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天 宇
(吉林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长春 130012)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时间具有着一种生命价值以外的特殊意义,在资本逻辑的作用下,人们对于时间的紧缺现象备感焦虑。这表现在主体用于体验的时间,因可体验事务的不断增加而越发感到贫乏。为了尽可能多地不错过可体验事务,主体必须缩短闲暇时间,同时加快体验的速度,甚至在同一时间内体验多事务。然而,人们越发加速,则越发忙碌,对于这一问题的成因、后果及解决策略予以分析也正是本文研究的意义所在。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指出:“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1]275资本的增殖逻辑不断刷新着社会评价标准,同时改变了主体生命的时间结构,在此意义上,资本权力通过对人自由时间的剥削,彻底控制了人。
马克思在《资本论》开篇就指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占统治地位的社会的财富,表现为‘庞大的商品堆积’,单个的商品表现为这种财富的元素形式。”[2]47正是这种“庞大的商品堆积”使商品之于人的意义发生了根本改变,因为这种普遍化的存在,一方面构成了社会财富本质内容,另一方面使人与人的关系逐渐发生物化。对于商品价值而言,劳动复杂程度是充分条件,劳动者所投入的劳动时间是充分必要条件。劳动时间决定劳动量,最终决定商品的价值量。正如马克思在论述资本的生产过程中所言:“劳动本身的量是用劳动的持续时间来计量,而劳动时间又是用一定的时间单位如小时、日等做尺度。”[3]51对于社会总体而言,全体劳动者投入的劳动时间总量越多,他们为资本家所生产的商品资本量就越大。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介入,使得一切的具体劳动在资本的框架内同质化,这既包含了具体劳动与抽象劳动的关系,同时也包含了使用价值与价值的关系。五花八门的商品、不同种类的劳动,都被商品的价值所掩盖住了,“生产一件特殊商品所花费的时间,以一种社会普遍的方式被中介,并被转化为一种规定了产品价值量的平均值”[4]223。在此意义上,社会必要劳动时间形成了一种普遍的社会规范,具有一种客观的社会必要性。“由作为一种客观普遍中介的劳动所构建的社会整体性具有一种时间性质,其中,时间变成了必要。”[4]223因此,所有商品生产者都竭尽全力地达到或超越这一商品交换场域内的公共尺标,一切劳动的意义都通过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来衡量。
劳动时间是劳动力商品的表现形式,资本家购买工人劳动力商品是以劳动时间为单位的。最大程度上占用工人的时间是资本家满足其致富欲望的有效途径。工人异化劳动与非异化劳动之间的矛盾,造成了劳动时间与自由时间之间的矛盾。资本家希望购买到工人更多的劳动时间,这就要求工人的闲暇时间必须不断转化为劳动时间,并在劳动生产率的作用下提升剩余劳动时间,在此意义上,工人的生命时间本身具有了商品的性质。对于资本家而言,购买到更多的工人闲暇时间,就意味着可实现更大程度的剩余价值增殖。资本剥削从绝对剩余价值到相对剩余价值的发展,说明资本家对工人剩余劳动时间的渴望。当剩余劳动时间不能直接延长时,资本家通过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的方式无偿窃取工人更多的剩余劳动时间。正如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一卷中所言:“必要劳动的缩短要与剩余劳动的延长相适应,或者说,工人实际上一直为自己耗费的劳动时间的一部分,要转化为资本家耗费的劳动时间。”[2]364资本家通过对工人剩余劳动时间的占有,实现了其对工人剩余劳动的占有,并无偿的获得了由工人所创造的剩余价值,这同时解释了价值规律与资本总公式即W—G—W与G—W—G′之间的矛盾,因为资本家购买工人劳动时间的过程并非等价交换,工人付出了额外的劳动时间,即剩余劳动时间。
剩余劳动时间是资本增殖的充分必要条件,在排除如通货膨胀等因素引发的商品交换停滞的情况外,只要尽可能多地占有工人的剩余劳动时间,资本家就可实现更大程度的资本积累,资本就可实现更大程度的增殖。“剩余价值生产的增加也是靠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和剩余劳动的相应延长。”[2]369资本家支付给工人的工资,事实上正是用于购买工人的劳动时间,劳动时间的商品化是劳动力商品化的直接表现形式,工人想获得更多的收入,就必须出卖自身更多的劳动时间,就必须将更多的闲暇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就必须牺牲更多的自由,虽然在所谓的闲暇时间中,他们也无法体验到真正的自由。因此,可有效用于劳动的时间成为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者唯一的出卖品,这是在资本逻辑内在驱动力和资本市场外在竞争压力的双重作用下而形成的。时间的商品化使劳动者具备了彻底丧失自我的“选择”与可能。然而,无论资本家如何提升劳动生产率,无论工人劳动时间内的工作强度被如何增加,显性的劳动时间总有上限。因此,为实现资本的无限增殖,资本家必须设法占据工人额外的时间,换句话说,必须使劳动突破固有的劳动时间框架,因为生命本身已被抽象成了纯粹的时间,劳动力商品表现为时间的凝结。显然,在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在这一方面的剥削不断发展。
资本与时间的关系不仅表现在时间向资本的转化,同时也表现在资本增殖过程中所依赖的时间效力。在G-W-G′的循环过程中,资本的周转速率同样影响着资本增殖的速度,在资本存在的每一种形态中,都渴望增加流通速度,缩短流通时间。因为在商品普遍交换的商业社会中,时间的价值不仅体现在劳动者唯一可用于出卖的商品,同时体现在资本自身的增殖过程中。马克思在《资本论》第二卷中指出:“资本作为自行增殖的价值,不仅包含着阶级关系,包含着建立在劳动作为雇佣劳动而存在的基础上的一定的社会性质。它是一种运动,是一个经过各个不同阶段的循环过程……在这里,价值经过不同的形式,不同的运动,在其中它保存自己,同时使自己增殖,增大。”[5]资本正是在运动的过程中,完成了自身的增殖,在此意义上,“时间就是金钱”的更进一步表达是“速度就是金钱”,这既是资本的本质,更是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的原因。资本时间逻辑的本质是将工人尽可能多的闲暇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同时将工人尽可能多的必要劳动时间转化为剩余劳动时间,并在劳动生产率提升的帮助下提升单位剩余劳动时间内生产商品的价值量。在此意义上,资本的时间逻辑是资本增殖逻辑的现实表现,使时间物化。更快速的生产、交换、流通,以实现更快速的增殖。当然,资本对于增殖速度的渴望,需要依赖于时间的高效利用,在这一点上,精确化的时间为消除时间的“浪费”提供了一种积极的思路,至少在理论上,时间可以获得不断强化的使用方式。这种方式既为资本获取劳动者更多的劳动时间创造了可能,同时也为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加速创造了条件。
资本对剩余价值的渴望使资本占有时间产生了极大的兴趣。虽然时间本身并不是商品,只不过因为资本购买了劳动力商品,劳动才能以时间的形式凝结在商品之中。但这无形中造成了现代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的现实情境,并使原本的时间结构(劳动时间与闲暇时间的分配比例)在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被不断打破。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切的问题本质上是资本增殖的问题,不断获取更多的剩余价值,是资本增殖的唯一方式,更是资本的唯一目的。在此意义上,资本逻辑的本质是资本不断加速的增殖欲望。资本家是资本的“代理人”,资本的增殖欲望在资本家身上体现为一种具有增涨性的致富欲望,伴随着货币的出现与商品交换的普遍化,“货币作为致富欲望的对象”[6]425,成为资本主义社会中全体人的直接目标,这同时形成了货币与商品的两极对立。马克思认为:“作为财富的一般形式,作为起价值作用的价值而被固定下来的货币,是一种不断要超出自己的量的界限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过程。”[6]502货币量的增长,这种直观的体验要求资本权力为市场创造出更多的合理化消费场景,进一步讲,更多的合理化消费,即商品与货币间更广泛的交换依赖于广大消费者的消费欲求。因此,消费者不断激增的消费欲望同样成为了资本满足其增涨性致富欲望的必要条件。资本为满足其不断增殖的本性,使消费者困陷于不断增涨的被资本制造出来的消费欲求中,资本为了实现更多的增殖与掠夺,则必须依赖于更多的需要。正如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的现实描述:“每个人都指望使别人产生某种新的需要,以便迫使他作出新的牺牲,以便使他处于一种新的依赖地位并且诱使他追求一种新的享受,从而陷入一种新的经济破产。”[7]223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中也同样揭示了这种被资本制造出来的消费欲望的虚假性,他认为:“我们拥有的不是浪费而是‘消费’,是永远的被迫消费。它是不足的孪生姐妹。”[8]消费者消费欲望的满足依赖于生产,因此,生产必需加速,科技发展必须加速。总之,资本增殖欲望的加速,刺激了消费者的消费欲望加速,“仿佛在某个时刻,我们共同决定,要比祖先们更贪婪”[9]。这种贪婪的表现被日本学者森冈孝二描述为:“每个人在消费方面都有攀比心理,都喜欢和别人比富、像别人炫耀。”[10]由此带动了生产加速与科技加速。在此意义上,科技已然由人类改造自然的工具,转化成为资本增殖的工具。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一切由科技发展所解决的问题,本质上都是关于资本增殖的问题,在这种关系中,人已经不再处于主体性地位,而机器成为资本统治人的工具。“由此产生了经济学上的悖论,即缩短劳动时间的最有力的手段,竟变为把工人及其家属的全部生活时间转化为受资本支配的增殖资本价值的劳动时间的最可靠的手段。”[2]469
如上所述,科技进步加速的根本目的在于帮助资本实现加速增殖,但也因此改变了人们的生活节奏与存在方式。首先,科技进步加速带来了社会本身的加速,这是由社会变迁的速率提升所带来的,这造成了态度、价值、生活风格、时尚标准、阶级、环境、语言、习惯等多方面形式的改变。哈特穆特·罗萨借用哲学家吕柏的“当下时态萎缩”概念对此作出了诠释:“‘当下’这个时态不断地萎缩得越来越短暂。”[11]17因为过去代表着不再奏效,未来代表着还没奏效,而当下正是经验范围和期待范围发生重叠的时间区间。由社会本身的加速所造成的这个时间区间的不稳定,使得人们无法准确依赖于以往的经验来描绘未来,这增加了经验衰退的速率,使人们感受到比以往强烈的变化趋势。“可以说社会制度的稳定程度和实践的稳定程度可以当作一个判断社会变迁加速(或减速)的准绳……在晚期现代当中制度稳定程度的普遍下降,在理论方面和经验方面都可以找到证据。”[11]20其次,社会变迁加速带来了生活步调加速。在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们生活节奏的加快已然成为不争的事实,这主要表现在亟待解决的事件量的不断增加,人们试图体验更多、消费更多、占有更多,因此就必须在更短的时间内做更多的事。这种客观上的时间匮乏甚至造成了人们主观上的“错过恐惧”。对错过重要的事物的害怕并且因此产生加快生活节奏的愿望,是加速资本主义社会发展进程中所产生的结果。生活步调加速作为对社会变迁加速的呼应,使人们对时间的精细化与利用强度要求更高。然而,人们即便不断加速生活,却仍然无法应对不断涌入生活的事件,因此,生活步调加速期望科技进步更快加速。也就是说,人们希望通过更高的科学技术以实现他们更多的体验追求。这一问题的直接后果是,科技继续加速,社会变迁继续加速,生活步调继续加速,至此,现代资本主义社会陷入了一种不断加速的循环逻辑。伴随加速资本主义社会的加速前进,固有的时间结构被不断打破,更多的闲暇时间被迫变成了劳动时间。加速资本主义并不具有一个鲜明的开端,或者说,加速就是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因为增殖是资本的本性。
资本的增殖逻辑打破了固有的时间结构,在自由竞争的作用下,一方面通过科技进步引发社会加速的同时,另一方面也催逼了主体闲暇时间向劳动时间的加速转变,这既是加速资本主义社会时间结构的本质,也是资本时间逻辑的表现,更是造成主体时间匮乏的根源。在此意义上,科技加速发展的目的不再是使主体从繁忙的工作时间中获得解脱,而是使人们陷入到一种时间贫困的境地。
一方面,从资本增殖的表象逻辑来看,资本增殖逻辑的加速激发了主体不断增涨的欲望,欲望的无止性使得其满足过程不断延长。在马克思看来,人类社会的发展过程就是不断满足人类新的需要的过程,“第一个历史活动就是生产满足这些需要的资料,即生产物质生活本身……已经得到满足的第一个需要本身、满足需要的活动和已经获得的为满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1]158-159。然而,资本为了加速增殖,同时也加速了人类的需要生成,“自然的需要”不断变成资本主义社会“历史形成的需要”,并使真实需要发展成了虚假欲求。资本的加速增殖是通过主体的欲望加速以实现的,在资本权力的作用下,加速资本主义社会已经完成了由“生产欲望”到“欲望生产”的转变。资本使全体人陷入一种“他者的欲望”之中。满足欲望的过程占据了主体的全部时间,而不断加速的欲望又使得主体所期望的真正满足遥遥无期。“产品和需要的范围扩大,要机敏地而且总是精打细算地屈从于非人的、精致的、非自然的和幻想出来的欲望。”[12]224在此过程中,科技发展、社会变迁速率、生活步调都发生了加速,主体困陷于体验事件的堆积与错过事件的恐慌。加速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结构,伴随社会加速速率的提升,不断被打破,形成了科技越发展、时间越匮乏的紧张局面。
另一方面,从资本增殖的隐性逻辑来看,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普遍的竞争逻辑,使全体人时刻处于备战状态。竞争逻辑决定了加速资本主义社会的分配逻辑,想要获得更多且更具有竞争力,就必须在竞争中获胜。“维持竞争力,不只是一种让人们能够自主地规划人生的手段而已,而且它本身就是社会生活和个人生活的唯一目的。”[11]33-34工人为了维持竞争力必须拼命工作,资本家为了维持竞争力必须拼命剥削,这就使主体的生活状态发生了根本性改变。首先,在资本主义发展初期,工人通过出卖自身固定的劳动力的方式换取工资维持生计,伴随资本的不断发展、资本有机构成的不断提高,不断激增的相对过剩人口形成了这样的事实:每个工人都必须要比其他工人工作的更多,才能维持他的竞争力,才能成为他有资格被资本剥削的理由。因此,事实上工人渴望着出卖更多的劳动力与劳动时间。其次,资本家为了不被其他资本家吞并,也必须加速生产、加速流通、加速剥削,研发科技、更新设备、扩建厂房等手段都服务于巩固其竞争力。资本家渴望更多剥削的本性,使其渴望着更多的工人劳动力商品。剩余价值产生于工人的剩余劳动,剩余劳动依赖于剩余劳动时间,工人用以交换的剩余劳动时间越多,则资本的增殖空间就越大。“现在资本主义企业家从他们的雇员那里买下的是‘时间’本身,而不再是他们的劳动所生产的产品。”[13]资本家期望着占有工人的全部时间,使工人无休止地为其工作,但在制度、法律的约束下,工人的工作时间有着明确的规定,且难以打破。虽然,资本家可通过高额的“加班工资”直接购买工人的时间,但这种方式显然无法填补资本巨大的增殖胃口。
如前所述,在工人固定的劳动时间框架内,资本通过生产相对剩余价值的方式,实现更快速的资本增殖。“资本本身是处于过程中的矛盾,因为它竭力把劳动时间缩减到最低限度,另一方面又使劳动时间成为财富的唯一尺度和源泉。因此,资本缩减必要劳动时间形式的劳动时间,以便增加剩余劳动时间形式的劳动时间;因此,越来越使剩余劳动时间成为必要劳动时间的条件——生死攸关的问题。”[14]缩短必要劳动时间的条件是提升劳动生产率,这就促使科技进步成为资本增殖的必要前提,并由此全面地开显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加速景象。但是,无论必要劳动时间如何缩短,在明确的作息制度框架内,资本仍旧无处突破,更多的剩余劳动时间永远是实现资本加速增殖的充分必要条件。当时间框架不能被直接解构,资本通过制造更多的事件,隐性地剥削着主体的闲暇时间,科技进步无疑是资本增殖的帮凶,使主体在闲暇时间内仍旧可以工作,而加速的社会本身又使得主体在闲暇时间内主动渴望工作。加速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情况是:必须拼命奔跑,才可能留在原地。
在资本加速增殖改变时间结构的过程中,表象的欲望逻辑根源于隐性的竞争逻辑,在给予主体丰富体验的同时,也形成了时间匮乏的社会现实。在满足欲望与维持竞争的目的下,人们不断将自身的闲暇时间主动转化为劳动时间,伴随资本主义社会的不断加速,实际的劳动时间越多,实际的闲暇时间越少,时间匮乏的体验感越强烈。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1857—1858年手稿)》(以下简称《1857—1858年手稿》)中指出:“竞争不过是资本的内在本性,是作为许多资本彼此间的相互作用而表现出来并得到实现的资本的本质规定,不过是作为外在必然性表现出来的内在趋势。”[15]资本的竞争本性与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的时间匮乏具有必然关联。“资本只有一种生活本能,这就是增殖自身,创造剩余价值,用自己的不变部分即生产资料吮吸尽可能多的剩余劳动。”[3]269资本主义社会加速的过程,正是资本不断吮吸闲暇时间的过程,在不断加速竞争的过程中,资本不断消解又不断重塑了加速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结构。加速资本主义社会时间结构的变化过程,实质上是主体自由时间向异化劳动时间转化的过程。
资本的时间逻辑改变了加速资本主义社会的时间结构,造成了社会中全体人的体验压力与时间匮乏。面对不断加速的社会节奏与生活步调,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们幸福感不断降低,并在繁忙的事件之中迷失自我。奥地利学者赫尔嘉·诺沃特尼在《时间:现代与后现代经验》中认为:在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时间被制造成稀缺资源后,对时间的剥削首先导致了对未来更美好的希望的痛苦磨损”[16]。在“自由竞争”的游戏规则内,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本质上是加速的“竞赛社会”,而人们参赛的资格与获胜的砝码是向资本展现出他们的利用价值,并随时可牺牲这些利用价值。“在此意义上,资本成了万物的尺度,一切都必须在资本面前为自己的存在作辩护或放弃存在的权利。”[17]竞争使人们勇于牺牲,而对于自由的一无所有的劳动者来说,唯一的牺牲品是自由时间。许多观点认为,自由时间等同于闲暇时间,都是指非劳动时间,然而,事实上两者具有本质差别。闲暇时间可理解为业余时间,是人们不需要劳动与生产的时间。闲暇时间供人们消费、娱乐、休息、追求艺术等,是参与劳动后人体身、心调剂的过程。在此意义上,闲暇时间确实等于非劳动时间,闲暇与劳动相对。对于自由时间来说,它的反义词是非自由时间,认为自由时间等同于闲暇时间的观点,先在地接受了非自由时间存在的事实。在资本权力的控制下,人们的确存在于一种非自由的状态之中,但是,这种观点的根本问题在于将“非自由”等同于“劳动”。劳动的异化与非自由是由资本后天造成的,而并不应该表现为一种先天性的存在。也就是说,劳动并不应该就是非自由的,这既不是一种先天的设定,更不应是一种后天的约定,在马克思看来,真正的自由时间应该包括劳动时间。因此,应该使劳动成为自由的劳动,而并非作为一种控制人、束缚人、异化人、痛苦人的方式。在此意义上,自由时间是主体本该拥有的全部生命时间,包含劳动时间与闲暇时间。在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不断将闲暇时间转化为劳动时间,在资本增殖逻辑与社会竞争逻辑的压力下,闲暇时间向劳动时间的转化突破的固定工作时间的范畴,改变了时间结构。无论是劳动时间,或是待转化为劳动时间的闲暇时间,本质上都是非自由的时间,都是受制于资本的时间。在资本权力的宰制下,人们甘愿牺牲的是其全部自由时间。
在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自由时间的缺失是与主体自由的缺失相伴随的,问题的关键在于资本主义以竞争的自由取代了全体人的自由。马克思在《1857—1858年手稿》中批判了“把自由竞争看成是人类自由的终极发展,认为否定自由竞争就等于否定个人自由,等于否定以个人自由为基础的社会生产”[18]180这种荒谬的理论。因为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自由是建立在资本统治的基础上的,这种自由是有局限性的,所谓的人的自由“同时也是最彻底地取消任何个人自由,而使个性完全屈从于这样的社会条件,这些社会条件采取物的权力的形式,而且是极其强大的物,离开彼此发生关系的个人本身而独立的物”[18]180-181。资本主义社会中的全部问题,都始因于资本权力对人的自由的剥夺,这造成了需要的异化、消费的异化、生产的异化、劳动的异化、科技的异化与时间的异化。恩格斯在《国民经济学批判大纲》中指出:“竞争贯穿在我们的全部生活关系中,造成了人们今日所处的相互奴役状况。”[7]84在资本主义社会中,竞争原则根植于每个人的内心世界,资本增殖的唯一性,使每个人将获得更大利益视为其发展过程中的终极目的。因为利益可转化为价值、身份、标签与认同,是满足主体被资本制造出来的虚假欲望的唯一手段,这也确证了资本主义利益共同体的虚假本性。
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国家是虚假的共同体,其实质是以资产阶级为核心的阶级利益共同体。在资产阶级内部,个体追求“纯粹”利己利益所形成的相互竞争,使阶级共同体同样具有虚假性。人们在资本所营造的广泛的竞争中,相互逐利,而资本成为了坐享其成者。资本增殖是以人的自由为代价的,主体自由的丧失导致了其并不能真正拥有自由时间,而伴随资本加速增殖造成的时间结构改变——闲暇时间向劳动时间的转化,这一必然结果是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性体现。因资本增殖欲望的无限性,使得社会加速是必然的,主体必须承受将更多的时间用于异化劳动也是必然的。在资本主义社会中,主体“做不了自己的主”,本就从属于资本,资本家作为资本的“代理人”“昂首前行,劳动力占有者作为他的工人,尾随于后”[2]205,这正说明了资本家与劳动者作为人的主体性的双重丧失。而资本只是通过一种掩人耳目的手段进行剥削,以维护其“文明社会”的形象。由此可见,加速资本主义所带来的时间问题,是资本发展的必然。任何只拘泥于时间匮乏现象本身的分析,都无法真正带来改变。对于资本而言,主体的时间属于劳动还是闲暇不过是“左手倒右手”,本质上都是非自由时间。因此,必须使劳动时间与闲暇时间都转变为自由时间。主体想获得真正自由时间的前提是获得真正的自由,这就必须要求摆脱资本权力的束缚,走出资本主义虚假共同体,并结成以现实的人的真实需要满足为目的的真正共同体。
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中提出的“自由人联合体”,是自由人的自我实现联合体,是自由人的劳动需要联合体。“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12]53在共产主义社会中,自由是标配属性,这一属性的前提是真正共同体对资本主义虚假共同体的超越,是无产阶级联合的力量对资本权力力量的超越。在马克思看来,无产阶级的形成是作为资产阶级的对立面而存在的,当资本主义被彻底瓦解后,无产阶级也将不再存在。在他所畅享的新社会中,国家、阶级都会消亡,人将实现真正的自由解放。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并不剥夺任何人占有社会产品的权力,它只剥夺利用这种占有去奴役他人劳动的权力。”[12]47在主体获得真正自由的基础上,劳动回归了自由自觉的创造性活动,主体的生命时间真正成为受自身意志支配的自由时间。此时,无论是劳动时间还是闲暇时间本质上都是自由的。
一方面,劳动成为“生活的第一需要”。在满足真实需要的过程中,主体自由自觉地从事劳动,改变了资本主义社会中劳动的异化形态。在此意义上,劳动成为了“吸引人的劳动,成为个人的自我实现”[18]174。劳动作为主体自我实现的方式,完成着主体的真实需要,主体为生计奔波,不再需要通过被迫的劳动去交换他们的所愿,而是将通过劳动本身获得。人们不再困陷于“他者的欲望”之中,并跳脱出了被资本制造出的虚假欲望迷雾。如果说在这样的社会中仍然存在竞争,那么竞争的对象只可能是自己——每个人希望自身获得更好的发展,以完成更大程度上的自我实现。个人的发展并不会招来他者的攻击与嫉妒,并形成彼此间的恶性竞争,因为满足个人的需要是满足全体人需要的前提。人的自由使劳动成为自由劳动,使劳动时间成为自由时间。
另一方面,每个人都获得自由而全面的发展。全面发展是建立在自由发展基础上的,在自由基础上的全面发展使社会中的每个人可以自由的支配自己的时间,而非在普遍竞争的恐慌中,被迫将闲暇时间用于工作。建立在自由基础上的闲暇时间是真正的自由时间。劳动与闲暇的自由切换,才是良性的时间结构,在这样的共同体中,人的全面发展才具有可能性。劳动时间的自由与闲暇时间的自由,使主体不再被禁锢于某一种固定的身份之中,即摆脱了由分工所限定的个体特殊活动范围。“这个范围是强加于他的,他不能超出这个范围。”[7]537范围的限定源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特殊利益与普遍利益的分裂,人本身的力量在资本权力的宰制下成了异己的、限制人的力量。人无法驱动这种力量,却反而被这种力量驱动。然而,在自由人联合体中,全体人自由的复归,使全体人可实现对受资本操控的主体身份框架与时间框架的突破。如马克思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所言:“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任何人都没有特殊的活动范围,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门内发展,社会调节着整个生产,因而使我有可能随自己的兴趣今天干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猎,下午捕鱼,傍晚从事畜牧,晚饭后从事批判,这样就不会使我老是一个猎人、渔夫、牧人或批判者。”[7]537总之,劳动时间与闲暇时间的双重解放,使主体不再挣扎于加速资本主义的时间结构之中,加速既是资本增殖的本性,又是资本发展的桎梏。
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社会里,一个阶级享有自由时间,是由于群众的全部生活时间都转化为劳动时间了。”[2]605-606资本主义在其发展、壮大的过程中,打破了以往一切的限制与束缚,使自身“按它自己的规律运动”[18]180。资本的规律正是在运动中完成价值增殖的循环过程,在加速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通过对主体时间结构的控制与调节,满足其自身的增殖欲望。大卫·哈维在对《资本论》第二卷的研究中说道:“如果第二卷的论述有一个主题,那就是资本循环始终有不断加速的动力。”[19]伴随商品经济的普遍化发展,资本主义使个人必须融入于广泛的商品交换关系之中,而资本无限的增殖欲望,要求商品交换频率加速,这同时对“买”“卖”双方提出了考验。一方面,资本通过对主体虚假欲望的制造,创造出了广阔的买方市场;另一方面,资本通过对主体自由时间的剥夺,生产出了更多用于出售的商品。如马克思所言:“现今财富的基础,是盗窃他人的劳动时间。”[18]196劳动时间本应在主体的自由时间范畴之列,由主体自由选择支配,然而,在资本主义社会中,它成为了劳动者唯一可以出卖的东西。资本通过生产绝对剩余价值与相对剩余价值的方式,使劳动者的劳动时间最大程度上转化为剩余劳动时间。与此同时,资本主义的竞争逻辑使社会加速加剧,不断被打破的时间结构,使人们甘愿被迫将更多的闲暇时间转化成劳动时间,进而被资本剥削更多的剩余劳动时间。“资本的趋势始终是:一方面创造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另一方面把这些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变为剩余劳动。”[18]199于是,人必须从属于他的劳动,因为劳动时间是衡量财富的尺度。在资本的宰制下,人并不真正拥有自由,更不真正拥有自由时间。资本不仅剥削了劳动者的劳动时间,更剥削了劳动者的闲暇时间。马克思所畅想的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自由人的联合体”,每个人都真实拥有自由,同时享有自由支配时间的权利。自由时间是同剩余劳动时间相对立的存在,“那时,财富的尺度决不再是劳动时间,而是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18]200。时间不再成为人自由全面发展的阻碍,而是人获得自我实现的有利条件。那时,必要劳动的性质也将发生根本性变化,“劳动成为一种需要,即成为体现人的个性与本质力量的需要”[20]。因此,为摆脱资本权力对人的统治,达到实现自由个性的新社会,首先必须探索一条超越资本逻辑的路径,即以制度力量驾驭资本力量,使资本力量成为帮助人发展的力量,而非限制人发展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