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遇而安 养心治性
——谈黄庭坚的生命观

2022-12-31 04:36郑雅文
大众文艺 2022年22期
关键词:心性黄庭坚养心

郑雅文

(台湾嘉义吴凤科技大学,台湾嘉义 621)

一、前言

黄庭坚一生经历父丧,家贫,叔父、舅父对他的疼惜与教导,与苏轼的相遇与相知,后来党争的冲击,以至被贬官,这一路走来对于庭坚而言若没有随遇而安的心怀,如何能顺利应对?倘若不是父执辈的教导与启迪,他如何能有运任逍遥的阔达胸襟?因此,本论文将从二个部分来探究其生命观。

二、随遇而安的生命体悟

黄庭坚的人格特质就是淡泊名利、崇尚本真,这也是他一生为人处世应对的态度。

嘉佑五年(1060),黄庭坚随舅父游学淮南,十六岁的年纪并不因为父丧、家贫而为苦,反而表现出他的旷达情怀,可从他的第一篇散文〈溪上吟.并序〉中看到他的心境。

春山鸟啼,新雨天霁。汀草怒长,竹筱交阴。黄子观渔于塘下,寻春于小桃源,从以溪童、稚子、畦丁三四辈。茶鼎酒瓢,渊明诗编,虽不命戒,未尝不取诸左右。临沧波,拂白石,咏渊明诗数篇,清风为我吹衣,好鸟为我劝饮。当其漻然无所拘系,而依依规矩准绳之间,自有佳处。乃知白莲社中人,不达渊明诗意者多矣。过酒肆则饮,亦无量也,然未始甚醉。盖其所寓与毕卓、刘令辈同,而自谓所得与二子异,人亦殊不能知之也。酒酣,得纸书之,为〈溪上吟〉。①[1]

在春暖花开,一阵春雨后,黄庭坚与友人同游小桃源,酒酣耳热之际诵读陶渊明诗,这是多么惬意的诗境。渊明是什么人,一个一辈子坚持生命的自由,活得比任何人更“富有”的人。宋人爱渊明便是基于他的不被明利所拘束的性格,心灵重于一切,若连心灵都被束缚了,那么生命的枯竭又岂是区区官阶所能弥补?

黄庭坚年轻便遭遇家庭变故,他没有自怨自唉却能坦然面对巨变,除了叔父舅父的教导与爱护,陶渊明人格的影响与诗歌作品的涵养,使黄庭坚能有一个旷达自适的心灵,怡然自得的情怀。而此篇书写的正是渊明的桃源也是庭坚的桃源,更是超脱世俗的、心灵的桃源。

嘉佑八年,十九岁的黄庭坚首次参加科举考试,便在乡试中夺魁,随即于次年春与好友王力道一同赴京师参加省试,未料竟在京师会考中落败,然而庭坚却面无难色,孙升在其《孙公谈圃》中曾详录此事:

黄鲁直得洪州解头,赴省试。公(孙升)与乔希圣数人待榜。相传鲁直为省元,同舍置酒,有仆自门被发大呼而入,举三指,问之,乃公与同舍三人,鲁直不与。坐上数人皆散去,至有流涕者,鲁直饮酒自若,饮酒罢与公同看榜,不少见于颜色。②[2]

能成为乡试第一,其学问创作本就有一定的能力,因此提前就备酒相贺,席中的开心热闹亦想当然。但,当结果事与愿违,甚至连名次都没有,怎不令人感到惊愕、讶然,更不知要如何安慰当大受挫折的黄庭坚?而事实却是黄反过来安抚大家,放旷的心胸,仍一贯安心的饮酒,还能陪考取的学友们一同去看榜。神色自若,随遇而安,在他的身上显现。

一如他在治平三年时写给黄几复(介)的文章中说的“忧于窘窘不得兮,乐尽万物而无求。”③[1],人往往被欲求所束缚,求不得则苦不堪言,忧心忡忡。因此,黄庭坚的心性就是以无求乐尽万物,故在面对科考时,及第与否便不会扰乱他的心,还能鼓舞他人,即如清人陈伯崖所书对联“事能知足心常泰,人到无求品自高”。

“无求”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一种淡泊的心态。黄庭坚认为受物所累最苦,在〈北京通判厅贤乐堂记〉一文中他充分的反应这样的心情,文曰:

待外物而适者,未得之,忧人之先之也;既得之,忧人之夺之也。故虽有荣观,得之亦忧,失之亦忧,无时而乐也。自适其适者,无累于物,物之来去,未尝不乐也。④[1]

庭坚作此文时,正因苏轼“乌台诗案”受牵连并被改官至吉州太和县。对别人而言,好不容易为北京国子监且受当权重视,却因莫须有的罪名而落得为一县之令,如何能使人心服又甘心呢?庭坚早早看出这样的问题,一切物皆是“傥来若寄”,应该以“于我如浮云之外物”来看待它,所以他指出只有“自适其适者,无累于物”,才能得到真正的快乐,而这正是《金刚经》中所说:“应无所著而生其心”。

苏辙又是怎么看待在太和县生活的庭坚呢?在其〈答黄庭坚书〉中有这样的说法:

比闻鲁直吏事之余,独居而疏食,陶然自得。盖古之君子不用于世,必寄物以自遣。…。独颜氏子饮水啜菽,居于陋巷,无假于外,而不改其乐,此孔子所以叹其不可及也。今鲁直目不求色,口不求味,此其中所有过人远矣。⑤[3]

根据苏辙的观察,庭坚的确是一个“无所住心”的人,他的生活虽简单,却能陶然自得,即使不受朝廷重用,仍无需借外物来调适自己的心境,苏辙甚至以“颜回”的生活态度来比喻黄庭坚,可见他对于庭坚的赞叹正呼应了庭坚自己所说“自适其适者,无累于物”。

至于“神宗实录”事件对黄庭坚而言,无疑是一场因党争而来的政治灾难,所有属旧党的修撰者都被贬官,当时黄庭坚也被贬至黔中,而他也只在〈书自书楞严经后〉的文章里,轻描淡写的说一句“绍圣初得罪窜弃黔中”⑥[1],对照〈豫章先生传〉中的描述可以看到黄庭坚坦然以对的心境写照,其文曰:

绍圣初,议者言《神宗实录》多诬失实,召至陈留问状,三问皆以实对,谪授涪州驾、黔州安置。命下,左右或泣,公色自若,投床大鼾,即日上道,君子是以公不以得丧休戚芥蒂其中也。⑥[1]

文中说明了黄庭坚不论身在何时,或身处何地,遭遇何事,他总是一派轻松以对,即使面对诬陷,别人或感到悲泣,但他却能神色自若的“投床大鼾”,不忧不惧处之泰然,甚至可以说走就走,不被环境所伤。僧人惠洪在其〈跋山谷字〉之二中也曾提到:

山谷初谪,人以死吊,笑曰:“四海皆昆弟,凡有日月星宿处,无不可寄此一梦者。”此帖盖其喜得黔戎,有过从之词,其喜气可搏掬。山谷得瘴乡,有游从,其情如此,使其坐政事堂食,箸下万钱,以天下之重,则未必有此喜也。⑦[4]

黔州是非常荒凉又偏远之地,有“鬼门关”之称,所以被贬谪至此,常有有去无回的意思。故惠洪文中所指“人以死吊”,便是这个意思。然而,黄庭坚自己又怎么看待呢?“凡有日月星宿处,无不可寄此一梦者。”,天地这么大,岂会没有自己容身之处?黄庭坚是苦难中成长的人,对于贬到任何穷乡僻壤,他都有能力使自己心境坦然,无所畏惧。

黄庭坚的洒脱自在又可见于崇宁元年其任太平州事,上任九天即遭免职,黄庭坚却也只是淡淡一句“夫物与我若有境,吾不见其边;忧与乐相过乎前,不知其所以然,此其物化欤?亦可观矣。故寄名曰观化。”④[2]。来表达物我相融,随顺自然的心境,他与庄子〈齐物论〉中“不知周之梦蝴蝶与,蝴蝶之梦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⑧[5],意境相当,都是一种物的转化,是故,得与失、忧与乐也只是一种转化的过程,最终乃要进到“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化境。

这种化境是超脱万物的变化,而将其与“我”合为一体。既然我与万物已相合,那么生命的流转变化,就无有分别亦无须执着,而黄庭坚便是依此来观照自己的际遇,同时以自然无我的心态来处理忧乐得失的境况。

三、养心治性的生活态度

黄庭坚的人格特点就是对于事功追求的淡化,他所重视的是内在的道德、心性的修养。在他担任国子监教授时,就曾恺切的向学生们提到养心的重要,所谓“其学于师也,不敢听以耳,而听之以心;于其反诸身也,不敢求诸外,而求诸内。”④[1],黄庭坚认为学习最重要是“心”,要能听之入心才能有所得,而这个“心”是要从内在修养来的,不得外求,从内心真正有所体会,才能发挥学习的效用。

于是“养心治性”成为黄庭坚创作的动力,为了能有好的作品,他非常重视一个人心性的调整,所谓作品即人品,他认为创作作品就该有一家之法,而“此事要须从治心养性中来”,看在黄庭坚的眼里,心性的修养即是培养一种“定”的工夫,也就是做任何事都不可焦急躁进,必须步步踏实。晁补之在其〈书鲁直题高求父提清亭诗后〉一文中,也赞扬“鲁直于治心养气,能为人所不为。故用于读书、为文字,致思高远,亦似其为人。”⑨[6]

黄庭坚曾以范子功为例,说其“不学则已,学则必以治心养性为本。斯文之作,妙尽心性之蕴,只使朝夕熏之,自成道种。”,学习是一种内在心性的洗涤,写作文章不过就是遵于心性所对应的色、受、想、行、识等五蕴产生的境界而有的发挥,故古人有云:“治天下者先治己,治己在治心。”心的修养很重要,因此在文章中黄庭坚特别强调对心性修养的重视,如〈养浩堂铭〉中即指出:

心者气之君,气者心之将。君之所忾,将应如响。心渊如渊,气得其养。夫惟气之为物,忧则焦然,怒则勃然,羞则戁然,惧则瞿然,劳则瘅然,饥则悴然,酌其有余不足而用其中,尔乃浩然。④[1]

“气”在中国哲学中是一个很常见的概念,它可以说是人类与宇宙万物所具备的生命能量或动力,至于“心”则是统摄这一切动力的主宰者。黄庭坚认为气的主宰主要是来自于心性的修养,气便是它的外在表现,故心有所感,气有所动。

此外,“寡怨寡言,是进德之阶”,这是黄庭坚对其外甥洪驹父的提点,亦是其治心养性的功夫,即不夸耀自己的能耐,人最忌讳骄傲,他常以大禹三过其门而不入的故事来教育子弟,“禹治水十九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然而不矜不伐,况于世间知书能文,果不足骄人矣。”③[1]“不矜不伐”是大禹所以受人尊敬的原因,人必要懂得谦逊,世间知书能文的人很多,太自以为是会令人轻视,而太骄傲则又会遭人妒忌甚至遭来灾祸,这都是修心养性的重点不能不重视。

能够不去沾染世俗的烦杂,保持心性的清明,才能察照自己内心最真实的声音。此外,更重要的是贵在「身体力行」,他曾以古人所言对其洪氏甥说:“说得一丈,不如行取一尺。说得一尺,不如行取一寸。”⑩[7]这便是黄庭坚“养心治性”的工夫。

结语

黄庭坚对于生命的体悟就在于“养心”所衍生的怡然自得。当他为章公弼写墓志铭的时候,曾提到“不知其所以养心之术,但见其临世故逆顺常自得也。”,此时乃是黄庭坚被调回京任秘书省职,也是其任官最好的时候,但他并未因此而改变自己的性格,反而藉此再次认知到“临世故逆顺常自得”的道理。从此事体会到人生的境遇亦应是如此,因此在他的人生观中,这就成了重要的生活态度。

同时在〈与李德叟〉一文中,黄庭坚感受到“白首怀道,能照世间烦恼根本,自得轻安,以享子孙之福禄。”,“怀道”是他在心境上转折的来源,而这个“道”指的应是禅门清净之智慧,而烦恼的根本即是心理生理的虚妄所生的颠倒作用。

佛陀曾告诉弟子阿难,要想要找到自己自性正觉的真心,就必须以勇猛的精神去追求,而追求之前首先要弄清楚“人的烦恼根源”是什么?才能有所对治,最后才能得证佛的果位。而这个烦恼即是虚妄颠倒的心理、生理作用,至于我们的眼、耳、鼻、舌、身、意六根,则是造就它的贼媒,因此佛说自无始以来,众生就在这样的缠缚纠结中无法超脱。如此则有大智慧便能参透明了这个烦恼的来源,就可以轻安自在,这也正是黄庭坚在〈四休居士诗并序〉中所提到的“安乐法”,即是“少欲者不伐之家,知足者极乐之国”。

黄庭坚从太医孙君昉处得到的安乐之法,正是他一生主张“万事随缘,少欲知足”的生活态度的写照,因为“少欲”则造就谦逊的家风,所以能泯除世间的荣辱得失;因为“知足”则时时顺化自然,所以能成就无处不欢乐的国度。(11)[8]

虽说黄庭坚一生仕途坎坷,命运乖舛,然而他却常用轻松的心态来面对世事的无常变化,这也是他人格特质的写照,一切随顺因缘。也因他能参透烦恼根源的所在,故其虽经历之种种苦厄但乃仍体悟到“自得轻安”的快乐。

注释:

①本引文是黄庭坚〈溪上吟〉诗前的序文。刘琳.李勇先.王蓉贵校点.黄庭坚全集[M].四川大学出版社,2001:868.

②宋.左圭辑.左氏百川学海[M](016册)—孙公谈圃(下),武进陶涉园影印宋成淳本,1927:2.

③黄庭坚全集[M]3:1352,1319,1869.

④其文后有“故古之人观乎傥来若寄,于我如浮云之外物,亦正其名曰:贤者而后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黄庭坚全集[M]2:428,536。

⑤此文是在神宗元丰四年,黄庭坚写了〈寄苏子由书〉之一给同样因“乌台诗案”被贬谪在邻县的苏辙,以表达对他的景仰,而苏辙则回此文。曾枣庄.马德富点校.栾城集[M](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492。

⑥黄庭坚全集[M]4:2291,2361.

⑦惠洪.石门文字禅.(27),嘉兴大藏经(新文丰版).23,No.B135.

⑧庄子〈齐物论〉云:“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蓬蓬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黄庭坚此时的心境亦是如此。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M].台湾商务印书馆,1999:99.

⑨晁补之.鸡肋集[M]6(33),摛澡堂四库全书荟要:124.

⑩钟美玲亦持此说,北宋诗人黄庭坚的生死智慧探究[M].生死学研究,2006(03):216.

(11)钟美玲指出“黄庭坚是以其个人的心性体认与修持,于困阨之中,找到生命的安乐之法,才能显现一种豁达的生命情调。”,“安乐法”是黄庭坚在崇宁二年赴宜州时所提出的论述,此时距他人生走入尾声不到三年,虽然他并不能预见这是最后的历程,但检视他一路走来的生命遭遇,此时所提的言论,笔者以为正可以做为他一路走来始终如一的生命基调。钟美玲.黄庭坚迁谪时期之生命意义探究[J].高苑科大文化与历史论文研讨会,2003:4。

猜你喜欢
心性黄庭坚养心
夏至重养心
篆刻欣赏
夏至养心喝“三茶”
用道
白饭、皛饭与毳饭
心性与现实
SUMMARIES OF ARTICLES
夏季穴位养心
“加一倍”写法——黄庭坚《雨中登岳阳楼望君山二首》
黄庭坚一夜三点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