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其禄
初尝鸭舌的人,一定是心怦怦跳、激动不已的。细细长长的软肉,唇齿与脆骨激烈碰撞,一点点嗦完,一丝丝味道都不放过……毕竟,这天地之间,充满想象力的丰腴之物,总是最美的。
吃鸭舌,中国人天下第一:卤水、腌渍、红烧、酱香、椒盐、烧烤……除了滋味多变,它还能连着鸭头下锅,或者单独拆出入菜,凉拌、热烧、涮火锅样样在行,小小一根鸭舌头,姿态多得数不清。
没有一只鸭子,能逃脱与人类舌吻的宿命。温州鸭舌,江湖里自有鼎鼎大名。酱卤,是温州人最爱的做法。鸭舌先汆烫除味,再浸入浓厚的卤汁中,让滋味浸透舌身;卤好后半风干,鸭舌表面依然微微湿润,入口又香又韧,嚼着嚼着就停不下来。你看,离家打拼的当地人,总是习惯带上一大包故乡的酱鸭舌,那都是亲人满满的爱。
爱不能用金钱来衡量,但鸭舌可以。没错,鸭舌价格不菲。你别看它就是零食,但一只鸭只有一条舌头,绝对的稀缺品;鸭舌精巧,必须人工处理,清洗、脱毛、分离、去膜,每个环节都费工费力;好的鸭舌,舌身要肥厚有嚼头,舌根要骨肉相连,还得酱得完整入味,累人得很。所以,请珍惜每个请你吃鸭舌的小伙伴。
也正因此,温州人将鸭舌称为“鸭赚”。温州话中,“舌”的发音类似“亏”,一点都不吉利;既然鸭舌不易得,就干脆叫它“鸭赚”,不仅图个吉利,还能卖个好价钱。
到了苏州,原本江湖味十足的鸭舌,立刻改头换面,有了一副香气四溢的文雅面孔。它就是糟鸭舌,万千糟货的一员。“糟货”,原本意象堪忧的两个字,碰上中国人的巧思,立刻化腐朽为神奇。糟鸭舌,则是糟货中的翘楚。
糟鸭舌,闻着先是一股淡淡的酒香,冬日是幽然,炎夏则是清亮;刚刚入口,是似酒的醇厚,加一些褪去杂质的酱香,明明是荤腥,却轻巧得没有一丝油腻;确有一些咸,似有一味酸,但更多是满满当当的鲜甜,好吃得让人原地起飞。
糟醉之味又香又爽,还自带一股隐忍着的清雅,文艺得很。糟醉需要时间,时间产生厚物。《红楼梦》里,贾宝玉到薛姨妈处吃酒席,惦记的便是糟鹅掌鸭信;袁枚的《随园食单》中,不厌其烦地记载着各种糟醉之味,再腻口的荤腥,糟卤一过,便只剩文气。
鸭舌小而美,是细腻之味。但这牛舌,就是杂碎界的刚猛一霸。
最霸蛮的牛舌,必须是刚烤出来的,带着猛火热力滋滋作响,油脂混着肉汁滴落盘间;你狠狠夹起,刀花悉数展开,那浓缩十倍的牛肉香气,直击你的鼻腔;咔嚓一口,那味道就像刚猛的牛仔,骑着牛在你嘴里横冲直撞,带着弹力与你的舌尖战斗。
烤牛舌,必须野性,一点柔弱也不能有。它是绝对的视觉暗黑系,未炙烤时巨大又血腥,让胆小者难以下咽。一旦你鼓起勇气,接受它的挑战,那绵密的纯肉质地、爽脆多汁的独特口感,绝对能征服你。
牛舌, 还得看部位。舌根适合厚切,上架子一烤,汁水充盈又柔韧弹牙;舌中段稍稍显硬,需要薄切,迅速炙烤至八分熟,嚼劲无与伦比;舌前端,最硬的地方,切片涮火锅,享受它那独特的香甜,也是过瘾。
除了炙烤,卤牛舌也是人间一绝。把镜头转到岭南,这里牛多,善于烹饪的广东人自然不会放过美好的牛舌。先将它入水汆烫,细细切去舌苔,再整根放入咕嘟作响的卤锅里,讓悉心调配的卤汁,逐渐浸透牛舌的每一寸肌理,最后切片上桌,来啦饮酒先啦!
早年间,最好吃的卤牛舌,通常在老广街头巷尾的“走鬼档”:蒸气腾腾的小推车加上不苟言笑的阿婆,没有名字,脸就是招牌;只见阿婆“咔嚓咔嚓”地剪着牛杂,牛舌混在其中,不经意间吃到,整个牙齿都快被弹开了,满满的幸福感呼之欲出。
你若说“来份牛舌”,阿婆绝对会给你白眼。广东人饮食讲究“意头”,“舌”在粤语中音似“蚀”,非常不吉利;必须叫“牛”,直接来个发财利是,这样阿婆才会眉头舒展,给你切上一盘干干净净的“净牛”。
看着牛舌这么生猛,隔壁毫不起眼的猪舌头(口条),默默等待着大家的关注。中国人爱吃猪肉,吃起来丝毫不浪费。猪舌头不油腻、有嚼劲,生炒、熟卤皆可,就算不起眼,也是不可多得的美味;只需稍加改造,便是满满的高级感。
在重庆,猪舌可酱、可烧、可烩,但最不拘一格的做法,要数红酒烈焰腊猪舌。将腊猪舌洗净、开水略烫,架在倒入红酒的碗上,入蒸锅;在高温中,红酒的甘甜香气逐渐浸透猪舌,让滋味变得曼妙;蒸熟后,猪舌切成薄片,再倒入白酒点燃,等这场绚丽的火焰秀结束,人间奇味来也。
天下之大,总不缺爱舌之人。管他鸭舌、牛舌、猪舌,只要好吃,就是一条好舌。
迪迦//摘自地道风物微信公众号,本刊有删节,摄图网、小黑孩/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