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汉广,肖成笑
(黑龙江大学 文学院,哈尔滨 150080)
神话重述是在现代性语境下,按照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思维习惯、生存状态等维度对原始神话以及古典神话的全新阐释。神话历经多次演变和发展,始终与人类的文化史相关联。这些包含了民族传统文化基因的人类记忆的产物,在纪实、想象中建构出一个经验世界与虚构世界相融合的文学形态,“神话所内在的人类文化基因,不仅为人类提供了诗性智慧,也为人类指明并提供了返归自然的航向与能力,这也就是神话不断为人类世代重述的根源”[1]。
当人类进入20世纪,神话缺席的现代文明阴霾挥之不去,尤其是两次世界大战摧毁了人们的理性与信仰,人的完整而统一的主体性被解构甚至被剥夺了。人们生活在物质丰富但却精神贫瘠的世界,战胜了恐惧与死亡,却丧失了对另一个世界的想象。因此,人们需要从传统、神话、宗教以及其他异域文明中汲取营养,以挖掘出超越现实的种种可能。
纵观人类艺术史,神话所蕴含的包容性有助于人们重新发掘人生的价值与存在的意义。于是神话重述作为一种文学创作形式,一时间受到各国文坛和学界的高度重视。著名作家大江健三郎、若泽·萨拉马戈、托妮·莫里森、翁贝托·艾科纷纷加盟,构成神话重述的强大阵容。中国亦推出了“重述神话·中国卷”,苏童、叶兆言、李锐夫妇、阿来分别创作了《碧奴》《后羿》《人间》和《格萨尔王》等作品。不难发现,神话重述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创作形式和手法,充分展现了人类独特的思考能力与创作经验。它不仅是当代人在其价值理念影响之下对原有神话原型的再塑造,彰显当代人对美好未来的憧憬与期待,而且其重述的目的并非要人们回归和穿越到过去,而是使跨越千年历史的传统在新时代文化语境下焕发生机,展现当代人超出理性之外的独特创造力。
现代作家重述神话,并非借用神话重演古老的故事,而是借对现代文明发展的理性思考批判其发展过程中的畸形与弊端。在当下历史文化语境中,重述神话不仅是神话流行、传承的一种形式,更体现出一种文学创作传统。当下文学文本中的神话常以碎片化、断裂性、多元化等方式出现,饱含了丰富的文学性内涵和审美意识形态,表现出一种浪漫主义的复古心理,并在原始思维与现代科技文明和现代理性观念的抗衡中绽放其神秘色彩与诗性智慧,呈现出前所未有的文化价值。
“神话不仅是人类文化中的一个过渡性因素,而且还是永恒性因素。”[2]神话凝聚着世界性的思维、全人类的感受、普世的人性观念,寄托了人们对当代价值的召唤,同时又饱含多元并存的价值追求,已成为人类理解世界、把握世界的一种参照标准。它酷似一个跨民族、跨地域的全球经典的集合,在动态变化中为我们打开了更为广阔的视野,使我们能够打破本民族文艺创作狭小空间的限制,打破固步自封、因循守旧、自我欣赏的民族心理,在积极参与文艺世界性视野的建构中充分吸收和借鉴优秀成果,在多元并存的世界格局中不断地丰盈自身。20世纪重述神话项目的启动,引发了全球广泛关注与参与,同时为我们反观中国文艺创作和理论研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学术视野,为探索中国当代文艺创作走出中国、走向世界注入不竭的动力。
从原始社会到现代社会,由于社会生产方式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也引发了神话创作语境的变迁,但神话的内在结构和特质不会因时空的转移而发生本质性改变,这就使得神话成为历史的一面镜子并记录着人类生活以及自然与社会的变迁。特里·伊格尔顿认为,原型理论下的神话都是存在于社会都市化之前的各种自然循环形象,而这些都是在追忆工业化之前的历史。即使是在工业化的今天,神话依然凭借其各种各样的形态来支配文学和文化的深度模式。当代艺术家和文艺理论家以史为鉴,借助对神话的重述深入发掘并深化原型,一方面还原历史真实面貌,展现自然与个体生命的律动;另一方面,在消解前文本的历史文化语境下,重新构建具有合理意义的虚构。
苏童的《碧奴》以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作为重述的对象,讲述了妻子碧奴不远千里为修筑长城的丈夫岂梁送过冬寒衣,结果获悉丈夫的死讯而哭倒长城的故事。这部重述的神话保留了原故事忠贞不移的爱情主题。在架空的历史背景里,苏童挖掘出隐藏在故事背后的艰难时世和复杂社会形态,并通过反观现实,发现与书写艰难时世下人性的真、善、美。在碧奴的行走中我们不仅看到了她对丈夫坚贞爱情的守护与笃定,同时也看到了以碧奴为代表的中国女性对中华民族几千年优秀文化传统的坚守。
文学的本质是人学,《碧奴》诠释了中华民族几千年的文化传统,演绎了当代文艺创作回归传统、与时俱进、书写时代的艺术特征,也从艺术鉴赏的角度凸显了对民族独特的传统文化和经典艺术的传承与革新,这对于当代中国文艺创作以及神话诗学理论构建卓有启示。《碧奴》对传统神话故事的改编与重述无论是从主题、情节还是框架都离不开原创故事独特的精髓,承载着五千年悠久的中华文化的原创精神,演绎着自然寻根的传统与自然生命的延续。“她对镜梳妆,理云鬓,贴花黄,系上崭新的白绫裙,将红唇点成了一朵鲜艳欲滴的海棠花,红白相映,芳香袭人,真是风情万种,妖冶无比。”[3]在《人间》中李锐对白蛇的描述体现了其重述神话的意图,即立足民族之根,将《白蛇传》这一民间传说与《木兰诗》进行有机改编并注入诗意想象,在当代语境下改编经典并发掘传统神话的现代意义,从本土化视角阐述中国文化的深刻内涵。
神话重述作为一种文艺表达形态,与传统文艺创作形成了互文性特征。互文性不仅体现在主旨层面,体现在对古今现实问题的叩问,同时也体现了文艺自身不断发展和更新的特征。经改编的文本既指涉历时层面的前文本和人物,又指涉共时层面的历史和现实。然而新世纪的神话重述不再是对传统文艺作品简单的主题复制,而是在当代语境下发现潜藏于传统之中的神话资源,挖掘出隐没于神话深层结构中与时俱进的精神价值,通过重新书写来展示被遗忘的传统美德。通过文本互文,优秀传统文化在多部作品的传承中得以保存并沿袭至今,体现其复古推新的时代特征。
《碧奴》作为被重述的神话,具有高度的隐喻性和象征性,作者通过主题重述和人物形象重塑将历史具象化。荣格曾说过:“人与象征共存,尽管人没有意识到,但象征的意义却使人生机盎然。”[4]长城,作为实体之墙,既掩埋不了被谋杀的黑色历史,也隔不断碧奴对世道与人心的体察。碧奴的眼泪,作为情感表达的符号,不仅摧毁了具有权力象征的实体之墙、也揭露了人心与世道的苍凉,使一个传统的弱小女性摆脱了失语境地,以此获得了与强大世界对话的能力。隐喻与意象的多义性为丰富、建构和阐释神话世界的多样性提供了多种可能。这段跨越时空的神话传说,在重述的过程中实现了意义的增值与升华,同时也在新时代语境下书写了一段精神不死的寓言。
《格萨尔王》吸收和借鉴了传统神话思维,借用并延续了藏民族传统神话英雄格萨尔王的故事框架,通过戏仿、拼贴手法将碎片化的文本放置在共时的空间,彰显了时空交叠的叙事美学。作者阿来对传统神话进行了重述改编,扩展了叙事时空,增设了现代说唱人晋美——一个牧羊人的后代,也是格萨尔王英雄故事的传唱者的故事。从某种程度上说,晋美在改编神话《格萨尔王》中的出现,既打破了神话与历史的疆界,同时也对历史的真实与文学的虚构提出质疑,从而使作品在空间上搭建了一个神话与现实对话的平台,在时间上连接了古代与现代,打破虚实之间的界限,打乱了故事时间和叙事时间,通过格萨尔王与晋美在梦中的相会,将碎片化的情节进行了拼贴、重构。于是,晋美与格萨尔王的故事就在倒叙与插叙、回忆与想象的双向叙事线条上交替演绎,富有激情、饱含张力,这种张力使古老的神话故事从叙事形式、人物塑造到神话内核都获得了新生,充满活力。格萨尔王作为藏民族传统神话英雄,其伟大光辉形象不仅折射出我们对历史语境中英雄书写的想象与追思,同时也为丰富当代语境中重塑英雄形象提供了理论依据。
李锐夫妇的《人间》则在人物对话领域实现了新的突破,白蛇与许宣,青蛇与范巨卿、粉孩儿和香柳娘,这三个并置的故事,三段交叉的蒙太奇叙事,犹如三个并置的空间,通过秋白的讲述,演绎了人间生死轮回的命运轨迹。《法海手札》作为历史的见证物,成为连接现实与神话的纽带,也成为重述白蛇与许宣故事的起点。作品采用多声部对话的手法,白蛇与法海的对话、作为故事叙述者的我与前生的对话、“我”与神话的对话,多声部的对话使神话贴近大地、贴近生活,形成了共鸣式对话形式,营造出多维互动的空间。“世界上任何神话对应物都是人自己,都是人对宇宙秩序、人间社会、自我创造的激情想象。小说中所有的异类、妖怪统统都是关于人的故事,关于人性的探讨与书写。重述的神话人物体现的是人性理想化的状态,是人性善与美的终极境界。”[5]《人间》重述的是一个古老的神话,传达出对传统文化的坚守,更激发了人类解决现实困境的意识,展开对当下生存的反思。《人间》的人物形塑充分吸收和借鉴了“美丑对照”原则,如白蛇的善与村民的恶之间的对照,白蛇对待爱情坚贞不移与许宣对待爱情游移不定之间的对照,白蛇对真、善、美信念的坚持与法海对斩妖除魔信念坚持的对照等。法海一方面坚守正义,誓要斩杀妖魔,完成使命;另一方面他被白蛇的善举感动,思想上发生动摇。这种矛盾性演绎了千百年来人类需要面对的永恒的困惑,面对现实世界,当理性与信仰、理性与感性之间产生冲突和碰撞,现代人会做出怎么样的抉择? 这种灵魂的拷问警醒世人,在古老神话与现代神话的对照中,现代人回溯古老的神话,展开跨越时空的对话,不是为了停留在过去,而是要立足当下,明辨善恶、美丑,更好地书写未来。
重述神话代表着艺术家们重拾传统文化,在合理建构充满想象的文本世界的同时开启一段独特的文化寻根之旅。《人间》的作者李锐评论道:“这样一种文化自觉,不仅是回到中国,同时也是走向世界。”[6]神话重述创作从传统中来,到传统中去,在传承中创新,在创新中坚守。由此看来,传统文化在今天并不是束缚作家们创作的枷锁,传统文化为民族文化的传承与创新提供了广阔的空间与宏大的背景。艺术家借用传统文化资源再现人们集体创造的智慧结晶,折射了集体愿望和精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守正与创新又是神话重述创作在文化意义上的又一次自塑与反省。
格萨尔王、孟姜女、后羿、嫦娥、白蛇作为神话中的典型人物与典型形象,在典型环境中被寄予了浓厚的民族情结,他们身上展现了强烈的个体精神与崇高的民族美德。白蛇对人间的善与大爱,后羿射日解救人民于水深火热,嫦娥奔月成仙,格萨尔王为民族荣誉出征,孟姜女控诉封建暴虐统治哭倒长城,这些充满真、善、美的故事催人泪下。就传承经典、重拾传统而言,与其说这些神话是在记载历史,不如说它们是在刻画人生,这些重述的神话告诫人们,不要丧失对民族传统的坚守,因为任何一个民族的神话都可以通过拯救建立一片精神绿洲。秉承立足当下、守正创新的原则,中国文艺实践历经了数千年的漫长演变,正以蓬勃发展的姿态走进多元共存的新时代;耳濡目染中华传统文化和中华美德的历代学人也在这裂变中建立了独特的世界观、宇宙观和生命观。他们将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赋予了诗意的表达,展现出对人性真谛的追求和对生命本体的关怀。可以说,在商业帝国、机械复制泛滥的今天,神话展示了人类奇幻的想象与自强不息的意志力,唤起了人类共同的精神回忆,成为世界文艺作品的再创本源。所以,神话重述在全球范围内的重启为世界文化交流和文明互鉴提供了空前的历史契机,为弘扬和彰显神话的哲学、艺术、审美价值开辟了新的路径。
作为新世纪文化产业的符号,神话重述的文化观念一方面体现了对文学传统的恪守,另一方面神话观念的巨大变革也打破了传统文学式神话研究范式和历史式神话研究方式,开辟了神话研究的新纪元。中华民族的历代先辈在充满活力的大地上创造了一个又一个奇迹,绵延了五千年的璀璨文明,而最具魅力最为璀璨者之一就是令世人惊叹的神话。神话,作为民族传统文化的载体,体现着人们从经验世界到理念世界的孜孜追求,体现着人们在生产生活中不断改造自身,从而丰富神话形象,积淀民族精神,再现人文情怀的有益探索。纵观中国神话研究,从古代神话的生成与演变到现代神话的改写与重塑,我们发现这一过程充满无数变量,中华民族精神与文化价值就在变与不变的演绎中得以诠释,实现了从中国神话到神话中国的转变,实现了从文化现象研究到文化范式研究的转变。
在上述背景下,我们对中国文化做追本溯源的整体性研究,并不是要揭示某一部或某几部作品的神话原型、神话意象,而是在全球文化寻根思想的驱动下,理解元初神话思维、神话观念,并重新认识和解读中国神话,借助于其强大的叙事功能突破原有文学本位研究范式,发挥知识考古学的优势,逐渐向解读神话中国学术范式转变。“神话,是超自然存在的故事,以象征的创造力把人的存在秩序化,并成为一个意义的世界。对生活于规范作用中的人们来说,具有终极的价值。”[7]因此,宗教学家斯特伦特别指出了神话的意识形态作用,在群体创造的具有终极价值的现实秩序基础上对共同体中成员的行为与观念发挥支配作用。正如马克斯·韦伯所说,“社会科学的最终目的不是追逐新观点和新概念的建构,而是致力于认识具体历史联系的文化意义”[8],人们要探寻的文化意义恰恰是神话作为民族文化的积淀与文化认同基因折射出的核心价值观。当我们把研究角度放在民族文化传统的历史大背景下来反观中国神话乃至中国形象,不难发现,神话记录以及反映了一个民族文化发展的道路及其文化价值取向,并在其推演的过程中铸造了民族精神,锻造了美好品格。中国古代神话中蕴含的丰富的文化底蕴与文化基因,不仅塑造了古代中国形象,其内含的神话思维、神话意象与神话原型也深刻影响着中国当代文艺创作中的中国形象。当代的神话重述不仅创造性地重述了故事情节,而且创新性地阐释了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对其进行重新审视与反思,并在批判中重建,在反省中提升,这便是神话重述与中国形象重塑有机融合的新方式,在自我观照中实现重述与重塑。
纵观中国现代文艺走过的百年历程,不难发现,中国形象塑造这一命题赋予了文艺更多的表现空间。从早期的西方殖民扩张到新中国建立,从改革开放到全球化时代,及至今天进入全面发展的新时代,中国形象历经重塑、改写等阶段,其发展态势经过了一个由弱到强,由被动到主动的过程。中国形象的塑造并不是意识形态的宣传,而是将民族文化传统与精神进行创造性转化,彰显特定时代的精神面貌与理性价值,全面客观地展现中国形象的特质,而神话重述便是实现传统文化成果创造性转化的有效手法。通过重述神话,我们可以重新获得文化重建的资源,获得无限的精神能量,激发文学创造力和文化自信。通过对神话的现代性改写,无论是神的人化、妖的神化、人的动物化,都是有关人生的深度思考。因此,神话中蕴含的中国形象具有厚重的现实感。从文化重建的意义上看,正是通过有意识地对民族神话进行建设性诠释和创新性改写,发掘重述神话的源头,重塑中国形象的原动力,中国形象才会在广阔而坚实的文化积淀中变得更加饱满、立体、真实。
今天,从中国神话到神话中国的转变,不仅是一种价值的思考和意义探索,更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科学性的、创新性的诠释。在全球化的进程中,各民族思想文化交流与交锋比较频繁,维护国家信息安全,切实全面提升中国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影响力,是当下实施文化强国战略的重要内容与紧迫任务。2016年5月17日,习近平总书记在哲学社会科学工作座谈会上强调指出:“中华民族有深厚的文化传统,形成了富有特色的思想体系,体现了中国人几千年来积累的知识智慧和理性思辨。要推动中华文明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激活其生命力,让中华文明同各国人民创造的多彩文明一道,为人类提供正确精神指引。”[9]当下,中国文艺创作正以蓬勃的发展态势走向世界舞台,通过重述神话、故事新编、影视改编、经典译介等方式创新性地阐释中国千百年的文化积淀与精神内涵,在传承中创新,在创新中发展,在发展中突围,实现中华文明的创造性转化。中华文化源远流长,独特的文化传统奠定了我们独特的发展道路,讲好中国故事,传播中国好声音,增强对外话语的感召力、公信力和创造力是新时代深入推动中国文化“走出去”的重要方略。把握时代精神脉搏,让世界接纳中国,让中国走向世界,综合运用大众传媒、新兴传媒加强中国文化的对外传播也是在世界范围内塑造中国形象的宏伟战略。积极开展异域文明之间的对话,努力营造世界范围内文化交流互鉴的新气氛,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这是中国为人类文明进步做出的独特贡献,也是维护人类文明多样性的必然要求。
当前中国社会进入全面发展的新时代,网络科技技术革新带来的自媒体、大数据、微媒介等大众传媒新方式逐渐取代传统的交流方式和娱乐形式。自此,文艺创作风靡网络,尤其是微媒体时代的到来,精英文化逐渐向大众化转变,并体现出即时化、快餐化、娱乐化的倾向,给传统精英文化带来极大冲击与挑战。同时,人们开始怀疑网络文学创作还能不能称之为文学创作?与传统文学创作相比较,网络文学从生产方式、传播媒介以及对文学观念的建构上都不同于传统的文学形式。我们对网络文学所有的疑问无非是从传统文学的价值尺度出发衡量网络文学的社会功用,如果单纯地把网络文学视为工业文化的附属品而忽视其人文精神和价值担当,就有悖于网络文学的初衷与实际。因此我们有必要在此明确网络文学的基本特征与作用。
第一,中国当代网络文学无论在内容上还是在形式上都发生了一些新变化,它以微媒体、新媒体的文学形态出现在大众视野,不仅改变着人们的阅读习惯和思考模式,也在交流方式和审美范式上体现新时代的文学特性。作为一种间性存在,网络文学已成为文学创作中最重要的一支力量,彻底改变着传统文学的研究方法与文学观念,颠覆了我们对传统文学研究范式的认知。它的存在与意义生成于作者、文本、世界与读者的交流互动之中,生成于人与机器的互动关系之中,生成于整个网络各环节的良性运行机制之中。较之传统文学,新媒体、微媒体技术时代的网络文学具有强烈的先锋性、反传统性、去中心化等特点,赋予当代文学创作新的审美趋向。作者建构的不再是一个独立、封闭的一维世界,而是在一个多维互动的平台研究文本、世界与读者的共在,赋予传统艺术新的审美意蕴。尤其是网络玄幻文学从语言形式到深层结构,引用、借用传统经典作品,戏仿经典故事或者续写经典,使得两个文本形成交互文本,比如《西游降魔篇》戏仿了《西游记》《白蛇:源起》,《新白娘子传奇》戏仿了《白蛇传》等。
第二,新媒体与微媒体时代,音乐、图像、音频、视频等新技术的融合,以及图文结合的广泛应用给读者带来一种全新视听感受。可以说,这种人机的交互能力实现了自由选择并大大超越了传统意义上的媒介功能,从而形成超媒体形式,促成更为广泛的文学狂欢活动。网络文学自诞生之日起,就“不仅仅是一种文学表现形式,也在发展自身的同时影响并改变着整个文学形态,也改变着我们关于文学的基本观念”[10]。因而,当前我们所要追问的问题不再是“文学是什么”,而是其文学性是什么?当我们谈及文学性这一概念以及基本特征时,我们实则从探讨大写的文学本质特征转向了小写文学,即阐释它作为文学文本何以成为文学作品的审美特质,即在当下理性思辨的背景下去建构某种宏大叙事并研究文学活动的内部规律和本质特征。美国学者罗伯特·雷德菲尔德(Robert Redfield)在《乡民社会与文化:一位人类学家对文明之研究》中明确指出,大传统是国家与权力的象征,并由知识阶层掌握;小传统则由乡民口传承,隶属大众文化的一种。虽然雷德菲尔德对传统的划分很快得到学界的接受,但是由于中国文化自身的叠层、融合的复杂性特征,后人一反雷德菲尔德的概念,将前文字时代的文化传统称之为大传统,而由汉字编码的文化传统被视为小传统。自此,原本具有共时性概念的大小传统兼具历时性和发生学意义。大传统和小传统之间构成孕育与被孕育、催生与被催生、遮蔽与被遮蔽以及取代与被取代的关系。前文字时代的神话与传说孕育了神话重述,同样,网络文学隶属小传统,它遮蔽了大传统并催生了当下的网络文学。在复杂的关系网与多元的语境中,网络文学打破语言书写的局限,并在最广泛的意义上建构时空概念,在在突破知识、话语与权力的局限的同时,挖掘其独特的文学性。因此,网络文学表现为一种间性存在。
第三,网络文学创作源于现实,并在现实语境中通过超媒体、微媒体、新媒体技术不断塑造其自身,以丰富自身的文学性。同时,网络文学并非纯文学研究,随着语境的更迭与读者的介入,文本在网络环境中被不断改写。其中,网游、网络玄幻文学及影视改编便是在间性文化中催生的新文化产业。自此,网络文学研究逐渐从文学研究走向文化研究层面。2006年陶东风《中国文学已经进入了装神弄鬼时代?》一文引发了学界关于网络玄幻的激烈论争。陶东风在其文章中提及:“可以说,在思想深度和人文内蕴方面,玄幻文学是极度令人失望的。装神弄鬼是以犬儒主义和虚无主义为内核的一种想象力的畸形发挥,是人类的创造能量在现实中不可能得到实现、同时也没有正确的价值观引导的情况下的一种疯疯癫癫状态。”[11]陶东风的言论代表了一部分学者对网络玄幻文学的态度,但也有反驳者的声音。萧鼎在博客上撰写文章《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回陶东风教授》,反驳陶东风对80后创作的批判。萧鼎与陶东风的论争代表了80后创作者与老一辈文学评论家在思想观念、审美理念、价值引领等方面存在的差异,其核心体现了两种不同价值理念在文化领域的碰撞。自2006年发生所谓的“陶萧之争”至今,网络玄幻文学发展历经了十余年的时间,其文学意蕴、社会价值和美学价值也在随着时代的改变发生变化。作为新媒体与微媒体时代出现的文学样式,需要读者用新的观念与视角来审视。
众所周知,网络玄幻文学最突出的特征就是玄与幻,这个玄幻世界可能是未知陆地、世外桃源、冥界、魔界,也可能是虚构的封闭空间或某一个星球。作品中英雄人物可以自由穿越时空,通过斩妖除魔、征战沙场等一系列壮举,实现城邦统一、国富民丰。同时随着作品情节的推动,古代与现代、历史与现实就在穿越与回忆中实现了完美结合。诚然,某些作品中的情节和人物的设置的确有悖于当下这个时代并颠覆了人们的认知,也存在着不切实际的虚幻成分,但随着我们对网络玄幻文学研究的不断深入,不难发现,这些作品已逐渐改变我们关于世界的认知方式,改变我们对于文学传统乃至文化的思维方式和审美范式。尤其是一部分作品通过对远古神话的重述,重塑了大众熟知的典型人物与形象,并将典型环境、典型情节与典型人物进行现代环境下的神话重构。借用现代新媒体技术、微媒体技术与传播手段,将神话中蕴含的古典元素与文明社会的现代理念相结合,给读者和观众全新的感受。
新世纪以来,古典神话与民间传说已经成为影视作品创作的重要题材。创作者或截取其中的某些神话元素作为创作素材,或直接就某一段神话故事进行改编,以此进行现代环境下的经典重塑。在当下的中国电影界,以中国传统神话故事为素材的玄幻电影已经成为中国电影的重要组成部分。时至今日,对中国当代电影的神话“重塑”现象进行总结,在这些经典重构的背后,其所蕴藏的则是文化寻根历程中的中式文化话语构建。在文化实力跃升为国家形象重要组成部分的全球背景之下,电影艺术的文化导向作用愈发明显,神话重塑的意义并不止于宣传影像作品本身,更有助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现代话语表达。构建全方位、深层次、宽领域的文化开放格局,增强中国文化的感染力与感召力,是我们几代人的不懈追求。“英雄是一个共同体精神信仰的肉身化;而讲述或者聆听一个关于英雄的故事,则是对一个共同体的历史、现在、未来进行自觉判断和响亮召唤的仪式性过程。”[12]中华文化与价值观念凝魂聚气、凝聚共识,在中华文化走出国门、走向世界的新时代,坚定文化自信是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的重要精神支柱。在全球化进程快速推进的世界语境中,文化交流与互鉴的格局呈现多元、复杂的特征,中国文艺创作必须要经历跨文化、跨民族、跨语言的障碍,在域外接受语境中获得第二次生命。中国文艺作品要始终坚守自己的文化立场、突出优势,以包容开放的姿态推动不同文明之间的对话,积极正向地塑造中国形象,不断增强中华文化的国际影响力与竞争力,体现大国责任担当,在文化领域共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神话重述创作为我们反观中国当代文艺创作和理论研究提供了更为广阔的学术视野,为探索中国当代文艺创作走出中国、走向世界注入不竭的动力,同时新神话主义下的玄幻文学影视改编重塑也为反观中国当代文艺创作提供了镜鉴参考。今天,从中国神话到神话中国的转变,不仅是一种价值的思考和意义的探索,更是在中国文化“走出去”这个新的历史阶段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新性阐释与科学的解读。在全球文化交融互动的崭新时期,神话重述一方面为中国人民弘扬民族传统文化、把握民族文化命脉提供了新视角,另一方面也为世界人民全面了解中华文化提供了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