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分年日程》在元代引发的质疑与论辩

2022-12-29 07:57蔡春娟
关键词:日程应试科举

蔡春娟

(中国社会科学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读书分年日程》(以下简称《日程》)是元人程端礼编纂的一部旨在指导学者读书应试的书。该书在元代获得官方认可,明清时期对教育和科举的影响更大。今人关于程端礼《日程》的研究,主要是从教育学的角度,探讨该书在学科建设、课程设置、经典诵读等方面的价值,以及对明清时期科举和教育的影响(1)黄汉昌:《程端礼与〈读书分年日程〉》,见《中国学术思想研究辑刊》11编,第31册,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1年版;施榆生:《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初探》,《漳州师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年第3期;张伟、邢舒绪:《程端礼及其〈读书分年日程〉》,《宁波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4年第6期;王照年、罗玉梅:《试论〈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的性质》,《闽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6年第3期;徐雁平:《〈读书分年日程〉与救“科举时文之弊”》,《南京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年第3期;徐雁平:《〈读书分年日程〉与清代的书院》,《南京晓庄学院学报》2006年第3期。,鲜有论及该书在元代的流通应用状况及影响。本文拟从元人对此书的评判与论辩入手,探讨该书在当时的应用状况,以及当时的读书风气、价值取向,从而加深对元代社会与文化的认识。

一、《读书分年日程》简介

程端礼(1271-1345),字敬叔,号畏斋,庆元路鄞县(今宁波)人。师承南宋理学家史蒙卿,传承朱子明体达用之旨。他一生致力于教书育人,历任建平县学、建德县学教谕,稼轩书院、江东书院山长,铅山州学教授,庆元路学训导。(2)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33《将仕佐郎台州路儒学教授致仕程先生墓志铭》,见《四部丛刊初编》,第9页b-12页a。延祐二年(1315年),元朝初开科举,程端礼发现“取士之制”与他平日“所教明经作义之法大略相同”,便“首遵科制,参朱子读书法,以其先后本末节目,分之以年,程之以日,悉著于编”,编成《读书分年日程》一书。(3)程端礼:《畏斋集》卷4《送冯彦思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199册,第673页。其后,在教学实践中,他对此书年年删修,于元统三年(1335年)在其家塾重刊。元统三年版是现今见到的该书的最早版本,书名全称《程氏家塾读书分年日程》,并不是说此书只应用于家塾或书院,“程氏家塾”是该书的刊刻地点。程端礼编纂此书时在建德县学教谕任上,其编纂初衷是指导官、私学教学与读书。建德县学之后,他历任的铅山州学、庆元路学都是官学,江东书院虽由私塾发展而来,但升格为书院系官府批准,程端礼之任系受江浙行省委任(4)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33《将仕佐郎台州路儒学教授致仕程先生墓志铭》有“江东新畀院额,有司奉台府之命,选辟先生以阐教事”句,见《四部丛刊初编》,第10页a。,“官”的性质亦很明显。在这些地方,他都极力推行他的教学法。

该书编成后,开始在社会上流传,流传地域以程端礼曾经教学或居留之浙东、浙西、江东地区为主,并得到官方认可,国子监和中书省相继申令地方学校以之为教学范式。(5)欧阳玄:《积斋程君端学墓志铭》,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卷71《行实》,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6册,第201页。我们从史料中看到的时人对此书的评价,以正面为主。如为《日程》撰写序跋的赵世延、李孝光、薛观等,盛赞该书“上焉者至于尽性知天,下焉者可以决科取仕”,“为法简易,补益宏多”,“使朱子复生,思救士习之弊,不能易此矣”,给予极高评价。(6)赵世延:《读书分年日程序》;李孝光:《程敬叔读书分年日程序》;薛观:《程氏读书分年日程跋》,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首及卷末。然而,细品当时人的文字,亦可读出隐含的负面评价。下面即注目于时人对该书的非议或微辞,展开讨论。

二、元人对《日程》的负面评价与论辩

时人对《日程》的负面评价,大致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一)《日程》是一部科举应试书?

元统三年程端礼重刊《日程》时,该书在社会上已经流传20年(1315-1335),也有了一定反响。此次重刊,程端礼的同乡好友薛观为之作跋,文字中透露出当时有人将该书视为一部纯粹的科举应试书。薛观的跋文在阐明《日程》的正确使用方法后,言:“故科举之行或不行,学者之应举或不应举,皆不可以无此书也。使朱子复生,思救士习之弊,不能易此矣。凡为师弟子者,知守是以教以学,有司之职在兴学者,知守是以为劝勉程督之方,庶乎学校有造士之实,而真儒之效白于天下矣。岂特为科目增重而已哉?”(7)薛观:《程氏读书分年日程跋》,见《读书分年日程》卷末。末句“岂特为科目增重而已哉”这一反问,直击当时舆论,指出该书不仅仅是有助于科举应试,还有更高的使用价值。

那么,《日程》到底是怎样一部书?是否包含着科举应试内容?毋庸讳言,该书在科举开科之际编成,为科举服务的痕迹非常明显。首先,诚如程端礼《日程》自序所言,他“首遵科制,参朱子读书法”编纂此书(8)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序》,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首。,其初衷即照顾到科举。又,书中专门设置“作科举文字之法”一项,以真德秀的应举工程法为蓝本,按照元代科举三场考试,分性理、治道、故事、制度四类文章,轮流编钞读作。并于正文上方旁证处,节录科考条例,便于学生参照练习。(9)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卷2,见《四部丛刊续编》,第16、13-14页。很明显,该书具有科举应试的功用。即使力挺《日程》的邓文原也说此书“以教今之应举者”(10)邓文原:《程氏读书分年日程跋》,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末。。

其次,程端礼深入研究科举程文,结合科举要求不断修改《日程》规划。他认为:“举业必求其义理精深,考证的确,措词雅当,敷述明畅。又详略开合,缴结首尾,法度整严。又平实自然,正大光明。”因而在延祐七年(1320年),他曾就经义“格用冒原讲证结,似宋末第二篇义样,书坊又刊以为定式,恐非设科初意”,专门请教过邓文原。(11)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卷2,见《四部丛刊续编》,第17页a、12页b。教学中,他还根据科考要求,调整了教法。起初他遵照真德秀应举工程法教学,但“一日之内读四书、本经、看文、作文、看史,兼此五项工夫,而其用工迫促,所读之书不精不熟,无一种可了。而所作之文亦不能工,与今俗学无异”。因此,他本朱子读书“宽着期限,紧着课程”原则,改为“读看九日,作一日”。(12)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卷2,见《四部丛刊续编》,第18页a。

在科举时代,应举获取功名是读书人的普遍追求,一部书具有应试功用,并无不妥。但是,宋元时代是崇尚探求天理人性,视追求科举功名是务外为人、小人儒的时代。一部书被贴上科举应试书的标签,自然显得眼界不高。某些人也以该书面向科举而作,贬低这部书的价值。因此,程端礼与其友人全力否认该书为纯粹的应试书,努力拔高该书的价值定位。

首先,程端礼在《日程》序言中表明,该书的编撰目的即是为了扭转为应举而读书的风气,从而从根本上否认了该书为科举服务的说法。他说:“今士之读经,虽知主朱子说,不知读之固自有法也。读之无法,故犹不免以语言文字求之而为程试资也。……余不自揆,用敢辑为《读书分年日程》,与朋友共读,以救斯弊。”(13)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序》,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首。读书不得法,片面追求崇尚文辞,如此不免沦落为科举应试之准备,他编写此书的目的就是“以救斯弊”。

其次,在该书中,他引用程朱言论,对科举与读书的关系加以阐明:

程子曰:“人多说某不教人习举业,某何尝不教人习举业?人若不习举业而望及第,却是责天理而不修人事。但举业既可以及第即已,若去上面力求必得之道,是惑也。”朱子尝论科举云:“非科举累人,自是人累科举。若高见远识之士,读圣贤之书,据吾所见而为文以应之,得失利害置之度外,虽曰应举,亦不累也。居今之世,使孔子复生,也不免应举。”(14)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卷2,见《四部丛刊续编》,第10页a-11页b。

读书与科举并不是一对矛盾体,程子、朱子尚不反对举业,又怎能苛责《日程》一书包含着应举内容?因此,《日程》包含应举内容是合理的,以此贬低该书的价值则是不合理的。

再次,决定该书价值定位的最关键一点,是程端礼为使用《日程》设置了一个高于举业的根本目标,即穷经明理,上而求道。这一目标符合当时盛行的理学思想,从而拔高了该书的价值与地位。至于举业,则是读书的次要目标,是完成根本目标过程中附带完成的。(15)此处“根本目标”“次要目标”借用黄汉昌先生用语,参见黄汉昌:《程端礼与〈读书分年日程〉》,见《中国学术思想研究辑刊》11编,第31册,第40-42页。程端礼对《日程》的希冀甚高:“欲经之无不治,理之无不明,治道之无不通,制度之无不考,古今之无不知,文词之无不达,得诸身心者无不可推而为天下国家用。窃意守是,庶乎本末不遗而工夫有序,已得不忘而未能日增,玩索精熟而心与理相浃,静存动察而身与道为一,德形于言辞而可法可传于后。”(16)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序》,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首。即希望以此读书法培养通经明理、既精通治道又善于文辞表达的道德君子、治世人才。为此,他费尽心思编排《日程》的内容。围绕着“读何书、如何读”这两个问题,将该读书目详以节目,分之以年,程之以日。“自小学发蒙养正之功,至大学穷理正心之要,下逮科举之学,旁及六书之体,靡不赅备。”(17)周中孚:《郑堂读书记》卷36《子部一之上·儒家类》“读书分年日程三卷”,民国吴兴丛书本。学习内容分读经、写字、看史、读文、作文、科举作文之法,循序渐进。这些学习内容分配的时间是不同的,其中读经占了学习时间的大部分。小学阶段读经约用六七年时间,大学阶段约三四年时间,如此则是用十年时间读经。即使是习字、看史与读文的日子,也穿插读经、讲经环节。如小学阶段,每四日内分一日习字演文,但习字日的早晨和晚上,都要背读经书,白天在写字的间隙,穿插学习演文,将《小学书》作口义讲说其大意,也是在巩固经书的学习。大学阶段,看史时每五日要分出二日温习经书;学文时每六日内分二日温习经,一日温习史。也就是说,他的规划中,虽有科举程文的准备,但读经是重点。扎实的读经诵经讲经训练,让学者深究经义,领略圣人之言圣人之心,并反诸自身,朝着志道志圣的方向努力,从而成为道德君子、治世人才。至于举业,可以与理学毕贯于一。读经明理的过程也是准备举业的过程,因而不需特意准备,学者只需按朱子读书法六条坚持不懈明经修行,科举获取功名自当水到渠成,亦不在话下。

因此可以说,《日程》虽也包含着科举应试内容,但并不是只指向科举的纯粹应试书。程端礼的理想是在兼顾科目的同时,瞩目更高远的明经修行与成就道德君子。

为该书撰写序跋的官宦或名士,呼应程端礼“理学与举业毕贯于一”的理念,对该书的功用进行了阐发,反驳了该书专为科举而作的说法。

中书平章政事赵世延担任南台御史中丞时,程端礼恰在金陵江东书院教学,二人有一些交集。赵世延非常看重程端礼的才华,曾举荐他到国子学任教。(18)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33《将仕佐郎台州路儒学教授致仕程先生墓志铭》,见《四部丛刊初编》,第10页b。他认为若按照《日程》规划,“笃信而践习如规,一旦工夫纯熟,上焉者至于尽性知天,下焉者可以决科取仕,无为功用,讵可涯邪”(19)赵世延:《读书分年日程序》,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首。。即利用该书既可以穷理正心达到修行的目的,又可以决科取仕以为世用。薛观介绍《日程》的使用曰:“其始之读也,惟务明经修行,以立儒者之大本,若不知世之有作文应举事者。及其应举也,则又初不外此以为业。其为文也,又皆沛乎其直写胸中之真见,而不假牵合傅会无用之虚辞。又可因其有言,而责其有德有业。”(20)薛观:《程氏读书分年日程跋》,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末。即始读书时,舍弃作文应举的杂念,专心明经修行,以立儒者之大本。如此持之以恒,应举作文亦水到渠成,将来自然德业有成。他们的观点,都与程端礼“理学与举业毕贯于一”的理念契合。

由上可见,程端礼及其支持者对该书的希冀是,既有助于科举应试,又有益于明经修行。但是,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能坚守此书提倡的读书法,心无旁骛静心读书之人并不多。元代社会是一个重吏轻儒、重视实用型人才的社会,多数人入仕并不需要满腹经纶。出于生存或为官诱惑,不少人虽年幼时读经志道,但成年后往往还是走上了吏途。即使打算通过读书靠传统的科第之路入仕,许多人也仅仅是背读《四书》《五经》以及时文以应试,急于求成而难沉潜于读经修行。这样的社会状况使得儒学教育式微,理学家追求的修身成德目标更难以实现。程端礼在晚年,多次慨叹学校教法未立,教学仍然以科举应试为目标而无培养真儒之实。如晚年所作《送冯彦思序》《弋阳县新修蓝山书院记》中皆有类似语言。(21)程端礼:《畏斋集》卷4《送冯彦思序》、卷5《弋阳县新修蓝山书院记》,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673、682页。由此可知,官府虽将他的读书法推广于天下,但他赋予《日程》的明经修行作用在当时的学校教学中并未得到有效实现,故而他才接连发出如上慨叹。如此,则造成此书实际上沦落为一部科举应试书的结局。薛观跋文中强调“岂特为科目增重而已哉”,一方面是对视该书为科举应试书者的反驳,另一方面是对时人使用此书的规劝。故而他不惜笔墨在跋文开篇详细介绍此书的使用方法:“先读一书,精熟胸中,既有真知自得之实,然后以此一书之所得者为本,而再读一书。读《四书》、诸经皆然。然后以其得于经者为本而看史,然后以其得于经史者为本而为文,盖截然不可少有所紊且兼也。其始之读也,惟务明经修行,以立儒者之大本,若不知世之有作文应举事者。”(22)薛观:《程氏读书分年日程跋》,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末。目的是希望使用此书之人真正懂得该书的精华所在,使之发挥出明经修行的根本作用,而不仅仅是被当作一部应试书来使用。明初四明人郑真言:“昔吾四明乡先生畏斋程公著《读书分年日程》,其于经传、子、史、诸集略备。识者以为,中人以上之资可及。然而,四十余年来,无有一人致力于兹者,可为慨叹。”(23)郑真:《学范序》,赵撝谦:《学范》卷首,浙江图书馆藏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刻本。他的话表明,《日程》虽然备列了经、子、史、集诸书,解决了“读何书”的问题,但在“如何读”这一环节,能奉行的人并不多。这说明从元后期直到明初,社会上急功近利的读书风气并未有多大改变,《日程》一书也未发挥出它真正的价值。

(二)迂阔不切实用?

至治元年(1321年)十月,时任江东建康道肃政廉访司佥事的邓文原巡历至建平县,见到程端礼《日程》一书,于书后留下如下一段文字:

稼轩书院山长程君本朱、真二先生教法,详为《工程》,以教今之应举者,用意若迂,而得效甚捷。学者能信守不懈,则其进也孰御?若夫下学上达之功,则有不外是者。使学者病其迂,则亦不足以言学矣。凡学道者不合乎今,然后能合乎古,惟程君勿以人言自画,则又余之望也。(24)邓文原:《程氏读书分年日程跋》,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末。

从这段话中可以读出,当时有人诟病《日程》“迂”。邓文原认为该书之教法“用意若迂,而得效甚捷……使学者病其迂,则亦不足以言学矣”。即此教法看似迂,实际上得效迅捷,如果有人觉得迂阔不切实用,那么这人算不上真正的为学者。他还劝程端礼不要“以人言自画”,不要受社会舆论的影响。

对于“迂”,不同人有不同的理解。程端礼有文专门谈到“迂”,他说:“宋末剽窃敷演所谓经贼之弊不能尽革,故教者、学者见小欲速之心得以乘之,而以积年诵读之劳为迂。”(25)程端礼:《畏斋集》卷4《送王季方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674页。即追求功利,想走捷径急于求成的人,会视积年诵读之劳为迂。而程端礼则视“迂”是持之以恒的艰辛与努力,是当时社会缺乏的品质。他又借用“王翦攻取楚国”的故事:

昔秦王问取荆用几何人,李信曰不过二十万,王翦曰非六十万不可。王谓翦曰:“将军老矣,何怯也?”遂使信。信大败而还。卒用翦计,乃举荆。

引申曰:“世之读书,孰不欲有成?朱子法,翦之言也,勿谓为老而怯哉!”(26)程端礼:《畏斋集》卷4《送王伯华归永嘉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666页。

申明朱子法正是一个“迂”的读书法,需要积年诵读、扎实积累之功,不要以为他提倡此法是年老胆怯。

翰林应奉余谦为《日程》作序,也从侧面支持程端礼的工夫积累说:“惟食以田,惟田以力,力惟苦,稼穑乃甘。或靡秋求粒,夙夜斯揠,力罔有获,罪岂在田?古人有言曰:五谷不熟,不如荑稗。今熟六经,必如五谷,尚谆谆孜孜无已无弃。兹其功有成,无不矜式。”(27)余谦:《读书分年日程序》,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首。他将熟读六经拟作五谷成熟,申明需要谆谆孜孜无已无弃,待以时日方成。

程端礼的著述中,多处可见“见小欲速”“务外为人”“小人儒”一类措辞,足见他对急功近利、着眼于干名求禄读书的深恶痛绝。他说:“世之学者非不知读其书也,而其读之之法或不之守,故见小欲速,曾未开卷,已思窃语言资弄笔,虽日诵正谊明道之书,无以胜其计功谋利之私,此儒之君子、小人所由以分。其有害士习,非特失本末、轻重、先后、缓急之宜,以诒老而无成之悔而已也。”(28)程端礼:《奉化州重修儒学记》,王元恭:《至正四明续志》卷7《学校·奉化州儒学》,见《宋元方志丛刊》第7册,中华书局,1990年影印本,第6539—6540页。“奈何俗学虽日读其书,其志在于剽窃语言以作程文,故资正谊明道之书,以助其谋利计功之私而已。甚者,至于兜题作义,全经且不尽读,况传注乎!士习日趋于见小欲速、务外为人,终身陷于小人儒而不自知。”(29)程端礼:《畏斋集》卷4《送冯彦思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673页。对于这种读书风气,“可不屡省而深戒之哉!”(30)程端礼:《畏斋集》卷5《弋阳县新修蓝山书院记》,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682页。

小人儒,历来为士人所不齿。胡祗遹送他的学生韩茂卿出仕,言:“宁为清节吏,毋作小人儒。细径虽云捷,通衢本不迂。”(31)胡祗遹著,魏崇武、周思成校点:《胡祗遹集》卷5《送韩茂卿》,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2页。薛观在跋文中也指责那些不肯下工夫勤读的人是“见小欲速者也,务外为人者也,此儒之小人。由是以分,是又不足以言学,不足以为士矣”。

围绕着这部书,争论由“迂”上升到君子儒、小人儒、真士人、真学者的高度。其实关键点在于如何看待和使用这部书,是偏向穷理修身?还是偏向应试科举?决科取仕者追求功利,渴望速成,觉得此书之法迂阔。理学家强调修身,认为靠记诵辞章获得进身之资是读书之末流,算不上真正的为学,并将如此读书之人视为小人儒。在理学家眼中,只有心无旁骛,专心读经穷理,以求道至圣为目标的读书人才是道德君子。这说明到元代中后期,理学观念已经普及于社会,并且成为士人阶层评判的道德标准。

(三)为普适之读书法?

《日程》在元代由国子监颁示郡县学校,以为教学法之范式,大有将之作为一种普适读书法加以推广之意。但是,不同的人,天资禀赋不同,聪明愚钝不同,读书方法也应有所区别。犹如清初陆陇其重刊《日程》时有人提出的疑问:“学者天资不同,敏钝各异,岂必皆如程氏所谓看读百遍、背读百遍乎?”(32)陆陇其:《跋读书分年日程后》,《三鱼堂文集》卷4《杂著》,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25册,第55页。这一质疑,相信今天的读者心中也存在。元朝时,也有人就程端礼读书法的适用问题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一是程端礼的弟弟程端学,二是为他撰写《墓志铭》的黄溍,可谓是最熟知他的人。

元统元年(1333年)前后,程端礼正在江东书院教学,此时其教学法已得到一定推广和认可。程端学的好友蒋远静即将到江东书院接替程端礼担任山长,而蒋远静与程端礼两人性情不同,所守教法也不同,一严一疏。程端学担忧“蒋君之性疎通旷远,博览强记,为文章而尤长于诗。今其往而接余兄之武,余恐受业者未安其教也”。程端礼在江东书院耕耘十年,程端学担心书院诸生不认可蒋远静的教法,因而有如下一段论述:

人固有同出于儒而异其设施者,未可执此以议彼也。……儒之设教,或范其程规,使读必熟,索必精,劬劳困苦而后得;或诱掖渐摩,感发志意,使自为力。虽各因其才,然其成功一也。故程伯子和气冲融而学者自化,叔子严厉刚方而门人敬惮,亦若异道。而世之为师者,舍二程无以法,果可执此议彼哉?(33)程端学:《积斋集》卷3《送蒋远静山长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2册,第336页。

他指出教法可以殊途同归,未必只有一条。或主于熟读精思积累而成,或注重启发诱导感化而成。二程(程颐、程颢)教人一主于“和气冲融而学者自化”,一则“严厉刚方”,方法尚且不同,因而不可执此以议彼,只认可程端礼的教法而不采纳其他方法。

为程端礼撰写《墓志铭》的黄溍也指出,《日程》是“度中人以下所可企及”,以此诱掖后生小子勤奋读书,“进修之功不必尽出是书”。(34)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21《跋进学工程》,见《四部丛刊初编》,第23页a。

读书方法有多种,如果不区分个体差异,将某种读书法视为教条要求所有人遵从,则有失因材施教原则。程端学、黄溍在当时可谓有见地之士人。

(四)内容有不妥之处

指出《日程》内容具体错误或不妥的,是吴师道和朱升。

吴师道(1283-1344),至治元年进士。他指出《日程》卷二所引《批点四书例》,本应是鲁斋王柏所定,而程端礼误以为是勉斋黄幹,“毋乃惑于传闻而未之察欤?”(35)吴师道:《礼部集》卷17《题程敬叔读书工程后》,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2册,第240页。朱升(1299—1370),徽州人。他在元末编辑《小四书》以训童蒙,将程若庸《性理字训》收入其中。他认为《性理字训》虽四字成言,其语简约,但题目多涉命性,其理又幽深。而程端礼编纂的《日程》,将此书作为八岁未入小学之前儿童的用书,未必合适。(36)朱升:《书〈性理字训〉后》,程敏政:《新安文献志》卷24,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375册,第312页。

当然,任何一部书都不可能完美无缺,有个别错误或不当在所难免。

三、论辩所见元时读书风气与价值取向

一部新书问世,世人对之持有不同评判,或赞或贬,这是正常现象。然而从评判与论辩声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社会的习学风气及主流价值观念。

宋元理学兴起,理学家追求明经修行,元初士人对金代或宋末以来崇尚文辞、以记诵辞章为进身之资的学风大为贬斥。郝经就金末元初学风曾曰:“或徇时为骫靡之文,或为人为纤巧之利,或射利而为琐末之业。既不能安天下,亦不能乱天下,其实是学而无用。”(37)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9《辨微论·学》,山西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88页。鞭策士人自省,重新审视自己孜孜以求的文章之学,到底有何用?有何益?世祖朝名臣胡祗遹就当时教育存在的弊端曰:“幼孺童子,胸中一书不读,一事不晓,便教以对句吟诗、课赋作文,舍《大学》《论》《孟》不讲,便说《春秋》《易》象,求媚于其父母兄长,取虚誉于乡党里闾,以致后进性识才俊灵明者无实德、昩人伦,挟口论之末学傲兄长、骄乡里,反为无理无义之人。”(38)胡祗遹著,魏崇武、周思成校点:《胡祗遹集》卷20《原教》,第406-407页。他在此提出教育应澄源、端本,以明人伦为主旨。南方大儒吴澄亦批判了宋末以来不端之学风:“盖自宋末,举世浸淫于利诱,士学大坏。童年至皓首,一惟罢软烂熟之程文是诵是习,无复知为学之当本于经,亦无复知为士之当谨于行。”(39)吴澄:《吴文正公集》卷16《送李教谕赴石城任序》,见《元人文集珍本丛刊》3,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影印本,第296页。“今之学,其教不过习无用于世之文辞,以钓有利于己之爵禄而已。”(40)吴澄:《吴文正公集》卷22《蒨冈义塾记》,见《元人文集珍本丛刊》3,第402页。他主张为学“必遵朱子之明训,拳拳佩服,弗至弗措,必洞彻于心,必允蹈于身,行必可以化民美俗,才必可以经邦济时,而非但呻毕摛辞之谓。夫如是,命世大儒由此而出”(41)吴澄:《吴文正公集》卷22《儒林义塾记》,见《元人文集珍本丛刊》3,第400页。。程端礼编纂《日程》,正是顺应了理学发展的趋势,意在扭转“曾未读书明理,遽使之学文”(42)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序》,见《四部丛刊续编》,《读书分年日程》卷首。的学风,改变读书不得其法,以语言文字求之而为程试之资的现状。

从君子儒与小人儒的论辩中,可以看出理学家强调修身正心,自我修养。早在孔子时就提出“为己之学”,这一理念经宋儒尤其是朱熹提倡,成为中国传统教育的主旨。(43)李弘祺:《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2-8页。在奉朱子思想为圭臬的元代,学者将个人道德的完善视为为学的根本,赵世延、程端礼都强调上而求道以至圣是读书的根本目标。《日程》中严密扎实的读经设计,目的正在于此。修身成己、成为君子儒是当时士人的理想追求。蒲道源对“为己之学”与“为人之学”有明确地表述:“有为己之学,有为人之学。知义理之当然,必欲有得于己,孳孳焉,汲汲焉,老而不厌者,为己之学也。惟利禄之是要,必欲求知于人,营营焉,屑屑焉,终亦必亡者,为人之学也。夫知为人、为己之分,则庶乎可与言学矣。”(44)蒲道源:《闲居丛稿》卷18《送薛仲章之宪司书吏序并诗》,见《元代珍本文集汇刊》,“国立”中央图书馆编印,1970年影印本,第707页。“为己之学”“为人之学”亦即“君子之学”“小人之学”,养成的是“君子儒”“小人儒”。古人对此非常看重,“无为小人儒”之语频现于史籍中。郝经指出,“君子之学使天下恃之以安,小人之学则使天下乱”,他推崇古代“一而要”为己之学,幼事洒扫应对,长而性与天道。(45)郝经:《郝文忠公陵川文集》卷19《辨微论·学》,第288-289页。许谦弟子吕溥也认为,儒者之学,圣人之学也。圣人之学的根本在于“复其性”,而知与行,则其目之大要,果能真知力行,成己成物,皆吾分内事耳,岂有为乎人哉?(46)吕溥:《竹溪稿》卷下《送林子章游学序》,见李修生主编:《全元文》第60册,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206页。他们都在阐明当为“为己之学”的观点。欧阳玄还指出,为己之学当“以正心术为务”,心术正则学术亦正,心术偏则学术亦偏。正则人受其赐,偏则人与己皆为所累矣。(47)欧阳玄著,魏崇武等校点:《欧阳玄集》卷6《读书堂记》,吉林文史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元儒在宋儒思想的基础上,对为己之学、君子儒进行了进一步阐释,并将之作为道德评判的标准。

《日程》兼顾明经修身与科举应试,具体读书环节中又要求生员留心治道之得失、纪纲之修废、制度之因革,以及刑赏、国用、税敛、兵力、民生、风俗、外夷等方面知识(48)程端礼:《读书分年日程》卷2,见《四部丛刊续编》,第1页b-2页a。,显示出程端礼经世致用、重视事功的思想。在当时儒不获用,被视为庸儒而遭鄙弃的状况下,不少士人也开始强调有用之学,从而实现内圣外王、修齐治平的理想。“当建万世之长策,辅太平之隆基,驱一世之民,跻之仁寿之域……岂止明经取青紫,夸一时而荣一乡哉!”(49)陆文圭:《墙东类稿》卷3《儒学吏治》,见《元人文集珍本丛刊》4,第530-532页。陆文圭的这一句话概括了传统士人的理想抱负。再如袁桷主张在国学教学中增加经济实用之学,采用宋胡瑗湖学教法,讲习礼乐、刑政、兵农、漕运、河渠等科目,使学生对当世之要务、经济之实有所掌握,以使“儒者之用不可胜尽”(50)袁桷著,李军等校点:《袁桷集》卷41《国学议》,吉林文史出版社,2010年版,第592页。。另外,传统的儒吏观念此时也已经发生改变,儒与吏不再被认为是扞格不入、界限分明的两种身份标志:“夫吏之与儒,可相有而不可相无。儒不通吏,则为腐儒;吏不通儒,则为俗吏。必儒吏兼通,而后可以莅政临民。”(51)郑介夫:《太平策·任官》,见杨士奇等:《历代名臣奏议》卷67,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39页。此时社会需要儒吏兼通的人才,吏能被视为儒者应当具备的理事能力。在不能登入朝堂、发挥建言辅佐作用之时,“以儒术行吏事”也不失为士人实现治国平天下理想的方式之一。出身浙东事功思想浓厚之地的程端礼,对儒体吏用有精辟阐述:“儒为学者之称,吏则仕之名也,名二而道一也。儒其体,吏其用也。”(52)程端礼:《畏斋集》卷6《儒吏说》、卷4《送浙东帅掾朱子中考满序》,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695、670页。他认为以儒术行吏事,任事而事治,亦不失为实现修身齐家治国理想的途径之一。

由此我们看到,宋代理学经过元代的发展,渗透到思想、文化、社会观念各方面,成为世人道德评判的标准。从程端礼个人理想来说,他是想继许衡之后,成为在元代推广朱子读书法及宋儒理学的有用且有功之人。他对许衡非常推崇,将之视为接续孔孟、朱熹,在理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作用的人物。(53)程端礼:《奉化州重修儒学记》,王元恭:《至正四明续志》卷7《学校·奉化州儒学》,见《宋元方志丛刊》第7册,第6539-6540页;《畏斋集》卷4《送宋铉翁诗序》、卷5《弋阳县新修蓝山书院记》,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9册,第676、682页。从他赋予自己的使命来看,他是一个自视甚高之人,犹如黄溍在为其所作《墓志铭》中所言:“先生素有志于当世,惜其仕不大显,故平生蕴蓄未克究于设施。”(54)黄溍:《金华黄先生文集》卷33《将仕佐郎台州路儒学教授致仕程先生墓志铭》,见《四部丛刊初编》,第11页b。遗憾的是其终生抱负未得施展。《日程》虽然得到官方认可并加以推广,但在重吏、重实用的元代社会,该书瞩目高远的明经修行价值未得到充分发挥,使该书基本沦落为一部科举应试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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