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大平
(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
桐城诗派于道咸年间流衍全国,期间形成了湖南、江西、广西等多个传衍中心。“南丰又有吴嘉宾,皆承鲁氏风,私淑于望溪、惜抱,由是江西有桐城之学。”[1]吴嘉宾作为桐城诗派传衍江西的重要代表士人,其出处行藏、诗学交游等于桐城诗派的发展颇有贡献,却没有受到关注。
吴嘉宾,道光十八年(1838)进士,道光二十七年(1847)被议,谪戍军台,四年后释回。其在江西倡办团练,抗击太平军,共计十二年。咸丰三年(1853),进入曾国藩幕府,协理军务。同治三年(1684),战死于南丰三都墟口。其一生出处行藏经历丰富,尤其是留心当世利弊,满怀经世之志,对其个人诗学有着深刻影响。而在诗学交游上,他早在道光五年(1825)便开始在京师活动,结交了梅曾亮等桐城前辈,后又与黄爵滋、张际亮等交游酬唱,深度参与了道咸时期京都士人的诗学活动。进入曾幕后,他常与幕主曾国藩讨论诗法,深受曾氏影响。
嘉道之际,面对邦国危难,清代学术发生了深刻变化,经世思潮逐渐被士人广泛接受。曾国藩正是通过将桐城诗学与理学经世思潮深入结合,提出“义理、考据、辞章、经济”四学并举的主张,从而以其事功与文学促进了桐城诗派的中兴。作为晚清经世派诗人代表、曾国藩幕府中的核心成员,吴嘉宾经世通变的诗学思想有何独到之处,于桐城诗学中兴有何贡献,值得关注。
吴嘉宾没有专门的诗学著作,其诗学思想大多散见于各类书牍、诗文序等著述当中。如果说经世通变是大部分晚清桐城诗派的群体特征的话,那么独悟自得便是吴嘉宾在此基础上的自出机杼。它们共同构成了吴嘉宾诗学思想的核心内容,深刻地体现了吴氏对于桐城诗派经世通变诗学思想的独特建构。
吴嘉宾经世通变的思想贯穿其学术、文学、政事之中,是其一生不变思想的蕲向。他曾敏锐地察觉到邦国之患,认为“今日之夷为中国患,南极于吴越,而北逼于畿辅”[2]389。同时,他还积极参与国家政治,曾多次上书言事。《拟预筹节用疏》《拟治黄河疏》《拟时事疏》等等都展现了他作为一个经世派士人对社会民生的忧虑。在学术上,他更是将这种经世通变的思想融汇其中。他曾作《丧服会通说》,认为礼学不应该固守古法,需要与时通变。在诗学上,他也一如既往地奉行这样的思想旨趣。他说:“立言贵扶世,安可易厥辞。”[3]469“儒冠读诗书,志在试经邦。”[3]466经世通变很大程度上是风气使然,是晚清士人们普遍的诗学选择。吴嘉宾并不止步于此,而是进行了更为深入的开拓。“其要归在潜心独悟,力求自得。”[4]13156吴嘉宾独悟自得的诗学思想,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在诗学理想上,吴嘉宾强调通过自得以自立。他将自得作为艺术成就的核心标准,认为有所得才能有所立。他说:“唯立志不敢自同凡近。”[2]384王拯也评价他“有以自立而无憾矣”[2]319。可见,他把自异于人当作重要的诗学追求。有意思的是,郭嵩焘认为这种诗学风气是因为有山水之助,他说:“江西古多儒学,而喜恢奇,不苟同于众,亦其山水奇特然欤。”[2]319
其次,在诗学功能上,吴嘉宾认为独悟自得能够提升诗歌的艺术价值,并且优先于语言等形式。他说:“至其自得也,虽有奥衍如庄周,奇丽如屈原,不以累其言。”[2]387而且诗人通过独悟自得,能够使诗歌达到至盛之域。“士有特立之操,而后可以成至盛之诣。”[2]387很显然,吴嘉宾把独悟自得看成是诗歌创作的核心要义。诗人的独悟自得很大程度上决定了诗歌的价值。
再次,在诗学路径上,吴嘉宾强调多疑善思,主张从日常的事理伦常、兴衰治乱、读书习辞中广泛把握。他说:“故士平居则务讲度事理,涵揉性情,诵读则务博习于辞,深知其意,则于为文皆知所以自贵于物,而不暇为绣绘篆饰之功。”[2]387“从经书实字积累,用心古今伦常、行事得失与家国所以兴衰治乱之故。”[2]390无论个人还是家国,都可以成为独悟自得的对象。而就国家兴衰治乱进行潜心独悟,则是将经世通变的诗学思想延伸到更深的领域。他甚至说得更具体,将善于质疑作为独悟自得的重要起点。他说:“必将析其疑,同其信别,白其是非也。如是,则安能以无著著之为言,显吾所藏于心者而已。”[2]402
最后,在诗学批评上,吴嘉宾认为有所得是诗学批评的根本标准。他说:“贤者有得于古,相时之敝而调剂之;其次有得于古而谨守之;其下者,无得于古而苟袭之。”[2]387又说:“是以望溪(按:方苞)谔谔于前,梦榖(按:姚鼐)謇謇于后。故曰:‘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2]387显然,他把方苞和姚鼐当作能够达到这种标准的前辈诗人。这种批评自然有着深刻的意味:一是突出了有所得的诗学批评标准,并以此作为自己选择学诗对象的重要原则;其次,作为桐城诗派后辈,推扬方、姚,体现了吴嘉宾服膺桐城前辈诗学成就、宣扬桐城诗派的真实心理。
吴嘉宾受晚清经世思潮影响,提倡经世通变,并在此基础上强调潜心独悟,进而力求自得,这是其诗学思想生成的基本机制。经世通变是学风濡染下的群体特征,而独悟自得则是基于艺术个性的理论创获,二者层次清晰,联系紧密。一者为其基本精神,一者为其独特内涵,共同构成了吴嘉宾匠心独具的诗学思想。因此,对经世通变和独悟自得进行结合式的诗学考察,是进入吴嘉宾诗学思想相对恰当的角度。在经世中有所自得,在潜心独悟中观照经世,二者相生相济。由此,他的诗歌创作也就具有了经世通变的精神与独悟自得的深度。经世与自得相济的诗学理论将桐城经世诗学引入到了一个新的境地,较之同时代的经世派诗学理论,具有更为突出的创新品格。
道咸以来的经世派士人往往学术旨趣较为通达,不再囿于汉宋之争。吴嘉宾亦是如此,他认为“无地非学问,无人非师友也”[2]390。在学术上宗尚阳明,在诗学上服膺桐城,就是吴嘉宾不拘一格的渊源所在。与此同时,他用经世通变的学术旨趣统合了思想立场之间的矛盾因素,并在此基础上提出独悟自得诗论。应该说,吴嘉宾诗学思想的生成,与其学术旨趣和诗学渊源关系极为紧密。
吴嘉宾的学术宗尚是相对比较明确的。《清史稿》本传:“嘉宾学宗阳明,而治经字疏句释以求据依……”[4]13156邵懿辰笃守理学,与吴嘉宾友善,吴嘉宾却对其非议阳明心学进行了批评。他说:“知行合一,阳明所言本无弊,蕙西以此为訾,过矣。”[2]390由此可见他对阳明心学的忠诚维护。而吴嘉宾的独悟自得诗论正是产生于他深厚的心学修养。一方面他重视“心”的主观作用,认为其与事功、义理有着必然的关系。他说:“任事即验身心才力识见,求义理即问心所安。”[2]390另一方面,他认为“心之所悟”即人之自得。王拯曾复述他的说法:“君子之用心也,必有其独至者。”[2]319这也正说明了他独悟自得诗学的生成逻辑。他还赋予这种自得极高的诗学价值,认为这是区别于他人的重要特征,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创作旨归。
晚清桐城诗派笃守程朱理学,宣扬经世致用,是复兴理学经世思潮的重要力量。作为经世派士人,吴嘉宾的立身蕲向与此深度契合,故其服膺桐城诗派则是自然的了。吴嘉宾接受桐城诗派较早,并与管同、梅曾亮等桐城诗人多有交游。他曾说:“其最近而尤心服者,莫如桐城姚先生。”[2]388而其开始服膺桐城诗派,最早可以追溯到与管同的交往。他在与管同的信中说:“冀齿为淑艾弟子,亦广道之一端也。”[2]388他因为服膺姚鼐而希望列入管同门墙,并认为这是张大桐城诗派的重要方式。管同逝世后,梅曾亮成为桐城诗派宗主。吴嘉宾在都之际,正是梅曾亮在都下弘扬桐城之时。他在京都积极参加各类交游活动,与梅曾亮订交。出都以后,他还赠诗梅曾亮,怀念当时问学情谊。《寄梅伯言吏部》:“往事匆匆流水过,闲情历历野花新。”[3]486他甚至在被贬军台之后,还向梅曾亮请益问学。梅曾亮说他“于荒漠阻绝之区,能以学术文艺自娱,此之失,未必不为得”[5]41。
嘉道以后,邦国忧患深重。汉学于帝国的现实危机无所裨益,晚清士人便纷纷寻求新的学术道路。经世思潮由此勃兴,清代学术也由此一变。晚清经世思潮主要有三个来源:一是晚清边疆史地学,二是今文经学,三是理学经世思潮。其中,尤以理学经世思潮影响最大。而晚清桐城诗派则正以鼓吹理学经世思潮引领风尚,成为理学复兴的重要旗手。
吴嘉宾入都之时就开始接受经世思潮,并且积极参与经世派士人活动。道光初年,由黄爵滋、徐宝善召集发起的“江亭雅集”,是继宣南诗社之后京都最重要的士大夫圈子。波拉彻克认为,当时的京都“春禊圈子”主要由桐城派作家、经世派文人、“汉学奇才”等三类人为主[6]。吴嘉宾由黄爵滋延引,积极参与了“江亭雅集”的交游活动。道光十六年(1836)四月四日,雅集规模最大,吴嘉宾也参与其中,并作《江亭展禊集叙》。从这些身份特征的角度进行考察,不难发现吴嘉宾的参与是其接受和传扬经世思潮乃至桐城诗学的重要契机[7]。
除此之外,吴嘉宾还积极参与了张穆、何绍基发起的京师“顾祠修禊”活动。“顾祠修禊”本是为纪念顾炎武的士人活动,旨在讲求实学、砥砺学风,也是经世派士人的重要活动之一。何绍基曾说:“亭林祠构今十年,海宇才杰争随肩。”[8]可见这一雅集和圈子对于推广经世学风的重要作用。当然,吴嘉宾后来进入曾国藩幕府,对经世思潮的接受就更为直接了。我们可以想见,吴嘉宾正是处于晚清学风新变最为激烈的时代与地域,他对经世思潮的选择有其必然性。
在经世通变中独悟自得的诗论取向,也在很大程度上塑造了吴嘉宾诗歌的基本风貌。也正是这种彰显着经世精神与深刻思考的诗歌创作,使其诗学进入到一种悲愤而又深广、豪宕而又清劲的境界。
有独悟即是有深思。独悟自得的创作取向必然要求以议论为诗。在表达经世通变思想的诗歌中,关注社会民生、世道人心的诗歌内容自然决定了这类诗歌在创作上也会突出议论手法的运用。但是,与说理诗的枯燥乏味不同,吴嘉宾注重通过议论表达深思,进而跳出说理的窠臼。
议论的新颖独特,不仅提升了诗歌的认识功能,而且将诗歌带入到一种雄奇不俗的境界。这在某种程度上,与曾国藩中兴桐城诗派的诗歌创作有异曲同工之妙,如:“禁中白鹿值逾千,国计如斯实可怜。试问摸金能聚穴,何如搜粟易逢年。军兴事久糜行饷,吏杂员多费俸钱。但得因民分地守,由来设险各山川。”[3]492此诗前三联揭露了皇家生活奢靡、政府冗员等一系列社会问题,但在尾联却提出“因民分地、各守山川”的解决方案,令人耳目一新。深刻揭露清廷之弊,体现了吴嘉宾的经世精神,而就此提出分地各守的解决方案,则是其观照现实问题的独特思考。二者相互结合,使得诗作区别于一般的关注社会现实的诗歌作品。
就当时的经济社会状况而言,这种言论显然是超前的,也是非常可贵的。诗中虽多有关于社会问题的讨论,但强烈的家国情怀和民本意识以及深刻的思索,使得诗中的议论变得更为雄豪新奇,引人深思。又如:“至贵莫如读书,至富莫如教子。……请看此石长不移,那识眼前冰与炭。人生荣辱非在斯,尔能磨穿此石尔自知。”[3]484这本是《传砚图》的题图诗,诗人却一改题图咏物之作的一贯思路,将其与读书教育、人生荣辱联系起来,进而讽刺玩物丧志、不思进取的不良士风。将无用和不变的石砚与人生的荣辱升降相对比,强调要注重读书教子、务实进取。独具一格的文人题咏,出之以新奇之论,使人眼前一亮。类似的例证还有很多,如《松柏篇》:“亲老不养,后时则悔。后时则悔,又可奈何?亲老不养,亦待畴那。”[3]465《和黄印山太守之任南安留别元韵》:“同心同患最关情,点虏环攻计已成。固守能全凭众志,赴援何力附微名。”[3]493《八月初七日纪事》:“男儿不出门,焉知寒与饥。”[3]466
吴嘉宾诗以理胜,被当时的许多文人所肯定。梅曾亮说:“若以文论,则阁下之意,固不在文,而欲以理胜者也。”[5]42管同也说:“海内讲义理者或拙于文辞,工文辞者又疏于考证。吾师姚先生谓士必兼收焉,然后为善。然而难睹其人也,足下其闻风兴起者与?”[9]吴嘉宾将自得之悟融入经世通变的诗歌创作之中,提升了诗歌的思想境界。那些关于各类问题的独到见解,反映了一个晚清经世派文人的执着求索,同样也构成了吴嘉宾诗学成就的重要一端。
表达经世通变思想的诗歌,往往是出于对现实的不满,因此常有悲愤之气。吴嘉宾却用独悟自得的思想内容冲淡了诗歌的悲苦与愤懑,用新颖而又积极的观念和结论使诗歌变得悲雄而清劲。吴嘉宾这一整体艺术特色,也主要是由于他强调独悟自得而形成的。《近代江西诗话》评价他的诗歌创作:“愁而不靡,性自豪宕,气挟悲雄。”[10]曾国藩也说:“清劲为尊兄本色。”[11]342
“几家群从耕桑近,十载萧条礼俗衰。”[3]468“所挟非世识,空抱区区心。”[3]468这些诗句很好地表达了他对现实不满、经世之志难以得到实现的愤懑。但他却并没有徘徊于这样的愁苦之中,而是用积极向上的态度去面对。《晤东松谈近况诗以继之》:“直道固难合,忠信当不疑。临歧相激切,恐子益孤危。高志宁容降,故人心贵知。荣华与凋落,吾党岂迁移。”[3]475诗人借赠诗表达了自己与友人徐东松要固守初心、互相砥砺的心志。而这不以荣华升降而改变的初心,便是他们心念家国、改造社会的经世之志。全诗虽有怀才不遇、志不得伸的落寞感慨,却依然清劲刚健,颇有英雄矢志不移的本色。又如:“休叹青春不再来,白发还许笑颜开。已残江笔诗千首,且共焦谈酒百杯。蝶梦两忘堪物化,蚕丝垂尽未心灰。故园定有新桃李,凭仗东皇取次裁。”[3]494本是书写年华老去、青春不再的悲伤,但诗人显然超然于这种哀伤情绪之上。他把自己比作老蚕,虽然丝尽将死,但是心却未死;把新兴的人才比作故园的桃李,而他们又将接过尽忠报国的责任使命。伤逝感怀却有无尽的豪情,悲壮而又刚毅。还有如《送梁沁芳中丞入塞》:“人生此事关衾影,浊水明珠洁自全。”[3]486《晚霞楼宴集用将进酒乐府体六首呈曾涤生侍郎同年》:“我愿西江之水尽化为甘霖,我与苍生同一斟,将进酒,为公吟。”[3]493作为一位晚清诗人,面对末世危难,吴嘉宾敢于挺身而出,辅世翼教,令人钦佩。这是一个传统士人该有的气节,它也昭示着这个民族和国家最为珍贵的品质。
吴嘉宾被谪军台的三年多,是其边塞诗创作的关键时期。之所以将他的边塞诗作为独悟自得诗论风貌与境界的一个方面来研究,主要是因为这些诗作从诗体创新的角度深刻地彰显了他经世通变而又独悟自得的诗学思想。
晚清边疆史地学的勃兴,促进了经世思潮的传播。许多士人关心边疆事务,有意地撰写各类与边疆相关的著述,其中包括边塞诗的写作。在这些著述中,士人们注重介绍、研究边塞和外部世界的历史与现实,有着非常明显的现实目的。吴嘉宾也正是在这样的文化风气中展开自己的边塞诗创作。这些诗作,不仅有着强烈的经世意识,而且在诗体上也有诸多革新。
首先,注重表现边塞风情与民俗。与传统边塞诗创作不同,吴嘉宾不再书写边塞建功立业的豪情,而转向对边塞平民生活的关注,更多地描写边塞人民的穷苦生活,表达了一个戍边士人的同情与无奈。如《沟道老》:“老翁前行儿后随,老翁白说为儿时。攀条插柳当嬉戏,今日成林已数围。百年穷苦有何乐,只是一家无别离。”[3]483沟道老是边塞种地人的俗称。世代居住边塞的爷孙二人,面对无法改变的穷苦生活,只能以没有人生别离来自我安慰。这种世世代代无法逃离的贫穷,令人震惊,却又无可奈何。《碎消铺》:“自从官家改收税,胡货却从关外置。崔嵬垄断竟虚设,轻薄游闲都得意。胡来迎胡等官长,胡到欺胡比儿戏。称贷先征一岁息,出入竞持三倍利。碎消铺中无不有,胡面喜欢腹流泪。君不见关前铺日多,胡人益憔悴。”[3]484碎消铺即能通胡语,并能进行边地货物贸易的商铺。吴嘉宾通过揭露边境碎消铺主垄断贸易、谋取暴力的市场乱象,表达对边境商人狡诈盈利的痛恨,以及对胡人的深切同情。《塞下曲宴》:“莫怨荒寒气不春,塞门春色四时新。驼鞍载笑银环重,马粪添香绣被陈。帐底羊羔天地暖,梦中蝴蝶影形亲。倚云和露浑间事,傲雪凌霜足可人。”[3]487从驼鞍到马粪,从帐底羊羔到梦中蝴蝶,处处都是边塞生活中的平凡景象。从这些边塞诗歌意象的改变上来看,也能发现吴嘉宾边塞诗歌创作的关注焦点已然发生了变化。
其次,将对社会问题的思考融入边塞诗的写作。这也正是吴嘉宾在经世通变中独悟自得诗论的有力实践。《和蒋厚甫蒙古人自西藏迎班禅额勒德尼呼图克图归库伦之作成四十韵》:“五方各殊治,至人会其通。国家壹中外,四海胥帡幪。……请观彼班禅,世世迎居宫。谓之再来人,真伪殊梦梦。……万物俾自治,顺应只执中。要其得邱民,岂不由天工。”[3]484-485作为儒家士人,吴嘉宾在诗中不仅写出了藏传佛教与儒家的差异,同时也表达了对少数民族宗教的尊重。与此同时,他还在诗中提出了“万物自治、顺应执中”的边疆民族自治方略。这种民族文化意识难能可贵,在当时经世派诗人中具有非常重要的超越性意义。又如《游赐儿山》:“升平富庶久,商贾循世鬻。前朝屯戍区,刀剑换牛牍。北穷大漠尽,输送争轮毂。虽云比户饶,似染貉夷俗。尚诈薄廉耻,弃本务驰逐。恐为神灵羞,邱园作桑濮。固知容流徙,弃置鲜教育。”[3]487诗人登临赐儿山,看到曾经的屯兵之地,变成了商贾贸易的富庶之区,同时,边地民族文化格局悄然改变,儒家教化的影响越来越弱,多有寡廉鲜耻之徒。吴嘉宾更是在诗中指出了其根本原因在于文化教育的缺失。该诗作很好地体现了一个深具国家情怀的诗人对于边地文化同化的警惕,表达了他对于国家文教松弛的深切隐忧。
最后,推进边塞诗体的形式创新。其形式创新,可从以下几点来看。一是用乐府组诗写边塞诗。《塞上新乐府八首》是典型的代表,全诗由《蒸油面》《拉风箱》《沟道老》《碎消铺》《一间房》《四季标》《蒙古包》《察哈贡》等八个诗题组成,每一个诗题写一类内容,分别描写了边塞的各种民俗风情。如《四季标》:“五月始见花,八月即飞雪。塞门无四时,但有标期别。我从赧王台下来,视此区区何有哉。质衣减食粗足了,明晨笑口依然开。人世无如索逋急,冷官岂尽门谁排。愿移此标向京国,使尔佳辰令节欢衔杯。”[3]484四季标是边地人民进行贸易以后,定期清理债务的一种俗称。这些诗作,对于介绍边塞情况极具价值。用乐府诗写民俗,也是对经典诗体的创新。二是创新边塞诗体句式结构。如《蒙古包》:“蒙古兵,天下强。能潜行,不赍粮。曾从漠北涉印度,却绕洱海窥荆襄。”[3]484前两句为三言,后两句为七言,句式结构多样变化。前引《四季标》亦是如此,前面两句为五言,后面两句变为七言,最后半句又变为九言。这种句式的变化,显然是借鉴了民歌的形式,运用在边塞诗体中令人耳目一新。三是用字用韵上的创新。在诗歌用字用语上的创新,边地俚语的直接入诗是最直观的。如:“察哈尔,蒙古疆,献为牧厂昭享王。各旗统辖分部落,车书无外穷要荒。”[3]484还有诗作如《西洋镜》《西洋枪》等等。在其边塞诗作中用韵的创新主要是常有换韵。《塞上春阴曲》:“江南二月莺乱啼,空闺惊断梦相思。一旬薄暖三旬雨,濯出青红都上枝。人生难得春光好,堪悲却向沙场老。沙场春色那曾看,况值浓云阴不扫。几日冰销草又黄,山南山北牧牛羊。”[3]489此处连续换了三次韵,既有单句押韵,又有双句押韵,诗意却未曾断开。韵脚的多次转换,形成了一种欲断未断、往复回环的艺术效果,从而使诗歌更具节奏感。又如《赤陵姐琵琶》:“至今此曲传中国,想见凄凉断绝心。鲲弦历乱哀无主,蕃语侏泪如雨。”[3]489换韵本就是诗体形式的一种主动革新,将其运用于边塞诗体,体现了作为晚清宗宋诗人吴嘉宾自觉的创新趣味。总之,吴嘉宾在边塞诗体形式上的创新为其思想表达乃至边塞诗体的内容创新提供了一种更为自由的形式。正是这种创新使得吴嘉宾的边塞诗成功地实践了他经世通变而又独悟自得的诗学思想。
吴嘉宾的诗学思想及其创作实践,在清代诗学史上具有一定的价值。无论是在诗派门户,还是在诗学风气乃至时代思潮等方面,我们都能看到吴嘉宾所带来的有益影响,但其创作存在的弊端,也是我们全面认识和评价吴嘉宾艺术成就的重要方面。
从姚范的《援鹑堂笔记》到方东树的《昭昧詹言》,桐城诗学体系逐渐完备。面对邦国巨变,恪守义法的桐城诗派应对无措。曾国藩大力弘扬理学经世思潮,提出与世变相因,讲求经世致用,桐城诗派由此中兴于咸同之际。吴嘉宾深受理学经世思潮的影响,于经世通变中强调独悟自得。需要说明的是,吴嘉宾虽然服膺阳明心学,但也宗尚程朱。他曾说:“然宋贤之言,至今为法,即此为三代以后极盛之世,其他不足言矣。”[2]389这种通达的学术旨趣,也为他独到的诗学创获提供了思想资源。吴嘉宾发展了讲求经世的晚清桐城诗学,并由此趋向了曾国藩极力推扬的雄奇兀傲。因此,无论是在诗学思想的因革上,还是在艺术创作的探索上,吴嘉宾的诗论都极大地拓展了桐城堂庑,已然成为晚清桐城诗派中兴的重要环节。张际亮就曾评价吴嘉宾说:“一代桐城笔,吴郎尚典型。”[12]
以曾国藩为核心的桐城诗派的中兴崛起,正与晚清宋诗派的发展壮大有所重合。在诗学崇尚和身份特征上,两支诗学力量在某种程度上又有极为紧密的联系。再加之,宣扬熔铸唐宋的桐城诗派在道咸之时,努力寻求新变,提倡经世通变,宗尚兀傲不群。因此,道咸以后的桐城诗派在诸多诗学旨趣上,确与宗宋同轨。吴嘉宾以议论为诗,追求不俗,当属于宋诗一路。并且,他还多次组织和参加苏黄生日雅集,并在其中表达对苏黄的服膺。《涪翁生日同人小集有作》:“乃知两仙去来汗漫游八极,我欲从之一御风。”[3]486《东坡生日作》:“千秋瓣香烬,万里丈室地。”[3]490很显然,吴嘉宾无论是从创作还是从宗趣上来说,宣扬宗宋诗风是其非常突出的艺术取向。这足以看作是晚清宗宋诗风乃至宋诗派逐渐发展的重要表现,而其诗学成就也成为宋诗范式在清代重建与创新的重要成果。
作为经世派文人,吴嘉宾在诗文之中提倡经世通变是其重要的身份特征。如前所论,吴嘉宾与其他经世派士人一道积极而广泛地参与都下经世文人的雅集,这种士林风气促进了经世思想的传播。京都文人掀起的“处士横议”之风正是这种风气改变的生动体现。金安清说:“自来处士横议,不独战国为然。道光十五六年后,都门以诗文提倡者陈石士、程春海、姚伯昂三侍郎;……翰林则何子贞、吴子序(按:吴嘉宾);……一时文章议论,掉鞅京洛,宰执亦畏其锋。”[13]不难看出,吴嘉宾的经世诗文除了在艺术上有所创获外,还在促进社会风气的转型上有一定影响,成为晚清弘扬经世思想的不可忽视的力量。他在诗文、政事、为人乃至家庭教育等方面都是一以贯之地践行为家为国的经世宗旨。《国朝先正事略》如此描述他最后在沙场上的情形:“或劝之去,坚不可,遂死之,全家及于难。”[14]
从整体来看,吴嘉宾在经世通变中追求独悟自得,其根本旨归还是在于对义理的关注。声色与义理本身是一对具有矛盾关系的诗学范畴。从刘大魁到姚鼐,都曾对平衡二者的关系进行了深入的讨论。其实,对诗歌关注现实的强调,本身并不会妨碍声色之美,但过分强调独悟自得的义理表达,则会损害诗歌的形象。吴嘉宾虽然在对仗、炼字、情韵等方面,提升了诗歌的表达艺术,但对思想内容的偏重,也使得诗歌难免有声色不足的弊病。曾国藩在指点他的诗文时,也敏锐地指出了他的问题所在。他说:“所短者乃在声色之间。……姚惜抱论诗文,每称当从声音证入,尊兄或可以此二义参证得失。”[11]342总之,吴嘉宾对自己诗学思想的实践有一定的诗学史价值,但其弊端也非常明显。这种弊病既是其个人创作之短,也是桐城诗派乃至有清一代宗宋诗人所致力解决的重要诗学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