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 才
译诗的困难,从根子上说,就是诗本身的困难。
说到底,一切译诗的问题都同诗相关。译诗的最高境界是译出诗,译成诗。译诗的问题,千言万语,拐来拐去,仍然得拐到诗上来。我们是为了诗在译诗,而不是为了任何其他目的。
译者要回答这些问题:什么是一首诗?一首诗是如何生成的?一首诗怎么被读解?是谁在读解?读解的过程中会发生什么?由此可以引出语言:诗歌的语言性。须知,一首诗的精神生命是经由语言的血肉身体生成的。所以,一切都“在语言中”。
形式者何?内容者何?格律者何?音韵者何?意境者何?原意是什么?原意的原意呢?……应该强调作者与语言的相遇,同时强调译者在翻译过程中与语言的相遇。
忠实?谁忠实?忠实于谁?怎么才能忠实?由此可以引出差异性。忠实观,其实源自人类对同一性的天然迷恋。人天然地追求同一性,但得到的却是差异性。忠实是愿望,差异是结果,是事实。
愿望并不自动导致结果。为什么?这中间有译者,这个中介物,这个轴承,这个十字路口。也许悖论在于:一首诗(原文)只有变成“另一首诗”(译诗)后,才能保住自己。这就是过渡的奇迹,创造的奇迹。诗的,也必是更新的,创造的,这才是“诗的”这个词的本义。译诗不管怎么变,都得变成“诗的”,变成任何别的东西都是背弃原诗,这才是最大的不忠实。
“忠实”这个原则,在译诗的运用中,必须另有理解,也就是必须忠实于诗,忠实于一首诗的整体,整体的氛围、力量、修辞、风格乃至精神生命。翻译上的风格论,看来也是不成立的,除非译者有能力在译诗中生成另一个风格,但这个风格绝不是原文的风格,而是译者和作者共同给予的。作者的贡献是提供质料,译者的工作则是生产译文。
风格是由哪些要素构成的?这些要素破碎了,散落了,我们还能到哪儿去找到风格呢?风格隐匿了,不在了,变成了某种可回忆的可能性。这个风格能否再次在译诗中生成?作者和原文都只能隔岸观火,帮不上忙了。能帮上忙的,只有译者,只有译文。译文生成的风格,是黏附于译文的语言身体的,其实是另一个风格,作者如父亲,译者如母亲,他们又另外生出一个孩子,血缘是可验证的,也理应得到验证,但脸相已不同一,生命已不同一。
未来,是翻译的意义所在。因为翻译的现在就是对过去事物的翻译所得,翻译的未来已经隐伏在创作的现在体内。应该进一步强调译诗的过渡作用,在这种过渡过程中,另一个文本被生产出来。
一首诗总是期待着被翻译,从一种语言到另一种语言,到另一些语言,而且一首诗在被译成另一种语言之后,也总是期待着被重译,再重译,因为时间的变化带来语言的变化,而语言的变化又产生翻译的需要。可见,翻译一首诗,不会一次性完成,它是一个永不能完成的语言工作。翻译本身已经包含了再翻译一次的可能性。我们从翻译里打开的就是可能性,理解他者的可能性,与他者相遇的可能性。
未来是什么?未来就是可能性。诗的意义也就是可能性,因为可能性意味着自由,意味着重新生成的机缘和创造力的空间。
译诗的本质就是过渡,从已经实现的创造力过渡给尚待实现的创造力,从已经完成的文本过渡给可能生成的文本。人类的文化就是这样,既保护了各自的独特性,即多元,又向综合的混血性敞开,即再生。
一首诗真的写好了,翻译就很难毁坏它。就是说,一首真正的好诗是译不坏的。各种各样的“译本”,总是多少能“译出”一点真东西来。一次翻译如同一次尝试,被读者抛弃,当然意味着失败,但译者总是可以再尝试一次,另一个译者总是会接过接力棒,再尝试一次,用另一种方式,用另一些词语。一首诗的可怕之处,反倒是它仅仅存活在原文之中。
一首诗在一种语言内生成了,那么它理应在其他语言里产生回响,因为语言的创造力是全人类都愿意分享的,因为诗的意义是所有语言中的人都能够领悟的。过渡,再过渡,一次不成功,再来一次,一个译者做不好,另一个译者接替他……翻译的事业是未竟的事业,它永远向着未来敞开自己,向着不确定性尝试着去生成“另一个”。
这“另一个”,就是译者与原诗之间永恒的互动关系。“另一个”仍然面临着变化。从一个到另一个(另一些),这就是变化的原理。在翻译的过程中,唯一值得强调的原理,就是变化的原理。变则生,则存;不变则死,则亡。这是生命依循的原理,也是翻译依循的原理。一首诗是有生命的,是一个生命体。翻译一首诗,就是创造“另一个”生命,以转化的方式,这种方式既古老,又现代,既是为了接续,更是为了再生。
原诗对译诗来说,其实并不是作品(已完成的作品),而仅仅是一种质料,一个出发地,它因为需要被翻译而不得不从“已完成的作品”重新返回到未完成状态中,或待完成状态中。尤其是,如果我们确认一首译诗本身是一件作品,一个文本,一种语言创造活动的话,那么,原诗就更是一种特殊的质料。
它需要在译者的目光下被打碎,也即从篇返回句子,从句子返回词,一系列的返回,直到一首诗的每一个词的声音都被倾听,都被听见。它需要在译者的理解中被凝合,即再写出一次,再创造一次。确定了原诗对于译者的这种质料身份,就可以更合理地解释为什么翻译本身是一种写作,是一种创造。
至于译诗的命运如何,我们也就可想而知:正像一切写作,它的成败与否取决于是否阅读,而不是原诗。可以说,一首诗被翻译得越好,它就越脱离原诗,离原诗越远。它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是如影随形,而是血缘相亲。
译诗是一门另外的艺术。它很特别,在不同的侧面充斥着误解,在不同的层次又悖谬迭出。译诗很像诗,却又不是诗。它从翻译诗歌这个初衷出发,抵达时又总是“偏离”或“超出”这个初衷。由于诗本身的高度,译诗通常位于原诗之下,但也不见得不会跃居原诗之上。
翻译一首诗。标准何在?哪些是标准?像评判一首诗一样,评判一首译诗的标准也总是不够丰富。也许有两种。第一种,就是弗罗斯特所说的,诗就是“翻译中失去的东西”,这无疑十分正确。第二种,有点像谚语所示的,“美文不信,信文不美”(法国人爱说,女人漂亮就不忠诚,女人忠诚就不漂亮)。
误解,源自人们对求证原意的执迷不悟,同样,悖谬来自许多方面。译诗同译叙事散文不一样。一段史书,一篇小说(不管写得多么精妙),是“用”词语做出来的,而一首诗(不管是什么诗)是“同词语一起”生成的。比如翻译《红与黑》,只要保住了叙事的骨架,让人物的个性和行为还能让人辨认出来,那么不管谁来译,也不管译得多么不忠实,它仍然是司汤达的作品。诗就不同,比如波德莱尔的一首诗,不管译者乃至是研究专家的态度多么严肃,对歧义、多重性、音韵、修辞等等了解得多么细致、精确,译出来的那首诗都不能归于波德莱尔。这首译诗实际上不属于任何人,既不属于作者,也不属于译者,它成了自足的作品,在最好的时候,它成了一种工具,一个手段,一种过渡,来帮助读者抵达(驶向?遥想?)原诗。
叙事性作品本身就有“说出”的部分,即故事本身,语言所承载的故事本身。绝大多数好诗则不然,它们同生成它们的语言关系是如此紧密,以至无从剥离。就是说,翻译一首好诗,必将遭遇好诗内部的不可译性的抵抗。
我们在译诗中能找到的,只能是与原诗不同的“另一个”。译诗不光是一门另外的艺术,甚至是另一个文学种类。
一首译诗,有义务同生成在另一种语言中的原诗保持一种可核查的关系,仿佛父子之间的血亲关系。对一首诗的翻译,或者说对任何一种文本的翻译,都免不了会出差错。就诗而言,“精确的”翻译,根本就不存在。
同诗意这种神秘不可见的“真实”建立关系,并非只有一种方式。诗从古代流变到后现代的今天,首先是一种可想象物。一首诗译成后,一方面,它必须同原诗的诗质内在地相连,另一方面,它又通过“语言身体的再次生成”彻底从原诗中蜕变出来,以致不用再去考虑原诗,因为它已是一首自足的诗。
诗更是空间。想象力并不凝固在原诗里面,而是为译诗提供了一个新的出发点。
如果说一首原诗是从“无”起飞的,那么一首译诗则是从“有”起飞的,意象有了,节奏有了,韵律有了,一句话,形式有了。但我们仍然可以断言,无论从“无”还是从“有”,诗是语言超越于心灵的一次起飞,一次飞翔,一次飞越,一次超越。所以,译诗永远是过渡,它把自己过渡给另一种语言,另一些目光。它自足,也自我忽略。
存在“一首译诗”吗?也许不存在。在时间的先后上,一首原诗总是期待被过渡为一首译诗,即便在同一种语言中情况也一样:拉丁语已过渡为法语,古汉语已过渡为现代汉语。
不是非得相信这种结论:后来的译诗必然不如先前的原诗。这种结论在逻辑上是不成立的。历史上有很多例子都可以证明:青出于蓝又可以胜于蓝。说到底,有多少诗篇,我们已无从查证它的来源,它的来源的“来源”。最初源头在哪里?也许已经消失,也许已被遗忘。
这样思考并不意味着,对一首诗的翻译可以不顾及原诗。恰恰相反,这是狭义的翻译得以成立的理由。所谓翻译,就是指有出发点,有一个已在,有一个原文。完全离开原文的翻译,就不成其为翻译。这是就翻译的本义而言:从这儿向哪儿。
至于能否抵达诗的目的地,全看译者的能耐和造化。译诗的唯一参照,永远是可找到的那首原诗,即时间源头。时间本身没有源头,无始无终。但人就活在时间中,人活着就是以时间为参照,为依托。所以我们敬畏时间,尊重时间。
人的不可能的愿望也即诗的愿望:超越时间的阻隔,语言的阻隔,想象空间的永恒,同在。
于是,翻译的劳动就不得不从原文的一切要素开始,对一首外语诗,一个人如果语言上不懂,他也就无从译起,尽管所有从“懂”出发的翻译会有这个错那个误(总有译者“不懂”或“懂不透”的地方)。最出色的译者也会成为误读或误解的受害者。它从命运上无可避免,在实际劳动中只能尽力避免。
没有一首译诗称得上完美,也没有一首原诗真正完美。顶点是不完美的。完美是空间的想象,不是时间的现实。
译诗由于种种悖论,既复杂又困难,有辉煌之时,更有悲惨之际,令人兴奋又令人恐惧,无用之极又极其有用,更关键的是,同所有其他艺术一样,它也是一种不可能。
诗是隐喻性的语言,所以隐喻成了一个难点。另一个难点,是诗歌的“歌”,它既是音乐性,也是诗中一个个词语的声音、节奏……更是每一个诗人灌注进诗句字里行间的呼吸、情感。
翻译的本质性特征之一,是它的跨语言性。考察翻译过程,必须运用“动态”这一原则。意义从来不是固定的,它移动,朝各个方向,经由不同的译者。
创造行为,总是某种再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