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 格,路转红
(西北民族大学 中国语言文学学部,甘肃 兰州 730030)
中国人过年,几乎每家每户都会在门或窗户上张贴“福”字,“福”这个字成为中国人祈求能满足各种美好愿望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个词。“福”也是中国人企盼生活幸福,内心获得满足感的一个概念。在民众的民俗生活中,“福”字以各种各样的姿态出现,如春节时,民众在自家大门上贴的“福”字,又如诸葛八卦“福”字大照壁,银饰品上的“福”,民俗用来驱邪的钱币背面刻的“福”字,还有中国古建筑构件之一的瓦当上面也烧制了“福”字等[1]。“福”字最开始只是文字,并不能以图像等视,但是当它被赋予神奇的色彩并融入到民众的生活世界中时,“福”字就有了图像的意味。什么是图像?“图像是源于视觉知性的一种表现,是人类用视知觉理解和把握世界的一种方式”[2]。追本溯源,“‘图’的词意是用线条、颜色描绘的事物形象”[3]。“而‘像’的本义是大象的意思,但在古代《周易》的词意运用中,这个‘象’就有了象征的意思”[2]。图像,浅显的理解就是用线条色彩表示文化内涵的一种方式,是人类文化的基本表现形式。当然这样的理解与现代西方美学中的图像内涵相距甚远。图像能表达很多东西,情感、认知、体验、民俗,都能用图像进行表达。近些年来,图像人类学从文化人类学中抽身,已然成为一门崭新的学科。“图像人类学”这个名词是德国文化人类学家汉斯·贝尔廷(Hans Belting)在其《图像人类学》一书中提出的[4]。图像人类学以人类文化中的图像符号为主要研究对象,通过对某一地域文化中的图像符号进行深入研究,致力于从对图像内涵的浅层描述到对图像文化内涵的深层解剖[4]。挖掘图像符号形成的模式与过程,揭示其背后的社会历史、民俗文化与民族精神内核。“图像人类学主要研究的内容有三,第一是对人类创造出的典型图像的研究;第二是对图像所依附的媒介媒体进行研究;第三是基于前两点进而探究人与图像的关系”①张杰:《象山民间传统艺术“渔文化”的图像人类学阐释》,《红河学院学报》,2019年第12期。。“福”这个字,既是汉字又是民俗图像。运用图像人类学的理论与视野对作为民俗图像的“福”字加以研究,梳理其成为图像的演变历史,将其置于民众的生活世界中,探究“福”字图像与民众日常生活和文化心理的关系,从学理层面上讲可以为民俗图像的研究与发展贡献智慧,从实践层面上讲能够促进中国传统吉祥文化的发扬与传承,继而加快我们建设和谐社会的脚步。
“福”字图像的产生,最早要追溯到盘庚、武丁时期,当时的龟甲上已经出现了文字。甲骨文是较为成熟的文字体系,也是最早能够较为完整地记录语言的汉字。甲骨文的“福”字是个会意字。“左上部是酒樽(酉)之形,其下是一双手,右上方是个‘示’字,意思是向神明和祖先奉献”[5](见图1)。金文、小篆的左边是‘示’,右边是一把酒樽,省略了双手(见图2、图3)。究其含义,解说颇多。《左传·庄公十年》曰:“小信未孚,神弗福也。”《释名》曰:“福是富。”《韩非子》卷六中曰:“全寿富贵之谓福。”《说文解字》云:“福,祐也。从示畐声”①[汉]许慎撰著,[宋]徐铉等校订:《说文解字》,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3页。。“‘示’是代表祭祀的符号,‘畐’,既是表声符号,也是古代一种类似酒器的容器,也就是上文提到的酒樽,‘畐’旁边有‘示’最终形成‘福’字”[6]。再者,“畐”这个字在瑞典学者林西莉的《汉字王国》一文中,是这样解说其内涵的:“像‘酉’字一样,它也再现从侧面看是一个长脖的酒坛。在甲骨文里它被当做‘福’字用[6]。转意是很容易理解的。坛是最重要的储存器具,不仅对酒来说是这样,对干的东西,如粮食,也是这样。而当坛子装满东西时——心里怎么会不充满富足感和未来美好的憧憬呢”②[瑞典]林西莉著,李之义译:《汉字王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191页。。而“示”这个字很像我国上古时期人们祭祀神灵时给神灵塑造的牌位,一般从示部的汉字基本上都和鬼神、祸福、祭祀、求神问卜有关,比如“祖”“社”“禅”“祈”“祷”“禄”“祥”等字。左民安认为,“‘福’字的本义就是求福,后又引申为‘幸福’与‘灾祸’相对”[5]。左民安通过对“福”字结构的分析,“认为‘福’字是由‘示’‘廾’‘畜’三个部件一次性会集而成的会意字,本义是求福——企求幸福”[7]。笔者比较认同这种说法,从甲骨文的“福”中就能够看到一幅古人虔诚祭祀神灵的画面。
图1 甲骨文
图2 金文
图3 小篆
以上阐释的是汉字“福”的形体构造及内涵。可以看出“福”字造字过程本身就有象征意义,但是夏商时代刻在甲骨文上的“福”字并非是图像。“福”字从汉字到特定的象征符号有一个演变的历史过程。尤其是对“福”字的书写演变过程是其成为图像必不可少的环节。“福”字形态逐渐稳定是在西周晚期以后,西周中期周乎卣铭文中的“福”字上面有宝盖头,下面有示;上面的宝盖头可以看作一个房屋的形象,房屋里面放着酒,下面的示是祭祀的意思,酒放在了祭坛上,其中浓重的仪式感不言而喻。后来“福”字出现了简化,西周晚期士父鐘中出现的“福”字就是最好的证据。这时“福”字被简化成了一个酒坛子的样子,这样写起来更加方便。“周晚期的伯公父簠在1977年的陕西省扶风县西周窑出土,金文的酒坛形状由尖底的酒器变成圆底,示字旁换到了右边,这段时期的‘福’字造型多变,形式多样[8]。春秋战国时代是青铜时代,诸多青铜器上有铭文“福”。这时的“福”字与西周晚期相差无几,后来出现了金文,金文造型的“福”是为了加强青铜器的美观。金文的艺术性使得被其书写的“福”字成了一种纹饰,并且逐渐广泛应用在各种器物上。这时的福字已经被书写者添加了很多附着物,有了抽象的艺术风格,象征着求吉求福。比如《三十二篆金刚经》中的鸟虫篆“福”字,鸟篆“因缘德福”图就是用六只鸟抽象的形体组成的福字。秦统一六国以后推行车同轨、书同文政策,“汉字几经变化出现了篆书、隶书、草书、行书、楷书”[9]。“篆文中的‘福’字已经渐渐简化其形态,字形逐渐趋于方正,书写也变得简洁,代表酒器的部分开始由‘酉’向‘畐’转化,象形程度降低,字形明显简化。到了汉代,隶书‘福’字,竖化出现‘悬针’笔锋出尖,与秦代‘福’字形态上有些许差别”[8]。隋唐时期,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和繁荣以及纺织技术的提高,大量的丝织品涌现,“福”字作为一种寓意吉祥的图像被绣在了丝织品或纺织物上,“福”字从高高的神坛上走下融入民间。明清时代,有关福文化的传说、民间故事蜂拥而至,民间艺术品出现了诸多有关吉祥的图像,例如福、禄、寿、喜、财的纹饰数不胜数,而且这些吉祥图像在民间的流传范围十分广,最后成了家喻户晓的象征符号。例如大量明清时期的青花瓷器上的“福”字就能体现当时人们求福的共同心愿。明永乐民窑青花碗心就写着草书的“福”字,清代福寿镂空瓶,瓶身书写着镂空的“福”字,这样的寓意是瓶身表达平安,“福”字表达福寿吉祥,合在一起就有福寿安康的寓意。“福”字在这时已经是成熟而稳定的象征符号了,具有图像的表达功能,这时“福”字图像的应用范围非常广泛,在绘画、雕刻、建筑、瓷器、砖瓦当中都能见到。由此可以看出,“福”字成为图像有三方面的因素:第一是汉字“福”本身就有表达祭祀、祈福的内涵;第二是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们对美观对艺术的需求逐步增加,审美水平和艺术感受力逐渐加强,对“福”字的书写从实用性转变为审美,并且“福”字的承受载体范围逐渐扩大;第三是人们千百年来亘古不变的祈求获得祝福,获得平安吉祥的心理使得“福”字有了更广泛的含义。实际上人们对幸福的追求,对美好生活的愿景是“福”字作为吉祥图像被民众一致认可并广泛使用的重要原因。这种愿景要从民众的民间信仰中去剖析。
首先,远古时期的星宿崇拜使得福文化的内涵深铸人心。“我们的先民是世界上较早对天体运行进行观察和研究的民族之一。他们观察到太阳系的几大行星中,那距离太阳第五远的一颗为最大(即今之木星),于是名之为‘岁星’”[10]。我们的祖先认为,太阳系的几大行星在运行的过程中,当岁星照耀中华大地时,庄稼就会有个好收成,岁星意味着风调雨顺的时期,于是人们认为岁星能给人们带来福祉。于是岁星就被民众尊奉为“福星”。李商隐有诗云:“东有青龙西白虎,中含福星包世度。”后来,人们又把岁星尊奉为神祇,也叫做值岁神,或者“太岁”。民间流传的谚语“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这里的“太岁”实际上就是民众对岁星即木星的崇拜与尊奉。后来又有了福神杨成,赐福的天官以及与这些神仙有关的传说故事或者民间习俗。
其次,远古时期的土地神崇拜是福文化深入人心的重要原因。“我们的先民对土地极为敬重,因为土地曾是他们唯一的生产资源和生活来源。有了土地才使我们的祖先有了衣食,土地是人们赖以生存的最基本的保证”[10]。在上文中我们看到,“福”字原本就是祭祀的意思,究竟祭祀的是哪位神灵我们已经无法稽考,但是我们的先民对土地神的祭祀由来已久。在远古时期,土地神被称为“社神”。“社”这个字,是由“示”和“土”组成,这就代表了对土地神的祭祀。《公羊传》注:“社者,土地之主业。”由于“福”字有向土地神祭祀的意思,所以民间信仰认为土地神是保佑一方地面安宁的神灵,紧接着土地神就有了赐福的功能,被民众尊奉为福德正神。
再次,远古时期民众对汉字的崇拜是福文化在人们心里具有高度神圣感的因素之一。从文字产生的那一刻起,伴随而来的便是人们对文字的崇拜。文字崇拜的角度有二:一是对创制文字之人的崇拜,例如远古先民们流传关于仓颉的神话传说就体现了先民对仓颉的敬佩和尊崇;二是对文字本身的崇拜,尤其就文字产生于图画这一角度而言,先民的文字崇拜实际上可以看作是对图腾崇拜的延续。这样,我们就不难理解半坡人面鱼纹彩陶上为何刻画着许多抽象符号了。郭沫若先生认为:“可以肯定地说它们就是中国文字的起源,或者中国原始文化的孑遗”①郭沫若:《奴隶制时代》,《郭沫若全集》:第3卷,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7页。。“据考古考证,这些由图画线条和文字组成的混合物,便是先民们崇拜的一种图腾样式。根据人类思维进化的轨迹,可以推断先民们由图腾崇拜逐渐过渡到文字崇拜”①谢任敏:《论中国的文字崇拜文化》,《零陵学院学报(教育科学)》,2004年第4期第40页。。这个自然而然的过程反映了人类思维水平由低到高的变化,人类思维由感情过渡到理性,由形象过渡到抽象。从图腾崇拜过渡到文字崇拜的过程可以看出,远古的先民很早就有趋利避害的求吉心理,有追求幸福和吉祥的理想和愿望。在这个时候,作为象征符号的文字便满足了人们的需求,“福”字的功能和作用已经远远不是一般汉字可以比拟,显然已经成了一种具有魔力的象征符号。
由此可见,“福”这个汉字演变成象征符号,其深层次原因离不开民众的信仰,或者说是深入民心的福文化观念。然而,人们为何要求福?或者说为什么有了向星辰、向土地神、向各路神灵祈求福运、福气的观念和行为?笔者认为,“福”文化观念的产生与人类社会发展初期民众生活的窘迫与拮据有关。我们的国家自古以来就是一个农业大国,土地与粮食的收成与民众的生命休戚相关。然而在上古时期,由于农业生产工具的落后,生产力水平的低下,致使民众将有食物吃,有衣服穿视为天赐的福气,民众将这一观念始终贯穿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我们可以从很多民俗事项中看到“福”文化观念与民俗事项的紧密结合。民俗事项是“福”字图像生成的社会文化基础和存在依据,“福”字图像是求福习俗的载体和外在形式,二者是有机的构成部分。所以,在“福”字图像来源的基础上研究与其相关的民俗事项,既能够更好地理解福文化与“福”字图像生成、发展的文化机制,又能够窥探中华民族千百年来共同的文化心理。
在“福”字图像传承发展的过程中,民俗与艺术的交融现象值得关注。“福”这个字作为图像,其意象元素蕴含的求福观念具有稳定性,但是它的吉祥内涵却具有延展性,这里实际上涉及到“福”字图像意象元素中“意义”的多向度性和交融共生的问题,这些问题我们都要在与福有关的民俗事项中去寻找。“民俗是一种民间创造,又在民间代代相习、传承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在社会上则表现为世代传承的各种民俗事项”[11]。民俗事项包含民间传说、民间手工艺术或艺术品。笔者从三个方面,即神话传说、民间艺术和我国传统节日,探究“福”字图像中的民俗事项及二者的交融共生之关系。
神话传说是人们对现实世界存在事物原因的解释或者是人们对超越现实世界的想象,神话传说的缔造可以帮助人们实现诸多美好的心愿,而且起到精神慰藉的作用。关于“福”字图像的神话传说流传较广的是福神传说。相传,在唐朝时期,人们将天上的木星看作福神。我国的五行学说认为,金、木、水、火、土五星分布在天上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处于东方的木星,亦称岁星是预兆吉祥的行星。木星运行到某一地区上空,这个地区就会吉星高照、五谷丰登、国泰民安。木星来临的时间与人间辞旧迎新的时间重叠,这个时候人们祭祀木星,祈求在新的一年里能够平安健康,吉祥幸福。到了明清时期民间又有了天官赐福的说法,天官为三官之一,三官信仰本来源自原始宗教中对天、地、水的崇拜。三官以天官为尊,有天官赐福、地官赦罪、水官解厄的说法。“旧时有多种多样天官赐福的吉祥画或年画,如绘天官作一品大员模样,身穿大红官袍,五绺长须,慈目笑脸,手持展开的‘天官赐福’诰命,又有蝙蝠从天上飞来,寓意上天降福人间得福”[5]。福神传说让“福”字图像俨然有了神奇的魔力,老百姓看到“福”字的时候,心里会不由自主地升腾起敬意,往后更是有春节贴“福”字与倒贴“福”字的传说故事。这些民间传说的渲染让“福”字的神秘性在社会发展的过程中不断留存下来。“福”字图像通过人们口耳相传的传说或故事不断地加强了它的象征性和符号性。
“福”字图像在民间手工艺品的设计与制作中出现频率颇高,可以说大到城市,小到村野都可以看到与“福”字图像有关的民间艺术品或者民俗器物。例如花钱、剪纸、木版年画等民间艺术品就是“福”字图像与民间艺术结合的典范。“花钱,也称民俗钱,常被人们用于祈福、避邪、赏玩、佩戴等,属于一种祈福辟邪的器物”[12]。“器物上雕刻形式多样,钱面背均有吉祥寓意图案,多用于馈赠、赏赐、祝寿,祝福等,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花钱的种类很多,最常见的有辟邪类、吉祥语类,在吉祥语类的花钱背面写得最常见的字是“福”字。还有福禄寿喜挂钱,就是在钱面上刻画“福”“禄”“寿”“喜”四个字,“寿”字一般与寿星合成,这样的花钱蕴含着丰富的祈福求吉寓意。另外在剪纸和年画艺术中都有很多“福”字图像。在陕西关中地区的剪纸艺术中,就有“福如东海”“天官赐福”的纹样。“福如东海”是以“福”为主体,在字面的空间内剪出一个“东海”的字样,这样连起来看就是一个完整的“福如东海”。“天官赐福”作品也是如出一辙,也是嵌画字,还是以福字为主体,在字面的空间剪出来一个白胡子老头,手拄拐棍,慈眉善目。众所周知的木板年画是传统春节习俗增添喜庆的吉祥物,陕西关中地区的木板年画上面将“福”字与人物结合起来,构成蕴含吉祥喜庆的画作。此外,有些地方还把“福”字刻印在糕点上,民间说法是吃了这样的糕点必定会得到福神保佑。在笔者的家乡、甘肃省榆中县的农村地区,每逢婚嫁或小孩满月的喜事,长辈们都要在宴会为前来祝贺的客人端上喜饼。喜饼可以是普通的点心,但是在点心的表皮用红色食用颜料烙一个“福”字,老人们非常喜爱这样的点心,说是吃了带“福”字的点心就能求得福气。再者,民俗活动中也少不了与“福”字相关的民俗器物,例如在笔者的家乡就有“挂福牌”的习俗。“福牌”是用红色的木片制成,其上方正中间钻开一个小孔,孔中间拴着一根红色细绳,福牌上水印着一个大大的“福”字,在“福”字之上书写着“金榜题名”“平安吉祥”“消灾延寿”等字。在正月十五天官赐福这一天,各乡镇就会举行庙会,去看庙会的人们就会在寺院买一块福牌祈福,有的人还要买若干条有红色“福”字的红布条,祈福完毕以后将福牌和红布条挂在寺院的树枝上。通过民间艺术的塑造与民俗活动器物的运用我们可以看出“福”字愈加成了代表世俗生活的文化符号,民众用自己的双手编织或建构着与现实社会生活相适应的人生观和价值观。“福”字图像与民间艺术或民俗器物的融合实际上也是中华民族优秀传统文化——福文化在世俗社会中延续和传播的过程。附着在艺术品或民俗器物上的求福心理使得“福”字图像渗透在民众生活的方方面面,并且时刻体现着群体的智慧与愿望。
在我国诸多传统节日中,春节无疑是“福”字图像使用时间最长,使用频率最高的节日。每逢新春佳节,各家各户都要贴春联、贴门神,并且用方正的大红纸对角之后在中央写一个“福”字。写了“福”字的大红纸就被贴在堂前、屋门、箱子、柜子上。贴“福”的习俗在我国有悠久的历史。“据宋代文人吴自牧撰写的《梦梁录》记载,早在宋代的时候,民间过春节已经有了‘贴春牌’的习俗。‘春牌’就是写在红纸上的福字,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福帖’”[13]。关于春节贴“福”字习俗的缘故,在我国民间流传着一个有趣的民间故事。“相传、周武王伐纣胜利之后,姜太公封神时,把自己的老婆叶氏封为穷神。姜子牙对她的告诫是不能去有福的地方。封穷神这一天正好是除夕,老百姓们得知这个消息以后纷纷在家门口贴上了“福”字,这就是告诉穷神,我家是个有福的地方,你不能进来”[13]。这只是一个民间故事,也许是民间对贴福字这一民俗事项的解释或者是附会,但不管怎样,春节贴“福”字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代表着人们共同的心愿——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渴望。“老百姓为了更充分地体现这种向往和祝愿,就有人干脆将‘福’字倒过来贴,表示‘福气已到’”[11]。倒贴福字也有一个传说故事。“传说在古代,明太祖朱元璋用‘福’字作暗杀记号,想将自己心中不满之人统统杀掉。朱元璋的妻子马皇后知道此事后忧心忡忡,为了消除这场灾祸,她通知全城的人必须在天明之前在自己家门上贴一个‘福’字。于是第二天京城的人家都贴了一个‘福’。结果有一户人家不认识字,把‘福’字贴倒了,朱元璋查看以后勃然大怒要将那户倒贴福的人家满门抄斩。马皇后求情说,那户人家倒贴福是因为他们知道今天皇帝要来,所以故意把福倒贴,寓意为福到了,祥瑞之气也到了。如此,朱元璋才放过了这家人。消息传到民间,人们纷纷倒贴‘福’字,一来求大吉大利,二来纪念马皇后”[14]。虽然民间传说只是对这种习俗的一种尝试性解释,并不能代表这种习俗真实的来历,但是至少可以明了倒贴“福”是春节贴“福”字传承与演变。而且倒贴“福”是一个偶然发生的行为,由于这种行为依然符合民众的心意:福到了,所以它便成为常俗。另外福到了本身是一个好口彩,民间有讨口彩的习俗。老百姓认为说好听的吉祥语,祝福语,或者听到吉祥语都能给个人和家庭带去好运。以上我们可以看出,无论春节期间正贴“福”字还是倒贴“福”字,无论是赶走穷神的故事还是纪念马皇后的故事,都能反映出民众为自己的心意能够合理表现找了合理的缘由。
丰富多彩的民俗事项构成了丰富多彩的民俗生活,在这俗民的生活世界中,老百姓对未来的憧憬,对幸福生活的期盼可以说是有高度的一致性的。“福”字图像正因为诸多代表民众美好愿景的民俗事项之附着,才变得备受民众追捧,成为具有特殊内涵的象征符号。憧憬、期盼、祈求、愿景,这些都是有关心意的词汇,我们在了解到“福”字图像的来由及与“福”字图像相关的民俗事项后,更应该探讨隐藏在福文化概念背后的民众心理,即民众对什么是福的认识以及民众求福具体的心理活动。探讨这些问题,能够使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福”字作为民俗图像与人之间的互动关系。
“福”字图像在变化发展的过程中,其内涵逐渐在历史的长河中沉淀下来,从不同的方面反映着人们对美好生活的愿望与追求。“福”字图像与民俗事项交织在一起,不断地影响着中华儿女的生命情感和思维模式,通过对“福”字图像的探究和对其民俗事项的剖析,我们可以洞悉中华民族共同的文化心理认知和行为模式。“福”字图像的发展离不开社会个体的原因,这就表现在心理方面。如此我们应该深入地思考 “福”究竟指的是什么?或者说,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怎么样才能算得上是一个幸福的人?这些问题从表面上看似乎并没有确定的答案。对有的人来说,有衣服穿有食物吃就是福,而有的人认为升官发财就是福,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不一样,所需求的也不一样,故而对福内涵的想法或认识自然也就不一样了。然而笔者认为,尽管有诸多不确定的答案,尽管在每个人眼里的“福”都是不尽相同的,但是数千百年来,民众争相祈福,盼望美好的生活与未来的愿景却是一致的。在中国封建社会时期,处于小农经济背景下的普通民众求福,就是祈求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岁岁平安,事事顺意。在现代社会中,处于工业化、信息化、现代化背景下的民众在日常生活中同样渴望有好的福运,国家安泰,工作顺利,家庭美满和谐。虽然人类所处的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会变,但是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共同追求不会发生改变。由此关于福文化,民众的文化心理必有可探究的规律。下面笔者从三个方面解读“福”字图像背后蕴藏的民众文化心理,这有助于我们加深对“福”字图像的理解与认知,也有助于我们理解民众真实的生活世界。
吉祥文化的出现与人类社会发展初级阶段的特征有关,在那个时代,人们无法与自然抗争,于是渴望从自然中得到力量克服种种困难。强烈的不安全感是吉祥意识形成的基础,于是一系列的祈福行为产生了吉祥文化。“古人对吉祥的看法实际上也就是对“幸福”的阐释”[1]。“吉”在甲骨文中出现得比较频繁,在殷商的卜辞中,“吉”代表的是“好”,或者利益。我们的先民把好的预兆叫做“吉”,把不好的预兆叫做“凶”。从远古开始,我们的先民就已经懂得了趋利避害的道理。“我们的祖先认为,吉祥就是喜庆事情出现前的一种征兆,是表征人事美好前景的某种现象。这些征兆和现象本质上就是中国人所渴望即将到来的幸福生活”[1]。所以,古人把吉祥当做幸福的第一要义,当人生的重大需要得到实现的时候,例如结婚、生子等,人们就认为自己得到了幸福。幸福一方面是主观的心理体验,一方面是人生重大需求或欲望得到了满足,或者说,幸福可以是被建构起来的,不同社会环境对幸福的定义不同就是其被建构的体现。所以人们求福,第一就是求得一个好兆头,求得自己或者他们吉祥如意的好征兆。
在儒家传统文化中,一个有福的人必定是知道感恩的。懂得感恩不仅是有道德、有修养的体现,而且是有福的体现。“所谓感恩,就是对自然、社会和他人给自己的恩惠和方便由衷认可,并真诚回报的一种认识、情感和行为。感恩应该是这样一个过程:首先是对恩情的认识,其次是对恩情的认同,然后表现为对恩情的感激,最后才能落实为对恩情的报答和对他人的施恩行动”[15]。在我国,“感恩”一词最早出自晋朝陈寿的《三国志·吴书·骆统传》:“令其感恩戴义,怀欲报之心”有感恩戴德之义[16]。《说文解字》对感恩的解释是:“感,动人心也;恩,惠也。”“恩”:“从心、从因,因从口大,乃就其口而扩大之意,亦含有相赖相亲之意,心之所赖所亲者,彼此必有厚德至谊,即他人给我或我给他人之情谊[16]。中国传统文化十分重视感恩,俗语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说的就是人要知恩图报的道理。知道感谢他们付出的人,也必定是知足的人,民间厌恶贪得无厌之人,认为他们即使现在享受美好的生活也不一定幸福,因为他们活在欲望的沟壑中,永远是这山望着那山高,不懂得珍惜眼前的拥有,也不懂得感谢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在笔者的老家,经常会流传关于知恩图报获得福祉,忘恩负义丢掉幸福的故事。由此笔者认为,知足、知福、珍惜福祉,并且懂得感恩是民间福文化的第二重内涵。人们祈求获得幸福的同时也在警醒自己重视眼下的所有。
和谐也可以叫作和合、和气、和睦。中国传统文化最讲究人与人之间的和睦,家庭内部的和睦以及社会的和谐稳定。例如笔者的父亲在新房子上梁的时候就举行了祈福仪式,然而这次祈福的内容与春节不同,父亲虔诚祷告并念念有词,大致是希望新房子盖成以后一家人和和气气,邻里之间和睦相处,平平安安。可见和合观念是民众福文化观念中重要的组成部分。旧时有和气生财的说法,特别是南方的生意人忌讳一大清早吵架,认为吵架导致的后果是把财神爷赶走。在传统农业社会流行小农经济,可是繁重的农活需要得到众人的帮忙才能完成,于是农村很早就有农业互助的模式。除了农活,在日常生活中,民众的婚丧嫁娶等大事都离不开乡里乡亲的帮助,所以和谐的社会和人际关系有助于农业的生产发展,也有助于个人幸福生活的展开。因此,传统社会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和睦相处,尤其重视社会的和谐发展,老百姓渴望有一个祥和安宁的社会环境,这样才能保证农业的丰收,老百姓努力维持人际关系的和谐,这样才使得自己需要众人帮助的时候得到呼应。所以,民众的求福就和求得和谐联系在了一起,民间认为和气的人是有福气的人,那些喜欢斗狠,不注意团结他们的人是没有福气的人。蕴藏在“福”字中的民众文化心理反映了“福”字图像这一视觉符号具有很强的精神补偿功能,它传达人们的所思所想,折射和反映人们的道德观念和生命祝愿,并且与“福”字图像交融共生,共同描绘出一幅美好的生活画面。
哪个人不希望得到幸福呢?又有哪个人能够拒绝世间的福祉,“福”字看起来普通寻常,却值得探究。从上文中我们可以看出,“福”字原本是汉字,并没有图像的功能,但是在民众的日常生活中,随着福文化内涵的不断发展和建构,“福”字也逐渐从文字演变成现在家喻户晓的“福”字图像。继而出现诸多围绕“福”字的民俗事项,这些民俗事项无不在表达民众的诉求,反映民众的文化心理。笔者认为,蕴藏在“福”字民俗文化背后的民众文化心理既是福文化深入人心的深层心理机制,又是社会、民众共同诉求的潜在表达。由此,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福文化,理解“福”字成为图像所具有的文化功能和对民众的重要意义。就深远的社会意义来看,福文化的盛行和福字图像的流行,客观上促进了家庭和睦、社会和谐,进而促进了民族凝聚力和文化认同感的增强。在图像人类学的视野下探究“福”字图像所承载的民俗事项与民众文化心理,发现其中的文化交融与共生现象,对民俗图像的研究与对民众社会生活的深入了解都有积极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