥卮。孔子曰:“善哉乎得见此器。”顾曰:“弟子取水。”水至,灌之,其中则正,其盈则覆。孔子造然革容曰:“善哉,持盈者乎!”子贡在侧曰:“请问持盈!”曰:“揖而损之。”曰:“何谓揖而损之?”曰:“夫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是故聪明睿知,守之以愚; 多闻博辩,守之以陋①有的版本作“俭”,这里作“陋”于义为胜。;武力毅勇,守之以畏;富贵广大,守之以俭②有的版本作“陋”,这里作“俭”于义为胜。;德施天下,守之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而弗失也。反此五者,未尝不危也。”故老子曰:“ 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而不新成。”③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卷十二,第1324页。

这里“揖而损之”即“抑而损之”的意思,“揖”通“抑”。此段文字从“物盛而衰”到结束,与《文子·九守·守弱》中的一段话高度重合:

老子曰:天道极即反,盈即损,日月是也。故圣人日损而冲气不敢自满,日进以牝,功德不衰,天道然也,人之情性皆好高而恶下,好得而恶亡,好利而恶病,好尊而恶卑,好贵而恶贱,众人为之,故不能成,执之,故不能得。是以圣人法天,弗为而成,弗执而得,与人同情而异道,故能长久。

故三皇五帝有戒之器,命曰侑卮,其冲即正,其盈即覆。夫 物盛则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乐终而悲,是故聪明广智守以愚,多闻博辩守以俭,武力勇毅守以畏,富贵广大守以狭,德施天下守以让,此五者,先王所以守天下也。“服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是以弊不新成。”④文子:《文子校释》,李定生、徐慧君校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32—133页。

有意思的是这里论 卮器,与孔子完全无关了,上面这些话都系在老子名下了,而且卮器与鲁桓公庙、周庙也没关系了,它更为古老,直接是三皇五帝之器了。但是这里“多闻博辩守以俭”显然不通,应为《淮南子》所说“多闻博辩,守之以陋”,“陋”即浅显的意思;“富贵广大守以狭”也不如《淮南子》“富贵广大,守之以俭”来得通顺。“物盛则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乐终而悲”,这个表述的逻辑性、条理性,相对来说也不如《淮南子》所说“物盛而衰,乐极则悲,日中而移,月盈而亏”。以日月盈昃来比喻物盛必衰,类似的思想表述在先秦非常普遍,如《国语·越语下》中记载范蠡劝谏勾践时说:“臣闻古之善用兵者,赢缩以为常,四时以为纪,无过天极,究数而止。天道皇皇,日月以为常,明者以为法,微者则是行。阳至而阴,阴至而阳;日困而还,月盈而匡。”《吴越春秋》也载范蠡对越王勾践说:“臣闻峻高者 ,叶茂者摧,日中则移,月满则亏。四时不并盛,五行不俱驰。阴阳更唱,气有盛衰。”⑤赵晔:《勾践归国外传》,《吴越春秋》卷八,徐天祜音注,苗丽标点,辛正审订,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33页。《周易》丰卦彖辞说“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与时消息”,《管子·白心》说“日极则仄,月满则亏。极之徒仄,满之徒亏,巨之徒灭。孰能己无己乎?效夫天地之纪”⑥颜昌峣:《管子校释》,长沙:岳麓书社,1996年,第340页。,《战国策·秦策·蔡泽见逐于赵》中蔡泽说:“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之常数也;进退、盈缩、变化,圣人之常道也。”⑦《史记·范雎蔡泽列传》所载与此略异:“语曰‘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物盛则衰,天地之常数也。进退盈缩,与时变化,圣人之常道也。故‘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圣人曰‘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段话当是在《战国策》的基础上作了润色:《战国策》“天之常数”,《史记》作“天地之常数”;“变化”,《史记》作“与时变化”。“国有道则仕,国无道则隐”是化用《论语·卫灵公》中孔子称赞蘧伯玉的话“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见于《论语·述而》,“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为乾卦九五爻辞,这些话是《战国策》中没有的。可见,“日中则移,月满则亏”盛极必衰的思想表述在战国时期非常流行。“乐不可极”的思想表述也见于《文子·上德》“阳气盛,变为阴,阴气盛,变为阳,故欲不可盈,乐不可极”⑧文子:《文子校释》卷六,李定生、徐慧君校释,第253页。,以及《礼记·曲礼上》“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

上面《淮南子》《文子》两段材料最后都引到《老子》第十五章所说“服(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弊而不新成”。“弊”在《老子》,有的本子作“蔽”,如河上公解释此章时说:“保此徐生之道,不欲奢泰盈溢。夫唯不盈满之人,能守蔽不为新成。蔽者,匿光荣也。新成者,贵功名。”①王卡点校:《老子道德经河上公章句》,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第59页。“蔽”“匿光荣”可谓与孔子“抑而损之”之义相近。这是老子持盈、持满之道的体现,《老子》第九章也直接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这段话与其十五章“不欲盈”的思想是相互呼应的。②后来东汉蔡邕说“心恬澹于守高,意无为于持盈”(《后汉书·蔡邕列传》),这是受到老子这种思想的影响。《老子》这种“不欲盈”的思想,《管子》中也多有论及,如《管子·枢言》说:“釜鼓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故先王不满也。”③颜昌峣:《管子校释》卷四,第120页。“概”为“损”、使之平之义,这里“人满”是自大自满的意思。《老子》所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管子》也有相似的思想表述,如《管子·白心》说“持而满之,乃其殆也。名满于天下,不若其已也。名进而身退,天之道也。满盛之国,不可以仕任;满盛之家,不可以嫁子;骄倨傲暴之人,不可与交”④颜昌峣:《管子校释》卷十三,第345页。。就思想的逻辑演变而言,《老子》所说“持而盈之,不如其已”、《管子·白心篇》所说“持而满之,乃其殆也”似可看作对孔子“持满”的反驳。当然,这里《老子》《管子》的“满”也可以理解为自大自满、骄倨傲暴、奢泰盈溢,以此来论的话,这与孔子守谦持满的思想也是相通的。即便如此,但《老子》《管子》中所强调的“身退”,孔子没有明确这么主张。

《管子》一书多处论及“持满”问题,如《管子·形势》中说“持满者与天,安危者与人。失天之度,虽满必涸;上下不和,虽安必危”⑤颜昌峣:《管子校释》卷一,第16页。,《管子·形势解》又进一步解释“持满者与天”:

天之道,满而不溢,盛而不衰。明主法象天道,故贵而不骄,富而不奢,行理而不惰。故能长守富贵,久有天下而不失也。故曰:“持满者与天。”⑥颜昌峣:《管子校释》卷二十,第500页。

这里说“天之道,满而不溢,盛而不衰”,可以想到《左传·庄公四年》,楚武王夫人邓曼说“盈而荡,天之道也”,《左传·哀公十一年》夫差赐死伍子胥,子胥在自杀前说“吴其亡乎!三年,其始弱矣,盈必毁,天之道也”,这些对“天之道”的表述看起来有些矛盾。实际上,如果进行分殊的话,应该说《管子》这里讲的“天之道”是从整体来说天长地久,生生不息,这样的天道是“无我”的,不自大,故能成其大;而邓曼、伍子胥这里说的“天之道”主要是就具体事物而言,有成有毁,故“盈必毁”,盛必衰。

值得注意的是,“持满者与天”在《国语·越语下》《越绝书》中也有出现,只不过“满”变为了“盈”。公元前496年,越王勾践即位,吴王阖闾在与越国的槜李之战中,受到重伤,不久去世。阖闾之子夫差即位后,蓄谋复仇。越王勾践想先发制人,于公元前494年进攻吴国。范蠡劝阻越王不要轻率出兵攻吴,他劝谏说“夫国家之事,有持盈,有持倾,有节事”,认为“持盈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与地”。关于“持盈者与天”,范蠡又具体解释说:

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夫圣人随时以行,是谓守时。天时不作,弗为人客;人事不起,弗为之始。今君王未盈而溢,未盛而骄,不劳而矜其功。天时不作而先为人客,人事不起而创为之始,此逆于天而不和于人。(《国语·越语下》)

《国语》这段文字有可能受到《管子·形势》的影响,并作了进一步演绎。“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都是说不要骄傲自满,《越绝书·吴内传》也有类似的记载和进一步详说:

“天贵持盈”,持盈者,言不失阴阳、日月、星辰之纲纪……“天道盈而不溢,盛而不骄”者,言天生万物,以养天下。蠉飞蠕动,各得其性。春生夏长,秋收冬藏,不失其常。故曰:天道 盈而不溢,盛而不骄者也。“地道施而不德,劳而不矜其功”者,言地生长五谷,持养万物,功盈德博,是所施而不德,劳而不矜其功者矣。言天地之施,大而不有功者也。①袁康、吴平:《越绝书》卷三,徐儒宗点校,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22页。

有所不同的是,在《国语》中“盈而不溢,盛而不骄,劳而不矜其功”均为天道之德,而在《越绝书》中“盈而不溢,盛而不骄”为天德、“劳而不矜其功”为地德。

这种“盈而不溢,盛而不骄”的持盈思想在早期经典中也是普遍存在的。如《淮南子·泰族训》中说“夫物未尝有张而不驰,成而不毁者也。惟圣人能盛而不衰,盈而不亏”②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卷二十,第2059页。。《文子·九守》中也说:“执一者,见小也,见小故能成其大也;无为者,守静也,守静能为天下正。处大,满而不溢;居高,贵而无骄。处大不溢,盈而不亏;居上不骄,高而不危。盈而不亏,所以长守富也;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③文子:《文子校释》卷五,李定生、徐慧君校释,第199—200页。《文子》这段话特别是后面几句话也大体见于《孝经·诸侯章》:“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高而不危,所以长守贵也;满而不溢,所以长守富也。”从这些来看,儒家、道家在持满修身方面有着一致的主张。

三、两汉士人与权贵的持满守成意识 [77]

孔子与先秦诸子的持满之道对汉代思想颇有影响。秦末汉初毛亨认为《诗经·大雅·凫鹥》就是讲守成之道的,并说“太平之君子,能持盈守成,神祇祖考安乐之也”④李学勤主编:《毛诗正义》卷十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第1097页。。《淮南子·原道训》中说“是故得道者,穷而不慑,达而不荣,处高而不机,持盈而不倾,新而不朗,久而不渝,入火不焦,入水不濡”⑤张双棣:《淮南子校释》卷一,第111页。,这个表述大体上综合了老子与庄子的思想。先秦持满思想也贯彻到汉代对礼乐之道的理解中,《史记·乐书》中就说:“满而不损则溢,盈而不持则倾。凡作乐者,所以节乐。君子以谦退为礼,以损减为乐,乐其如此也”,“故礼主其谦,乐主其盈。礼谦而进,以进为文;乐盈而反,以反为文。礼谦而不进,则销;乐盈而不反,则放”(《史记·乐书》),这种谦退、损减之礼乐之道,也体现了持满的修身思想。《盐铁论·褒贤》中说“满而不溢,泰而不骄。故袁盎亲于景帝,秣马不过一驷;公孙弘即三公之位,家不过十乘;东方先生说听言行于武帝,而不骄溢”⑥桓宽:《盐铁论校注》,王利器校注,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241页。,以袁盎、公孙弘、东方朔为善于持满的典型。东汉王符在《潜夫论·遏利》中也说:“《易》曰:‘天道亏盈以冲谦。’故以仁义□于彼者,天赏之于此;以邪取于前者,衰之于后。是以持盈之道,挹而损之,则亦可以免于亢龙之悔、乾坤之愆矣。”⑦王符:《潜夫论笺校正》,汪继培笺,彭铎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1页。《周易》乾卦上九爻曰“亢龙有悔”,象辞解释说“盈不可久也”,两汉时期这句话常被引用,这实际上也是从一个反面来讲持盈之道要谦退自损。

两汉的一些大臣深谙持满之道。李炳海认为“汉代文学在反映高官显宦的持盈术时,主要从两方面入手,一写其自谦,二写其自污”,“汉代士人守谦持盈,也必然对守辱持认可态度,自污则是守辱的极端形式,是一种全身之术”。萧规曹随,相国曹参表面上对萧何的政令不做任何改动,无为而治,饮酒寻欢,实际上这是在吕后高压下不得已的一种自保方式。陈平也是如此,表面上酗酒无度、沉湎女色、不理政事,但“陈平的自污术不仅使他安居相位,而且为日后铲除诸吕、匡扶汉室创造了有利的条件,是持盈术的成功实践”。①李炳海:《祸福无常与持盈有术:汉代文学的人生哲理管窥》,《北方论丛》1999年第1期。

史家叙述两汉功臣,也常以能否谦退持满来论其成败。《史记》在《建元以来侯者年表》一节中列举了很多被封侯的功臣,但是有不少功臣或其后代志得意满,骄横跋扈,不知谦抑持满之道,最后招致杀身之祸。如霍光去世后不久,其子谋反,惨遭灭族;上官桀在势力达到鼎盛时也因谋反罪被灭族。对此,《史记·建元以来侯者年表》评论说:“当世之君子,行权合变,度时施宜,希世用事,以建功有土封侯,立名当世,岂不盛哉!观其持满守成之道,皆不谦让,骄蹇争权,喜扬声誉,知进不知退,终以杀身灭国。”相反,“龙雒侯曾为前将军,世俗顺善,厚重谨信,不与政事,退让爱人。其先起于晋六卿之世。有土君国以来,为王侯,子孙相承不绝,历年经世,以至于今,凡百余岁,岂可与功臣及身失之者同日而语之哉?悲夫,后世其诫之”。龙雒侯即韩增,褚少孙以之为能够持满守成的典范。厚重谨信、退让爱人,皆为持满之要。

《汉书·张汤传》对张汤、张安世家族特别是张安世的持满之道进行了详尽叙述。班固认为:“汉兴以来,侯者百数,保国持宠,未有若富平者也。汤虽酷烈,及身蒙咎,其推贤扬善,固宜有后。安世履道,满而不溢。”张汤是西汉有名的酷吏,为汉武帝办了很多大案,得罪了很多人,后来在政治斗争中失利自杀。但他的儿子张安世非常恭谨厚重,深谙持盈谦退之术,在汉昭帝时被封为富平侯,并使其家族的荣华延续了好几代,因此班固称赞“安世履道,满而不溢”。

霍光是霍去病的同父异母的弟弟,在霍去病的提携下,霍光后来深得汉武帝信任,成为重要托孤大臣,辅佐汉昭帝。汉昭帝去世后,霍光迎立海昏侯刘贺为帝,不久又联合大臣废了刘贺,另立汉宣帝。霍光作为三朝元老,功高震主,势力庞大,宣帝对他非常忌惮。但霍光没有约束教育好妻子和子女,他去世不久,因其子欲行谋反,霍家被满门抄斩。金日䃅作为降汉的匈奴后裔,非常恭谨,后来也深得汉武帝信任,成为托孤大臣,但相对霍光,金日䃅的家教非常严格,他的大儿子得武帝宠爱,但不能恪守臣礼,行为不检,结果金日䃅亲自处决了长子,正是这种异常严厉的修身和家风,使得金家在汉代长盛不衰。班固在《汉书·霍光金日䃅列传》中特地把霍光与金日䃅放在一起进行比较,最后总结说:“霍光以结发内侍,起于阶闼之间,确然秉志,谊形于主。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当庙堂,拥幼君,摧燕王,仆上官,因权制敌,以成其忠。处废置之际,临大节而不可夺,遂匡国家,安社稷。拥昭立宣,光为师保,虽周公、阿衡,何以加此!然光不学亡术,暗于大理,阴妻邪谋,立女为后,湛溺盈溢之欲,以增颠覆之祸,死财三年,宗族诛夷,哀哉。”相反,“金日䃅夷狄亡国,羁虏汉庭,而以笃敬寤主,忠信自著,勒功上将,传国后嗣,世名忠孝,七世内侍,何其盛也”(《汉书·霍光金日䃅列传》)。在班固看来,霍光不能持盈,因而家族覆亡,而金日䃅能够持满守成,故金家得以长久不衰。

东汉光武帝极为重视持满修养,建武二年(26),他在诏书中引《孝经》“在上不骄,高而不危;制节谨度,满而不溢”来劝诫大臣要“敬之戒之”(《后汉书·光武纪》)。史载光武帝的舅舅樊宏,“为人谦柔畏慎,不求苟进。常戒其子曰:‘富贵盈溢,未有能终者。吾非不喜荣势也,天道恶满而好谦,前世贵戚皆明戒也。保身全己,岂不乐哉!’”(《后汉书·樊宏传》)光武帝皇后阴华丽一家同样深明大义,其弟弟阴识、阴兴皆谦退为尚,光武帝曾欲封爵阴华丽弟弟阴兴,史载:“兴固让曰:‘臣未有先登陷阵之功,而一家数人并蒙爵土,令天下觖望,诚为盈溢。臣蒙陛下、贵人恩泽至厚,富贵已极,不可复加,至诚不愿。’帝嘉兴之让,不夺其志。贵人问其故,兴曰:‘贵人不读书记邪?亢龙有悔。夫外戚家苦不知谦退,嫁女欲配侯王,取妇眄睨公主,愚心实不安也。富贵有极,人当知足,夸奢益为观听所讥。’”(《后汉书·阴识传》)

可惜,后来东汉的外戚多没有樊宏、阴兴这种觉悟,更多的成为不懂持满之道的反面教材。和帝时,外戚窦宪以为有大功于汉,非常跋扈恣肆。乐恢上书和帝说:“近世外戚富贵,必有骄溢之败。今陛下思慕山陵,未遑政事;诸舅宠盛,权行四方。若不能自损,诛罚必加。”(《后汉书·朱乐何列传》)崔骃也曾劝谏窦宪说:“汉兴以后,迄于哀、平,外家二十,保族全身,四人而已”“夫谦德之光,《周易》所美;满溢之位,道家所戒。故君子福大而愈惧,爵隆而益恭。”(《后汉书·崔骃传》)但窦宪听不进去,最终窦氏兄弟均迫令自杀,走向覆亡。东汉顺帝阳嘉二年(133),李固上疏直陈汉代外戚专权现象时说:“夫妃后之家所以少完全者,岂天性当然?但以爵位尊显,专总权柄,天道恶盈,不知自损,故至颠仆。”(《后汉书·李杜列传》)后来,李固又上书劝谏外戚梁商说:“夫穷高则危,大满则溢,月盈则缺,日中则移。凡此四者,自然之数也。天地之心,福谦忌盛,是以贤达功遂身退,全名养寿,无有怵迫之忧。”(《后汉书·李杜列传》)但梁商、梁冀父子听不进这些劝谏,梁冀终因恶贯满盈,全族覆灭。对这些历史叙述,姚静波说:“士人群体多程式化地以盛极必衰之理诫外家之衰,以持盈守谦之术辅其之兴,东汉以来,盛极而衰之理、持盈守谦之术已为时人有机地捆绑在一起,成为解说外戚兴衰的必备的‘批判的武器’。”①姚静波:《持盈守谦之术与两汉外戚之兴衰》,《衡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2001年第2期。东汉外戚现象可谓从正反两面鲜明诠释了持满修身的重要性。

四、结语 [79]

孔子对持满之道的阐发,由观欹器“中则正,满则覆”而引发,其修养关键是谦虚、低调、自损,由损而益,通过损其“满”来实现长久的盈满。同时,孔子的持满之道,与《周易》之《谦》《损》《益》乃至咸卦义理有密切关联。《老子》强调“不欲盈”与“蔽不新成”,认为“持而盈之,不如其已”,实际上也是说不要过度追求物欲、富贵与功名的盈满,要追求精神上的“道”,就要损掉这些欲望与执着(“为道日损”),这与孔子的持满之道有相通处,但又有所不同,《老子》特别注重“身退”、急流勇退。范蠡功成之后,泛舟江湖,是《老子》这种人生观的典型体现。《管子》一方面继承了《老子》“不欲盈”“身退”的思想,另一方面也强调明主要效法天道,满而不溢,盛而不衰,贵而不骄,富而不奢,以“长守贵富,久有天下而不失也”,这与孔子的持满思想也是一致的,而且在很大程度上都是针对统治者而言。总体上看,先秦诸子的持满思想有趋同性,这种思想对两汉士人与权贵的人生观产生了很大影响。这种为人处世之道,在孔子可以说就是要铭记“谦受益,满招损”(《尚书·大禹谟》),在老子就是要做到“光而不耀”(《老子》第五十八章)。当然,不仅仅是两汉,实际上后来浸润在中华文化中的国人都或多或少受到这种人生哲学的影响,自谦持满成为中国人的重要修养和精神品格,这既是个人美德,也是一种政德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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