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钰筱
(中国人民大学 国学院,北京 100872)
“馆阁”是北宋继承唐代文馆旧制发展而来的政治机构,具有兴文教、储人才、聚图书的功能,是极具北宋特色的政治机构,馆阁文人共同进行校雠、曝书、编书等工作,也有幸参与观艮岳落成、赏花钓鱼宴、获赐御书,这些才俊之间时常宴饮集会或饯别送行,觥筹唱和之间留下了一批丰富的词作,北宋文坛也添加了富贵清雅的“馆阁气”。这种闲适风雅的馆阁文化在欧阳修宋词创作和词学观念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而学界对此鲜有关注。本文拟以欧阳修作为个案,分析其馆阁经历是如何影响了他的词学审美和创作,揭示馆阁文化及馆阁文人促进宋词雅化之意义。
宋代三馆包括史馆、昭文馆、集贤院,承袭唐代文馆旧制而总称“崇文院”,太宗朝端拱年间在此基础上增设“秘阁”,故统称“馆阁”,直馆至校勘都称之为“馆职”。作为皇家图书馆,馆阁是国家优养贤材之地,文章之策府。北宋历代帝王在此基础上修建龙图阁、天章阁、宝文阁、显谟阁、徽猷阁等用于收藏帝王御制文书、墨宝等,它们和三馆、秘阁一起组成了北宋的馆阁体系。
与汉代天禄阁、琳琅阁一样,宋初设置馆阁是为了整理皇家藏书。宋朝实行右文政策,北宋建立之初就积极搜检旧册,至仁宗朝仍不辍。馆阁藏书众多,《麟台故事》卷二记载“景佑三年十月乙丑,御崇政殿观三馆秘阁新校两库子集书,凡万二千卷。”[1]馆阁文人的首要任务就是对现有图书进行校雠整理。欧阳修《谢校勘启》总结为:“窃以为校雠之职,是正为难,委方册于程文,折群疑于独见。”①见(宋)歐陽修著,李逸安點校:《歐陽修全集》,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440页。为免文繁,本文所引欧阳修诗词杂文均来自此书,不再另行标注。“是正为难”说的就是纠正典籍故事中的错误、校订典籍。校勘发展至北宋,步骤趋于完善,有初校、覆校、点检详校、覆点检,而且皆有日课。校勘考核严格非常。《宋会要辑稿》记载:“凡校勘官校毕,送覆校勘官覆校,勘毕,送主判馆阁官点检详校。复于两制择官一二人充覆点检官,侯主判馆阁官点检详校讫,复加点检。皆有程课,以考其勤堕焉。”[2]北宋以文教成化天下,馆阁校勘范围涉及经史子集各类藏书,宋初三朝曾举行多次大规模重勘图书工作,如:
“咸平四年九月……上重校定《周礼》《仪礼》《公羊》《谷梁传》《孝经》《论语》《尔雅》七经疏义,凡一百六十五卷,命摹印颁行……至景德二年九月,又命侍讲学士邢昺,两制详定《尚书》《论语》《孝经》《尔雅》错误文字,以杜镐、孙奭被诏详校,疏其谬误故也。”[3]
除了校勘,最重要的工作就是编书。宋仁宗前三朝以杨亿、钱维演为首的馆阁文人编写了宋代四大部书,仁宗朝也编修《新唐书》《国朝会要》等书。庆历元年还修订了《崇文总目》六十卷,而这项工程自景佑中就已经开始,前后历时六年,参与编校的就有时在馆的王尧臣、刁约、吕公绰等文人,欧阳修还因参与编修有功,进集贤校里。
此外,北宋馆阁自设立以来就被认为是储材之地,具有政治战略价值。宋哲宗年间,右正言刘安世曾上《论馆职乞依旧召试状》言:“首辟儒馆以育人材,累圣遵业,益加崇奖,处以英俊之地而厉其名节,观以古今之书而开其聪明。”[4]推崇馆阁作为人才储备的功能,对此,宋高宗也自豪称赞: “仰惟祖宗肇开册府,凡累朝名世之士由是以兴,而一代致治之原盖出于此。”[5]馆阁对于士人的另一个重大意义在于,从馆阁入仕是未来致身宰辅的重要路径。苏轼《谢馆职启》云:“国家取士之门至多,而制举号为首冠,育才之地非一,而册府处其最高。”[6]欧阳修在《又论馆阁取士札子》中提到:“今两府阙人,则必取于两制,两制阙人,则必取于馆阁。”可见,“馆阁——两制——两府”作为士大夫最佳升迁路径已经成为当时共识。皇帝对馆阁的器重亲临,还起着昭示文德、推崇文教的作用,对世风有重大影响。仁宗朝天圣中,因为仁宗即位后未尝亲临馆阁,勤加劳问,直贤院谢绛上《乞开内馆恢复景德之制》言:
“二圣因数临幸,亲加劳问;递宿馆内,有不时之召……陛下未尝迁翠盖、降玉趾,寥寥册府,不闻舆马之音旷有日矣。议者以谓慕道不笃于古,待士稍损于前……文雅渐弊,窃为圣时惜也。”[7]
陪同皇帝左右,答疑赐对,以备顾问,对馆阁文人的学术修养提出了极高的要求。作为文学侍臣,馆阁文人得以接近权力核心,身份“清切”,得以参加宫廷宴会、参观艮岳和祥瑞,赋诗赐花,恩遇非常:
“太宗皇帝待遇三馆特厚……又尝内出御制‘独飞大鹅’‘大海求明珠’二棊势示三馆学士,皆不晓,上召中使裴愈授以指要,修撰范杲等相率上表称谢。自是奎文宸翰必以宣示,新异之物必以燕赏,制作必令歌颂,常与宰执、侍从等,而其从容文藻则又过之。”[8]
这种标识文人文学身份的馆职,承载了国家奖劝文学、砥砺名节的功用,昭示天下成化、四海升平,故馆阁文人大多志得意满,贵重一时。苏舜钦甚至因出身馆职,宠命优渥,耻于与“任子官”者同席(1)苏子美在进奏院,会馆职有中舍者欲预席。子美曰:“乐中既无筝、琶、筚、笛,坐上安有国、舍、虞、比。”国谓国子博士,舍谓中舍,虞谓虞部,比谓比部员外、郎中,皆任子官也。(见洪迈著;穆公校点,《容斋随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339页)。;苏辙《次韵张去华院中感怀》自怜:“仕宦不由天禄阁,坐曹终日漫皇皇。”[9]可见,馆阁任职文人地位非常,自命不凡。
欧阳修进士及第后任西京留守推官,景佑元年经举荐进入馆阁,担任馆阁校勘一职,参与编修《崇文总目》,开启了他长达四十余年的政治生涯。对此,欧阳修在《谢校勘启》写下:“西昆册府,备帝者之来临;蓬莱道山,非人间之所见”,抒发了文人对于跻身馆阁的自豪。此后,欧阳修因支持范仲淹被贬夷陵,后康定元年复馆阁校勘,历任史馆修撰、集贤校里,官至翰林学士、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官场沉浮四十余年。相对于宋绶、宋敏求等人长期任职于馆阁的仕途来说,欧阳修在馆阁任职时间并不长,但是这段校书的经历深刻地影响了欧阳修的人格与词风,在刚峻热烈之余多了一些闲适风雅。
馆阁文人虽也有参宴赋诗、赐花登楼的欢乐,但更多时候是坐冷板凳、日复一日地重复性工作。校书、编书,馆阁生活是清贫闲适甚至孤独寂寥的。欧阳修任馆阁校勘期间还需按例宿直,曾作诗《东斋对雪有怀》回忆馆阁宿直寂静冷清:
东斋坐客饮方豪,谁报风帘雪已飘。贪听樽前歌袅袅,不闻窗外响萧萧。已怜残腊催梅蕊,更约新春探柳条。共忆瀛洲人独直,神仙清景正寥寥。
馆阁文人作为皇帝文学侍臣,出于润色鸿业、歌功颂德的需要,得以亲近权力中心,是“神仙清景”,但是其中的酸苦“寥寥”也是显而易见的,这样的环境最适合打磨心智。
景佑元年至景佑三年,欧阳修回京任馆阁校勘,康定元年复馆阁校勘,后历任集贤校理、史馆修撰、集贤殿修撰、参知政事,欧阳修真正在馆阁的时间不超过十年,但仁宗朝百年无事,天下太平,加之仁宗也是好文之主,崇儒稽古,编校馆阁图籍较为频繁,景佑元年、嘉佑四年三馆都曾进行大规模校正工作。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为欧阳修成长为儒学大师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且正是馆阁任职期间略显枯燥的编校工作,打磨了欧阳修初出茅庐的傲气,化为日后闲适从容。我们试看文忠公两首《临江仙》:
柳外轻雷池上雨,雨声滴碎荷声。小楼西角断虹明。阑干倚处,待得月华生。燕子飞来窥画栋,玉钩垂下帘旌。凉波不动簟纹平。水精双枕,畔有堕钗横。(其一)
记得金銮同唱第,春风上国繁华。如今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闻说阆山通阆苑,楼高不见君家。孤城寒日等闲斜,离愁难尽,红树远连霞。(其二)[10]
根据前人研究,前者根据“失金钗”之典应作于天圣九年(1031年);后者有“十年歧路”等词,应作与庆历六年(1046年)或七年。细读之,吟弄“堕钗”的欧阳修任西京留守推官,初出茅庐,声色犬马;进入馆阁后仅两年,便因刚直不阿,力挺范仲淹、公开嘲讽高若讷为“君子之贼”被贬外放,其时仍带着耿介倔强的锐气。等到庆历五年上《朋党论》,支持庆历新政却被贬滁州,他已经在馆阁蹉跎了近十年,吟咏“薄宦老天涯,十年歧路,空负曲江花”,心态变化的直接诱因自然是仕途的坎坷。两番进京,又两次外放,外放自然有洛阳的歌姬、夷陵、滁州的山水,而在京都上国,陪伴他的就只有卷帙浩繁的典籍与名贵的书画。点检详校,训诂释经,这种与书为伴的生活方式已经成为他生活的一部分,镌刻进记忆深处,每当仕途不顺或者邪侫当道,欧阳修便埋头天禄琳琅自解。在政坛上依旧金刚怒目,在政事上却已经崇尚“宽简”,成长为“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的醉翁了。
至和元年,一向自诩刚直清廉的欧阳修遭受诬陷,幸得仁宗垂青,收回成命,留京修书。在日复一日地编校图书中,带有棱角的耿介端方逐渐打磨成外方内圆的从容自得。至和三年,馆阁旧友刘原父知扬州,欧阳修临别赠言《朝中措》:“行乐直须年少,尊前看取衰翁。”刘敞前往的扬州正是自己曾经任职之所,当地还有欧阳修任上修筑的平山堂和亲植的垂柳。对于这位年岁稍晚于自己的馆阁旧友,欧阳修不再像壮年歌咏“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时一样锐气逼人,反而劝慰好友及时行乐,“衰翁”相比“醉翁”,年岁又长十载,更多了旷达从容。曹尔堪评价欧阳修这首词 “如见两公之须眉生动,偕游于千载之上也”[11],其格调疏宕豪迈,透露出岁月的沉淀,已经开苏轼豪放词先声。
欧阳修的词学观念可见于晚年所述《西湖念语》,这是他连章体《采桑子》组词前的一段“致语”:
昔者王子猷之爱竹,造门不问于主人;陶渊明之卧舆,遇酒便留于道上。况西湖之胜概,擅东颍之佳名。虽美景良辰,固多于高会;而清风明月,幸属于闲人。并游结于良朋,乘兴有时而独往。鸣蛙暂听,安问属官而属私;曲水临流,自可一觞而一咏。至欢然而会意,亦傍若于无人。乃知偶来常胜于特来,前言可信;所有虽非于己有,其得已多。因翻旧阕之辞,写以新声之调,敢陈薄伎,聊佐清欢。
欧阳修的诗词呈现出截然不同的风格,一些研究者称其“诗词创作不协调”[12]或“双重人格”[13],其实欧阳修也只是继承了晚唐五代“诗庄词媚”的认识。他自嘲写词不过是“敢陈薄伎,聊佐清欢”,与言志载道的诗文不同,但从欧阳修个人的创作数量和水平来看,他还是比较重视宋词创作的。且在欧阳修看来,只有在“闲人”笔下,“旧阕之辞”“新声之调”才真正成为雅歌。从这个意义上说,“闲人”是欧阳修对词作者主体的要求,“雅歌”是对客体的取向。在欧阳文忠公内心,愿意追随王子猷与陶渊明这类高士,不与世俗同流合污,保持自己高洁的志向和高雅的情操。不过王子猷与陶渊明都是出世的隐者,欧阳修却是入世的“闲人”。
欧阳修的“闲”首先是优渥生活之清闲,是充足物质保障之后的闲适。举子登科进入士大夫群体,实现了儒家君子“治国齐家”的理想,也享有崇高的威望和较为优渥的生活。有宋一代,重文轻武,享乐之风盛行,“闲”是属于整个士大夫群体的审美倾向,是实现儒家君子“修身齐家治国”理想后,向老庄境界探寻的“雅歌”。
此外,对于此时的欧阳修来说,还有政治官场之“闲”。经历了青年举子登科的春风得意、变法改革的刚直不阿,也有被污蔑被外放的悲愤,文坛宗主,历任三朝宰辅,官至参知政事,他曾经积极“入世”,但此时的欧阳修退居一方,不再是日理万机的朝中重臣,没有了官场的阿谀奉承、拍马溜须,与之相伴的俱是“良朋”、同道中人。可是他又并不能像王子猷与陶渊明那样真正隐逸,归隐山湖,四十多年的宦海沉浮,家国命运已经深深镌刻在他的记忆、习惯中,只得在俗世做一个入世的“闲人”。
最后,欧阳修还有生活情趣之“闲”。欧阳修在晚年所作的《六一居士传》中自豪地说“吾家藏书一万卷,集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壶……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岂不为‘六一’乎?”吟诗作对,抚琴饮酒,俨然一派魏晋风流。也只有这样的“闲人”才懂得欣赏清风明月,暂听蛙鸣,人格深处与天地自然相通,不拘泥于“特来”,于旁若无人、乘兴而归之中发见生命的律动,实现“天人合一”的境界。而这种在书海中钩沉稽古、与琴棋为伴的生活情趣源于精神层面的富足,是内心品格与学问修养涵养出来的书卷气,“雅歌”便是在这样精神沃土生长出来的文学奇葩。
当我们将视线延伸至整个北宋词的发展轨迹,会发现在时间线索下隐藏着一条“脱俗趋雅”的复线。从晏殊到欧阳修,宋词雅化过程中,词坛宗主呈现出前后师承关系,且任职经历都与馆阁相关。
晏殊号为“太平宰相”,其仕途亦从馆阁始,景德二年,晏殊赐同进士出身,“擢秘书省正字,秘阁读书”,宋真宗特意让直史馆陈彭年“察其所游之处”,明年,迁光禄寺丞,为集贤校理,大中样符八年夏,荣王宫火,崇文院书籍几乎殆尽,时任集贤校理的晏殊就参与了三馆秘阁校勘书籍工作。晏殊后擢左正言、直史馆,为翰林学士,入主台阁;明道元年,拜参知政事,庆历二年,以刑部尚书、集贤殿大学士、枢密使加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纵观晏殊仕途,早期的任职与馆阁牢牢地联系在一起,虽然在沈括《梦溪笔谈》中还有晏殊任馆职时清贫窘迫的记录(2)及为馆职,时天下无事,许臣寮择胜宴饮,当时侍从文馆士大夫各为宴集,以至市楼酒肆往往皆供帐,为游息之地。公是时贫甚,不能出,独家居,与昆弟讲习。一日,选东宫官,忽自中批除晏殊。执政莫谕所因,次日进覆,上谕之曰:“近闻馆阁臣寮无不嬉游宴赏,弥日继夕,唯殊杜门与兄弟读书,如此谨厚,正可为东宫官。”公既受命,得对,上面谕除授之意。公语言质野,则曰:“臣非不乐宴游者,直以贫无可为之具。臣若有钱亦须往,但无钱不能出耳。”上益嘉其诚实,知事君体,眷注日深。仁宗朝,卒至大用。(见沈括撰,虞信棠、金良年整理,《梦溪笔谈校正》,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第299页)。,但侧面反映了馆阁人文渊薮,馆阁之士嬉游宴赏盛景。宋仁宗天圣八年,晏殊知贡举,礼部考试中慧眼识珠,拔擢欧阳修,从馆阁至两制、再到两府,相似的升迁经历再一次在欧阳修身上上演。
从文体的产生来说,词来自民间,敦煌出土的早期词作并不以“雅”为追求。欧阳修提出的“雅歌”的理想是将诗的美学要求引入词体,或者说将词这种源于民间的创作纳入正统文学概念的必要之举。也是宋词雅化道路的重要一环。其直接根源就在于“馆阁气”。吴处厚《青箱杂记》卷五有北宋文人“馆阁气”的直接表述:
本朝夏英公亦尝以文章渴盛文肃,文肃曰:“子文章有馆阁气,异日必显。”后亦如其言。(3)本朝夏英公亦尝以文章渴盛文肃,文肃曰:“子文章有馆阁气,异日必显。”后亦如其言。然余尝究之,文章虽皆出于心术,而实有两等:有山林草野之文;有朝廷台阁之文。山林草野之文,则其气枯搞憔悴,乃道不得行,著书立言者之所尚也。朝廷台阁之文,则其气温润丰缉,乃得位于时,演纶视草者之所尚也。故本朝杨大年、宋宣献、宋营公、胡武平所撰制诏,皆婉美淳厚,过于前世燕、许、常、杨远甚,而其为人,亦各类其文章。王安国常语余曰:“文章格调,须是官样。”岂安国言官样,亦谓有馆阁气耶?又今世乐艺,亦有两般格调;若教坊格调,则婉媚风流,外道格调,则麓野嘲晰。至于村歌社舞,则又甚焉。兹亦与文章相类。(见吴处厚撰,《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6页)。
有学者认为“馆阁气”大抵接近“朝廷台阁之文”[14],气韵温润丰缉,与馆阁文人生活方式和审美情趣相关。宋朝以文治天下,较之前代,官员整体文化水平显著提升。且自宋太祖“杯酒释兵权”起,重文轻武,鼓励士大夫追求享乐,莺歌燕舞。从馆阁这一机构的特性来说,馆阁是人才渊蔽,群英荟萃之地,相较于其他文人宴会,兰台群英更重视才学,捻韵赋诗、一觞一咏更利于切磋技艺,选词用调更趋文雅。馆阁文人与馆阁诗词正切和欧阳修“闲人雅歌”对主客体的要求。
宋代陈鹄《耆旧续闻》记载宋太宗外孙李端愿与馆阁大臣雅集高会(4)后观赵子崧《中外旧事》云:嘉祐丁酉,李驸马都尉和文之子少师端愿作来燕堂,会翰林赵叔平概、欧阳永叔修、王禹玉、侍读王原叔洙、舍人韩子华绛,永叔命名,原叔题榜,联句刻之石,可以想见一时人物之盛。(见陈鹄撰,郑世刚点校,《西塘集耆旧续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40页)。,欧阳修作《渔家傲》联章鼓子词十二首 ,写一年十二月风土习俗。在他的笔下,不论是三月“晴川祓禊归来晚”、五月的“浴兰时节动”、七月“人间彩缕争乞巧”、还是八月“社近愁看归去燕”、九月“人家帘幕重阳近”,在自然活泼的民俗气息之外,都透露出士大夫的生活之“闲”,情趣之“雅”,在词的文体特性上提升了词的品格。如十一月的鼓子词:
十一月新阳排寿宴。黄钟应管添宫线。猎猎寒威云不卷。风头转。时看雪霰吹人面。南至迎长知漏箭。书云纪候冰生研。腊近探春春尚远。闲庭院。梅花落尽千千片。
欧阳修写猎猎寒风中士大夫庭院中富贵欢乐之景,从“排寿宴”到“黄钟应管”,觥筹交错,诗酒唱和,都暗示着作者生活优渥,雍容华贵。物质水平的富足丰饶直接催生了精神世界的深厚,在一片高朋满座、传杯弄盏的繁忙景象中,作者却得以“闲庭院”、观落梅,这份闲适淡雅是“馆阁气”的生动写照,与时人称赞晏殊文章的“富贵气象”(5)晏元献公虽起田里,而文章富贵,出于天然。尝览李庆孙《富贵曲》云:“轴装曲谱金书字,树记花名玉篆牌”。公曰:“此乃乞儿相,未尝谙富贵者。”故公每吟咏富贵,不言金玉锦绣,而唯说其气象。若“楼台侧畔杨花过,帘幕中间燕子飞”,“梨花院落溶溶月,杨柳池塘淡淡风”之类是也。故公自以此句语人曰:“穷儿家有这景致也无?” (见吴处厚撰,《青箱杂记》,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6页)。有异曲同工之妙。晏殊和欧阳修两代文坛宗主前后续力,促使伶工之词向士大夫之词转化。
不过,馆阁文人在登麟台、晋升宰辅之前,却不能直接参与政事,只是校正文字、赐对顾问,可谓朝堂之上的“闲人”,与词体在文坛“聊佐清欢”的作用相似。恰恰是这样清贵的文学侍臣身份,使晏殊、欧阳修有机会接受典雅文化的熏陶。或许欧阳修后来“闲人雅歌”的词学观念在这个阶段已经孕育。梅尧臣《二十四日江邻几邀观三馆书画》[15]记载受邀参观馆阁,就亲见所藏:“羲献墨迹十一卷,水玉作轴光疏疏,最奇小楷《乐毅论》,永和题尾付官奴。又看四本绝品画,戴嵩吴牛望青芜,李成寒林树半枯,黄荃工妙白兔图”。作为皇家图书馆,馆阁所藏书画稀世难寻,对于欧阳修、晏殊等馆阁文人来说,却是近水楼台。在馆阁备问赐对的经历,促使欧阳修博闻强识,修身养德,在儒学思想地渗透下,一切关于男女交往的缠绵或是离愁别恨都发乎情止乎礼,点到为止,有一种刻意地节制美学。试看他的《踏莎行》: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熏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栏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王世贞《艺苑卮言》评价其:“‘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又‘郴江幸自遶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此淡语之有情者也。”笔者亦深以为然。上阕写景,将离愁比喻为春水,化用李后主“一江春水向东流”,贴切自然;下阙将视角转向离别主人公,泪水因沾染脂粉而显得柔媚,却不是涕泗横流地张扬,只“盈盈”两字,便勾勒出一位弱柳扶风、梨花带雨的红粉佳人形象,连带着思绪也缠绵深切。“楼高莫近危阑倚”,是行人对泪眼盈盈佳人的忠告,也是闺中思妇希望登高眺望游子踪影的急切真挚。登楼所见只有一望无垠的荒原与远山,行人心中想象思妇登楼看到了自己的踪影,在这种“看——想——看”的闭环中,离愁克制又荡气回肠,形成一种哀婉深觉的悲剧美感。
晏殊、欧阳修也写男女爱情词,但是二人之词已经摆脱市井鄙俗之气,在词体的基础上生发出品格,这一“品格”是“雅歌”的内涵,是对 “闲人雅歌”审美理想的回归。叶嘉莹先生就认为欧阳修的《蝶恋花》(越女采莲秋水畔)中“窄袖轻罗,暗露双金钏”表现了一种含蓄蕴籍的美,“衣饰的衬托,已经表现一种品格了”,欧词“有品格、有内容、有境界”[17]。在欧阳修的笔下,男女恋情毫无狎昵色情,一派清丽雅致。即使是吟风弄月也洗脱艳情词的浓烈,秦楼楚馆也别有情调,俚俗粗鄙和轻佻露骨都化为旖旎温婉,雅致脱俗。试看《诉衷情令·眉意》:
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
首句“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举止娴雅,给人以清冷之感,用谈谈的离恨稀释了潜在的狎昵。画眉、敛歌、颦蹙一连贯动作倾泻而出,可见名贵艳逸的气象。“拟歌先敛,欲笑还颦”的留白,恰如晏殊“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余韵。
长期天禄琳琅的浸润,三馆秘阁培养了他们高雅的审美品味和不俗的鉴赏能力,相较于其他官职,馆阁出身的官员总更趋于雅致。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称赞晏殊欧阳修词学造诣:“独文忠与元献,学之既至,为之亦勤,翔双鹄于交衢,驭二龙于天路。且文忠家庐陵,而元献家临川,词家遂有西江一派。其词与元献同出南唐,而深致则过之。”[18]其实馆阁风雅才是二人深婉的直接源头,冯煦称赞欧阳修“疏隽开子瞻,深婉开少游”,这些都凝练于他“闲人雅歌”的审美追求。当他们通过馆阁这一捷径步入麟台,擢升两府,凭借政治地位获得文坛宗主的桂旗,便足以指点江山、影响文坛审美取向。晏殊和欧阳修两位馆阁文人先后知贡举,成为科举考试主考官,他们身体力行倡导的“风雅”美学便得以大行其道,成为宋词发展的主流。正是在晏殊、欧阳修的努力下,宋词逐渐走向雅化。
欧阳修历任馆阁校勘、参知政事等职,熙宁四年以太子少师致仕,晚年自号“六一居士”。其作词数量相较其他北宋词人,颇为可观,但并无“六一词话”传世,或许正在于其对于词体“聊佐清欢”的定位,居颍州期间写下只言片语的《西湖念语》成为后人解读他词学观念的密钥。欧阳修“闲人雅歌”的审美理想,被政治经历打上了深刻的烙印,这种对宋词审美的自觉追求是北宋士大夫君子人格与山湖之志孕育出的仙葩。在宋词雅化的路径上,欧阳修上承晏殊,下启苏轼、周邦彦,馆阁文化为宋词雅化做了重要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