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访·钩沉——口述学科课程史
2022年4月,教育部颁布义务教育课程方案和信息科技等16个课程标准。其中,信息科技课程从综合实践活动课程中独立出来,单独开课,课程名称也变更为“信息科技”,开启课程发展的新篇章。至此,我国中小学校从计算机教育到信息技术教育的课程发展历程告一段落。
在历史的后视镜中,我们可以更好地总结课程发展经验,钩沉为学科课程发展做出重要贡献的人和事。沙有威老师是北京景山学校原信息技术教研组组长,中国第一位中小学计算机老师,他见证了我国中小学计算机教育初始时期的学科课程发展历史。本期,我们邀请北京景山学校退休教师沙有威老师讲述他经历的中小学计算机教育。
沙有威
北京景山学校信息技术教研组原组长,信息技术高级教师,我国中小学计算机(信息技术)教育的拓荒者。1978年北京师范学院毕业后到北京景山学校任教,1979年开始从事计算机教育工作,一直做信息技术教师工作。2012年退休后开始了“烛光行”自驾支教活动,在全国多个地区义务开展机器人科普教学。
在北京景山学校展室拍摄老计算机照片的时候,我一边拍照一边为能在30年前就具有从破烂堆中淘回这些“出土文物”的眼光而钦佩自己。1992年学校从老校舍搬家到新校舍,我当时在学校的电脑公司上班,听说学校已经基本搬完家了,一种莫名的担心驱使我来到了老校已经搬空的机房。机房中废弃的东西乱七八糟堆了一地,我像捡破烂似的在破烂堆中翻找着。我翻开一堆废品,映入眼中的就是下面这台机器的主机,我继续翻找,陆续又找到了游戏杆、解调器和苹果机等。我找了个三轮车将这些“破烂”拉到了我的电脑公司,存放在库房中。后来,学校建展室我把它们又拉回了学校,要不是我莫名担心的驱使,今天我们就再见不到这台计算机了。
“出土文物”这个词是我送给这台计算机的(图1)。多年以前,一位机器人教育专家在得知我从1979年就开始从事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的工作,曾无贬义地称我为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的“出土文物”。但我觉得这台计算机才是名副其实的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的“出土文物”,是可考证的我国用于中小学计算机教育的第一台计算机。
你来做计算机教学的试验吧
还记得那是1979年的寒假后刚上班,游铭均校长就找到我谈调动工作的事。
游校长说:“教育部和我校商调一位年青的理科教师到教育部工作,条件要求是党员,要年青能经常出差,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看你是否愿意去。”
我说:“我服从组织分配吧。”
就这样,这个学期因为等候调动就没有给我安排课。在这期间我经常跟着校长去开研讨会,给一些大学的专家做点助理的事情,参与一些学校与人教社数学教材编写的资料整理工作,还参与了北师大心理系陈琦教授在中学搞的数学程序教学的研究工作,现在看来就是一些给校长打杂的工作。
一次学校联系到一个日本的教育代表团来交流,当时在中小学搞这种外事活动还是很少有的。在交流时学校的会议室座无虚席,日本代表团的老师介绍了他们在中学数学课上利用函数计算器中公式存储的功能开展数学教学试验的情况,介绍了国际上一些国家在中学开展计算机教学的情况。
散会后游校长马上找到我激动地说:“小沙,刚才的会感觉怎么样?”
我说:“挺好的!”
游校长说:“前一段教育部商调的人出差刚回来,要我赶紧把调人的事落实了。不过开完刚才的交流会我的想法有些变化,你如果愿意咱就不去教育部了,去了教育部专业就丢了,我看你来做计算机教学的试验吧!”
我说:“我没见过计算机,也不会呀!”
游校长说:“没关系,你和陈琦教授一起搞过数学的程序教学,你有优势。”
我说:“那个数学程序教学不是在计算机上做的,是在书上按照学生不同的学习程度以不同的进度来学数学的。”
游校长说:“咱们可以按照日本用计算器教学的方式先做起来,再到人教社的图书馆查一些国外计算机教学的资料,至于计算机,我们想办法去搞。”
我想了想说:“好,我服从组织上的安排吧。”
游校长说:“那就这么定了,在四楼给你一间办公室作为活动室。我再和章淳老师商量一下,让她跟你一起做这件事。章老师有教学经验,物理课、化学课都教过,外语也特别好,遇到英文资料可以帮你解决大问题。”
说到章淳老师我不得不多说一点,章淳老师(图2)是我最钦佩的一位老教师,一位慈祥的长者。她是从上海退休的,退休后自愿来我校义务工作,在我校帮忙分文不取。章老师在上海教过化学课和物理课,业务水平高,对待教育工作非常热爱,对待学生耐心负责。在章老师身上集中了一名真正的人民教师应该具有的一切优秀品质,她的人格魅力令人折服。
北京景山学校的第一台计算机
说干就干,我和章淳老师开始了紧张的工作。先到教师阅览室借来一些函数计算器,开发其中不为人注意的自定义函数的功能。章老师还编写了油印的教材,并在高一同学中组织了一个课外活动小组。在人教社老陶的帮助下,我们还抽时间到人教社去查资料了解国际上中小学校开展计算机教育的情况。我现在手中还保留着人教社老陶给我们提供的美国数学教材和在我校图书馆找到的日本数学教材,在这些教材中都有专门的章节介绍有关计算机的知识。
“走,跟我去拉计算机。”我高兴地和校长来到国家科委,办理了手续,取回了方毅同志出国时带回的一台家用电脑。电脑拉回来后,我和章老师看着这台家用电脑都无从下手,在那个计算器都不多见的年代,我们没见过电脑,真的没见过!章老师首先找出随机的英文说明书,先浏览了一遍,然后一点点地翻译。我就按照章老师翻译的进行安装调试。这台电脑除了大家上面看到的硬件,还有十几个固化了一些程序的硬件卡。其中,有家庭账务管理的卡、游戏卡等。在这些硬件卡中还发现了一个固化了APL/S高级语言的硬件卡,通过查资料,我们了解到APL是一种阵列式语言,后面的S表示这个卡固化的是APL语言的一个小子集。电脑以及连接的电视都是美国制式,电源也都是110伏的,所以我们每次接通电源的时候都要特别注意。尽管如此,学生不注意还是把那个小黑方块似的电源插错了地方,为此,我和章老师拿着这个电源跑遍了北京的几个计算机厂去寻求帮助,几经周折终于在北工大的校办厂修好了这个电源。
按照说明书,我们调试了APL/S语言说明书上的程序例题,结合参考资料书中的例题和一些大学教材中的例题,在学习理解的基础上编写了一些APL/S的程序。我们在学校高一和六、七年级组织了计算机小组,学习的主要内容就是APL/S语言的程序设计。
这次会议,决定在我国中学逐步开展计算机教育试验
好像是1982年的一天,当时景山学校的游铭均校长找到我说,教育部要召开一个关于介绍当前国外计算机教育情况的会议,让我第二天到教育部对面的实验中学找教育部的苏轼东老师,去学习学习。第二天,我来到实验中学,打听到会议在南楼一层的会议室召开。我找到这个教室大小的会议室,等了一会儿,一些大学的教授陆续到了。其中,有我认识的北京师范大学心理系的陈琦教授,但是与会的大多数人我都不认识。开会了,苏轼东老师首先介绍了到会的各位专家,这些专家有我们后来都熟悉的从上海来的王吉庆教授、清华大学的李三立教授、吴文虎教授、谭浩强教授和北师大的潘懋德教授等,还有实验中学的王本中校长。这些教授级的专家都坐在中间的会议桌边,在外圈的座椅上没有几个人,除了我,还有我第一次见到的周美瑞老师,再有就是当时在教育部工作的焦民老师。那时我们这些坐在外圈听会的老师都还很年青。
会上,王吉庆教授介绍了参加瑞士洛桑第三届世界计算机教育应用大会的情况。从中我们了解到当时国际上中小学校计算机教育的动态和趋势,了解到前苏联的计算机教育专家伊尔肖夫所作的报告内容,以及将程序设计作为第二文化的观点,这使我们感到在基础教育阶段开展计算机教育是迫在眉睫的大事。
在王吉庆教授介绍完洛桑会议的情况后,苏轼东老师说:“景山学校已经在自己学校的学生中开展了计算机的教学活动,下面请小沙老师介绍一下他们开展计算机教学活动的情况。”我大概用了10分钟的时间简要地介绍了我校开展活动的情况。随后,专家们针对洛桑会议结合我国的情况进行了充分的讨论。最后,会议决定在我国中学逐步开展计算机教育的试验。会议决定先利用大学的设备和师资,在五所大学的附属中学进行,待尽快取得经验后再扩大试验范围。首批试验的五所大学附中有:清华大学附属中学、北京大学附属中学、北京师范大学附属中学、复旦大学附属中学和华东师范大学附属中学。
计算机小组活动
教育部开会回来后,我向学校汇报了会议情况。为了和试验校教学内容基本一致,北京景山学校决定购置一台能够进行BASIC语言教学的计算机。经过考察,学校从北京工业大学购进了一台固化了BASIC语言的TP-803计算机。我记得买这台单板机好像花了4500元左右,在当时对于一个中学来说可不是个小数字。
这台TP-803计算机只有一块主板,内存16k,Z80的操作系统,固化了扩展BASIC。我们在北工大给这台机器配了个黄颜色的铁壳,把学校一台24寸匈牙利的黑白电视机改装成了显示器。为了移动方便,把一个课桌固定在一个有四个小轮子的小车上,把24寸的电视机放在课桌上。教师们需要时就推着这个活动的课桌到教室上课,上完课再推回来。
记得有一张照片是一本杂志1983年庆祝六一儿童节时的封面,这本杂志我一直保留着。后来为庆祝景山学校计算机教育20年,学校要出一个纪念册,作为资料我把这本保留已久的杂志交了出去,估计这本杂志现在也找不到了。
照片上两个戴着红领巾的孩子(图3)正是当时景山学校六年级计算机小组的学生,指着屏幕的是余晨同学,操作计算机的是李葆春同学。这两个孩子都是最早参加计算机小组学习的学生。我还记得拍照片的时候他们很想展示一下自己编写的“蛇吃豆”的游戏程序,但是封面要体现六一儿童节的题材,经过劝导,他们制作了这个“欢庆六一”的画面。桌子上放着的小录音机是这台机器的外存储装置,普通磁带是存储介质。每次程序的存储和调用都需要将音量调整到合适的位置,稍有偏差,程序的存储和调用就会失败。
余晨和李葆春同学都是计算机小组中的高手,在后来的计算机比赛中曾多次获得好成绩。余晨同学曾经因为在全国青少年程序设计比赛中取得好成绩,受苹果公司邀请到美国参观访问;李葆春也曾因计算机比赛获奖,受邀请到加拿大参观访问。当时,我国的中学生受国外邀请参观访问还不多见。
那时由于初中和高中都有计算机小组活动,我们把所有的课余时间都提供给了学生。学生一下课就跑到办公室来上机,学习兴趣高涨。有时上机人多,学生就堵在门口等候。现在计算机普及了,学生学习的机会多了,再也见不到那时的情景了。
计划退休,玩得更有意义一点儿
在40多年前,我刚开始从事计算机教学工作的时候,经常会从学生们的眼中看到那种充满新鲜感和好奇感的渴望眼神。那时我校在我国率先开展了计算机教学,不仅孩子们是初次见到计算机,就连我这个老师也是第一次接触计算机,我看到了孩子们那对计算机知识探求的渴望眼神。
我国教育的不均衡发展,使得很多欠发达地区的孩子们不能享受到教育发达地区的孩子们那样的教育,特别是有设备要求的科技教育,成了农村孩子们难以享有的学习内容。我们呼吁教育公平的同时,更应该关注这些地区孩子们的现代科技普及教育。退休后我选择了有设备要求的机器人教学项目作为支教的切入点,我将这个自驾支教项目称为“烛光行”。
一位网友曾在我的博客评论中问道:“老哥,你这么满世界跑不累吗?到底是为了什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不给自己太大的压力,我的回答是:“玩!不过希望玩得更有意义一点儿。”
一直以来,我经常把想做和正在做的事情用“玩”字来表达,因为我觉得用“玩”的心态来对待自己想要做又喜欢做的事情是一种境界。由于想做和喜欢做,所以一定会认真做,“玩”的回答虽然简单轻松,但这简单中蕴含了多年的情感、准备和积淀。
今年是我“烛光行”的第10年。在18个阶段的自驾支教活动行程中,我在全国县辖以上的102个地区196所学校上课450多节,为4万多名学生上了“机器人科普课”,与多个地区的教师交流了教学体会。在各个教学点,我找到了那久违了的学生们对知识渴望的眼神。巴山小学是我去的第一所位于大山之中的乡镇小学,这里的教学条件不算太好,没有多媒体投影仪。我把自己带的投影仪架了起来,投影打在一块白布上。上课了,孩子们那专注的眼神被我夫人的相机抓拍到了。
“烛光行”计划中的大多数教学点都是在网上朋友的邀请下而确定的,由于具体什么时候能到哪个教学点不能确定,所以教学点也不能事先为我的上课作出安排。出发前,一些朋友建议我计划得周密一些再启程,而我想行程中的未知因素只有在不断践行的过程中才会变为已知的结果。在行程中不断探索着将未知变为已知的过程,正是激励我不断前行的动力之一。
我特别喜欢南街小学教室前面的横幅——为者常成,行者常至(不断实践的人一定可以成功,不倦前行的人一定可以达到目的地),我以此格言作为我践行“机器人科普支教课堂”项目的坚定信念。
我是一名普通的教师,虽然没有那些掷重金投入慈善事业的经济能力,但是我可以像章淳老师那样,在退休后最大限度地去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有意义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