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内卷”到“躺平”:现代性焦虑与青年亚文化审思

2022-12-28 15:12付茜茜
青年探索 2022年2期
关键词:内卷躺平亚文化

■ 付茜茜

在网络媒介技术加速发展的当下,社会话语体系也不断被重构,“内卷”和“躺平”以颇具形象性和趣味性的青年亚文化形态出现,随即产生巨大传播力与影响力。亚文化的挑战性和抗争性往往间接地表现在其风格之中[1]19,“内卷”和“躺平”以其独特风格,传达着对当下社会现实的抗争,且引发较高的社会认同度。在2017年以来的网络文化热词中,也有着高度接近的“丧文化”和“佛系文化”等,“躺平”在一定程度上寄托着对“丧”“内卷”之困境的改造与化解。随着当下“元宇宙”概念的网络流行,它用于意指人类社会科技变革后的“技术内卷”和“文明内卷”,也被描述为解决人类世界内卷的终极“躺平”方案。技术所营造的虚拟世界已深远影响和挑战着现实世界,虚拟的“元宇宙”为社会大众提供着潜在的“躺平”可能性,然而沉溺于虚拟的生活、工作、社交和娱乐活动势必一定程度导致对现实世界感知能力的弱化,也将引发诸多值得忧虑的现实社会问题。从“丧文化”到“内卷”再到“躺平”和“元宇宙”概念的出现,能够窥探当前网络青年亚文化趋于负面的情绪,然而虚拟“元宇宙”也并不能成为当下青年人逃避现实世界的“庇护所”。社会文化总是体现为各式各样的符号,卡西尔认为人作为“符号的动物”,利用符号创造着文化[2]。作为一种生活化的符号语言,“内卷”和“躺平”体现出了远超生活现实的时代特质,蕴含着话语涵义的延伸性与丰富的创造性。青年流行语的流变常常与时代发展和社会变革有着紧密关联,且体现着青年自身的成长诉求,并呈现出与多元文化相包容、与主流话语互动演进的特征[3]。透过“内卷”和“躺平”也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洞悉转型期中国社会的发展现状与社会文化心理。在网络舆论环境中,大众身处娱乐至上的狂欢式文化氛围,“内卷”和“躺平”给予大众心理宣泄式满足,并成为社会文化心理的一种表征。通过对“内卷”和“躺平”的理论梳理与思考,有助于我们更好地了解现代社会发展现状、当下网络文化症候与社会文化心理。

一、从“内卷”到“躺平”:社会历史进程中的符号化表意实践

(一)社会历史进程中的“内卷”与“躺平”

“内卷化”(Involution)最初由哲学家康德和人类学家戈登威泽(Alexander Goldenweiser)使用,20世纪60年代,美国人类文化学家利福德·盖尔茨(Clifford Geertz)基于农业生产模式简单重复与停滞不前的状态明确提出了“内卷化”概念,也将其观点集中体现于社会学著作《农业的内卷化 :印度尼西亚生态变迁的过程》中。美籍汉学家黄宗智也曾以“内卷”阐释中国古代农业,以及农业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随着该词语在经济、政治、历史、社会各领域的延伸与运用,它逐渐成为一个典型且开放式的学术概念,它也意指社会文化模式中的某种阶段,当这一阶段发展到某种特定形式时便有所停滞,难以转化为更高级的现象。就人类社会历史漫长的演进过程而言,“内卷化效应”并不鲜见。“内卷化”是事物在外部条件受制约的情况下出现的内部精细化和过密化发展现象,内卷化发展模式下的文化在表面进步的背后潜藏着自我重复、自我懈怠和自我消耗[4]。有学者认为,在“内卷化”的社会学原始语境中,对于“内卷化”的克服是以市场经济对于自然经济的替代为媒介,而当代社会的“内卷化”现象是资本逻辑运作的衍生后果[5]。

从当下网络“躺平学”的话语阐述来看,“躺平”被誉为“智者的运动”,且认为“只有躺平,人才是万物的尺度”。这一论述借用了古希腊智者学派代表普罗泰戈拉提出颇具相对主义色彩的命题“人是万物的尺度”,柏拉图在《泰阿泰德篇》中进一步将普罗泰戈拉的观点阐释为“事物对于你是它向你显示的那样,对于我就是它向我显示的那样”,如此,作为个体的“审美主体”便成为了“万物的尺度”[6]。后来诸多思想家们也曾做出此类表述,如尼采所言“这个在创造、在愿望、在估量的自我,就是事物的尺度和价值”[7],以及柏格森所认为的“人生面临的问题.......必须自己从内部加以解决”[8]。在“躺平即是正义”的阐释中,“躺平”成为一种能够击溃现实困境的“生存法则”,在调侃式的网络文化氛围中为人们消解焦虑,在高压生活与工作状态下营造着“回旋空间”。

在社会文明的演进过程中,社会转型期的社会现实与社会心理都呈现出纷繁景观,话语的表意实践也在一定程度契合着大众心理。在深层次的经济社会转型背景下与社会历史进程中,不论是“内卷”还是“躺平”,都成为了对当下时代与社会现状的文化阐释。经济与社会的转型往往也会衍生与之相应的社会文化现象,大众在拥有日益多元化生活方式的同时,其个体化的社会生活中也遭遇着困境与危机,“内卷”是社会个体竞争压力下自我精细化、过密化发展后的懈怠,而“躺平”则深刻体现着大众借“无为”姿态消解困境的社会理想。

在当下的社会文化语境中,“内卷”不仅对社会发展模式进行着精炼总结,也对社会大众所生存于其中的竞争社会形成了鲜明描述。与此相对应的困境,则是个体的需求与有限的社会资源之间的矛盾,无数个体期望通过竞争以获取更多资源。在这一趋势下,“内卷化”竞争也意指非理性竞争,使人们陷入“进退两难”的尴尬境地,并成为较为常态化的生活方式。“躺平”的涵义从简单的身体姿态演变为社会大众的群体性心理。词语涵义的演变通常与其所处的社会文化与历史语境息息相关,“内卷”和“躺平”都体现为词语涵义的延伸,突破了传统语境中的涵义界限。在“内卷化”的社会困境中,“躺平”成为一种“游戏化”的应对方式。阿诺尔德·汤因比在《历史研究》中提出“挑战与应战”历史观,认为“挑战”与“应战”的周期交替贯穿着人类社会文明的全过程,且“挑战”应是适度的,以免造成文明的衰落与解体[9]。在汤因比对“应战”的阐释中,个体的主动性、能动性与创造性被彰显,然而也可能发生被“挑战”击败后的不利局面。

(二)“内卷”与“躺平”的符号化表意实践

在网络亚文化空间中,“内卷”和“躺平”作为人们日常交流工具的“话语”,呈现出独特的符码特征与修辞机制,随着社会大众的交往、使用与群体性参与,在文化、经济和社会环境中形成约定的规则。在福柯看来,话语是一种实践活动,话语既具有语言意义,也具有非语言意义,它已融入社会生活、文化、经济、政治和社会制度,人与世界的关系体现为一种话语关系[10]。话语是人们通过语言、声像等符号在具体的历史文化环境中进行社会交往的社会现象,它也构成了社会文化生活本身[11]。“内卷”与“躺平”作为社会文化语境中的话语实践,关联着大众最为关注的社会现实,也深刻反映着其当下性与历史性。

“内卷”和“躺平”是当下的社会大众对于社会环境、生存方式以及精神状况等的表达方式,其中也包含着察知、省思与抗争。“人作为人必定是生活在意义之中的人”,而“符号化”即意味着“赋予世界给我们的感知以意义”[12]。近年来网络热词层出不穷,从“社畜”“丧”“佛系”“打工人”到当下的“内卷”和“躺平”都具有着一定程度的相似性,不仅能够在网络空间中迅速实现广泛的传播力和影响力,且能够和社会发展现状产生深刻关联。继“内卷”之后,“躺平”为青年亚文化的又一典型表现形式,通过娱乐话语、表情包和音视频等形式在社交媒体平台传播,营造出具有独特“风格”和“意蕴”的亚文化空间。

从当下社会大众的话语表意实践中能够察知,“躺平”的“低欲望”与“无为”蕴含着主动积极与消极被动两种呈现方式:一是主动地顺从与迎合,以相对巧妙的“躺平”作为迂回战略实现相对轻松的社会生活;二是对困境的消极抵抗,以“不合作”来表达愤懑与不满。在这双重涵义特征中,集中体现着社会大众对现实生存境况的生活哲学,以低欲望和相对超脱的态度获得与现实困境的和解。

网络时代的社会文化传播往往通过网络亚文化空间发挥其影响,网络热词能够精准地直指社会痛点,鲜明地映射社会文化心理。以“躺平”和“丧”为代表的网络亚文化在一定程度上呈现出当代社会青年的精神面貌与集体焦虑,从长远来看,颓丧文化的负面效应是需要尽力避免的。就“躺平学”所引发的社会批评来说,即主要针对第二种层面的“躺平”涵义,大有将凸显悲观、颓废的“丧文化”和有着“无欲无求”特征的“佛系文化”融合后发挥至极致之势。

在社会发展模式逐渐固化的模式状态下,“内卷”和“躺平”话语概念的出现,也在某程度映射着社会心态。“风格(Style)这个词指的是生活或艺术表现的前后一致和要素的等级秩序,是一些内在形式和表达方式”[13],在对“内卷化”困境的抗衡中,“躺平”成为了承载着一定意义的风格化语言符号,它不仅体现为具体的词汇,也被网民与相关的“躺平”图片或情境相联系,经过社交媒体的广泛分享与大量转发,进一步强化着“躺平”在当下社会语境中的涵义。这一过程中,“躺平”这一物理状态的文化涵义被具体化,经过社会大众的群体性参与而成为集体心智、价值观念、生活态度与社会文化心理的表达方式。此后,“躺平”便成为了当下人们约定俗成的惯用表达,大众能够达成较高程度的认同与理解度,并在一定程度引发对社会现实的思考,根本原因也是在于当下特定的社会语境。

“内卷”与“躺平”在网络亚文化空间中的蔓延,网络媒介的作用不可忽视。网络信息时代,符号生产现象层出不穷,网络空间本身的虚拟特性一方面重塑着现实社会文化,另一方面也催生着丰富多元的网络文化现象[14]。在“躺平”文化的社会传播过程中,主流媒体的评论也发挥着重要作用,进一步提高这一名词及其概念内涵的大众知晓度。如迪克·赫伯迪格所言“多数情况下,亚文化在风格方面的创新首先会引起媒体的关注”[15]115。“内卷”与“躺平”都诞生于具有多向交互特性的网络媒介环境氛围中,有着碎片化和传播速度快等共性。在时下人们快节奏的日常生活中,以其较高程度的灵活性、凝练的话语风格被赋予趣味化的涵义指称,精准映射社会现实的特性,高度契合着社会心理,加速着其概念与理解的大众化,也释放着大众在现实困境中的情绪。

二、现代性焦虑:青年亚文化的演进动因及抗争性

(一)“内卷”“躺平”与现代性焦虑

现代性通常是指伴随科技进步、工业发展和资本主义的崛起,当代人所特有的生活状态与体验,是对传统经验的否定与超越,具体体现在社会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等各领域,又反过来促进着现代社会的形成与发展,如霍尔所言“政治、经济、社会与文化进程是现代社会形成过程中的一组‘马达’”[16]。现代性特指西方启蒙运动和伴随现代化历程而形成的文化模式与社会运行机理,它是“人为”和“理性化”的产物,就其广义涵义而言,它包含着精神性和制度性维度,如个体的主体性与自我意识、理性化和契约化的公共文化精神、经济运行的理性化和行政管理的科层化等内容[17]。在“现代性”的危机情境下,个体对于自我的存在意义与价值产生心理落差,也在一定程度导向着对其自身的否定,并催生着社会的现代性焦虑。在全球化背景下,科技的进步也在一定程度加深着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对个体的控制,社会生活诸多领域遭遇挑战。在“内卷化社会”的群体表达中,也能够窥探社会大众在残酷的社会竞争中,充满焦虑的生存状态与精神症候。

在现代社会文明的演进过程中,物质文明的进步也不断推动着社会生活方式、思想观念与社会秩序的巨大变革。自19世纪至20世纪,对由现代性所催生的历史变革的焦虑与反思,就深刻体现于社会文化和思想领域。在经济与科技变迁加速的当下社会,社会生活也不断迈向理性化、科学化道路,“现代性”不仅是一种社会历史过程,也是现代人的社会生存状态与心理状态。现代性与科学、理性以及市场竞争息息相关,对社会产能和效率的注重也在一定程度上促进着社会的分化和社会心理的动荡。“社会的变迁导致了人类心理内部的转化”[18]65,现代性焦虑是社会大众在现代日常生活中的常态,也是一种社会心态,在一定程度揭示着社会大众精神生活的不安与分裂。物质文明的发展推动着货币价值的普适化,如詹明信所言:“金钱是一种新的历史经验,一种新的社会形式,它产生了一种独特的压力和焦虑,引出了新的灾难”[19]。面对现代社会转型,社会的价值观念也不断发生变化。现代制度引发着社会日常生活的嬗变,现代性也改变着日常社会生活的实质[20]。“内卷”和“躺平”虽然高度凝练,但在大众的多义性延伸和阐释中,已经成为了话语框架系统,能够充分体现当下个体在现代社会中的生存焦虑。

马克斯·韦伯认为人的理性可分为工具理性与价值理性,价值理性即“通过有意识地对一个特定的行为——伦理的、美学的、宗教的或作任何其他阐释的,无条件的固有价值的纯粹信仰,不管是否取得成就”,而工具理性是通过将外界事物或他人行为举止的期待作为“条件”或“手段”以实现自我试图争取的理性预期[21]。工具理性注重行动与方式的有效性,如在诸种方法、制度和工具中寻求最优解,而价值理性则与人类主体活动的信念、目标和信仰等相对应,更多遵循着主体的内在价值取向。在科学与理性驱动下的现代文明社会,价值观念愈加多元,而效率之上的工具理性日渐成为社会通行惯例。在当下的快节奏、高压力的“内卷化”社会,各个领域广泛存在着高投入不一定带来高回报的现象,在这一困境下,“躺平”成为一种想象中的象征性解决方式——降低欲望且退出竞争。

对“内卷”与“躺平”的理解需要在更加广阔的社会历史文化背景中来进行,当现有社会文化秩序不能在最广泛程度赢得大众的认同时,文化的解构与重构现象便会发生。“内卷”与“躺平”的出现,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亚文化对社会文化的解构与重构,随着社交媒体的传播与大众的群体性参与,成为了对社会秩序和社会文化的解释框架。在由经济发展与工具理性驱动下的当代社会,“现代性”是社会经济与思想文化发展的自然产物,它在一定程度上体现着现代个体对意义、价值和理性等问题的质疑与追问。在对“现代性”问题的反思中,也蕴含着现代人的理性与理想。在“躺平学”中,蕴含着大众的创造性编码与对抗性编码。

伴随现代性社会的推进,社会科技进步、经济发展速度和文明程度显著提升,也不可避免地带来了消极后果。在价值观多元的现代社会,日益膨胀的个体主体、物质主义和工具理性如同将社会个体裹挟在不能自主的机器里,而呈现出“价值虚无”的精神危机。不论是前些年的“丧文化”“佛系文化”还是当下的“躺平”文化,都可从中窥探到整个社会大众的生活状况与精神面貌,尤其是青年群体的生存焦虑与戏谑式抵抗。马克思曾从经济活动的事实出发,如此阐释“异化劳动”:“劳动者生产的财富越多,他的产品的力量和数量越大,他就越贫穷。劳动者创造的商品越多,他就越变成廉价的商品。物的世界的增殖同人的世界的贬值成正比”[22]。在网络亚文化空间中,也存在着人们对当下社会劳动压力的“内卷化”描述,充满着“奋斗无用论”的焦虑感。

(二)“内卷”演进的社会文化动因

亚文化在整个社会文化环境中居于次要从属地位,18世纪20年代到40年代美国芝加哥学派开始使用这一术语以描述新兴城市中的越轨行为及群体。雷蒙·威廉斯将亚文化界定为“一种可以辨识的小型团体之文化”[23],约翰·菲斯克指出“亚文化是总体文化中种种富于意味而别具一格的类型。它们同身处社会与历史大结构中的某些社会群体所遭际的特殊地位、暧昧状态与具体矛盾相应”[24]781-782。亚文化有着非主导性、多样性、风格化和抵抗性等特征,而其抵抗性特质也仅仅表现为“仪式性”和“符号性”抵抗,且有着一定的周期特征,“从对抗到缓和,从抵抗到收编,这样的过程构成了每一个接踵而来的亚文化的周期”[25]100,不论何种亚文化形态,其往往在诞生初期和兴盛期呈现出抗争性特征,而终结于抗争性的缓和与被收编。

在当下社会环境“躺平学”的呼声中,也能发现其与社会主流生活方式与价值观念之间的对抗性。亚文化的抗争性是以较为隐蔽的方式实现的,即通过戏谑式拼贴的方式。在拼贴方式中,人们通过将符号重新分类而使其愈加混杂,在抵抗居于主导地位价值的基础上积极创造新意义和新文 化[23]31。社会大众经由社交媒体以拼贴方式给予“内卷”和“躺平”新的社会文化意义,并融合图、文、影像多媒体方式形成了鲜明而独特的风格,其抗争性和反叛性也融合着温和的“协商”,在符号层面表达着与主流支配性文化所不同的意见和声音。

不论是“内卷”还是“躺平”,都依赖于风格化的方式,从其原本的涵义体系中抽离出来,被社会大众以“拼贴”和“同构”等方式进行了“再组合”与“意义重构”,并被大众赋予了新的意义体系,且拥有着较高的认同度。如约翰·克拉克(John Clarke)在《风格》(Style)一文中所言,拼贴是“在一个总体意指系统内,重新组织和把对象放在新语境以传达新意义”[26],这也在无形中重组和再造了新的意义模式。约翰·菲斯克认为拼贴是“一种即兴或改编的文化过程,客体、符号或行为由此被移植到不同的意义系统与文化背景之中,从而获得新的意味”[27]。在群体性的网络参与中,被拼贴的事物与“内卷”和“躺平”的意义系统不断形成对应关系,在“同构”效应下,“内卷”和“躺平”也能够用以指代当下的价值观念与社会现实。

在消费主义价值观影响下的现代社会,人们背负着物质生活的巨大压力。在多元的社会情境中,物的符号性价值逐渐超越物的实用性,在消费升级趋势中,人们陷入了对商品符号的追求,攀比性消费和炫耀性消费进一步奴役着个体的生活,“现代消费社会通过新的社会等级结构(消费结构)和组织形式,使个体拼命赚钱,及时消费,从而构成一种激励经济增长的机制,造成对个人自由的束缚”[28]。在“反消费主义”的理念中,对于以财富购买、占有和消费为主的人生目标极为抵触,反对提前消费和过度消费,倡导简约生活方式,更加注重精神财富和人的全面发展。而在“躺平”价值观中,具有鲜明的“反物质主义”和“反消费主义”的特征,以“低欲望”消解人们需要为现实物质生活所付出的艰辛。

(三)“躺平”的社会理想与青年亚文化抗争

在形式多元的亚文化形态中,能够察知充满抗争性的话语正试图寻求对经济飞速发展和社会变迁中的结构性矛盾、社会问题等的“象征性”解决方案,以个性化抗争达成着自我宣泄。新型媒介成为主流文化与青年亚文化融合的重要介质,移动媒介文化形成着内嵌式的解构中心的意义,与青年亚文化对传统的反叛形成同构关系[29]。“躺平”以独特的风格和充满文化特征的反叛式话语方式,在一定程度上表达着与主流社会和主流文化所不同的声音,也抒发着在新的社会现实环境中对于意义与生活模式的理想。在“躺平”的戏谑风格中,也营造着因这一话语涵义而筑就的带有抵抗性的亚文化空间,不断被赋予更加丰富和生动的文化意味。戏谑的风格也让“内卷”和“躺平”成为当下人们的一种符号话语和游戏方式,为平凡生活增添了趣味。

亚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对主流文化所建立的象征秩序的挑战,它们试图以新语法和意义解释世界,并期望以新的实践改变世界[30]。在从“内卷”到“躺平”的亚文化语言流变中,也能够察知其与现实的社会生活、实践活动的关联,以及历史与时代的烙印。“如今盛行的高效主义者没有意识到,提高或降低工作速度不能解决我们当下的时代危机。我们需要一种新的生活形式,一种新型叙事,由此产生一个新时代、一种新的生命状态,把我们从飞转的停滞状态中解救出来。”[31][18]91-92青年亚文化通过借助符号象征元素,以建构超出各种社会差异或因素束缚的身份认同,亚文化的吸引力在于其反叛性、享受主义和摆脱家庭和工作束缚[32]243。身体为个体所拥有,但其作为一种社会性存在,也是一种社会符号,青年群体通过“躺平”话语符号,在一定程度传达着抵抗性。

亚文化特征鲜明的“内卷”与“躺平”也在与传统大众话语的交流与对抗中,呈现出鲜明的大众化趋势。二者都是对于社会现实困境的娱乐化表达,都呈现出亚文化的群体狂欢特性。然而,它们也存在着较为显著的差异,即在社会主流话语中的接受程度呈现差异。“内卷化”阐述着当下较为客观的社会发展模式,作为一种网络亚文化,却也得到了当代主流社会的广泛认同。“躺平”带有鲜明的价值观念导向,在社会主流话语中,存在着对社会“躺平学”和“躺平族”的深刻批评,尤其是对社会青年群体“犬儒式”无为思想的忧虑。

较之“内卷”,“躺平”的抵抗性更为凸显,其“逃避式反抗”的特征尤为鲜明,在一定程度上容易导向对社会责任的逃避,仅仅停留于自我感受层面。就社会现实困境而言,“躺平学”所提供的仅仅是象征性的“解决方案”,这一符号话语与想象最终无法触及根本,也难以成为真正解决现实困境的最佳之策。但对于社会大众来说,这一话语表达与抒发情感过程却有着一定的功效,在群体性参与中,人们将“躺平”与各自具体困境相联系,在宣泄内心真实感受的基础上,收获着群体间的强烈共鸣、相互理解与相互认同。其抵抗性意义并非在于真的颠覆社会秩序,其反叛性表达充满温和的力量。然而,其差异性和抵抗性意义也将随着时间推移呈现消解与折中之势。

三、现实关切:“内卷”与“躺平”的文化意义与现实思考

(一)“内卷”与“躺平”对社会文化发展的意义

对“内卷”和“躺平”符号式话语的编码与传播,在社会大众的“共谋”下完成。“内卷”和“躺平”戏谑式的多元表达方式为社会大众提供了一种形式新颖以想象层面解决现实困境的对策,并提供一种宣泄方式,在戏谑表象下也不乏人文关怀,对于人们以积极方式认知自我困境与社会现实困境起着一定程度的疏导作用。社会文化的发展应是开放与包容兼备的,尤其需要尊重多元文化与意见的表达,对于社会大众尤其是青年群体来说,在“内卷”和“躺平”的话语表达中,也不乏创造力与想象力,这对于促进社会文化发展也有着一定益处。在充满多元社会群体共鸣的基础上,能够在无形中汇聚社会共识与凝聚力。

在多元亚文化的创造性表达中,大众的群体性参与也能够给社会文化消费产业带来一定的启示,催生顺应大众文化心理需求的文化消费品。在现代社会,文化消费有助于缓解人们的现实生存焦虑,通过“内卷”和“躺平”这类网络话语,有助于从现实层面为青年群体的文化需求寻找出口,并从价值观念和生活意义层面进一步丰富大众的精神文化生活。效率至上的现代经济社会,消费主义盛行,对于物的过度追求、占有和消费占据着社会生活,大众的生活也极容易走入极度追求物质财富的单向道,科技至上、经济至上和消费至上的观念也深刻影响着大众的生存。从这一角度来看,在“躺平学”对物质消费的“低欲”态度来看,也有着部分有益涵义。

作为理想与愿望的“躺平”话语表达虽然显得过于极端化,但却令人不得不深思社会现实困境与个体生存困境。随着规训社会向功绩社会的转变,个体的驱动力由禁令、权威、法则等否定性因素转向自我成就等主动性要求,如韩炳哲所言“功绩社会和积极社会导致了一种过度疲劳和倦怠”,且“功绩社会的倦怠感是一种孤独的疲惫,造成了彼此孤立和疏离”[33]82。他认为现代功绩社会是一个自我剥削的社会,“当生产力达到一定程度时,自我剥削比他者剥削更有效率,功能更加强大,因为自我剥削伴随着一种自由的感觉。”个体之间的竞争并非问题所在,功绩主体危机在于和自我的竞争激化为一种绝对的竞争,陷入一种毁灭性压力中,需要不断超越自身,“这种自我剥削,伪装成自由的形式”,最终导致精力枯竭[34]80-81。在“内卷化”时代高速运转的绩效社会内部,绩效强迫症促使个体不断提升效能,个体也陷入到自我驱动的内卷化模式,在不能自控的加速模式中,个体失去着自我防御,也一并陷入违背自我意愿的过度积极状态中。

(二)全球视域中的“内卷”与“躺平”文化审思

在全球化和多元文化价值观念的冲击下,新媒介技术赋予人们更大的自由和空间去建构充满“抵抗”风格和意味的亚文化,图、文、影像等多媒体素材通过大众的挪用、拼贴和转喻,丰富和深化着“内卷”和“躺平”的社会涵义。通过对“内卷”和“躺平”等网络热门语言的拼贴,使人们在一定程度实现着网络亚文化空间中的表达权,在移动媒介高度普及的当下社会,青年群体参与亚文化建构与传播的便捷性大大提升,在虚拟空间中,他们通过拼贴话语符号也实现了更多的文化资本与话语权。

在中外不同历史时期,伴随社会的发展与新问题的出现,都出现了形态多样的亚文化。如在英国20世纪50年代后的亚文化研究聚焦于二战后青年群体的生活状态、外貌特征、思想和行为状态,试图以理论化方式进行归结与阐释,特别是工人阶级青年亚文化群体,将其异端行为视为对主流文化的反叛。在美国,20世纪60年代,青年群体的迷惘与其社会责任感之间发生着尖锐冲突,以文化的反叛和生活的反叛为主要内容的嬉皮士运动也在这一时期产生着社会影响。20世纪70年代,欧美国家在失业和高通货膨胀的经济危机中,朋克文化兴起于承受巨大压力的底层民众,年轻人以简单的音乐结构、非主流的着装和无所顾忌的言语方式等表达对现实生活的抗争。在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经济泡沫之后,日本经济走入低迷期,呈现“低欲望”和“低消费”的社会特征,催生了自我封闭被称作“蛰居族”的群体。2008年全球金融危机对世界经济产生深远影响,有着不升学、不工作和不进修特征的“尼特族”日益发展壮大,并逐步成为一种具有世界性的社会现象。

随着新兴媒介技术和文化的发展、全球一体化进程的加速,网络青年亚文化的发展在整个世界范围内具有一定程度的共性,也在不同国家和民族存在着个性差异。不同国家和民族由于差异化的历史与文化传统,在网络亚文化的表现形态上有着一定差异,但在当下日趋一体化的全球移动媒介社会中,全球范围的网络亚文化也有着密切关联。物理空间的距离与区隔已被网络文化和多元符号所模糊,在移动媒介空间中,人们能够津津乐道世界范围内的趣事与亚文化现象。

(三)“内卷”与“躺平”的社会文化反思及应对

快节奏成为当下人社会生活中焦虑感的重要来源,超负荷的生活节奏也成为城市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较为显著的特征,时代的加速前进裹挟着无数的个体。“内卷化”从一个专业领域中的概念逐渐演变为开放性概念,并成为了具有多元指称的社会性文化热词,用以描述社会的群体性生存现状,传达出群体性的社会焦虑,分析其影响有助于探究破解之道,“躺平”文化虽然并非主流,却也释放着部分青年焦虑心理和部分群体超负荷生活状态的信号。

对于社会发展进程来说,对于“内卷化”的考察需要从长期性和总体性视角来考量,就社会的发展模式而言,生活于社会中的无数个体也在无形中参与和建构着社会的“内卷化”过程,当我们思考社会现实困境时,也可以从微观的个体层面出发,探寻适用于个体自身的“内卷化”应对之策。在“科技至上”的氛围中,社会运行模式日趋机械化、流程化和工具化,社会分工的精细和社会生产的高效将大众网罗于无形大网,个体也呈现出工具化和商品化趋势。在现代移动智能媒介社会和新兴科技的驱动下,“数字”和“速度”成为社会发展的重要衡量指标,身处快节奏生活中的人们容易迷失自我。约翰·斯道雷曾指出“我们生产文化,我们同时被文化生产”[35],对于“内卷”和“躺平”文化来说,也需要警惕其负面价值观念对社会大众的塑造作用,特别是潜藏于其中的自由主义和享乐主义等思想。

此外,还应该理性看待对“躺平学”的批评。“躺平主义”观念及其所延伸的行为方法论招致了一定的批判,然而重要的并非批判本身,而是发现“躺平”文化所传达出的当下社会现实困境,以及青年信仰、意义与价值感缺失等问题。在“躺平”文化的传播中,需要凸显正向引导,使其与健康的青年文化共存。青少年群体处于其塑造世界观、人生观和价值观的关键时期,在思想意识与行为方式上都处于探索阶段。然而,由于“躺平学”新潮话语及涵义的迅速传播,其在网络媒体时代的巨大渗透力和影响力,也需要警惕其对未成年人思想意识与行为方式等可能产生的不良影响与示范作用。

在“躺平学”中鲜明体现着亚文化的抗争性,但需要进一步将其转变为对于社会责任的创造性承担。倘若为解构而解构,在颠覆之后无所建树,以无意义废墟替代创造性的承担,就只是负文化,对此需要保持高度警觉[36]。社会心理体现着人们对社会生活的感性认知,在社会心理结构中有着大众内心深处所共存的主体认知,李泽厚曾认为,人类一切认识的主体心理结构建立于漫长的使用、创造工具以及相关的实践活动中,然后转化为语言、符号和文化的信息体系,最终内化、凝聚和积淀为人的心理结构[37]。在“躺平”之后,还需要进一步思考对于青年群体以及更广泛的社会大众来说,所承担的对于国家和民族的历史责任,所需要具备的民族心理结构。青年、青年文化和青年亚文化在历史上总被视为社会问题,倘若不能使青年人实现社会化并在适合的岗位各司其职就会出现严重的社会后果[29]244。

在“躺平学”话语中,我们能够察知“反消费主义”这一极端化倾向,应合理区分社会消费中的物质主义与正当物质消费的区别,切勿将个体正当的社会消费行为极端化。此外,也需要将合理的物质消费与消费行为中的过度享乐主义相区分。适度的“简约生活”是值得提倡的,但过度的“反消费主义”和“反物质主义”也会走入误区。对于“躺平族”的价值引导需要从细致的人文关怀着手,而非一味地批评。并从整体和宏观视角推进社会的结构性调整,营造新的有序的社会文化发展势头。鉴于从“内卷”到“躺平”的网络亚文化流变,优化和改善社会心理产生的现实社会环境,是优化社会心理结构和规避病态文化心理的有效途径。

五、结语

当下“内卷”和“躺平”以凝练且富有意味的形式,成为网络流行词汇,它们的出现丰富了社会话语的表达形态,让身处现代性焦虑境况中的社会大众能以娱乐化方式宣泄充满时代感的情绪,在其背后也深刻体现着社会大众的生存现状与精神症候。在网络时代,人们能够从各类形式新颖的亚文化符号中获得解决困境的“想象式”心理满足。在“现代性”危机情境下,个体对于自我的存在意义与价值产生怀疑与心理落差,也在一定程度导向着对其自身的否定,催生着社会的现代性焦虑。作为一种新的网络文化症候和符号化表意实践,“内卷”和“躺平”有着鲜明的亚文化特征,并通过社交媒体的多向传播和与社会热点事件相关的多元解读引发大众的共鸣。伴随着科技和社会经济的发展,对于整个民族和社会大众来说都将遭遇历史进程中的新问题或困境。在“内卷”和“躺平学”中,蕴含着大众的创造性编码与对抗性编码,也在一定程度体现着社会亚文化的抗争特性。通过社交媒体群体狂欢式的传播与多元解读,与社会热点事件产生高度关联,显现出愈加浓郁的现实性与时代感。“躺平”在一定程度上承袭着“丧文化”与“佛系文化”,其在网络亚文化空间中的戏谑式表达中给予了大众新颖的舒压方式,然而对于年轻人来说切不可过度沉浸其中。基于“躺平学”所引发的负面价值观和可能产生的负面效应,应理性看待其对社会文化的影响并积极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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