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家国
(黄山学院 马克思主义学院,安徽 黄山 245041)
新安理学以弘扬程朱理学为己任,源于南宋、一直延续终结于清代,始终贯彻崇尚儒家思想的学术宗旨。新安理学家们因对程朱理学尊崇“格守不移”,“朱子之学虽行天下,而讲之熟,说之祥,守之固,则惟新安之士为然”[1]。徽州被称为“程朱桑梓之邦”。不论在家庭教育,还是在学校教育,普遍出现了“凡六经传注,非经朱子论定者,父兄不以为教,子弟不以为学”的情景。新安理学深刻影响着徽州社会,构成了徽州人的思想内核,逐渐成为人们日常行为的价值准则,甚至到了“百姓日用而不知”的地步,新安学者王克宽说道:“近代以来,濂洛诸儒先继出吾邦,紫阳夫子集厥大成,揭晦暝之日月,开千古之盲聋,于是六合之广,四海之外,家诵其书,人攻其学,而吾邦儒学之丕振,俊彦之辈出,号称东南邹鲁,遐迩宗焉。”[2]由于士人的宣扬和普通百姓的顶礼膜拜,新安理学的思想理念渗透到徽州社会的各个领域,深刻影响到整个徽州的社会风尚和徽州人的行为方式。与新安理学几乎同时期发展兴盛起来的徽商,迅速发展壮大,富甲一方,在明清时期成为中国十大商帮之一,深受到新安理学的影响,形成了适宜徽商生存发展的价值观。
新安理学创建者朱熹从贬斥佛道,反对空寂出发,强调以生为性,重视人的生存需求,发展理学中的求真务实思想和经世致用精神,新安理学进一步发展务实践行精神。徽州是个山多地少的地区,生存发展空间狭小,恶劣的地理环境迫使很多徽州人为了生计不得不外出经商以求生存,所谓:“吾邑之人不能不贾者,时也、势也、亦情也。……今邑之人众几于汉一大郡,所产谷粟不能供百分之一,安得不出而糊口于四方也。语以贾为生意,不贾则无望,奈何不亟亟也。以贾为生,则何必子皮其人而后为贾哉!人人皆欲有生,人人不可无贾矣。”[3](P45)徽州人从徽州物产贫乏的客观实际出发,为了满足生存需求外出经商,是“时”“势”“情”所迫,体现了徽商求真务实的思想。
随着徽商群体的壮大和商业的进一步发展兴盛,新安理学家对传统四民观进行了重新地诠释。明初新安理学家朱升认为:“上穷道体,幽探化源,谓圣人精义入神之功,或寄于百家众技之末。”[4]认为圣人之理学思想并非虚化,而是存在于各行各业中,彻底改变过去百家众技不过是“奇巧淫技”,多识花草鸟兽之名则不免“玩物丧志”的看法,具有求真务实的开放思想。“孜汲汲,以成其事;兢兢业业,以立其志。人皆趋彼,我独守此;人皆迁之,我独不移。士其业者必至于登名,农其业者必至于积粟,工其业者必至于作巧,商其业者必至盈资。若是,则于身不弃,于人无傀,祖父不失其贻谋,子孙不沦於困辱,永保其身,不亦宜乎!”[5]认为只要勤勤恳恳干好自己的工作,职业并没有贵贱之分,只是分工不同,肯定了工商业在社会中的作用,一改过去轻视工商业者的传统认识。
受到新安理学求真务实思想的影响,徽商不仅改变了以往商人地位低下的传统思想观念,甚至形成了以服贾为荣的职业观。婺源商人李大祈认为:“丈夫志在四方,何者非吾所为?即不能拾朱紫以显父母,创业立家亦足以垂裕后昆。”[3](P470)用“足以”二字显示出对从事商业的自信和自豪,将经商立家等同于读书出仕一样能够光宗耀祖,显亲扬名。经商不仅能够为个人带来财富和荣耀,而且能够互通有无,满足不同地域的需求。甚至在社会发生灾难时,商人凭借在其货物流通的优势及时将救灾物资运到灾区,起到拯救生命稳定社会的作用,“一日米船不至,民有饥色,三日不至有饿殍,五日不至有昼夺”[3](P6)。徽商受新安理学求真务实思想的影响,对商人职业观进行了重新地诠释,能够客观理性地看待商人在社会中的价值和作用,提高了商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对徽商的发展和繁荣起到了进一步的促进作用。
新安理学的核心价值是强调对仁义追求,以人为本,“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注重关爱他人,不忘家国天下,对社会要有担当。新安理学家吴儆“英迈慷慨,忠义激烈,虽穷居厄处,抱膝长吟,常以社稷安危为己任。方隆兴天子,锐意北向,效奇献策者无算,公独怃然曰‘是碌碌者钓取爵位耳。乌足与语大计?使吾得当一面,提精兵数万,必擒颉利以报天子’盖公平日之志也”[4]。体现了理学家对人生价值的追求,关注社会现实,不管自身处于境遇如何,仍以天下安危为己任,追求实现为社会安危尽己所能的宏伟抱负。对社会责任的担当思想也反映在徽州的族规民约中,如《许氏家规》就规定“其在乡党邻里,有相周之义焉,有相助相扶持之义焉,况于族人,本同一气者乎?”[6]将族人、乡党之间相互帮扶救助的义务制订在族规民约中,在社会中形成了价值导向。
经商首先考虑的是要盈利,徽商在追求经济利益的同时,由于受新安理学的影响,他们的社会责任意识也在不断地增强,对待财富的态度是慷慨大方的,追求财富的终极目的并非为了满足个人的需求,而是承担着更多济贫助困的社会责任。从现存的徽州文书资料来看,徽商承担社会责任的善行举不胜举,在经商获得财富之后就会为族人和社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义举,财为义用,将财富投入到办学、修桥、铺路、赈灾、施药、救孤、济贫等惠及大众、造福一方的慈善事业中。如祁门商人胡天禄在经商业有所成后就自觉的承担济贫助困社会责任,“幼贫而孝,后操奇赢家遂丰。先是族人失火焚居,天禄概为新之。又捐金定址建第宇于城中,与其同祖者居焉。又输田三百亩为义田,使蒸尝无缺,塾教有赖,学成有资,族之婚、嫁、丧、葬与婺妇无依、穷而无告者,一一赈给。曾孙征献,又输田三十亩益之”[3](P304)。休宁商人张弘治在经商有所成就之后,更是以做慈善公益事业为志向,自觉为社会作贡献,“六龄失怙,从兄贾吴楚,经营一无私蓄。……岁与兄输饩资以给弟课侄。丙子,岁饥,减粜价,施糜粥,布裒汩,数月不怠。命子绅葺祠、修路、劝善、解纷、承其志”[3](P320)。休宁商人汪社生为人正直善良,“以贫困奔驰吴越,肩布市买。遇有遗金,坐候累日,客垂涕来,验实还之。客愿分金以谢,力辞不受。嗣后家日隆起,输金于渐以供蒸尝,输田以备粢盛,天寒施粥于路,无衣者赠以棉衣,敦善不怠,举乡饮”[3](P304)。徽商善举的对象从乡里族人到社会上的陌生人,此类善举在徽商的群体中是举不胜举,反映徽商不仅具有闯荡、刻苦敬业的开创精神,更拥有修身正己、济贫助困的优秀道德品质。
徽商秉持着“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信念,除了关怀乡里族人和社会,甚至在国家、民族面临安危存亡之际,也毫不犹豫,勇于担当。在明朝嘉靖年间,中南沿海地区遭到倭寇肆意侵略,百姓的生命财产遭到巨大的损失,国家的边防安全遭到严重威胁。祁门商人徐正“嘉靖间,商于淮泗。时东南倭寇未靖,兵役往来,淮当冲要,正捐金八百以佐徭费。又独建广惠桥,以便行旅”[3](P343)。歙县商人程次公:“始为儒,而业成去而为贾。里俗左儒而右贾,次公独喜儒,诸儒生争慕附之,是贾名而儒行者也。……尝贾桐乡,会倭大至,阮中丞鹗保桐乡城,倭围之数重,城中粮绝,旦暮且破,次公首输千金,以佐军实,为士民先,卒保桐乡。城完,次公力也”[7]。面对倭寇的侵略,徽商毫不退缩,不畏生死积极投身抵御外敌的抗战中,踊跃地出钱出力,充分体现了徽商自觉承担对国家安危的责任和担当。
新安理学继承和发展了儒家人伦文化思想,以“君臣、父子、夫妇”和“仁义礼智信”为道德准则,在徽州村落中积极倡导伦理思想,特别强调建立一套以血缘关系构成的家族伦理秩序。朱熹认为:“君臣有君臣之理,父子有父子之理,理皆同出一原,但所居之位不同,则其理之用不一,如为君须仁,为臣须敬,为子须孝,为父须慈,物物各具其理,而物物各异其用,然莫非一理之流行也。”[8]朱熹亲自制订的《家礼》就是以“三纲五常为大体”,目的就是明夫妇之伦、父子之伦、长幼之伦、君臣之伦等伦理秩序。理学家吴儆极力宣扬“兄弟天伦也,夫妇人合也,孝友天性也”的伦理思想[9]。理学家倡导的以孝悌为本的宗族伦理观在徽州的族规家训中得到充分体现。通过理学家的继承和传播,这些思想深入到徽州基层社会,影响到每个徽州人。民国《歙县志风俗》记载:“邑俗重宗法,聚族而居,每村一姓或数姓,姓各有祠,支分派别复为支祠。”[10]
新安理学倡导的以宗族为本位的伦理思想深刻影响徽商的宗族伦理价值观念,体现在他们对待宗族事务处理方式上和商业活动中。明末徽州学者金声指出:“夫两邑(歙、休)人以业贾故,挈其亲戚、知交而与共事,以故一家得出,不独一家食焉,其大者能活千家、百家,少亦数家,其人终岁客居于外,而家居亦无几焉。今不幸一家破则逐连及多家与俱破。”[3](P46)徽商的经商活动往往与他们宗族群体是紧密相连的,不是商人的单个商业行为,其商业的经济效益直接影响整个宗族的发展。如黟县商人汪承嘉“生平勇于为义,尝散粟以周族人。客蓼六,值岁旱,赤地千里,嘉为粥于路,以食饥者。徽人商于六者众,岁时伏腊,聚集无所,嘉与众谋仿汉皋金阊例,为会馆,以祀朱子。……嘉既殁,歙罗太史尹孚为之传赞”[3](P434)。徽商在乡里通过对族人的经济帮扶,在外通过建设会馆以此维护宗族的生存发展,
宗族伦理道德的核心是孝道,孝道文化是中国传统道德文化的核心。理学家将孝道上升到“天理”的高度来论证它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以此使人们绝对遵从。朱熹认为:“孝悌者,天之所以命我而不能不然之事也。”[11]意味着尊崇践行孝道是天命使然,不能违背。孝道思想影响、制约徽州人的社会生活和思想观念、道德风范。徽商以忠孝思想为核心,黟县商人金尚鏊:“少商于江西。父凤鸣,府学生,年五十余,瞽且未疾。鏊弃业驰归,竭力侍奉终身。父殁,哀毁骨立,终丧乃复出为商。喜施睦族,助贫人葬及童子从师之笨脯。”[3](P351)为了尽孝道而放弃自己的事业,足见孝道在徽商伦理价值观中的地位之高。
徽州是朱熹的桑梓之地,徽州人将朱熹视为圣人,新安士人视朱子理学为正统,《茗洲吴氏家典序》中所载:“我新安为朱子桑梓之邦,则宜读朱子之书,服朱子之教,秉朱子之礼,以邹鲁之风自待,而以朱子之风传子若孙也。”[12]受此理学思想影响,读书风气在徽州兴盛,形成“虽十室之村,不废诵读”之景象[13]。
徽州浓厚的儒学文化氛围养成了徽商崇尚读书的思想观念,徽商形成了“贾而好儒”的人生观。在经营方式和待人接物上都是以儒家道德规范为准则,处处体现出儒商风范。正如清代戴震所言:“生民得山之气质,重矜气节,虽为贾者,咸近士风。”[14]即使从商也要贾而好儒、贾道儒行,体现了徽商从精神层面对待商业的看法和从商的意义,实现商人的人生价值。休宁商人程长公:“余别有志,余惟乡俗不儒则贾,卑议率左贾而右儒,与其为贾儒,宁为儒贾。贾儒则狸德也,以儒饰贾,不亦蝉蜕乎哉,长公是已。”[7]
如歙县商人许公:“因行乐日方水,见鸢飞鱼跃而悟焉,遂号鸢溪居士。……少颖悟,治举子业,读书过目成诵。后因三兄明卒,了庵翁(思恭父)以旅秉无寄,遂命辍业趋事,居姑孰稠市中。……有大志,不局局锥利间,治贾不暇给,而恂恂如儒生。”[3](P453)虽然是商人身份,但为人处世却是实实在在的儒生,体现徽商对崇尚儒学精神的追求。
徽商崇尚儒学的精神不仅体现在自身的修养和为人处世上,更体现在对孩子的教育培养上,黟县西递村的一副楹联“几百年人家无非积善,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诠释了中国传统的“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价值观。出于个人和家族的发展,以及受整个徽州社会的思想观念的影响,徽商非常重视和鼓励子孙读书,通过积极筹资建学院,兴办教育,为学子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乾隆五十五年两淮商人捐资重建,名‘古紫阳书院’,邑人曹文埴昌其议,鲍志道协其筹,程光国董其事”[3](P314)。歙县商人凌顺雷:“幼有至性,七岁失怙,哀毁如成人。事母黄氏以孝,家贫,与仲兄采薪以养。稍长,偕服贾,苦力负担,寒暑弗轰,虽甚惫,不敢告劳,亦无后言怨色。……厥后生计渐裕,而勤敏不倦,一惟兄言是从。南北往来,岁无宁晷,数十年如一日也。乾隆丙辰析箸,无一丝一粟留私箧者,蔼然推让之风,乡里以是重之。公雅嗜经史,尝置别业,暇则披览于其中,教诸子以读书为首务。”[3](P452-453)在徽州形成了“自井邑田野以至远山深谷,莫不有学、有师、有书史之藏”的重教之风[15]。
新安理学产生于徽州,具有鲜明地域特色的理学学派,虽以传承程朱理学为宗旨,但强调关注社稷民生,体现求真务实的理性特征,全方位地影响着徽州社会,新安理学通过对传统儒学价值观念进行调整,直接影响了徽商的商业行为和价值观念,受其影响徽商形成了的服贾为荣的职业观、勇于担当的社会责任观、孝悌为本的宗族伦理观和贾而好儒的人生观,一改重农轻商的传统观念,对徽商的发展壮大起了推动作用。徽商以“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的义利观,践行诚信、敬业、尊儒为核心的徽商精神,对维护徽州的社会和谐与经济繁荣起了保障作用,更是以天下为己任的胸怀回报社会和国家。