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先秦德与阴阳的融合
——从具象化的视角出发

2022-12-28 08:12王昌乐
武陵学刊 2022年3期
关键词:德性阴阳概念

王昌乐

(华东师范大学 哲学系,上海 200241)

引 言

秦汉时期德与阴阳已经出现融合的趋势,如董仲舒之论人性,既定义本性之名,辨性之非善;又就人性与阴阳的关系,以分解一整全之人性为兼具阳善阴恶之性情二者,正同纬书中分解人性为性之阳与情之阴二者,以言性善情恶说。……刘子政以不发、未表现、在内,而名曰性,为阴;发出、表现、形于外,即名曰情,为阳[1]。然其根源在哪里呢?学界探究较少,原因大致有二:一尚未意识到两者融合的重要意义,二是先秦诸子思想中缺乏德与阴阳关系的系统论述。虽然在司马谈《论六家要旨》《汉书·艺文志》等文献中都提到了“阴阳家”,但阴阳家思想混杂,虽然有德与阴阳的阐述,但并不是其理论的核心。阴阳五行学说最初正是以天文历象变化去“敬授民时”的,以天象判断农时,是早期阴阳学的主要内容,而后来发展为判断吉凶祸福的学问,以后又发展了很多禁忌,以术数、鬼神判定吉凶,为王朝改朝换代提供依据[2]。在其他诸家中,也缺乏德与阴阳的系统论述。在《尚书》《诗经》《周礼》等经典文献中,我们看到了德与阴阳的融合。因此,笔者认为二者融合的根源在先秦。先秦时期,中国文化经历了殷周之变与春秋战国之变两次重要的变革。在变革中,德与阴阳概念皆发生了重大变化。德概念由获得之义转化为道德之义,阴阳概念也由原始有无日光、地理环境、祭祀日月等义上升为“一阴一阳之谓道(《周易》)、“万物负阴而抱阳”(《老子》)等哲学范畴。学界关于先秦德概念的研究较多,但德的具象化研究则是学界较为忽视的,近来有学者开始重视此问题,如蒋文在《由出土及传世文献看先秦德的具象化》一文中阐明了德的具象化[3],但笔者认为这是远远不够的。学界对先秦阴阳概念研究虽然较多,但要么在术数思想下研究,要么在诸子学派中研究,实则阴阳作为先秦学者的公共学术资源,早已突破术数之类、门户之别,与中国哲学核心概念德开始了融合。但德与阴阳的融合并非是自觉的,而是缓慢发生在具象世界之中的,尤其是在可见可感的礼刑音味之中。德与阴阳融合的意义是重大的,是先秦哲学留给后世最重要的思想资源之一。从秦汉天人合一的大宇宙观到宋明理学心性的工夫论,无不以阴阳论人性,以万物皆具德性彰显天道;以德化育万物,彰显人道。因此,笔者将从三个方面展开论述德与阴阳的融合过程。

一、德与阴阳原始之义的异同

学界关于德与阴阳的原始之义仍存在着各种争议,笔者进行了比较分析,尝试从多个方面阐述二者的原始之义。二者的原始之义存在较多相同之处,为二者融合奠定了根基。

(一)德与阴阳概念的原始之义

1.德概念的原始之义。德概念始于何时?在商朝的甲骨文中,已经出现德字。德字之本义,学界存在争论。郭沂认为从殷墟卜辞看,德字乃寻觅于道路而有所得之谓也,故本义为得失之得[4]。刘翔认为德字其本义即是正见于心,所谓端正心思[5]。郭沂是基于具体历史、社会内涵得出其获得之义的,刘翔则是基于文化内涵得出其道德之义的。金春峰认为德字其原始义非道德、德行,而系全生、保全生命,引申为恩惠德泽[6]。金春峰是从生的原始寓意出发,认为德具有全生、保生之义。徐复观认为周初文献的德字,指的都是具体的行为;若字形从直从心为可靠,则其原义亦仅能是直心而行的负责任行为;作为负责任行为的惪,开始并不带有好或坏的意思,所以有的是吉德,有的是凶德。而周初文献中,只有在惪字上面加上一个敬字或明字时,才表示是好的意思。后来乃演进而为好的行为。因好的行为多是予人以好处,乃引伸而为恩惠之德。好的行为系出于人之心,于是外在的行为,进而内化为人的心的作用,遂由德行之德,发展成为德性之德[7]16。徐复观认为德是指具体的行为,而“具体”二字很关键,也即意味着德并非是抽象的,而是具象的。以上几种诠释并不冲突,在原始社会之中获得、得到可能更多关注的是食物、水之类的生存资源。保生、全生也正是基于物质性的获得而实现的。具体的行为包括生存资源的获取,好的行为自然是促进保生、全生的。端正心思是道德修养的起点,持有敬意也是端正心思的体现,生存的获得是经验性的概念,由此身之愉悦进而进入心之愉悦,上升至道德的修养。由此可见,德的原始之义与具象世界密不可分,而道德之义也不能脱离具象世界。

2.阴阳概念的原始之义。阴阳概念始于何时?学界尚难定论,但至少在殷商时代甲骨文中,阴阳概念雏形已经出现。阴阳概念原始之义具体为何?学者也莫衷一是。梁启超认为:“商周以前所谓阴阳者,不过是自然界中的一种粗浅微末之现象,绝不含有任何深邃之意义。”[8]徐克谦认为:“中国古代拜日兼及于月,阴阳的概念最初可能由此产生。”[9]徐复观认为阴阳二字,与日有密切的关系,原意是有无日光的两种天气[7]311。笔者认为阴阳概念的原始之义可能来自三个方面:与地理方位有关(阴阳—中有关,阳—山南水北,阴—水北山南[10]306),与自然天气有关(有无日光),也与原始的巫术信仰有关(阳—日神、阴—月神崇拜[11],阳—上天意志的揣测,阴—地下人的祭祀[12])。三者的始点皆是从经验世界出发的,从自然、天地、宇宙给予生存、生命、生活的现象及感受中凝练而来。因此,阴阳的原始之义多是基于具象世界产生的。

(二)德与阴阳原始之义的异同

德与阴阳的原始之义存在差别,但二者的概念皆是从经验世界中产生的。“德—得”的概念是从经验世界中的实物是否获得产生,阴阳概念是从经验世界中的日光、方位以及由现实的恐惧而来的神产生。二者都与是否获得有关。德—得与实物,包括食物、水等生存资源的获得有关。阴阳与是否获得日光有关,与获得优越的地理方位有关,与获得日月之神的恩惠有关。晁福林认为:“卜辞中的‘德’,多用如‘循’,如‘王德于止(此)若’、‘王德出’等其中的‘德’字皆为行走、出行之意,并无道德的观念在内。……在殷人看来,有所‘得’则来源于神意,是神意指点迷津而获‘得’。”[13]晁福林认为殷商之得,得的是神意。阴阳源自日神、月神的崇拜,也是得自神意。因此,二者之得都与神有关。由上可知,德与阴阳的原始之义存在较多相同之处,这为二者的融合奠定了基础。

二、从礼刑看德与阴阳的融合

德概念的具象化首先体现在可见的世界中,以礼刑为代表。礼有明确的礼节仪式与典章制度,刑有明确的法律条文、政策措施。礼刑皆是可见的,德在礼刑中得到呈现。德礼的阴阳化,推动了德与阴阳的融合。德刑的阴阳化,也促进了德与阴阳的融合。

(一)德礼的阴阳化

德是内在德性与外在行为的统一,德性与德行共同构成了德的全部视域。在中国的传统中,德行主要由礼来规范与约束。德与礼之间相辅相成,德是礼的内在精神支撑,礼是德的外在体现,正如孔子一方面言:“克己复礼为仁。”另一方面言:“人而不仁如礼何?”

礼的阴阳化,是德的阴阳化的具体体现。在中国古代的礼仪中,有阳礼、阴礼之分。《周礼·地官司徒·大司徒》中记载:“二曰以阳礼教让,则民不争。三曰以阴礼教亲,则民不怨。”[14]178-179阳礼教人明谦让之德,百姓不会争斗。阴礼教人明亲爱之德,百姓不会怨恨。阳礼、阴礼之教是通过以礼明德,这是礼的核心精神。然礼何以被分为阴阳呢?郑玄认为:“阳礼谓乡射饮酒之礼也。阴礼谓男女之礼。婚姻以时,则男不旷女不怨。”[14]246乡射饮酒”之礼被称为阳礼,“男女婚媾”之礼称为阴礼,阴阳之礼的划分是有依据的。贾公彦说:“乡射饮酒之礼,酒入人身,散随支体,与阳主分散相似,故号乡射饮酒为阳礼也。”[14]247酒之味散入人体,与人产生互动,与阳散阴聚之性质吻合,则类比为阳礼。乡射饮酒皆以齿让为礼,因此乡射饮酒之阳礼可教谦让之德。贾公彦说:“阴礼是婚姻之礼,不可显露,故曰阴礼也。”[14]247在古人的婚礼中,婚与黄昏有关。《仪礼》中记载:“期,初昏,陈三鼎于寝门外东方。”[15]意思是娶妻的当天在黄昏之时。按照阴阳与时之间的对应,黄昏之时应属于阴。在黄昏时,光线不清楚,人的视野模糊,有暗、藏之义,也即是贾公彦所言的“不可显露”。“男女婚媾”之礼,婚与昏有关,以阴之藏、暗等性质类比,则称之为阴礼。阴与亲有关,“男女婚姻”一则是两个家族结亲,一则是男女之亲,当以爱为原则。因此,阴礼以教亲爱之德。《周礼·天官冢宰·司裘》中言:“以阴礼教六宫,以阴礼教九嫔。”[14]192阴礼对应的是六宫、九嫔,六宫、九嫔都属于妇人之事。《九嫔》中言:“九嫔掌妇学之法,以教九御妇德、妇言、妇容、妇公,各帅其属而以时御叙于王所。”[14]192九嫔教九御目的是为了明妇德,以德统摄言、容、公等。因此,阴礼教九嫔也是以明妇德为目的。郑玄认为:“阴礼,是妇人之礼。”[14]178准确地说,以教妇德的六宫、九嫔只是阴礼的一种。因此,阳礼、阴礼涵盖礼的多个层面,并非仅限“乡射饮酒”之礼、“男女婚媾”之礼、九嫔之礼等。在《礼记》中,阴阳之礼划分体现在多个方面,如饮食之礼的阴阳化,祭祀之礼的阴阳化,服饰之礼的阴阳化以及军事之礼的阴阳化等等。以祭祀之礼的阴阳化为例,有祭品以及祭品摆放位置的阴阳化。《礼记·乡饮酒义》中言:“亨狗于东方,祖阳气之发于东方也。洗之在祚,其水在洗东,祖天地之左海也。”[16]1637《郊特牲》记载:“鼎祖奇而笾豆偶,阴阳之义也。”[16]775此处指祭祀中礼器的阴阳化。《祭统》中言:“水草之,陆产之,小物备矣;三牲之俎,八簋之实,美物备矣;昆虫之异,草木之实,阴阳之物备矣。”[16]1347此处指祭祀中祭品的阴阳化。《礼器》中言:“君在,夫人在房。大明生于东,月生于西,此阴阳之分,夫妇之位也。”[16]754此处指参与祭祀之人站的位置的阴阳化。《祭统》曰:“凡祭有四时:春祭曰礿,夏祭曰禘,秋祭曰尝,冬祭曰烝。阳义也;烝、尝,阴义也。禘者,阳之盛也;尝者,阴之盛也。故曰‘莫重于尝’。古者于禘也,发爵赐服,顺阳义也;于尝也,出田邑,发秋政,顺阴义也。”[16]1360-1361此处言祭祀时节的阴阳化。

总之,阴阳之礼的核心皆是明德。《周礼·春官宗伯·大宗伯》曰:“以天产作阴德,以中礼防之;以地产作阳德,以和乐防之。”[14]479阳德、阴德的践行,则以“中礼、和乐”进行规约,足见礼之阴阳化对德之阴阳化的重要作用。《礼记·曲礼上》言:“道德仁义,非礼不成。教训正俗,非礼不备。分争辩讼,非礼不决。君臣、上下、父子、兄弟,非礼不定。宦学事师,非礼不亲。班朝治军,莅官行法,非礼威严不行。祷祠祭祀,供给鬼神,非礼不诚不庄。”[16]14意思是说,“道德仁义”要以礼来彰显,因此,礼之阴阳化,是德之阴阳化的体现。

(二)德刑的阴阳化

“德”原始之义为“得”,进而引申为恩泽、施惠。施以恩惠目的是促进生命之保全,进而提升道德修养,施惠于民是德治的重要手段。刑是惩罚、肃杀,是古代以法治国的重要手段。德与刑之间,是相互补充,相互滋养的。余明光先生认为应该用刑德相配合的办法治理国家[17]。

德刑连用在《尚书》中已经出现多次。《尚书·吕刑》曰:“朕敬于刑,有德惟刑。”[18]331晁福林认为此处的刑为损减之意,德为增益、获取[13]。德为增益、获取之意与“德—得”之原义相同。损减之刑与刑法之刑有贯通之意,损减与惩罚,一则是天时之命令,一则是人为制定的法度。以时而“罚”,是刑罚的依据,人以天时而动。在帛书《黄帝四经》中,时与德刑相一致。帛书《黄帝四经》云:“春夏为德,秋冬为刑。”[19]春夏为生长之时,秋冬为收藏之时。生长之时以德为治,收藏之时以刑为治。天道如此,人道亦如此。帛书《黄帝四经·称》云:“凡论必以阴阳□大义。天阳地阴,春阳秋阴,夏阳冬阴,昼阳夜阴,大国阳,小国阴。”[20]394阴阳在帛书《黄帝四经》中出现47次之多[20]15,足见阴阳概念在帛书《黄帝四经》中的重要地位。阴阳与时相一致。春夏为阳,主生发、生长,有增益之义。秋冬为阴,主杀伐、收藏,有损减之义。由此,德刑与阴阳在时的维度上贯通融合。德为阳,刑为阴。阴阳相济,德刑相辅。在帛书《黄帝四经》中,德刑之概念以及德刑之关系,有较多学者进行过研究。在帛书《黄帝四经》中,刑字和德字均有多种义项,如刑可训为形、型、正、法、罚、秋冬等;德可解为庆赏、贤者、德行、春夏等[21]。关于德刑为刑赏说或德治法治说等尚存在争议,但德为春夏为阳,刑为秋冬为阴,是不存在争议的。在其他经典文献中,这种思想是一以贯之的。《管子·四时》曰:“是故阴阳者,天地之大理也;四时者,阴阳之大经也;刑德者,四时之合也。刑德合于时则生福,诡则生祸。……日掌阳,月掌阴,星掌和。阳为德,阴为刑,和为事。”[22]838刑德合于四时,与时而合则福,与时不合则祸。福祸是以人为主体而言的,自然无所谓福祸。因此,德刑不仅指天道之时令对万物的生杀予夺,而且也指人世的德刑对人的恩惠惩罚。阳为德、阴为刑与帛书《黄帝四经》中的观点一致。在《管子·形势解》中言:“春者,阳气始上,故万物生。夏者,阳气毕上,故万物长。秋者,阴气始下,故万物收。冬者,阴气毕下,故万物藏。故春夏生长,秋冬收藏,四时之节也。赏赐刑罚,主之节也。四时未尝不生杀也,主未尝不赏罚也。故曰:‘春秋冬夏不更其节也。’”[22]1168春夏为阳,秋冬为阴。阴阳与时相应,以时而动,以时而进行生杀赏罚。与上篇对应,则德刑、阴阳在时上得以融通,四时春夏为德为阳为生赏,秋冬为刑为阴为杀罚。西汉董仲舒总体上继承了上述德刑思想。《春秋繁露·阴阳义》中曰:“天地之常,一阴一阳。阳者,天之德也,阴者,天之刑也。”[23]341以阴阳对应德刑,德为阳,阴为刑。《四时之副》中曰:“庆为春,赏为夏,罚为秋,刑为冬。”[23]353四时以春夏为庆赏,秋冬为刑罚。春夏为阳,秋冬为阴。因此,德为阳、为春夏、为庆赏,刑为阴、为秋冬、为刑罚。董仲舒的德刑思想特殊之处在于主张阳贵阴贱,阳善阴恶,正如《天辨在人》中云:“阳贵而阴贱,天之制也。”[23]337《春秋繁露·阳尊阴卑》中言:“恶之属尽为阴,善之属尽为阳。阳为德,阴为刑。”[23]326阳善阴恶则说明德善刑恶,阳贵阴贱则说明德厚刑轻。《阴阳义》中曰:“使德之厚于刑也。”[23]342在帛书《黄帝四经》中,德刑之间的关系,既有德刑相养,又有先德后刑;在《管子》中,注重德刑相合;在《春秋繁露》中,注重德厚刑轻、德主刑辅,以至于在阳善阴恶下,产生德善刑恶思想。这种将阴阳以善恶标准划分,阳善阴恶绝对化的做法,与先秦关于德和阴阳关系的认识是不相符的。

总之,德刑以时而言,德是具象化的春夏,象征着生发、生长,是阳的体现。德刑以治理而言,德是具象化的赏赐、恩泽等行政手段,寓意着以恩惠养民德。德的阴阳化与刑是密不可分的。以时言,无冬则不会有春,无夏则不会有秋,无德则无刑,无刑则无德。以时之流转,德之阳与刑之阴,相融相济,相依相养。以治理而言,赏罚则是权之两柄。刑以养德,德以化刑。因此,德刑的阴阳化,促进了德与阴阳的融合。

三、从音味看德与阴阳的融合

德概念的具象化体现在可感的世界中,以音味为代表。音由听觉感知而来,味由味觉感知而生发。音则涵盖了声、音、乐,而声、音、乐的阴阳化,推动了德与阴阳的融合。味涵盖了饮食之味、德味等,而味的阴阳化,促进了德与阴阳的融合。

(一)德音的阴阳化

德融入音之中,为音注入了人的味道,形成音通伦理的维度。音融入德之中,为德注入了可感的性质。德音互融互通,德则亲切感人,音则优雅高尚。德音的阴阳化,使德与阴阳融合在真实的世界之中。

音为何义?《中国大百科全书·音乐卷》中言:“音特指有秩序、有条理、有组织的声音,相当于由乐音缀合而成的音调、曲调,音响组合等。”[24]音是声的条理化,音体现了人对秩序的追求。《礼记·乐记》中记载:“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25]424意思是说声、音、乐三者关系密切。心与物相感生声,声与心互动而生音,音是声之序,乐是舞与音之合。《说文解字》云:“音,声也,生于心有节于外谓之音。宫、商、角、徵、羽,声;丝、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10]52五声是宫、商、角、徵、羽,音是生于心有节于外,也即是说音是有节律的。若声是质朴之材,音应是有序之文采,则乐是人(舞—德)与音的合一。有序之文采,不仅是指声之有规律协作,而且是注入人文之美,形成德音。《礼记·乐记》中言:“德音之谓乐。”[25]427德音则是成乐的标准。《礼记》中言:“德者,性之端也,乐者,德之华也。”[25]442“乐者,通伦理也。……礼乐皆得,谓之有德。”[25]427乐通伦理之德,乐是德性之彰显,是德性之升华,正如孔子言:“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26]105德音是常见的表达,在先秦典籍中使用频率相当高,常见于《诗经》《左传》《国语》《墨子》《荀子》等[3]。《诗经·邶风·谷风》中言:“习习谷风,以阴以雨。黾勉同心,不宜有怒。采葑采菲,无以下体。德音莫违,及尔同死。”[27]诗的大意是夫妇之道在于莫违德音,夫妇间能持守伦常、保持和谐融洽的关系如同有序有德之音。德音不仅可以规范夫妇伦常,还可以指引国家政治。《礼记·乐记》中言:“郑卫之音,乱世之音,比于慢矣。”[25]426《论语·卫灵公》中言:“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放郑声,远侫人。郑声淫,侫人殆。”[26]164-165程氏注曰:“郑声佞人,能使人丧其所守。”[26]165郑卫之音多显人性之“私”。孔子认为“韶乐”是“音乐”之标准。《论语·八佾》中曰:“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26]68《韶》乐之美在于尽善尽美。如果说美是指乐之和谐,那么善一定是指乐之德,德乐是乐的最高标准。除了德音、德乐之外,还有德声。《国语·周语》中言:“五味实气,五色精心,五声昭德。”[28]五声是指宫、商、角、徵、羽,通过五声之和谐互动,召唤个人内心之德。内心之德能够平正,则可以德性欲求德行,如此德可以昭明天下。《左传·昭公二十年》中曰:“先王之济五味、和五声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29]五声之和谐,平正内心之德,则可以成就德政。《礼记·乐记》中言:“宮为君,商为臣,角为民,徵为事,羽为物。五者不乱,则无惉懘之音矣。宫乱则荒,其君骄;商乱则槌,其臣坏;角乱则忧,其民怨;徵乱则哀,其事勤;羽乱则危,其财匮。五者皆乱,迭相陵,谓之慢。如此则国之灭亡无日矣。”[25]425《史记·乐书》中言:“声音之道,与正通矣。”[30]五声和谐平正,则可成就德行德政。五声皆乱,则会败德亡国。德与声、音、乐相融,形成德声、德音、德乐。声、音、乐之可感,使德亦可感。

声、音、乐则与阴阳交融。《吕氏春秋·大乐》曰:“音乐之所由来者远矣,生于度量,本于太一。太一出两仪,两仪出阴阳。阴阳变化,一上一下,合而成章。”[31]音乐源自阴阳的互感互动。声、音、乐的阴阳化,在较多典籍中均有体现。《周礼·春官宗伯·大师》中言:“掌六律六同,以合阴阳之声。”[14]607六律六同合为十二律,六律为阳,六同为阴,而声分阴阳,律为阳声,同为阴声。有学者推断出“最迟于公元前773年,也就是距今两千七百多年前的史伯提出‘六律’概念之时,阴阳学说就已渗入乐律学领域,并且分为阳六阴六的阴阳十二律二分结构在此时也已经出现”[32]。《尚书·尧典》中言:“声依咏,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18]28音之和谐是古人的基本追求。桂馥《说文解字义证》引《白虎通》云:“声者,鸣也,音者,饮也。刚柔清浊和而相饮。”[33]音者在于饮,饮之味是刚柔清浊的和谐。刚柔清浊显然是阴阳的体现。因此,音之和在于阴阳相和。《国语·周语·单穆公》中记载:“王弗听,问之伶州鸠,对曰:于是乎气无滞阴,亦无散阳,阴阳序次,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罢,故曰乐正。”[28]111伶州鸠用阴阳解释乐正、乐成。乐之“正、成”在于阴阳不失其序。《礼记·乐记》中言:“地气上齐,天气下降,阴阳相摩,天地相荡……如此,则乐者天地之和也。……及夫礼乐之极乎天,而蟠虎地,行乎阴阳,而通乎鬼神。”[25]435天地是阴阳摩荡相合相感而动,乐是天地之和,则乐形成于阴阳。由此可知,声、音、乐均被阴阳化了。德与声、音、乐融为一体,则德也被阴阳化了。

总之,德声、德音、德乐的融合,一方面使得声、音、乐可以通向伦理之德,一方面使得德概念具象化,声、音、乐具有经验世界的可感性,因此,德变得可听可感,可以亲近。声、音、乐的阴阳化,一方面使得声、音、乐与自然秩序相统一,一方面使得德概念在具象化的过程中阴阳化了。

(二)德味的阴阳化

德融入味中,为味开辟了味道的德性根基。味融入德中,为德注入了可感可嗅的性质。德味互融互通,德则回味无穷,味则充实饱满。德味的阴阳化,使德与阴阳融合在经验的世界之中。

何谓味呢?味既包括了物质性的味,又包括了精神性的意味[34]。味以万物之性存在,又融入现实的经验世界之中。《中庸》言:“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26]21饮食之味,是人味觉感官的最初体验。普通个体饮食不能知味,不在于感官系统受损而丧失味觉的体验,而在于饮食者的过与不及。所谓的过大抵是以超越的态度将味消解、转换为生命的材料、工具等他者,所谓的不及大抵是沉溺于饮食,而不回味、不思想[35]15。通过饮食之味了解万物之性是罕见的,但通过饮食之味的真实生理体验,则可使德味也如饮食之味入口入身入心,获得真实的生命存在。由饮食之味到以味养德在《大戴礼记·四代》篇有所体现。《大戴礼记·四代》有言:“子曰:食为味,味为气,气为志,发志为言,发言定名,名以出信,信载义而行之。”[36]饮食知味,由味化为气,由气通达志向,畅明志向为言,言辞可以确定名位,名位以信守之,信通过行义而坚实。由饮食之味通向气、志、言、名、信、义,而志、信、义都是德的具体表现。因此,可以说由饮食之味通达德性之味。《中庸》有言:“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26]41无声、无嗅不是感官系统的丧失而失去听觉、味觉,而是声、嗅之感进入人心,与己融为一体。能知味、能解味、能化味为德、为道,还能将德、道如味般融之于心,化之于身,形之于外,此时便是无嗅之状态。如老子言:“道之出口,淡乎其无味。”[37]又如朱熹言:“盖声臭有气无形,在物最为微妙,而犹曰无之,故惟此可以形容不显笃恭之妙。非此德之外,又别有是三等,然后为至也。”[26]41味有气无形,因气而生味进入经验世界,因无形而“幽微”,故味可显微阐幽。德如味一样无形,道如味一般有气(气化生万物)。因此,无嗅是可通达德、道。从饮食不知味回到德味在身心之中,从饮食之味到德性之味,从无嗅之味到德、道之通达,德味趋向融合。德之有味,谓之馨香。在较多典籍中,人都以馨香呈现德之美好。如《尚书·周书·酒诰》有言:“弗惟德馨香,祀登闻于天。诞惟民怨,庶群自酒,腥闻在上。故天降丧于殷,罔爱于殷。”[18]203《酒诰》篇是周公对康叔的劝诫戒酒之辞。“惟德馨香”指只有具备美好的道德才会产生芳香的气味,就如祭祀时祭品的香味一样。通过德味的传播登闻于天,使上帝嗅到。反之,无德则会产生腥味,上帝就会降罪人间。《国语·周语上》记载:“国之将亡,其君贪冒、辟邪、淫佚、荒怠、粗秽、暴虐;其政腥臊,馨香不登;其刑矫诬,百姓携贰。明神不蠲而民有远志,民神怨痛,无所依怀,故神亦往焉,观其苛慝而降之祸。”[28]29国家将要毁亡,国君德性败坏,则不能产生德味。与之相反,其政腥臊。韦昭注:“腥臊,臭恶也。”[28]28-29腥臊是难闻的恶臭之味,而馨香是由德发出的芳香之味。馨香不登,祭品产生的芳香之味能否登闻上天,在于是否具备美好的德性。不具备美好的德性,祭品之芳香是不能登闻于天的。《左传·僖公五年》记载:“公曰:吾享祀丰洁,神必据我。对曰:臣闻之:鬼神非人实亲,惟德是依。……又曰‘黍稷非馨,明德惟馨。’”[38]黍稷属于祭祀的祭品,祭品的芳香之味不是真味,而只有光明德性才会产生真正的芳香之味。良好的德性具有馨香之味,以此祭祀神明,神明就会赐福。《国语·周语上》记载:“国之将兴,其君齐明、衷正、精洁、惠和,其德足以昭其馨香,其惠足以同其民人。神飨而民听,民神无怨,故明神降之,观其政德而均布福焉。”[28]29反之,败坏德性,会产生恶嗅之味,上天还会降罪降祸。由此可见,通过饮食之味、无嗅之味、馨香之味等,德味融为一体,德是有味的,味是有德的。

味的阴阳化使德概念阴阳化了。饮食之味的阴阳化,正如《礼记·郊特牲》记载:“飨禘有乐,而食、尝无乐,阴阳之义也。凡饮,养阳气也;凡食,养阴气也。故春禘而秋尝,春飨老,其义一也。而食尝无乐。饮,养阳气也,故有乐;食,养阴气也,故无声。凡声,阳也。”[16]901饮可养阳气,食可养阴气,饮食之味,便有了阴阳之气。在饮的过程中有声,在食的过程中无声,原因是饮的时候有乐配合,食的过程中无乐配合。是否有乐,在于阴阳之义。食是养阴的,阴静阳动,故无乐,《论语·乡党》篇“食不语”[26]120正是此意。饮食可以知味,饮食养人阴阳之气,因此,味即含阴阳之气。万物之味的阴阳化,正如《黄帝内经》有言:“阳为气,阴为味。味归形,形归气,气归精。”[39]55阳为气,阴为味,似乎味只属于阴的范畴。实则不然,此处的气味是相对而言的。相对于气而言,味为阴气。“气无形而升,故为阳,味有质而降,故为阴。”[39]55味自身已含有阴阳。又有言:“味厚者为阴,薄者为阴之阳。”[39]55《类经》二卷注:“此言气味之阴阳,而阴阳之中,复各有阴阳也。味为阴矣,而厚者为纯阴,薄者为阴中之阳;气为阳矣,而厚者为纯阳,薄者为阳中之阴。”[39]56味中亦有阴阳,薄厚是味之阴阳的体现,这在后世医书中很常见,如“辛甘发散为阳,酸苦涌泄为阴,咸味涌泄为阴,淡味渗泄为阳。”[40]在传统的药学、农学、中医学中,以味辨物的观念被广泛传承,由此确立以味为万物的本质属性[35]23。因此,万物之味皆具阴阳。德味一体,味的阴阳化,使德也实现了阴阳化。

总之,饮食之味,无嗅之味到馨香之味,德味实现了融合。饮食之味的阴阳化,万物之味的阴阳化,使得德味实现了阴阳化。一方面,德概念在味觉的感官体验中实现了具象化,使得德有味可感可融入生命。另一方面,味在德作用下实现了对浅层次之味的超越。而味的阴阳化,使得德概念在具象化过程中阴阳化了。

余 论

德与阴阳原始之义的出现存在共同的思维方式,二者皆是从经验世界中认知事物的,“德—得”的概念是从经验世界中的实物是否获有产生,阴阳概念是从经验世界中的日光、方位以及由现实的恐惧而来的对神的祈祷中产生的。因此,它们原始之义的相同之处为二者的融合奠定了根基。德在礼刑音味中实现了具象化,也在具象化的过程中实现了阴阳化。德礼的融合,礼因德而有了内在精神支撑,德因礼之可见而实现了具象化。而礼的阴阳化,推动了德与阴阳的融合。德刑融合,刑以养德,德以化刑,德在与刑的比较中具象化了。而德刑的阴阳化,则促进了德与阴阳的融合。德音的融合,音可以通向伦理之德,德概念因可感而具象化了。音的阴阳化,推动了德与阴阳的融合。德味融合,德概念在味觉的感官体验中实现了具象化,德因有味可感而融入生命。味在德作用下实现了对浅层次之味的超越。而味的阴阳化,促进了德与阴阳的融合。礼刑之可见,音味之可感,在可见可感的世界中,德性与阴阳相互激荡,实现了真实生命的自由。德与阴阳的融合,一方面为以阴阳论述人性奠定了基础,另一方面为万物皆具德性铺平了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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